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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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是在人睡下不多时被带走的,四邻没听到任何响动,这些还是当晚喝多喝醉的人绞尽脑汁回忆起的。议论持续不到十分钟,人就散去,各忙各的去了。深租住这里没几个人知道,从原先的安逸单位——学校出来,表面看似淡定,实则内心慌乱如热锅上的虫蚁。手里有点钱,但不敢乱花,先找个遮风挡雨的住所,寻找来寻找去,最后选定这条黏腻污浊的窄巷子,巷子两边开着小门小店,夜里各样的霓虹灯亮起闪烁,走在其中仿佛进了妖鬼窟,三两男女站着闲聊,倚在门框上嗑瓜子,每回路过,深都觉得难为情。房间在巷子尽头拐个弯,走一百多米处的院子里,院里有六间房,上下各三间,深租住上面,通风好眼界阔。空间很是逼仄,粗略收拾,放置几年来积累使用的东西,随即坐在床上发呆。我来看过几次,每次两人都到街边摊吃饭喝酒畅聊,这是最必要最欢快的事情。
  房东给我打电话,问房间还租住不,如果再不交房租,就拿房间里的东西抵。我被对方说的话语震惊,我知晓深的为人,不是那号赖账的人,房东怎么就说这些话。我问深在哪里?房东说,鬼知道,听说被警察带走了,你尽快过来一趟,最好先把这季度的房租交清,房间里尽是书,卖破烂也卖不了几个钱。我为对面人的想法惊恐不已,连说,今天就过来交钱,千万别动房间里的东西。挂掉电话提着包出去,车上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究竟,上次见深,也没言说什么啊,为何事情会弄成这样。我们是前后脚的同事,深比我早一年,在单位时经常聊文学聊艺术,周日无事就到周边山里转悠。
  交清这季度的钱,为保险,又多交了两个月,给房东千安万顿,有事找我,无论如何不能动房间里的东西。我去带走深的那个派出所打听,报了姓名签了字,随后找到准确地点,工作人员嬉笑调侃地说,你这朋友有出息,要炸掉秦岭终南。我说,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他比任何人都爱那里。工作人员说,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抓人,那样的话犯法,根据提供的线索,在山上几处找到已经埋好的炸药,威力巨大。我们问话他总是沉默,你们是好兄弟,你好好问问,这样也好结案,从轻处置。见到时,深背对着门,面朝墙壁坐着,我熟悉这样的背影,完全符合深的身形。工作人员出去,剩下我们两个。
  工作人員走时喊道,有人来看你了。深纹丝不动地坐着,我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发呆发愣,舒缓调整呼吸,小心翼翼地说,深,我是李贵。深这才被谁强行挪移似的转过身子,才多久没见,仔细算下最多两月,眼前的人怎么憔悴成这样,双眼无神,满脸胡子拉碴,正面看许久才知身形变化了,缩减了几圈。干巴的嘴唇动几下,没发出声音。我来时就想,到商店买了吃的和水,检查后带进来。看深这样,到跟前给拧水拆吃食,不管怎么先吃饱再说。深看我看眼前吃食,眼神毫无生机,游移不定,思想着什么。我说,吃吧,先吃。深拿起吃食原始人样送到嘴边,试探咬下,有了欢喜表情,然后大口吃起来。中间几次停住,想起什么,梳理、思索,说,如果我妈给你打电话,我说如果,你就说在学校上班,这段时间事情多忙碌顾不上,一切都好。我点点头,深咬几口停住咀嚼,说,还有,你时不时以我的名义给家里发几个平安信息。我说,嗯,放心吧。看深脸色有了红润,我为难地说,他们说你要炸掉秦岭终南,这是真的?深抹几把嘴边食物的残渣,诡异地说,你觉得呢?我说,我不清楚,深。深长叹气,自言自语着说,上水师父出卖了我,上水师父出卖了我啊,上水师父出卖了我啊。我愈加不明白,长居山林深处行走不便且看透尘世,现今已有八十多岁的上水师父为何要出卖深?尽管我和深情同手足,万事多为他多想几分,但不得不说这话说得太荒唐。
  看得出深很虚弱,吃饱喝足顺势依靠在墙上,已然不在乎会不会给衣裳上蹭上白灰,我收拾起吃食,放在边上,坐在深对面认真地说,上水师父出卖你,有何凭证?深冷笑,说,我们都被那老狗骗了,他做的勾当糜烂了高山流水的气韵。我说,说他出卖你的事情。深说,他就是通风报信的那个人。我好像有些头绪了。探望时间快到了,管理人员催促过两次,我硬是挨着不走,现在挨不下去了,就长话短说,深,你先安心思想怎么对他们说话,尽量好言好语,我会在外面使力,咱们里应外合定会成功。说完这些话我在强硬的撺掇声中离开,出来回想刚说过的话,不禁失笑,招来路上行人目光的聚焦烧灼,赶紧收住,低头快步前行。
  1
  记得与深交往密切是在某个暑假,我没回家,留在学校,平日就写字读书。燥热的天气让人难以忍受,天亮了温度就爬升,太阳出来越发不得了,炙烤万物。白日出不得门,待在房间,无奈房间里闷热,头顶悬着的风扇再卖力也搅不动如漆似胶的空气,空气不流动,黏稠在停滞里凝固,人在其中就难受,浑身汗津津。晌午肚子饥饿,想去吃饭,学校餐厅因放假无人就关了门,外面倒是开两家面馆,可惜热得无法行动,走几步路就汗流浃背。凉席铺在地上,坐着喝茶,喝着喝着就打起盹,眼睛粘黏困倦的睁不开,就躺下睡觉。不多会便浸湿凉席与脊背,睁眼后袭来无尽的虚无,觉得生活不真实,梦幻里,世间混沌一片。房顶上的电风扇死命转着,不见扇叶,纵然这样产生的风却少得可怜,抽刀断水水更流样地撕扯着浑稠的空气。到后晌及夜色来临,天气逐渐凉快下来,去外面面馆吃面,吃过在操场闲转悠,别说,夏日的景色真是美丽。对面的山就是秦岭就是终南,天空清澈,大山里云雾缭绕,谁都会想上面住着什么人。在思索山里是否有仙人道人时,遇上深。深勤工俭学,暑假没回待在学校当保安,怪不得那天我在回宿舍路上,看到树旁的路灯下有人坐着看书,静寂的空间随着优美的音乐,我没敢上前打搅。这天聊天中说起,果然是他。深说,闲着也闲着,巡查中途规定蹲点两小时,在这些看似无用的时间里看看书想想问题。记得当时还偷拍了照片,画面真是美轮美奂,繁茂的树枝树叶,黄色路灯光,花台旁路灯洒照,树影下月色下,坐着专心与文字知心知意的人,实在难得。回到房间还思想许久,为之赞叹羡慕,不想如今浮躁闷热的世界上竟有这般人才,若是有缘必然要结识一番。我约深去房间边喝茶边聊,深说今夜夜班,等明日去。我说,那就明日。
  说来惭愧,学中文几年,名义上和文学走得亲近,实则忽略许多,再说就是徒有其名,腹内有些文章字句也不过是些石头块,难以消化溶解,过段时日有新的进来,不是盛放不下就是被挤出去忘却,这样终究不是真知。第二日,我早起清扫宿舍,地面拖擦干净,桌上书本等物摆置整齐,房间要有水汽蒙蒙的感觉,拥有这样的气氛住起来及说话才皆为神妙,尤为夜色降临,最为关键,耐人寻味。天微黑,深敲响门,我去开门,他站在门外手里提着西瓜,笑说,喝茶闲聊就西瓜。我说,冰镇西瓜降温快,茶水润泽慢悠悠。不会,窗外天色全黑,白亮灯光充斥房间,因在单位住宿,房内无几样家具,简陋就之,支撑起小桌子,摆上茶壶茶杯,地面清亮的可以照见人影及房间他物,深抽烟厉害,我那段时间因为写东西,胡乱学起抽烟,多为装模作样。我们聊文学聊艺术,说到多处好处,我哑口无言只能懵懂称是。没想到学校还有这样的学生,比我那时强数十数百倍。他对文学作品及各样艺术门类的认知独到、虔诚,全心全意与其交流言说。我们说到许多众所周知的文学作品,他说出自己的解读,融合了众多艺术。他说,你这房间缺些花草,太枯燥。我说,等有机会去买。他说,下次我去花卉市场,一起。我说,好。说话中,他又说,我喜欢拉着窗帘微弱灯光的环境。我说,这咱不同,我喜欢清亮。那晚我们聊到半夜,他在铺上睡,我铺凉席睡地上。   有雨的日子,秦岭、终南最有仙气,站在校园看那起伏的山间,雾气缭绕,青山、白雾、乌云、蓝天、怪石,那可真是享受。深兴冲冲地来找我,要带我去不远处的花卉市场。我们走到马路上的公交站,车来猴子样跳上车,我也兴奋,在这里这么久总是说秦岭终南,正儿八经深入进去却太稀少,经过几站我们下了车。深前面走,我后面走,细雨蒙蒙中所有景物若隐若现,顺着小路来到一排大棚前,进去后我惊呆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花草,架子上地上摆放着各样花草,还有花盆花架,我们走在其中,深讲解我不懂的每样花草花盆,就连跟随我们卖花的服务员都称赞,对我说,你这朋友比我这卖花的都厉害,哪个花哪个性子,哪个花哪个模样,哪个花哪个生长期,没有不知晓的。我们来到花盆区域,我看上个花盆,拿不定主意,深说,按理说我不该说话,就花盆质地模样来说,此花盆没有品质,制作泥土也杂乱,顺手拿起花盆给我看,盆身盆底都做得过于精致,万事万物过了头就丧失掉真实。我惊叹他懂得多,他笑说这才哪到哪,一丁半点。他挑选几盆花,绕转花盆区一圈看上几个却太贵,没下手,我转悠的无聊就去寻他,看见他在个拐角处蹲着,老板过来他起身递烟,问,这些花盆卖不?老板接住烟,说,好眼力,别看这些扔在泥土里脏了吧唧,实则是真好,我这也是别人放在这出售,说随便给几个钱就卖,放这么久,来往那么多人,没人发现,更不要说赏识,你们有缘,就一个一块钱。他好开心,一气翻出,装在塑料袋全部带回去。结账时老板还说,它们跟着你享福。
  回去的路上深心情甚好,喜不自抑,没到站就下车,他抽烟我也抽,到一处好景致,他随口作诗,翻找自己心仪的诗歌朗诵。我还是不敢相信,此地方竟会有如此洒脱浪漫之人,真是相见恨晚,前几年的时光算是白过了。差点错过这样的挚友。到学校门口,保安看见深塑料袋子里的花盆,问,又弄到什么宝贝了,上次的石头里面是不是有玉?深笑而不语,进到学校,我说,你还去捡石頭了?深说,我这是自己把自己玩得开心,成天傻子样,不是抱着石头就是抱着花草回来,招惹了多少行人怪异的眼神,以为是神经病。我看着眼前有说有笑的人,再次从心里折服,能如此随心所欲地生活确实不易,有多少人每日在为别人束缚自己,比如我,总是在乎别人的目光,有时全然忘记自己,晕晕乎乎昏昏沉沉在现实世界里。
