天坛画记

来源 :当代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zx_2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肖复兴,作家,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理论集一百余部。近著《肖复兴文集》十卷,《肖复兴散文精粹》六卷等。曾获全国及北京、上海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多种。
  初夏时分,槐花一地如雪,映衬着大殿红色的后墙,色彩对比得那样明艳,仿佛白发红颜,将已经逝去的悠长岁月人生化,有了具体的形象。
  一
  虽然画得不怎么样,我仍常去天坛画画。天坛游人不少,一般是去祈年殿回音壁和圜丘。这几个地方,人流如鲫。和其他皇家园林相比,天坛园子轩豁,地方空阔,人群散落开后,一下子被稀释,显得很清静。而且,古树多,浓荫遮蔽下,有灰喜鹊飞起飞落,斑鸠啁啾鸣叫,显得古意悠远。更主要的,还有碧瓦红墙,对于画画来说,它们的色彩和线条,最适合不过。
  我去最多的地方,是神乐署和斋宫。那里以前是为皇上演奏乐曲和做斋饭的地方,皇上到天坛祭一回天,又吃又喝还得听韶乐,得闹这么大动静。如今能到这里来,有点儿看皇上私密的错觉,隐约能触摸到与苍天与神祗遥相呼应的些微神秘的东西。不过,我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之所以常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清静。比起热闹的祈年殿和回音壁,这里地处偏僻一隅,一般游人很少到这里来。
  神乐署比斋宫要开阔,但格局相对明朗简约。后院,有一株粗壮的古槐,初夏时分,槐花一地如雪,映衬着大殿红色的后墙,色彩对比得那样明艳,仿佛白发红颜,将已经逝去的悠长岁月人生化,有了具体的形象。那天,我坐在槐树对面的石阶上画这株古槐和这面红墙,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能听见风轻轻吹动树叶的声音,那真是最为惬意的时光,仿佛整个园子独属于我一个人,享受一把皇上的感觉,是何等的奢侈。再一想,皇上哪有坐在石头台阶上的,最起码,也得有宫女递上一杯茶,站在身后扇把扇子吧。不觉哑然失笑。
  斋宫格局设计得更为讲究,有红墙双重,御沟两道,庭院深深,别有洞天。外围还有弯弯的玉带桥,三面有宫门,背后有狭窄一线的防火道。进门有一地密荫匝地的龙爪槐,再进里面除了有雕栏玉砌簇拥中的敬天大殿,还有左右对称相互环绕曲径通幽的园林,春天,盛开着西府海棠;夏天,也有广玉兰开放。这里的设计更像天坛的园中之园,既有皇家气派,又有文人风度。我最愿意到這里画画,一画画上半天,每个角落,每个角度,每段红墙,每株花木,都可以入画。
  通往左右园林,各有一段红墙和一个月亮门,门前门后,花木扶疏,成为人们照相的好去处。那天,我看见一对年轻的情侣在那里拍照,女的站在门中央,双手扶在圆门内的墙上,伸出一条腿,摆出一个姿势。男的站在不远处用手机为她拍照,拍了好半天也没有照完,不知是照得次数多的缘故,还是想抢一个最美的镜头。女的姿势摆得都有些累了,显得不耐烦,冲着男的不住喊:还没照完呀!
  我抢下这个镜头,把这一对情侣纳入画面。画得匆忙,还没有画完,他们走到我的身旁,凑过来,看我的画。男的说:画得挺好的。女的噘着嘴说:不大像。男的指指我手中的画本问:这一本都是你画的?够厉害!我知道,他是在有意安慰我一下。
  二
  天坛有一个白色的藤萝架。我常到这里来,以静观动,能看到很多不同人等,想象着他们不同的性情和人生。迅速地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情景,往往让眼睛和笔都不听使唤,顾此失彼,却颇有乐趣。
  那天,看到一位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在我的斜对面坐了下来。老太太头戴一顶棒球帽,还是歪戴着,很俏皮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男士的西装,有点儿肥大。猜想那帽子肯定是孩子淘汰下来的,西装不是孩子的,就是她家老头儿穿剩下的。
  老太太眉眼俊朗,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我们相对藤萝架之间几步的距离,我注意观察她,她时不时地也瞄上我两眼。我不懂那目光里包含着什么意思,正是中午时分,太阳很暖,透过藤萝叶子,斑斑点点地洒落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垂下了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也没准儿是打瞌睡呢。
  我画完了老太太的一幅速写像,站起来走,路过她身边的时候,老太太抬起头,问了我一句:刚才是不是在画我呢?
  我有些束手就擒的感觉,赶紧缴械投降,坦白道:是画您呢。然后打开本子,递给她看,等待着她的评判。
  她扫了一眼画,没有说我画得像还是不像,只说了句:我也会画画。这话说得有点儿孩子气,有点儿不服气,老太太真可爱。
  我赶紧对她说:您给我画一个。
  她接过笔,说:我没文化,也没人教过我,我也不画你画的人,我就爱画花。
  我指着本子对她说:您就给我画个花。
  架不住我一再的请求,老太太开始画了。她很快就画出了一朵牡丹花,还有两片叶子。每一个花瓣都画得很仔细,手一点儿不抖,眼一点儿不花。我连连夸她:您画得真好!