  2
  上水师父住得远,天微亮我就背上装有水和食物的包出发,想要救深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通风报信之人,让此人改变初衷,言说这是个误会。深说是上水师父,我拿不准,上水师父行走不便,如何下山如何传递消息给山下的人,再就是如何给上山来的人捎话。我直奔源头,但不走任何捷径,老老实实爬山上去。秦岭远看就巍峨险峻,深入进去,走在羊肠小道,宽阔处也不过一米左右,一边靠山一边临着深渊,下面是乱石林或荆棘丛生,滚落下去无论如何都会没了性命。我跟着深来过几回,独自走这是首次,心里很不同,跟着深从不考虑路线,跟着走就好,自己走总是怀疑所走的路线对否。面对崇山峻岭,满眼全是粗细不一的树干,抬头看,枝叶覆盖了天的蓝色。有些路隐藏在落叶花草里,这对我来说是不小的挑战。从内心上讲,我没有战胜的把握。起先路还明显,顺着走,记忆里也有回响,可走着走着就波澜不惊了,静到极致。经过逼仄处,摸索着来到些许奇石处,有了岔路,到底走哪边好,停住脚步胡乱思想。犹豫啊,时间耽误不得,但万一走错浪费的时间就更多,转念想,万一走对呢,时间也就节省出来,最为恐惧的是,走错会迷失在山林里,天黑后不知有多少绿光闪闪的野兽盯着,到时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纵然有人寻找也难以觅得踪迹。
  正是焦头烂额,没得有效办法,几只鸟落在附近低矮树上,叽叽喳喳叫不停,我细致地盯着它们看,虽然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它们珍珠样晶莹水灵的眼睛传达着可意会的情感,我想,已经这样了,不如赌一把,动弹着总比坐以待毙强,动弹着就有生机。它们前面飞,我跟在后面走,看我走得艰难走得缓慢它们就停在不远处等待,我跟上了,它们再飞。我相信山里有人类无法相信或不可思议的奇迹,这里往大说是秦岭,往小说是终南,终南有灵气,自古就有神境言传。鸟儿飞飞停停,我也走走停停,越走越有信心,这样的引路者今生难遇,自然错不了。晌午时分,我顺利到达上水师父住处,鸟儿落在房檐上,扑闪翅膀,嘴巴梳理羽毛。刚进院子,上水师父就在房间里说,来了啊,比预想的时间晚些,定是这些古灵精怪顽皮弄的。屋檐上的鸟儿端正身子,眼珠滴溜转动,脑袋左右歪着。我说,有段路不好走,要手脚并用心神合一地攀爬,尝试多次未完成,最终勉强摔跌着上来。上水师父扬手,说,散去吧,下山时可不能再这样玩耍朋友了。鸟儿扑棱棱飞走。进到房间,上水师父煮了稀饭,拿出包不知何时生产的榨菜,我们坐下就着吃。
  房间是上水师父雇人盖的,已经有些年岁了,再往上走,有个洞穴,有时也住那里。我把包里食物放下,说,这次来得匆忙,心里糟乱,下次来多带吃食。上水师父双手合并,表达谢意。他的吃食全靠上山的人带,有些年月来人少,吃食就紧张,缺吃食就不吃。上水师父尽管年岁大,面容双手的褶皱皮肤里却有满溢的清凉秀静,对于他这样的得道高人,言语少或者沉默无言最好,可就深的前途命运,我不得不说些所谓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语,上水师父没等我开口,就说,想说什么就说吧,一切能说,一切不能说。我顾不得组织语言,直截了当地说,深被抓了,现今事情麻缠,他说您是通风报信的人。洗刷锅碗的上水师父说,深太聪明也太笨拙,领悟太多也太少,就是我。我说,您下山还是托人带话去?上水师父说,那些太复杂,用手指指外面啄食的白鸽,说,有它就够了。我不确信,惊诧地说,飞鸽传书?他放好洗净的锅碗,水倒在院子里的树下,说,有何不可,万物皆有性灵,你有意它也有意。说这些话语太高深,我愚笨无法领会,现在要紧的是救深出来。他说,你可以下山了,正好有鸽子要下山一趟,你们一起。猛然间,我对他心生厌恶,如此冷酷无情,哪里算得上修行之人,于是毫不留情坚硬地说,既然你是那个人,那你就得救深脱离水深火热。他倒锅里热上的水,准备洗衣裳,说,快下山吧,一会天黑就不好走了。我胸中怒火中烧,声音提高,说,只有你能救他,我求你了。他招呼来鸽子,落于水盆前,指指我指指它,对视几秒,鸽子飞到院里树枝上,我说,好歹这些年深对您不薄,送吃食,帮您修缮房间,他每月也没多少收入,再者这么远他背那么多东西上来,您发发慈悲。他说,能救深的不是我,你想问题太简单,孩子,自然为之,轮到我帮忙我不会吝啬,去吧。我憋闷着气离开。   路上想起飞鸽传书这档子事,为顺利下山,起先我忍受着,等道路明晰了,能看到山下物事,就站住不走。鸽子站在树枝上摆动头,滴溜转动着眼睛看我,我也不能忘恩负义,要恩怨分明,说,感谢你带我下山,这是你对我的恩情,但我要问你个问题。鸽子不明所以地看着我,雪白的羽毛,精致的身体,好看的脑袋,应该是年轻岁数。我说,别讨好我,这个问题容不得情义成分,现在好兄弟遇到难处,我没理由不帮,相信你也会。替上水师父送信的是不是你?不是你又是谁,总是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吧?鸽子仍旧那般姿态,我想它是没听懂,因为我没有上水师父那样的道行,既然是对牛弹琴,不如算了。它没提前飞走,坚持送我下山才飞离。
  3
  回到学校,晚上无事在校园里闲转,思想上水师父话语中的深意。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救深,在这里我们别无二致地熟悉又陌生,能解救他的除了上水师父,再就是权钱制造出的人脉关系,看自身,哪样都没有。今夜天上悬着的月亮真圆,不自觉中走到几排雕像前,中西先贤们面对面站立着,我想给他们说说如今面临的难处。在学校工作许久的我,总以为自己认知深刻,明了世俗那些内含意思,可真面对事情了,只能慌不择路,思来想去地徘徊不前,害怕这担心那,要什么没什么,就是再有焦急的心也无用。我站在他们面前,看孔子看老子看庄子看墨子看苏格拉底看柏拉图看亚里士多德,低语,你们是大智之人,帮帮我,救出我的好兄弟,我将感激不尽。许久没回应,我就愤怒,说,你们现在呆然不动的样子真是可笑,难不成你们也害怕世俗权利,刻意逃避,那些至今流传的文章故事全是后人编造?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存在的,但经过文字记载后就有了虚假,挖掘出的文物又七零八碎,人总是在想象的废墟上虚化。昏黄的灯光照射着你们的脸庞,你们在故作高深地笑我,总是不说,我承认,不说出说不出的是真的道,无奈世俗非要说,不说就没有了存在,不存在了灵魂寄托哪里,道又是什么?我李贵就是俗人一个,没有那么高远幽眇的境界,直接明了地说吧,如何才能救深出来。他们难以穿越几千年时光,死人样站立着,月光啊终南啊秦岭啊,这里离得这么近,氤氲的气息这里也有,怎么就不能灵验。我气愤不过,边看他们边继续在心里谩骂,高高在上的你们,永远在那里待着吧。
  有人向这边走来,看身形步伐及与空气碰撞摩擦出的声响,定是在这里能聊能相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走近些看果然如此。我问候,树,你怎么在这里?称号叫久了就忘记真实姓名,大概是称号比那个干巴巴的姓名更切合人的本身。瘦小遍布他全身,但又不是那么均匀,猛看细看都突兀,他说,刚吃过饭,没事闲逛,不想回房间,你呢?我收回敌视泥土水泥铸造的圣贤的目光,转向他,和他说话。他看出我的心思,说,这些圣贤放在这里是好事,面朝终南、秦岭,吸收着日月精华山川河流的灵气,可惜的是这里的许多人不懂装懂,胡乱言语胡乱作为,损坏着应有的完整,小漏倒罢了,可再怎么也经不住多人捅戳,大漏就受不住,再多精华气息都会被损耗殆尽。天上有亮光划过,我抬头去看时已经不见了,回想那瞬间亮光,仿佛想起什么。
  树爱考古学,成天看这方面的专业书籍,闲时就去逛旧书摊,有比较完整或古旧的书就买上,有次和深去他房间转,两柜子的旧书啊,惹人爱的玩意,我翻着看。树泡好茶,说,好东西在后面呢。打开锁着的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陶罐一个瓦罐,还有一个木头罗盘一堆铜钱银圆,深对罐子最感兴趣,问树有没有手套,树丛抽屉里拿出两双白色手套,别说,真挺专业,我们拿起观看,深说,这瓦罐有些年代,陶罐看不来,罗盘铜钱你最懂。树拿起罗盘给我们展示,说,罗盘经常用,不时就拿上在学校里转,再就是在这周边转悠,最好的风水在哪里我一清二楚,咱这里好是好,但算不上最好。深站在边上笑,说,咱也应该去盗墓,人手齐全。我说,好主意。树说,现在就走。转悠几圈,树说,深真的被抓起来了?我故意说,你听谁说的?树说,只要从这里出去的人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看来是隐瞒不住,我说了听到的实情。树说,这问题复杂,要想救出深,办法要巧妙,硬闯肯定不行。我说,你说的这是废话。树站住,看天空明月,左右前后绕转着看,满脸正经地说,起风了?我感受到了那股神秘气息,若有若无若即若离,说不清摸不透,此乃无为,是风是气息。我忽然有些难过,这里的人为何都这般高深莫测,现在要解决的是实际问题,不是耍说空大理论知识的时候,上水师父神乎其神地说一通,现在树又如此,到底想做什么?树看我沉默无语,陷入神思,转过身说,许是深从这里出去后生活得不顺。这话如惊雷,震动了黑暗的拐角。
  走到公寓楼下,树示意到房间坐下慢慢说,我思想他思维紧密,加之夜色葱郁,没太领会到树眼神里的意思。我试探着问,是否有人……树猛地捏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到房间,关好门,到窗前察看后在房间里认真细致地搜寻一圈,说,没有跟来,一切安全。我说,谁跟来?树说,你忘记深是怎么离开这里的了?我哀叹几声,摇摇头,当下的时代,还存在着几百年前古老过时的思维方式,想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这样推想下去,时间空间对人类来说,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神圣,不过是表面形式地装模作样,永恒地玩弄戏耍,该怎么做依然怎么做,抛开所处时代的位置及所有一切。树说,现在这里遍地眼目,除深外已有不少人遭此劫难。你看隔壁住的神棍王大师杨大师,面相举动里就带着邪恶,鬼魅之笑下隐藏着比魔鬼妖精更甚百倍千倍的恶毒,为讨好主子,猪狗牲畜之事是常做,已经没有了羞惭愧疚。树趴在墙上听,然后挨着敲打墙面,到中间一块,面露严肃,到洗手间拿出铁盆和棍子,扣在墙上狠劲敲,嘴里念叨着,让你偷听让你偷听。敲完,树放下手里的铁盆和棍子,说,隔墙有耳,就得这样整治。我万万想不到如此纯洁清幽的地方,竟会存在这些无耻行径,且如此密集,着实悲哀。
  树用热水泡茶,拉出椅子让我坐下,说,深从这里出去定是过得艰难。深有事装在心里,从来不说出,不是与朋友见外客气,是性格所致。记得有次聊天中,深就说,苦难人人都有,若是原先或许还会放在言语里,但现在看过这么多方方面面的书之后,心里完全能裝得下,面对任何事情和变化,都能用沉默应付,就像君特格拉斯说的那句话,人不可能永远长不大,但可以保持恒久的沉默。我想成为其中长不大的小孩,大人的世界太污浊混乱,准确说是肮脏不堪。我当时没有接续话语,就那样随着时间流淌过去,换了话其他话题。树坐在椅子上,身体慵懒地依靠在椅背上,对着明净的灯光发呆出神,说,深与世俗难以融合,太较真,难以为继。树说这个话我认同又不认同,其实好多次我都想问深,这样的较真这样的纯真纯粹真能坚持下去吗?每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总觉这些话语棱角尖刺太多,容易伤着朋友。深在学校工作还好,尽管也是蒺藜丛生,相比社会而言毕竟能柔软些,尔虞我诈也不会那么多。从学校离开的缘由及过程树和我一清二楚,我当时也痛恨深的愚笨,后来我觉得自己有些担忧过度或多此一举,深亲口说过这样的意思,愚笨是最好的选择。这是多么富有哲理性的话语,正好也对应了他常说的那些都是小聪明没意思。从这里可以看出深是最有心机城府的,我有时觉得自己才是跳梁小丑。真正傻痴的是自己。   我们在同一学校读书,深毕业的晚一年,说来也是上天注定,他一直在看书一直在构思小说,大四那年终于决定落笔,多次聊天后,我明晓他的心思和远大志向,需要懂的他都懂,需要意会的他都意会,文学影视绘画书法,他皆有接触,我就不如,聊天就是学习的过程。大四可以离校时他就离校,走时对我说,要去外面租间房子专心写作。我提醒他,学业已到最后关头,坚持把毕业论文完成。他说,这个自然,再如何也不会拿几年昂贵学费儿戏。我看着他提着大包小包离开学校,安顿,有什么需要,我能帮上的,尽管开口。他转身看看我,天真一笑。寒假假期我去看过他,他租住在大学边上的小旅馆里,逼仄的房间里放张床,与外面一样的天寒地动,墙上挂着发黄破旧的空调看着就来气,我不禁骂出,不中用的家伙,还不如没有,摆在那里弄得人越发凄冷。他给我倒杯热水,脏兮兮的地上摆放个水壶,提起才发现没水了,他笑说,莫慌,我去外面取一壶来。他裹着厚厚的军绿色大氅,耳朵上带着耳套,脖子上围着围巾,笨拙地在过道里蹲下提水壶,哈着气进来倒水给我。我没穿他那么多,冻得直哆嗦,要他把门关住,他说稍微通会风,往出散散烟味。关上门后,我仔细打量这小房间,昏暗的灯光照耀着没有窗户致使的不管昼夜的黑暗,床上被褥污黑,地上开着正吃力放热的电暖,我说,晚上睡觉要注意,这些老化的电器容易着火。陈旧床头柜上放着菜夹饼和两罐啤酒、几盒烟,当天我没回,住下,第二天一早去火车站坐车回家。夜里我们聊了好多,天不亮就起来,正好飘起雪花,简单洗漱完悄声下楼,路上几无行人,偶有车辆快慢行驶,他帶我去吃早餐,路边的早点摊借着路灯光摆开,我们坐下,各自要了热滚滚的汤和包子,老板热情,给端来。吃喝中,我观看四周,他说,有感觉吧。我满足地点头,享受身在其中灵魂在外,用意念绘画出这幅平淡图画。
  还是黑夜,昏黄路灯下,几辆三轮车摆出的早点摊,火炉上的锅盆上正冒着白花花的热气,穿着肥胖的摊主忙前忙后,搅动锅里熬着的汤,翻动笼屉上蒸着的包子菜盒面饼,来人买就热情问候几句:起这么早,吃什么,先坐,马上就来。摊位旁的几张小桌子,围聚三两小板凳,人们裹紧衣裳,喝滚热的汤吃热乎的包子菜饼,路上偶有车辆驶过,远处近处的寂静中似乎泛起涟漪样的骚动。
  吃过还早,我们闲走会,等天亮起来,我坐公交去火车站,他再折返回去。他烟瘾大,手指间常夹着烟,走一段路,停住脚步站在路灯下,仰着头雕塑样静立于灯光下,光中有他更有纷繁雪花,这幕景象真是美好,我赶紧跑出来,选择合适的角度用相机记录下来。等过完年后,我来学校早,家里待着烦闷,不能和上学时相比,该来的不该来的事情全落在肩膀上,没吃过劲的肩膀难以支撑住就选择逃离,到省城后眼不见笑一面,没开始上班先闲着,到学校房间住几天,想起深,就给深信息,问来省城没?深说几天前就来了,家里也没劲。我说,还在那里住着?小说写得怎么样?深说,在那里住着,写了点。我买些吃食晌午便到了他那里,回暖还得些时日。年后是有预兆,但还得缓缓,深的房间里跟年前来没什么区别,地上多了几个白酒瓶,旅店门口老板坐着晒太阳,妻子在旁边用铁桶改造的火炉上做饭,见我们出来递烟来,深礼尚往来地过去点烟。深说他最愿意在深夜写,不单能听见笔落在纸上的声响更能听见每个字独一无二的声音,这也是毛笔字写多了,用什么样的笔就没那么重要,每个字都能在纸上发出不同的动静,手腕用力轻重转动弧度大小,都影响因素,如果纸用的不同,会结合出的世间独一无二的音乐,境界更高更空。受他这些话引导启发,我说,深夜里的某些时刻是城市仅存的本质,希望在后续的发展里,这些本质原始性的东西漫溢的越来越多,而不是被喧嚣占有的一无所有。深喝几口酒,说,有些东西无法阻挡,那就试着去接受,去静默地反抗。我在他那住了两晚实在冻得受不住,跑回学校的房间,在享受温暖时给他信息,找时间回来,在学校住着省钱也舒适些。他说,看机会吧。后来到论文答辩回来,遇上关心他的学校领导,这里面也有些许渊源,暂且不说,等后面有需要时说出,有意思得很。她是学校高层中一员,在学校遇见深,问到近期情况,得知在外面租房子写作便慷慨说出学校给提供间房子,这也理所当然。深没拒绝也没答应。几天后就有了消息,学校决定给提供间房子让深住,深随后搬进来跟我成了邻居。五月份论文答辩完,出去也无好工作,顺势留在学校,我和树、摄影家(真名王全为)都欢欣不已,这下队伍壮大了,以后可以经常性地举行边艺术边吃喝的座谈会了。
  树起身用手拍拍我的脊背,说,别多想了,深是强大人物,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在里面。等摄影家回来,我们去找他,他常在外面跑动见多识广,人脉资源也广泛,看他怎么看这个事情,然后我们去找突破口。我沉默下来,以示认同。摄影家人脉广不假,但是要救深出来算是异想天开,因为我对我们的处境再清楚不过,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成虎成龙,步履艰难地生长,没有遇上神仙道人,更没有学会变化本领,只是芸芸众生里本本分分的一员。
  4
  树与摄影家住同一栋楼,当晚我没有等到摄影家回来,关公寓楼门的铃声响起,我踩着点出来,脚步飞快,赶着时间回公寓楼。我之所以敢晚几分回去,是因为楼管好说话,连读书带工作足有六七年,见面时间比家里人都多,熟悉亲近自然。到交叉路口竖立几樽不知名姓的雕像处遇见摄影家,背着包气喘吁吁地走着,我们互相打招呼,当即决定到我那里。正好前几天从侧面听到个很是惊恐的消息,跟摄影家求证交流。
  进公寓楼时,楼管正准备锁门,我们说笑着进来,到房间后,开起白亮亮的灯,摄影家坐下平缓呼吸,口渴难耐,自己拿起水壶倒杯大口喝。我拉上窗帘,想起树说的话,这里墙外有耳,谁知窗户外或门外有没有,他们的主子太有钱,所以对于普通人来说根本防不住。纵然这样,我还是要做徒劳白费的防范措施,总有一天我会消灭掉这些走狗,震慑那些奸佞之臣,深就是被小人陷害,在主子面前胡乱言说一通。深有骨气,没有做出任何低头哀求,刚硬地离开。摄影家掏出新买的相机看,翻动挑选里面的照片,我说,出去接活了?他说,趁早想退路,不然真到愚蠢头目听信了谗言,成就所谓的大义凛然时就晚了。我听得出话语中的意思,情不自禁地说,不知要走多少个深才算完结。摄影家揩擦抚摸着相机,说,无止境,各种各样的欲望缠身,如何能摆脱,众人皆是,表面满口仁义慈悲,实则凶残险恶,唯利是图。我好像能明白些,看着明亮灯光揭露出门上那些平时难以见到的污渍垢痂,轻声说,深被关进去了。他坐端正身子,装起相机端起我给重新倒好的茶水喝,说,前几天我被放逐边塞了,可悲的是满目凄凉满心苦楚满肚子愤懑却无法写出那些豪壮豁达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胸怀,我呢,难受至极啊。看来都是真的,摄影家在这里工作少说有四年,加上读书时光无论如何已有八年多,就算是猫狗牲畜,几年下来也有了感情,何况还是自己身体网络里养育出的。没功劳也有苦劳,无奈人家不这样理解,他们这些人眼里只有利益,水样无节制地随意蔓延。摄影家声音中带着伤悲,不断叹气,说,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这样的忠臣只有奸臣知晓,昏晕无道的主子沉醉在无尽的虚假谎言中,流放边塞就难再回来,也不想回来,就像深那样坚决不回头地离开,他们以为深会对他们哀怜,他们真是高估了自己,像深这样有才华的人,随便到哪里都能生活下去。这里迟早要乱要崩塌,主子塑造那些雕像又有何用,能永恒留在人们心里的是印象而不是石头,柔软与坚硬的较量。随即,摄影家大笑不止。   看摄影家激动的心情有所缓解,生硬地把话题扯回来,说,现在要紧的是救深出来,你人脉广,众人拾柴火焰高,你给出出主意。摄影家起身到洗手间就着凉水洗脸,掂着湿淋淋的手出来,说,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深有才华不假,但在这里关太久,猛地跳出去需要个适应过程,碰壁是必然的。我敢说深至今还没有彻底摆脱这里邪恶的魔法束缚,人就是这样,谁摆脱的早,谁就能早强大,能早强大的一般是理性之人,深这样极其感性的人需要漫长的过程。我接住话茬,说,你说的我也很恐慌,我待这么久而且还整日无知无觉,是不是已经无可救药了?摄影家说,我也是被逼迫才反省,否则也会浑浑噩噩下去,把人生大好时光全部倾注在这里,最终还不知,沾沾自喜。觉得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不敢踏离这里的大门,这也就是人家肆意妄为的源头,再者,即使你敢走,好啊,你走了不知有多少人想补上,只要有钱。我记得以前和深闲聊时,深说,这里环境真好,尤为深夜,在道路两边的一处灯光与树木相融相交的地方,放张古旧桌子,配两把藤椅,我们坐在那里聊文学聊艺术,直接与天地自然对话,多享受多惬意。之后我在晚上回来时,路上行人少,就观察路边树木与灯光相好的地方,真有那么两三处,美妙极了。可惜的是终究无法落实,奸佞之臣的爪牙眼线太多,这又是异常显眼,给主子一匯报,加之院子里众多“大师”的添油加醋,必然会招来毁灭之灾,不过迟早会有反抗。摄影家平时工作与“大师”们接触多,了解的多,他们每人头衔众多,成天招摇撞骗,利用文化的幌子危害众人。