  她把本和笔递还我,说:好什么呀!不成样子了。以前,我和你一样,也爱到这里来画花。我家就住在金鱼池,天天都到天坛来。
  我说:您够棒的了,都多大岁数了呀!然后我问她有多大岁数了,她反问我:你猜。我说:我看您没到八十。她笑了,伸出手指冲我比划:八十八啦!
  八十八了,还能画这么漂亮的花,真的让人羡慕。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这样的岁数,画出这样漂亮的花,但老太太的花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很是励志。
  三
  进天坛北门,左右两侧高出一块的高坡上,各有一片空地,种着几排钻天杨。这样的树种,在天坛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或者说是另类。天坛这样的皇家园林中,以前是以松柏为主,即使种些别的树,也会是银杏、栾树、核桃和丁香、海棠、紫薇之类的花木,是绝对不会种这种杨树的。别看它们长得很高,绝对都是近些年新种的。
  来这两块空地上的,多是住在附近的老北京人。这里成了他们运动娱乐的专属之地,东侧以踢毽子的为主;西侧以跳舞的为主。钻天杨边上,有长椅,新近又安装上了挂钩,方便人们挂衣服和包包。来这里的都是高手,毽子踢得流星飞窜,很专业;跳新疆舞的衣装都得是新疆的,显得很正规。   我问她:国祥怎么劝你?
  怎么劝?他就是一句话:她是我妈,我是他儿子,你说我不管谁管?
  国祥的这句话,直愣愣的,掉地上砸个坑。可这话里包含着母子之间的伦理,和做儿子的孝道与良知。
  行啦,和你磨叨磨叨心里痛快些,我得回去给国祥做饭去了,你快接着画你的画吧。
  玉芳走了,我怎么也无心再接着画了。
  五
  那天,我坐在天坛的长廊南端,面朝北神厨的外墙画画。一溜迤逦的红色外墙,墙内神厨碧瓦琉璃的房顶,色彩搭配得那样明艳。墙外的绿草坪上,还有一株枝干遒劲参天的古柏,将绿荫斑驳洒在红墙上,静穆,又有着岁月悠长的影子。便倚在长廊的红柱旁,画了起来。毕竟手生,画了好半天,也没有画完,眼前的景,落到画纸上,仿佛穿越好长时间。
  画得正起劲儿,笔没有水了。翻翻布袋,没带其他的笔墨,心里有些扫兴,不禁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才发现前面围着好多人,正对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画夹,正在画我。旁边的人,不住地抬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看他的画夹。正应了卞之琳的那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我忙站了起来,走过去看他的画,别说,画得真的很像我。流畅的线条,再看他手中专业的速写笔和速写纸,我连连赞赏,说他一定学过绘画。他笑着说:小时候学过,长大后参军到了部队,就再没有画过,这是退休之后又捡起了。我对他说,我也是退休之后学的画,没人教,纯粹自己瞎画。他笑了,对我说:刚开始,我连人物比例都找不准,坚持画,画多了,就好了!
  聊起天来,我知道,他比我小四岁,和我一样也常到天坛画画。和我不一样的,他画得可真多,已经画了一万多张人物速写了。
  六
  五一和十一,天坛里的花会多起来,弥补一下平日里树多花少的缺憾。五一,是月季和牡丹;十一,是三角梅和菊花。去年国庆节期间,通往祈年殿的甬道两旁,摆上了一盆盆三角梅,硕大的花树,紫色的三角梅盛开,迎风摇曳,像是一群紫蝴蝶飞舞。
  沿甬道往前走,一路花,一路人,一路景,是画画的好时候。我看见站在花丛中拍照的游人很多,摆出各种姿势,抖动各种围巾,亮出各种服装,拍得很嗨!当然,大多是兴致勃勃的年轻人,老年人腿脚不利索了,精气神儿差了,便很少见到了。
  但是,也不能说没有,自娱自乐的,和儿孙一起游园的老人,也有一些。不过,我说的不是这样老而弥坚的,而是那些年老力衰需要人搀扶,甚至是坐在轮椅上需要人帮助来推的老人。特别是孩子不仅陪伴他们来游园,还特意为他们拍照的,就更少。遇见这样为老人拍照的年轻人,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向他们投以赞赏的目光。
  为自己年迈的父母拍照,和为自己的孩子拍照,或为自己的情人拍照,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思,镜头里出现的人物,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象。人生季节的流逝,是生命的流逝,在这样的流逝中,做孩子的心总会情不自禁地有所偏移向自己如花似玉的孩子一边,而有意无意地将已经是霜叶凋零的老人冷落在一旁。特别是节假日里出门去远方旅游的年轻人,更容易把已经腿脚不利索的父母撇在家中。这是孩子也是父母都心安理得的选择,谁也不会责怪。
  前面,我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站在花丛中,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扶着花枝,由于个子比较矮小,三角梅几乎遮住了她的脸,一头银发在紫色的花朵中更加醒目。
  我停下脚步,看见老太太的对面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端着手机,正准备为她拍照,站在她们两人之间有一个中年男人正望着老太太笑着说:妈,您笑一个!老太太抿着没牙的嘴唇笑了,笑得不大自然,因为她发现我一个外人在望着她。我对那个男人说了句:你给他们娘俩一起照张相多好呀,留个纪念!那男人拿着手机开始拍照,老太太笑了,两个手机几乎同时按动了。紫色的三角梅在午后的阳光下,那样的明艳照人。
  老太太从花丛走了过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都八十老几了,老眉喀嚓眼的,还照什么相呀!我对她说:照得挺好的,看您多精神呀,哪像八十多岁的人呀!身边那一对她的孩子都笑了。一问,才知道他们是陕西人,趁着国庆节放假,特意带着母亲到北京来玩的。女人对我说:我妈上一次来北京还是她年轻的时候呢!