  不知为什么,我们聊许多就是聊不到救助深的话题上,不管是逃避还是有真实难度,第二天醒来,我恍悟过来,不是摄影家不聊,而是我们真的无能为力,权势名利大部分掌握在那些乌合之众手里,谁会去为一个在他们眼里神经质严重要炸掉秦岭终南的疯子求情说话,没加把柴火就不错了,他们的理由会无比地一致,并且会义正词严,能糊住多数人的嗓子眼,致使人们心服口服地点头称是,同意重重地制裁深。摄影家起来已是九点多,我们洗漱完,去外面吃饭,夜里悄然下过雨,这会天还阴着,留下潮润清新痕迹,离山近就是好,空气异常鲜嫩,如新绿。我们点了面,坐着等待面上来,摄影家低声说,实话说,救助深我们没那么大的能力,再一个就是要看深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供认不讳,我们辩论再多也无益。我想说什么,被摄影家桌下踢了一脚,眼睛示意我后面,我集中注意力,察觉到后面正有两双眼睛盯着我们,此时的我真是对这些人厌恶到极点,心想,大不了不干了,过去干净利索地把这些龌龊之人痛快撕碎。面上来,香味与饥饿扰乱了激愤。
  回去的路上,无情无绪地叹气,好多事情就是这样,起初激情满满,遭受几次打击就垂头丧气,说句懦弱的话,发自内心的无力感,想放弃对深的救助,任其自生自灭吧。到房间,摄影家背了相机回去,我独自待在往日几个朋友随叫随到谈天说地的房间,找准秦岭终南的位置,站立端直的腿忽然没了骨头,扑通跪在地上,双手合并,嘴里念叨着,伟大的山啊,曾经过往了多少人物,发出你的神力救救那个爱你的人,需要我做什么明示。祈求完瘫坐在地上,悲喜交集,自己怎么成了这样,顺势躺下,流下可悲的泪水。
  5
  我想神是显灵的,科学是能解释一些,但至今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经常出现的那些异象异事,暂且抛弃那些所谓的唯物唯心主义和里面分出的可知论不可知论,无须这些条条框框,随心所欲最好。秦岭终南是中国的神山,《山海经》里就有记载,世人也都知晓,终南是出没神仙和修行修道的地方,里面有仙气灵气,纵然不深入其中,就算是在其边畔上熏陶依靠也能成大才。人无能为力就求助神灵,长安的神灵求完,就回家求陕北的神灵。之所以求陕北的神灵,是因为我仔细盘算过,深住的地方是陕北和关中交接之地,可深的生活处所在陕北这边,无论气候土壤水分植物都是,那我就求陕北的神灵。神灵不可乱求,要准确专心,多了就混乱,分散心思诚意。深种植多盆花草,到河边捡许多石头,常去山里,对艺术的感悟领会同样寄托在自然间。
  说走就走,带上浓浓情意回陕北一趟,挑选几处最适宜的庙宇高山祈求,先到家乡处所,自小就记得并且见过,村里要是有人家孩子大人生病难以医治,家里就组织亲人给叫魂,父母的话子女给叫,子女的话父母给叫,老话说,子女叫魂十里路上都能听得见。陕北处处见神秘,有人说巫文化密集,我想说是神奇,下车脚挨地那刻,我愈发相信自己回来祈求的抉择是无比正确的。给生病的人叫过魂后,让吃掉叫魂时专门使用的吃食,这些食物已经具备了神力,会除病根会理顺扭结。再不行就直接到庙上抽签求药。弟弟小时体弱多病,一病就是许久,更甚时危及生命,家里穷苦去不得大医院,县医院能力有限,母亲着急得转圈圈,眼泪不知流过多少,到奶奶家询问方法,他们毕竟见多识广,用生命体验过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爷爷依着炕围子借着昏暗的灯光耍牌,听母亲如此说,停住手中要放下的牌,沉思会说,定是跟上什么不干净东西了,我先去给默诵(类似叫魂的巫术,拿着箩子,箩子里放上笤帚吃食等物,然后端起围绕着病人摇晃转圈,口里紧锣密鼓地念叨许多咒语),你和老婆子去庙上求药。弟弟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爷爷准备好要用的东西就开始,箩子在弟弟身体上空燕子样回旋环绕,加之口中咒语,迅疾,我感觉到空气里弥漫了厚厚的神秘气息。母亲事后感叹神奇,她和奶奶找到看庙人,看庙人边拿钥匙开庙门边说,求药无定准,上天神灵想救治,就会有药,如果不想救治,就不会有药。奶奶说,不管怎么,试试再说。看庙人跪拜完神灵,拿出黄纸折叠好放在神灵面前的供品前,在纸上压上小瓷碗。她们跪下轮流祈祷,许下布施,只要能救治好孩子的病,来年端午给您上两百元的布施。磕完头,看庙人小心翼翼地拿起碗,慢慢拆开折叠的纸,到最后一层时惊喜地说,有了有了。她们看到纸里包裹着黑色沫沫。我看着母亲满心欢喜地拿回来,给弟弟就水喂下。几天后再去医院,父亲把弟弟吃过庙上祈求回来的神药后发现的细微线索告诉医生,医生详细查看,最后吃准病情,对症下药。弟弟好起来,为保险根治再去医院检查,医生看后说,无大碍了,仔细休养就好。临出门时还对父亲说,多亏你那细致地发现了。父亲本不信这些,回来后不住言语,真是神奇啊。   正是晌午,村庄里寂静,路过前村时,路边有几处人家的住所被拆除,只剩下想象中的窑洞院落。走到坡上,街上只有道路树木石头窑洞院落,人不知去了哪里,靠近院墙,街畔上的几棵树长大不少,树荫遮蔽着边上的厕所,马路晒得黝黑,车辆飞速过去。推开大門,院墙角落趴着的狗,看见我只是摇头摆尾,欢快地蹦跳,激动不已,院子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扫得赶紧利落,我在玻璃上看家里,母亲正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垫。我推门进去,母亲先是吓一跳,搓揉几把眼睛确定是我,才站起身说,坏小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吃过饭没?我放下背包,说,吃过了,别忙活。母亲不相信,自顾自忙活着做饭,说,正好前天买了肉,给你炒菜蒸米饭,再煮些稀饭。我知道劝说不下,就没再说不要做外面吃过了之类的话,顺着她的意思她开心。吃饭中,母亲问起回来有什么事还是就回来转转?我说了深的事情,母亲不懂,好好的为什么要炸山啊,又不是工程队。我说,现在我也无法解释清楚,真的,前村住户的窑洞怎么不见了?母亲说,要修路,强行拆除了。我说,哦,咱这里没什么吧?母亲说,咱们的院墙外面要铲些,窑洞没事。母亲看我吃得少,就夹几筷子菜放我碗里,拒绝不得,说,多吃点,好久不回来。自从正月离开,这是第一次回来。我问母亲,庙上门开着不?母亲说,开着呢,最近天旱,正祈雨说书唱戏呢,你要?我说,为深祈求,希望他能早些摆脱现在的厄运。吃罢饭,母亲陪我去庙上,烧纸跪拜祈求,替深顺便抽了一签,解签人说,这是上上签,你朋友会没事的。听过这样的话,本应高兴,但我却心绪缭乱,说不出的不安。
  走时问过母亲沿路有名显灵的庙宇,我挨着去上香烧纸祈求,大神小神南方神北方神逐一跪拜祈求,就看上天的恩赐了,回到省城,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久久散不去,萦绕耳旁,有时特别响亮,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这一大圈绕转下来,周末我带着庙上求得符咒去看深,见到深我惊讶地发现,深比上次见气色好了许多,常人被关进去是萎靡不振忧郁堆积,他倒好,越发活得有意思了。这次给的时间少,我先把求的符咒给他,嘱咐他时刻揣在身上,这样慢慢就会起到功效,逢凶化吉;然后长话短说,再过不多时间便会审理,我会想办法拿出有力证据圆说这是误会,你也得配合,想理由说明运送炸药不是要炸山用,比如说要销毁啥的。深笑我天真,当下说真话都没人相信,这样编造的虚假空话谁会相信。我说,现在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按我说的思想就是,我知道现在的人最大的品质就是不相信,尤为是真话,但我们说的这是假话空话鬼话,说着说着他们说不准就信以为真了。深说,信以为真后会又不相信,这是人类永远也走不出的恶圈。我对他这样的玩笑毫无兴趣,责怪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这些,难道你就不在乎你的未来和你家里人的感受,就算我们明白许多真相真理,但也无法纯粹做到,不要伤害最爱你的人,他们遭受了太多,况且他们现在已经衰老了。深说,当初就不该来这里,眼不见笑一面,让我再思考思考,给我些时间。我没说现在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只是说,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能思想清楚,有个清晰的决断。