  我的心里真的是充满感动。老人总爱说年纪大了还照哪门子相呀,但是,如果你真的要給他们拍照了,他们的心里其实还是挺受用的。他们倒不是为了看自己照片上的面容,而是享受孩子为他们拍照的过程。在我的想象中,这和孩子为他们买了件新衣服,帮他们穿在身上,或者是买了新上市的荔枝、橘子或栗子,替他们剥开皮,喂进他们的嘴里,是一样的感觉。
  我母亲年老之后,腿脚不利索了,住在楼房里,很少下楼。那一年,我家对面新修了一座公园,国庆节正式开放,我和我的刚刚读小学的儿子搀扶着她下楼,到那个公园里看看。我让她站在那一盆盆正在盛开的菊花前,说给她照张相,她也是这样说:人老了,还照哪门子相呀!但是,她还是很高兴地站在菊花前面,照之前还特意用手拢了拢头发。那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几张照片。
  在天坛,我格外注意那些为母亲拍照的人。每一次看到这样的人,我的心里总是很感动。我觉得那是天坛公园里最美的一幅画。
  七
  很有意思。还是在直通祈年殿的甬道。
  甬道上,四排树木参天,浓荫匝地,最是开阔风凉。前两天,我坐在道旁的长椅上,画树木摇曳中的宫门,绿树掩映着红色的宫门,若隐若现,如一位身穿红裙的女子袅袅婷婷,很是朦胧好看。
  一位个子高挑瘦削的中年女人,从我的身前走过,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停下了脚步,然后问我:您就是肖复兴吧?我点点头。她说,我看过你写的好多文章。然后,又夸了我几句。我像受到老师表扬的小学生,浅薄的虚荣心一时泛起,笔下竟多了几分轻盈。
  编辑:耿凤
其他文献
“十二五”时期,土地整治规划引领作用进一步强化,土地整治工作取得了显著成效,推动了耕地保护水平全面提升,促进了农民增收、农业增效和农村发展,成为支撑美丽乡村建设和全面小康
燕山南麓、滦水之滨的迁西,一到春夏,便有百花的香气氤氲弥漫开来.但这只是花事的序幕.端午节,一场真正盛大的花事才正式上演.rn七十万亩栗林的四千万株板栗树一同开花了,队
期刊
下午上班后,接待室里清闲下来,甄德志来到程振洋办公室,不知怎么就议论起了农村建房.“‘齐不齐,一把泥’,还真是这么个讲究.”程振洋说.rn在邢台西部这一带农村,从前盖的都
期刊
近几年来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城市化建设的扎实推进,城市人民的生活水平获得了大幅度提高,居民的居住环境也日益集中化,住宅配套设施相对完善,各项服务比较先进的城
期刊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rn不知是白天工作太忙,还是因为天气潮热,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就“晓得”那该死的植物神经又开始紊乱.rn索性起来,开灯,打开那本薄薄的《瓦尔登湖》.rn这是一
期刊
诗人一枝草及其诗歌,似乎一夜之间蹿入诗坛.实则,他是回归.只是,一枝草与三十年前河北文坛新锐顾超圻及今日港媒资深记者顾大鹏是一人,鲜为人知.rn记者的职业和“归来”的身
期刊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我国社会管理的相关领域开始兴起非营利组织。相对于政府和企业而言,非营利组织更为了解社会的需求,从而促进各类社会资源和公共服务的
校地共建大学地方研究院是一项“优势互补、互惠双赢”的工程。本文以“创新驱动”为逻辑起点,通过“理论探讨、个案研究“的多维视角,就大学地方研究院的发展定位与运行进行研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持续了三十多年高速发展,这让国人告别了经济短缺的时代,迎来了物质丰富的新生活。然而在快速追求工业化的过程中,伴随而来的是土壤污染恶化、河流水质下降、生态系统退化的问题,这些在发达国家在一二百年间逐步显露的生态环境问题却在我国集中凸显出来,成为了我国可持续发展国策实施的重大制约因素。我国新一届政府提出了“美丽中国’’的愿景,作为“中国梦”的绿色内涵,其本质上也是一种“生态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