  从关押深的地方出来,没走多远,在红绿灯路口等待过马路时,遇见小学暗恋过的女同学,记忆真是捉摸不透。她的名字我已忘却,但当时同学间特有的称谓记得清澈。先是她拍我的肩膀,惊喜地说,你是李贵?我发了愣怔,快速搜寻与眼前人应有的渊源,现在的里面没有,那就在过去的里面寻找,尽管找到的若明若暗,我还是要勇敢一试,也别无选择,手摸着脑袋,眼睛里释放出比她更甚三五倍的惊喜,说,你是喃?她说,亏你记得,多好啊,在这里遇见你。我重复她的话,亏你记得,多好啊,在这里遇见你。她喜笑颜开,说,学我说话。我没再重复她的话,再重复的话就会破坏前面重复制造出的轻松愉悦氛围。红灯变换成绿灯,我们随着人群走到对面,找边上凉荫处站住,她说,你这是去哪里?我说,过来办个事情,准备回去。看她的穿着打扮,严谨中洋溢着特有的妩媚,补充说,像是掌权者,规矩普通无法掩饰你的自由之性。她说,高明的夸赞,谁听了都高兴,我现在做律师。我眼前一亮,她说的话语里有几抹希望之光穿过我的眼睛,照亮了被关押在水泥房间里的深,当即说了深了事情,请她以专业合理的角度救助。
  她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深疯掉。
  我明白她的意思,看眼手表,时间还早,能折返回去,告诉深这个消息,往后要做出疯癫状。我相信他能演绎得栩栩如生,不,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旁人完全看不出来。至于医学上的鉴定,我会使出浑身解数找人找关系完成,这般内因外因都具备的疯癫,符合从轻处置或释放的资格。原来现实中的条框规矩资格能这样轻易瓦解,完全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森严和水滴不进。我不自觉中陶醉于和她一起,两人站着说笑着不知所以的话语,她现在的美是成熟,与当时的美交织一起,我粘贴在上面动弹不得,正好符合发自内心的不愿动。她接了个电话,我们的聊天才终止,再看时间,夜色即将来临,下班的人群涌上大街,密集的脚步,口中发出急促呼吸的吵杂。想起心中完美计策,发现已经去不得了,明天又是周末,只好下周去。
  喃的背影明明消失在人群中,我却觉得她就在我身边,这种打扮真是合人心意,一身正装,黑色高跟鞋,白皙的脚背露出,袜子定是短腰的,白色衬衫领口开的低,里面的白色吊带和胸脯互相倒映,若隐若现,头发扎着,精干利落,耳朵上吊着穗状耳坠,散乱头发拢到耳朵两侧,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真是迷人,手腕上戴着白金手链,就在她说话表达意思伸手扶住和看手机等动作时,纤纤玉指,连指甲都那么好看。与小时的美比较,说实话我更喜欢现在的美,那会上学离家远,我们都骑自行车,她穿着裙子短袖,脚上是凉鞋,后晌放学我总是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进入回她家的拐弯道路,我才悄然离开。我双手一拍,说,原来是这样啊,冥冥中早已注定,冥冥中早已注定。忘记了自己是走在人流拥堵的路上,引得周围人投来异样眼光,估计有十之八九的人认为这是个神经病。在欲望面前我忽略了受苦煎熬的深,恨不得跳上树枝与鸟儿共舞,我们分别时记下了联系方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难得有如此熟悉的人,加之我的爱慕,以后的联系肯定会多起来。   6
  车窗开着,凉风随着日落吹进,听见有声音在说,你真是春风得意啊,我左右寻觅不见踪迹,对准窗口继续享受一天内难有的温柔,那声音又出现,这次没有慌乱,淡然处之,找准突破口,说,你嫉妒?吹进来的风中有声音说,夏风里有春风,春风里有夏風有秋风寒风,只是惊奇,谈不上嫉妒,嫉妒是对本质改变无力回天的剧烈情绪,会引出无法预测的举动。我说,你意思我小人之心了?等待些时间不见回应,剩下凉风吹拂。进大门时心想今日真是有意思,遇见暗恋的人儿,还讨得救助深的办法,大门保安拦挡住我,要我出示证件,我看他熟悉以为是玩笑,顺着说,不如我唱首校歌。那人在暮色里板着的脸此时闪闪发光,越看越吓人,五彩斑斓变成花红柳绿,表面滑溜溜,说,这样最好。我不服气,这是做什么,读书加工作已经是几年的老人了,何必这样作难,吃饱了撑的,没好气地说,证件在包底,不好拿。另一个人大概是新来的,冷冰冰地说,到保卫室慢慢找,我们有的是时间。我怒不可遏,胸中怒火燃烧得哔叭作响,执拗着说,我若是不找呢?那人说,不找就别想进去,这里是文化圣地,岂容你胡乱放肆。我气的无语,退到大门外给树打电话没人接,再给摄影家打电话,就要挂断时接起,说,摄影家,学校怎么回事,老师都不让进,要出示证件,我就客气说唱校歌,谁想他们还当真,直接给我耍横。摄影家没有说我想象中的话语,而是变了个人似的,义正词严地说,这是新规定,有人传消息说近来有危险分子出没,各个单位门卫要严加盘查,你就按人家说的做,我们要遵守单位规定,何况我们的身份是老师,要以身作则,起到榜样作用,收回你那自由散漫的性子。挂断电话我挑选出摄影家刚说的话语里的暗语,然后拼凑出,事情有变,从长计议。我深呼吸数次,趁着强迫让自己投降的间隙,找出证件进去。
  路上路灯没开,两旁的树在黑色里七扭八歪,我看眼时间,早已超出往日的开灯时间。偷偷伸手在空气里摸索打捞,一会就感觉手上粘黏不已,像是粘了面糊或强力胶,果然不对劲,可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路边丛林里窜出四个人,上来就把我嘴捂住,三两下绑了手脚,抬着去向黑色深处,凭几年生活下来的经验,这是去那个村庄的路。几人走着走着就飞奔起来,看来他们也是被下了迷魂药,能有此本领的皆是有侠义心肠的好汉,找准机会我定会点醒他们。他们放下我,我站着环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四周气息在心中生长出深渊,我强迫自己镇定,要发抖的腿脚给硬生生逼得端直,有人就站在我不远处,说,你懂得黑色的真意?我说,明知故问。那人的形状轮廓沙画样逐渐显现出来,说,颜色你懂吗?我把刚才摇摆不定的主意钉住,随性地说,颜色就是颜色,不是你我。显现出的轮廓里有了细致,五官在明晰清澈,嘴巴在动,说,你果然与众不同,看来大师们说的没错。听到“大师”二字,我也落实不祥预兆的思想,说,别装神弄鬼了,被看穿的故弄玄虚让人发呕。他的手往前压下,黑色被光亮吞噬,两双眼睛精确找到对方的存在,厮杀起来。
  果然是他,他依然如我们初见时那样和善,面露慈祥,大仁大义,想起后来了解后的那些,我忍不住骂道,伪善伪仁义迟早会遭报应,天打五雷轰。他让边上随时待命的人拿来一本《幸福》,命人把我按压在椅子上,翻开书的第一页,让我念上面印着的那句话,恒昼照耀下的清明世界。我嘴巴紧闭,头扭到一边,表达出痴心妄想的意思。他说,亏你还是文化人,我待你如何待深如何?你们一个个非但不追随我还反攻倒算,吃里爬外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的笑声遇到洁白墙壁后拆散四处,很快就消失殆尽。他说,喂不熟的白眼狼。我说,你要塑造你的伟大形象就光明正大地塑造,最让人感到羞耻的是,你也觉得这不光彩,就找许多外衣来合理化,本来就是欺压弱小肮脏不堪现在又加上虚伪自大厚颜无耻,如何进入圣人行列?那无论如何都是天方夜谭。他把书放在我怀里,坐在对面椅子上说,我很努力,你看到的,为何要这样诋毁,我的心好痛,利益自古以来就是被追逐,谁不喜欢钱,那些自恃清高的人不过是难以追逐无法取得罢了,我哪里虚伪,靠自己本事挣钱有什么不对?你们这些诅咒我建造的大厦崩塌的人是仇富,不正常的心理终究会毁掉你们自身。我摇晃身子,想把怀里的书抖索出去,凳子发出吱哩哇啦的声响,说,两码事,好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对错分明,不能没有原则的抵消糊涂,你凭什么让人背诵你的《幸福》,写得好还是哲理十足?就是堆腐烂文字,何必去浪费他人时间,不客气地说你这是在谋财害命。他说,他们完全可以不背诵啊。我怒斥道,他们需要钱养家糊口,再者我倒是反抗了不背诵,你现在的行为是什么?他起身去按墙上几个按钮,我知道事情会变得更糟,却无能为力,只能坐以待毙。
  房间大变样,成了地上摆满墙上挂满刑具的刑讯室,明晃晃还带有血腥味的刑具蠢蠢欲动,炭火盆烧得正旺,里面戳插着烙铁、火钳,彤红坚硬的钢铁会与绵软肉身亲吻,这场包办的婚姻爱情注定是伤痛不已的悲剧。他的嘴脸暴露出来,说,最好的刑具不是这些,看看这个吧。黑暗处亮起,摄影家粽子样捆绑在木板上,眼睛里只有木呆,这是巨大挣扎后的伤痕。我清楚他要做什么,摄影家与我的屈从,何去何从自己定夺。我大声嘶喊,龌龊,有本事光明正大来,这样阴险还是男人吗?他说,不必多费口舌,屈服与否自己看,记住,没人强迫你必须怎么做做什么。我头痛欲裂,蹲在地上用双手不住捶打,他得逞地笑着,淡出我的视线。
  思索中空气里有了亮光,一盏盏灯有气无力地哀求着浓黑,多份宽容吧,大家都不容易,苟延残喘地存在。摄影家从通往湖边的路口出来,问我事情如何?我说,你啥时出来的?沉痛地低下头,我已屈服,你没事就好。摄影家转动着眼睛,说,你在说什么,什么屈服了什么没事就好?我在房间能有什么事?我说,他用你威胁我屈从于他制定的制度和背诵《幸福》。摄影家说,他,《幸福》,屈从……唉。我想既然出现过那样的情景,就会有一定的影射预示,时空的多维度已不是新鲜事,孙悟空的灵魂出窍不算厉害,最厉害的是具有自我思想多重人格的不同的我出现,同时出现在多个棱面曲折上,刚才发生的就当作是梦,我是有意识进入,摄影家是无意识进入。想起进门时不正常的严加盘查和给摄影家打的电话,就问眼前的人,摄影家说,你是打过电话但我没接起,再给你回拨过去,你关机了。我明明听到了眼前人说的话语,并在其中解析出暗语,这难道也是多重时空?摄影家说,今天学校进来警车,事情不对,这几天要多加小心。这又和电话里传达的暗语意思一样,我分不清身为何时何地,更深层地怀疑起自己是谁。   7
  我想到要证明深疯癫的艰难,没想到会是如此繁复。事后才明白疯癫、神经与狠毒是纯粹不同的概念。进校门及后来的经历,我不承认那是虚假幻象,即使无法用科学解释,但我经历的所有却是真真切切,那个人让我背诵的《幸福》,跟摄影家通话中的暗语,历历在目,烙印在心间,如果有谁问我为什么,我会无理取闹式地回答,没有为什么,这样就是这样。后晌下班后,接到领导通知,我看后觉得真是荒唐至极,最可悲的是,明知荒唐我却要为完成这个荒唐不懈努力地付出。
  领导看我许久不回复信息,就专门打电话来,我犹豫、厌恶、忍受着,接起,领导持着老成得意的语气说,我那会发的通知收到没,作为学术会议,我们院系是主要出力使劲的,我不在学校,你多操心下,该准备什么就抓紧去准备。我无法抵抗,谁让挣人家钱了,垂头丧气地做着会议前期相关的事情。先是做横幅,写上醒目的会议标题。经过一系列审批手续,横幅标题确定下来,拿到印刷部制作,顺便把会议场地及学校这边参与人名单确定,联系领导问清楚外来嘉宾,最后统计下来大概有五十多人。不自觉中天色已晚,坐在办公室,看着打印出来的会议手册,翻开看到上面的名字,个个张牙舞爪,纷纷扑来。白色灯光照耀着,椅子上的灰尘清晰可见,用手一抹,划出几道宽宽的真相。好久没见深了,往日心情郁闷时回到房间,找深一块到外面吃饭,回来时买上酒和菜,坐在房间里彻夜长谈所喜爱的文学艺术,那真是人生乐事。从去年冬天这一切都成了遥远的回忆,深叫来车搬走房间里所有东西,我愤怒、摄影家郁闷、树无奈,面对深的离去,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强有力的帮忙搬东西,似乎在对那些主谋者谄媚示好,加快深离去的步伐。这些灰尘里也有深存在过的分子,他来过我办公室多次,我们一同抽烟喝茶,说了至今已记不清的话语。
  十点半,楼管催促要关楼门,我拖着迷茫的脚步下楼,出来看到依然相同的景致,我想找个地方痛哭流涕地咒骂这里的虚伪与恶毒,为什么好人出走,乱七八糟花言巧语虚假不堪的人留下,这是宇宙间讲究的平衡吗?抬头看天上星月,内心质问黑漆的天空和点缀的亮光,是不是弄错了或是有邪恶势力破坏了应有的秩序?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坐在低矮的床上,外面传来学生们的欢声笑语,我想关上窗户静静,无奈房间闷热,只好忍受着这些劣质轻薄的快乐,呢喃思想着深疯掉的可能,无计可施。就算深同意装出疯掉,医学上的鉴定那得找多么厉害的关系,我可以做到吗?如果学校里的他愿意救深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办到,要找机会去试试。把时间挨到十二点多,才带着无用的心理睡去。
  半夜醒来,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有声音在劝慰失眠,明天要上班早起,赶紧睡去。身体却像是着了茶酒精华的魔怔,建立起铜墙铁壁样的防护伞,浑然天成,无任何缝隙。既然睡不着就坐起看会书,从书架上抽出上次去深那里借来的书,那晚我们聊到天快亮,想来真是凄楚悲涼。此时的深在思想什么?翻到插书签的页码,接上前面的感觉,十几页处有几根长短不一的头发,书页上有干巴褶皱的水渍,一个问题油然而生,深看到这里时经历了什么?如何这里与其他页不同?我用桌子上的砚台往平整按压,褶皱顽强抵抗,勾起我倔强执拗的性子,心想,若是连这小小褶皱都无法改变,那可真是妄为人。几遍下来,褶皱依然清晰明亮,盯着皱巴处看,一张诡异的笑脸隐现,我听见它说的话语,印记留存就不能如初,除非彻底毁灭。我用手指抚摸那里,纸页凹凸中有浓浓的艰涩与温情,悠悠然然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在气息中我看见深趴在桌子上睡觉,痛苦难怅印染满脸颊,身体好一阵剧烈的扭曲,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书上流下的口水,狠劲揩抹一把,身体仰靠在椅子上大笑起来。站起身,在逼仄的地上走动,两三步就不得不折转,来来回回十几次拳头重重地落在墙上床上,床疼得浑身筛糠,就要散架。他口里嘟囔着,不过了,不过了,要你有何用,塌陷吧腐烂吧散架吧。折腾累了,把身体交给安静下来的床铺,头一歪看见枕头边有她的几缕头发,小心拿起,悬在空中,细致看。
  她说的对,情感再坚固也经不起物质虚弱得摧残蛀蚀,他对着头发细细品酌思想这句话,真是难为她了,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一个月却只能见三四次,要是单位有事忙就会缩减成一两次,从原先单位出来,看了几天房子比较来比较去都贵,他不知道精明这个词语本源在哪里,最原始的意思是什么,如今看来太多人需要它。社会发展至现在,往好处说,词语意思在越来越精细化,好在中国汉字内涵丰富多彩,组合出那么多词汇。赤裸说,词语意思在不断狭窄化,精明如今只剩下人和利益的精打细算,他本来已经说定个环境空间价钱都还可以的房间,回到朋友住处正打包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搬移,十点多房东打来电话说下午那会生病有些晕厥,说错了房租,应该是九百不是六百。他委婉地说,我们下午那会说好的,说出去的话就得算数,对不对?房东说,不是还没有签订合同么,再说你交的押金也不够。他说,怎么不够,一月房租一半不是三百吗?房东说,已经说了是九百,一半是四百五。看来是没有和缓的余地,他说,不管你生病还是怎么,那是你的事,答应下来的事情就得兑现。房东说,加钱的话就租你,不加就租给别人了,定金你随时来取。他想说什么对面电话挂断。后来再看房子,房东精明到极致,房子环境大小交通情况绝对与房租成正比,总是在朋友家住下去也不是个事情,当晚计算了现有的钱,决定租住每月三百的那个房子。他尽最大努力收拾归置,她来了进门就哭,问怎么了就是不言语。凝固僵硬的空气持续到夜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她说,我们有未来吗?他说,实话说,不知道。她说,我过来时在巷子里遇到好几个不三不四的男人,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咱晚上出去吃饭你也看到了,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到处散布着淫糜,难道我们以后就要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他想说不会的,生活会有改观的,只要努力就会有变化。可没有说出口,过去一年多的经历立即涌现,否决了他那些励志激情。沉默尽显了他的怯懦窝囊与无能,不知过了多久,她说,睡吧。
  慵懒的晌午,她吃喝过他买来的简单饭菜,房间成了蒸笼,他不好意思再让她逗留,几次言语是不是可以走了,起码她租住的地方有空调,住着舒服些。她终于要走了,他长舒口气,送她下楼出去,看她坐上公交车才往回走。炎热渗透进这个多缝隙的地方,坑洼满布污水充溢的路面,两边黑苍苍油腻腻的房屋门店,无数香味臭味搅浑,人们忙碌着各自的事情,经过一处黑洞洞的过道,里面到底藏着怎样的天地,无法知晓。没进去就能感觉到那种窒息,他不敢停留,只是行走中装作随意地扫视。快到住所时,经过一段不长的巷子,挂满足浴的牌子,扫眼看去,有依在门框半露着身子的女人,白皙的大腿和脚面,脚指甲涂抹了诱人的颜色,头发扎着或披散着,穿着不是短裤就是短裙,一路过来,皆是尔尔,他嘴角忽然弯曲,这不就是常说的接地气深入生活么,这里比农村破碎得更激烈,人性裂变得更彻底。回到房间,沉浸在闷热的空气里,与其说是他无法掌握爱情的方向,不如说他不愿强迫一个完美自然的人生。拿起堆积在简易搭建的木板架子上的书阅读,门敞开着,好让微弱的凉风进来,离远看去,门框和坐在小板凳上的他,谁也不能拍出这样真实又虚幻的照片。   我不再抚平褶皱,翻过去看下一页,几页后睡意袭来,书放在旁边凳子上,身体顺势躺下,坠入睡梦深渊,漂浮着游荡着。
  8
  睡得晚,醒来已是九点多,想起十点的会议,看手机上有不少未接电话,赶紧回过去解释原因。对面严厉地说,先不说这个,赶紧过来帮忙接待来来宾。起来照下镜子,头发还算端正,在水龙头上接几抔水洗脸,匆忙过去。各部门领导已经在那里,面带笑容地与来人握手寒暄。我与负责人碰过面,马上投入工作。好在会场昨天就布置得差不多了,等所有人坐定,我提着许多装有《幸福》的袋子,分发给在座的每个人,期间隐约听到小二给这里加茶水的声音,觉得此种话语只会出现在影视剧或书本里,就没在意,继续散发手中的袋子。没散发几个又有声音出现,小二,这边缺少椅子。我的眼睛随着声音寻摸过去,就是有人招手示意,我迷惑地说,是我吗?那人说,对。我小跑过去,说,怎么了?那人说,小二兄弟,拿三把椅子到这边。我说,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小二。边上坐着的人,正摆弄手中书籍,说,没认错,你不是小二谁是小二,看你跑得比谁都勤快。我好像有几分明白了,就问他们,那你们是谁?那人说,笼统说我们都叫侠客。我寻找负责此处的人,试图来证实他们言语的真实性。
  会议开始,那个人在上面儒雅地致辞,想起进大门时遇到的那些,抓去差点被严刑拷打,还用下三烂的手段威胁,人真是复杂啊,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摆出全神贯注的姿态倾听。我去拿椅子,听到几句经过喇叭扩散的语句,大家都是江湖中的侠义之士,今日聚集商议文化,真是天下幸事,我们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得到天地的回应认同。先人留下的博大智慧文化,我们要无条件地继承运用……正派人士无须那么多解释……如果有人胆敢作对,我们将坚决给予清除……
  椅子搬回来,只见会场所有人镇臂高呼:若有作对,坚决清除,坚决清除。我把椅子拿到那人跟前,他忙于忘情地呼喊,没注意到我的到来,我没法把时间停留浪费在他这里,就用手在他胳膊上轻推几下,他转头对我怒视,我示意下椅子直接走开,心想,真是帮乌合之众。接着各个掌门管事上去演说,完全附和第一人说过的话语,不敢有丝毫偏差,站在后面看整个会场鼓吹的气球样越来越大,从哪里刮来这般强烈的气流,真担心会场屋顶爆炸。我想制止这场即将降临的灾难,静下心来寻找气流源头,顺着正在上台人的脚步,我顿时明白过来。若要遏制这场灾难,台上的人得停止滔滔不绝的演说,可要堵住台上人的嘴巴何其难啊,正思想难为时,外面响起晌午十二点的钟声,参会者皆焦躁不安蠢蠢欲動,开始交头接耳,有人甚至发出别说了饿死了的声音,随即发出阵阵哄笑。主持人看会场已经松散不堪,就凑近身边人的耳朵说什么,身边人点点头手扬一下,给台上忘情动情的人示意,看不行就派人上去送纸条,台上人看后说,我尽快尽快。完结后,主持人说,所有人到餐厅三楼就餐。参会人员再也顾不得什么传统礼仪传统文化,争相扔弃侠义二字,争抢着出门或站在会场摆出各种姿势拍照。
  等待是煎熬的,研讨会开始,我要做店小二的事情,这样就有极大可能错过救助深的机会,既然不可能做到完全的两全其美,那就尽量跑动,想到那句诗歌,我移动,是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要茶水我就提着水壶给加,要话筒我就从这边给提留到那边,要出去接人我就跑出去以最大的热情接人,为的就是不偏不倚地逮住那数十个人中的一个。到了畅所欲言的环节,主持人说,谁有什么想法建议就说。看其他人故作矜持,我走到主持人的视线内,很是突兀地举起手,主持人看中间坐着的他的意思。他说,这是我们学校教授写作的老师,今天因为人手紧张就过来帮忙。主持人看他都这样说就示意把话筒给我,我握住话筒像是握住了炽热的太阳,就是现在,我要疾呼我要呐喊,救救那个沉默寡言与社会格格不入淳朴的人,真要开口时,却像是被谁点了穴道,想说的说不出只剩下歌颂赞扬的话语,这些话语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说的,身体里那些真实话语被堵塞,我要挣脱,记起金庸小说里的字句,闭目养神气沉丹田,用巨大的内力冲破被封住的穴道,你强我更强,虽然这不是最上策,但现在情况紧急只能用此招数,分解消散对方倾注我身上的内力,眼看就要成功,对方内力猛增,恢复了原来堵塞。我微微挪动身子寻找外来内力的源头,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人,死盯着我,上水师父说过越是忙乱时越要镇定,我要一探到底,这两人是不会有如此内力的,他们只是传送的媒介,正儿八经的应该隐藏在后面,我故意把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快速去拾捡的过程中,看到发力之人,原来是院务办的周大娘,临近古稀的她竟然有这般功力,当世不会超过一万人。我要强行挣脱是不可能的,经过前面几次发力已经消耗不少,再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苍白无力,要想个巧妙办法来。我面无表情地说着那些好听顺耳的话语,灵光一现计上心来,功力再强大占据面积也是有范围的,我只要跳出她功力所在的区域就好。尝试着左右前后移动,看体内被堵塞地方有没有松动的迹象,向左走五步,话语丰富起来,关于救助深的话语露出来,就这样,又向左走了五步,彻底开阔了。
  我争分夺秒地说,有一个事情我必须得说,去年离开这里的深,现在关在里面快半个月了,请众位侠士帮帮忙,救他出来。众人不说话,等待新选上任的盟主的意思,盟主器宇轩昂地扫视一圈,说,我们今天开的是什么会?是文化研讨会,那我就要问了,深为什么被关起来?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我想那些机关也不是随意抓人关人的。众人苍蝇样嗡嗡言说附和,主持人伸手按压几下,当即安静下来,盟主接着说,秦岭是中国的龙脉,终南是几千年来神秘之地,多少神仙高人长居其中,你现在却要炸掉,何其荒唐何其滑稽可笑,幸亏发现得早,不然真就葬送在他一个人手里了。众人把全身精力投注于我,我身上及身边都充溢满毛躁,浑身上下奇痒难耐,盟主说,少数要服从多数,个人要服从集体,这是从小就知晓的,再说,他现在想用一己私愤毁灭众人的信仰,谁会同意,不信可以问问在座的大家。没等我问,当然我也不会问,众人已然整齐划一地表态,坚决拥护盟主的言论。有人提议,为防止以后有这样的危险,我们是不是要召开一次相关的会议,让人们意识到其重要性。自然是全票通过,盟主有的是资金,当即说,一切费用我来出。我手中的话筒被身边人劈手夺去,没有人在乎我的存在,他们说他们的,我像是腐臭掉的烂肉,晾在一边等待风吹日晒,自生自灭。   当天会议结束,送走所有人,我拖着疲倦灼烫的身体回到房间,刚准备泡茶喝,提提神,传来敲门声,问是谁,门外回应道,我们。我去开了门,他们进来后关上门,我给他们拿了杯子倒上茶,树点根烟,开门见山地说,院子里现在疯传今天你当着所有人面攻击了盟主。我说,是又怎么样?摄影家叹气说,你太不理智了,深的事情怎么能求助这里,深做出那样的事情能被这里认同吗?天方夜谭,简单想想就能明白的事情,你怎么就不明白?我重新热上水,夜晚和电风扇吹出的凉风让我逐渐冷静下来,下午确实冲动不理智,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我不后悔,要是让我重新选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树和摄影家担心我被盟主惩罚,以往与盟主作对的全部被逐出去,深虽然没有作对但是按作对的标准惩罚的,到这个时候我也无所畏惧,他爱怎么样惩罚就怎么样惩罚,天下之大,我就不相信没有我李贵的立足之地。树说,也只能这样。摄影家说,离开也好着,在这里最终得到的全是奴性奴相。我说,喝茶喝茶,不管这些,一切随意。聊到十一点多,他们离开,我洗漱完躺下,就今天的惨败,得到的信息就是深做了天下大不韪的事情,惹怒的众人。深是看过许多艺术书籍的人,看待人事物比谁都深刻全面,能想不到炸掉秦岭、终南的后果?其中定有原委,只是我们这等浅短见识的人想不到,所以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来绑架深。有一个重要的事实被我一直忽略掉,深如果真想炸掉秦岭、终南,谁能阻拦得住,还有就是发现的几处炸药,那个量撑死能炸几座茅屋,我应该亲自去看几处安放了炸药的地方,而不是道听途说,越思想越惭愧,连事件基本点都没有弄清楚就忙活着救人,还无头苍蝇样地乱投医,接下来的时间应该尽快把基础事实弄清楚,然后再作其他打算。
  9
  我问过自己多次,发自内心地讲有没有产生过树和摄影家那种担心,有没有深果断抉择的魄力,假如真的从这里出去,我会不会和深的境遇相同或者更糟,有没有为此害怕过?这些疑问被后来日子的平静忘却抹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急切地帮助深,树和摄影家也着急,但只是聊天中说到才会哀叹和分析坚硬如石的现状,看能不能找寻到可以攻入的细节。赶上周末,闲着无事,就约上树到山里找上水师父,问几处埋了炸药的具体地点,为救助深搜集有力证据,树一路上说风水,这里位置如何那里位置如何,我累得气喘吁吁无心思听,树说,山里就是好,没有那些喧嚣烦恼。我站住歇缓,呼吸急促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树说,爱美谁都可以,但深浅高低大小难以言说。一次,我们几个出来到山上转,深听到树老生常谈地说风水方位气韵,就越发往上推,树得意忘形时,深一个回击,山的好处是,满足世人所有要求,只有想不到没有给不到。当时没注意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想来真是了不得,他对这里的高山大山是多么的了解,他们才是真正的知己,这个世界里有太多虚假,何为真实何为真诚何为善良,我不敢再思想下去,痛苦纠结矛盾会使得我寸步难行。这回路上没有太多惊险,许是两个人声势浩大,那些制造恐慌者把握不住时机,就躲藏在家里等待其他的势单力薄。到上水师父住处,太阳早已悬于高空,山林的阳光别致,没有山下城市甚至现在周边村庄都漫散着的枯燥气息。
  上水师父接过我们带去的小袋米面,说,远路风尘来,感谢你们的施舍。树坐在院子里逗弄鸡狗,慢慢熟悉起来,玩耍的有了节奏、模样。上水师父说,我们去周围行走观赏了,等会回来做饭。我说,吃过来的。上水师父说,来时路上怎么样?我们说,累啊。上水师父带我们到悬崖面上的石洞里坐,有一截路需要身体紧贴崖壁走,万分小心,心惊胆战地到达后,上水师父烧水泡茶,说,这里安静,近来天气热,来避暑游玩的人真是杂乱。我说,夜色降临后这里能听见音乐声吗?上水师父笑说,那算不上音乐,只是杂乱无章哄骗感官神经的幌子,扰乱破坏山里应有的声音。树喝着茶赞叹,山里水好,泡出了茶叶深处隐藏的醇香精华。上水师父说,那就多喝几杯,宇宙万物,天上地下处处流通循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乐融融,清风明月,众生心旷神怡怡然自得。下面茅屋有人声动静,劈柴淘米烧水做饭,我喝些茶水后,说明来意,上水师父说,我们谁都无法救深,所以那些地方不必去看,深是有思想有智慧的人,终究有他的去处。我原先爱听这样高深莫测耐人寻味的话语,从上次来产生厌恶,这次愈加不悦,直截了当地说,俗世就是俗世,没有那么多的顺其自然,太多事情要事在人为,深现在关在里面,顺其自然只会关得更久,你也承认你通风报信,你们不是聊得挺好的吗?为何让他经受这般巨大的挫折?洞口飘进浓郁的柴薪味,米香夹杂在其中,陶锅瓷碗盛放,味道再次深重,喝在嘴里是无上的享受,弟子招呼下来吃饭,我们来到院子里,刚进栅栏门就看见七八个中年男女,嬉笑黏腻地在院子和茅屋里转悠,不時用手机拍照,端着已熬好的稀饭喝,咂巴着嘴说真香真香,山里就是好就是好,以后要常来。上水师父先进去,弟子们恭恭敬敬端饭过来,要给我们端,我们赶忙拒绝说自己来。中年男女吃过后,坐在院子里看手机,抱怨山林深远没有信号,给朋友不能现场直播,上水师父洗刷过碗,路过他们身边,说,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中年男人一股子商人气息,说,城里住的烦闷来这里换个环境,不过这里还是远,在山下买套别墅挺好。女人调侃且羡慕地说,你买一个买十个都可以,谁不知道你有的是钱。另一男人狂妄,说,要我说,买半山开发,房子肯定卖得好。女人说,到时候可别忘记给我们打折优惠啊。上水师父摇头说,你们不适合这里,住这里最好能有动植物的脾性,互相尊重谦让。男女不以为意,表达了轻薄谢意欢欢喜喜地走了。
  到晌午,上水师父和弟子要午睡,我们不好停留,可又不甘心就这样一无所获地离开,就站在栅栏外的边畔上看山看水看飞鸟看蓝天白云,哪里起了风,这边的树也跟着飒飒作响,树说,下山吧。我犹豫不决,万一上水师父大发慈悲,要救助深呢,我彻底乱了,深说的对,我们每个人不过是沧海一粟,有我无我不会被众人注意,也无须有人注意。在他们午睡之前我们作了告别,下山路上树一如既往言说哪座山好哪条河流流向不对,山的哪块石头不规整却浑然天成,站立在那里像只猴子,遇见上山的人,年岁不一,也有虔诚的修行者,拄着拐杖背着包。不管怎么,再去见一次深。   到山脚下时间还早,树有事先回去,我在路边拦挡了车直接去见深,车融汇在车流里,不知怎么我却忽然没了力气,不想再管深,甚至责怪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管,你看人家树和摄影家,关心是关心,可没有把自己陷于两难之地,主要还是自己打肿脸充胖子,没有能力就说没有能力,还非要在这里挣扎,现在也无法甩手不管。司机问我是不是这里?我看眼窗户外,已经到了,付过钱下车。在门卫处做了登记,跟着引路的人来到会见室,我提出要求,说,能不能直接去关押深的房间,我想和他深入地聊聊,不会有其他行为。工作人员说,这得请示领导,请稍等。不多会,工作人员回来,说,领导同意了,你控制好时间。工作人员开了门,我进去,深盘膝面对墙壁坐着,似打坐似修炼,说,你来了?我说,时间紧张,我们简洁交流,我去找上水师父准备察看你埋放炸药的地方,上水师父言语深奥,我一时难以领会,但就字面意思,好像是你不想要我帮你,所以前来问问。深没有转过身,背着身子说,李贵,我们情谊深厚,但离高山流水还差些,不要嫌弃我这样说,知己是情谊深厚里的一种,无须强求,上水师父通风报信,现在我也原谅了他,世间太多无奈与愁苦,修行者也不例外。我嘴上说无所谓,心里还是疼痛,觉得自己用劲过了头,太感性太冲动,可是艺术需要的不就是最大化的感性吗?理性我不想要太多,包括世俗中,如果理性太多,那就是精明,毫无胸怀可言。调整好心情,消解按压下涌上的难受,说,你意思上水师父这样做是懂你?深转过身,说,李贵,你太在乎结果,人生匆匆几十载,期间悲喜只有自己懂得,我想说,你慢慢会懂得我现在的舒适,因为你有极其灵敏的艺术感知力,知晓万物之间的互通与融汇。我已经看到了井底,再多问无意义,深入挖掘得靠自己,从事情起始到现在,这么些时间过去,在这些对众生万物来说层叠奇诡的多维立体形状里,我留下的痕迹是那样刻意为之的曲折,谁都会一眼看出,然后仰头大笑。我不再漫无目的,把想要说的几个问题合并为一个与前面问题毫不相关的问题,说,可否明示,即使只言片语。深眼睛粘黏住我的眼睛,看得我毛骨悚然,里面有不成器无法交流境界不够的情感,后来出来,走在路上细想才发现那只不过是自己附加的罢了。深说,李贵,你我情谊真纯,人生有此朋友兄弟,幸哉运哉。我要出门时,又说,那座山现在养育了太多强盗,我现在还在思想,为什么那些粗鲁虚伪肮脏的盗贼能直入精魂地偷盗?也许偷盗也是门艺术,这些身怀绝技者深爱着它,就成了造化成了境界。我想阻止,却发现只是螳臂当车,整个大的体系已然从最基础处坏掉蔫掉,大面积地腐蚀天然的心,多人却不以为然甚至沾沾自喜,多么可恨多么悲哀。我听此话时,黑暗中闪过丝缕亮光,转瞬即逝,想要捕捉抓住,早已不见踪影,夜黑得瓷实。
  10
  回到房间,因为晕车头痛欲裂,草草上床就睡过去,深的话语钢针样戳刺着身体最柔软的地方,可惜我叫不出它们的准确名字,当下生活里,我们只记得别人和硕大的东西,真不敢想象有一天世人忘记所有,只记得悬于天上的日月,同时那也将是日月的悲哀。我之所以没有深的痛苦与忍受力,还有孤独、自我、沉思等情感,是因为我认识浅薄,沾染太多世俗那些简单无力的思想。头痛在减轻,我清楚自己是在梦里,但为什么会如此真实,比现实更真实,忽然有声音说,何为真实何为正确何为梦境何为现实,你能说得出吗?这样要求你有些高,你就扪心自问地说,活过的这些日子中有没有思索过,如果思索过,认识的层面在哪里?我惭愧不已,尽管自己也写东西阅读各种经典书籍,但真没有想到这么多,更没有认识到哪个层面可言可语,比如说欲望,或更具体说性欲贪婪,根本没有深刻延伸,就是囫囵吞枣地拿着。沉默成了最好的逃避,如果不说那陈词滥调,我发现自己与哑巴毫无区别。见半天没动静我以为那声音不在了,长舒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不想那声音再次出现,你要永远这样得过且过吗?我说,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声音说,没什么意思,你又是谁?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很孩子气地说,我是李贵啊。声音摆出副师长样地说,李贵又是誰?我憨笑,说,你十万个为什么啊。声音严肃起来,说,你们就是太少问为什么,以至于全体堕落,逐日成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低等动物。我认同他的说法,要是平时我会给出理由,那是因为上班工作生活太忙碌,根本来不及思考,此时我心里明镜似的,这些非但不是理由还是更应该思考为什么的催化剂,声音说,你看问题太肤浅,难以突破自我,李贵是谁根本接触不到问题本质,应该问人是什么。我说,能否坐下喝杯茶水。声音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见到我没什么意义,不过你有见我三次面的机会,现在要见吗?我果决地说,见。声音如笔墨样,在空气里印染出身体轮廓及眉眼口鼻,等整体呈现出来,不过是个小孩子,他说,无须惊讶,我这样不算最自然,等有时间引你去见了我们的智者,你就会知道我又是多么的不堪,为方便交流,叫我无就好。我点点头,他身形云雾样消散不见,恢复到空空如也。
  我试着在微弱灯光下看他的影子,想证实他是不是鬼,一般方法就是看有没有影子,人是有影子的。左看右看无法确定,如果是鬼那我自己的魂魄也不在了,母亲说过,只有魂魄轻的人才能看到那些鬼怪,魂魄阳气重的,鬼怪根本无法接近。他不知在哪里,无法根据声音找寻确切位置,说,不要多想,鬼怎么了,在这个世界你真能分得清人鬼吗?不过我想说,我不是鬼,我存在于天地间,不是人不是动物,虽然我长有小孩模样。回想他的模样,最多五岁,让人惊异的是,如此年纪说出的话语却哲理满溢,就是中年人也不一定有此造诣,要说稍微能沾边的也是上水师父。他说,我已经老了,最好的时光已过,你们活着早已忘却了活着,沉浸在欢愉里。五岁就敢说老,也不怕闪着舌头,那我算什么,死人吗?他说,对,你在进入社会后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极少数,比如深,深是我们智者都敬佩的,上次开会你们所谓的盟主却大肆批评,真是暴殄天物。我说,他已经深陷名利虚荣里无法自拔,众人附和拥戴很正常,一群乌合之众。他说,深说的对,如今腐朽到学习,换句话说腐朽蔓延到原始根本处,呈现出空中的光鲜亮丽枝繁叶茂又有何用?我就是其中的牺牲品。我不解,示意他说具体些。   他在犹豫,嘴唇欲张欲合,像是有难言之隐,我想说,如果为难就不说,每个人都会有些许话语难以启齿。我有自己的东西要思想,把身体里被尘世污垢遮蔽的活泼因子取出,常年不动的它们肯定已经臃肿迟钝,要紧的事情就是给他们减肥,回到精瘦敏捷。他看会我,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我走几步,他说,算了,没有地方可去,空中浮萍而已。我在上学的年纪无学可上,进不了课堂。有声音说,时间已经过去,难以弥补,都是我没本事,没有给你应有的教育,刚开始就戛然而止。他厉声道,不要用淳朴本真来代替那些厚颜无耻的人承受罪责,是他们在操控,教育与名利如胶似漆地交织,小学就如此大学从何谈起。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承担起了父亲的职责。外来人口怎么了,我骄傲我自豪,让那些建立在权钱基础上的人上吧,迟早会有破坏性巨大的火山喷发,到时烧死所有。原来那声音是无的父亲,他们的声音里皆有独特罕见的因子存在,我走进两种声音,使劲往一块拉扯,找寻它们间共同的交集。
  两者有了重叠部分,这边没有就重叠那边,不住尝试我才发现自己真是傻透顶,为什么不把两者全部重叠,这样相同共有的部分就会显现出来。有了,我看到了他们的秘密,那是个不知名的地方,暂且叫山林吧,沿着布满泥泞的水泥路走,两边住着人家,一边的人家和路之间隔着河道,这是夏季,河道就裸露出真面目,水流是小家碧玉,谁家的狗叫鸡鸣,此时是几点,抬头看天上,月亮明晃晃立在山顶,黑苍苍的大山啊,高处几户人家的亮光真是新鲜,看着舒心温暖。继续深入,见不到头,就站住想无和父亲间融会贯通的共通处,正迷茫不知所措时,无说,莫慌,顺着我们心上流淌出的图画线条的轨迹走,就会看到我父亲的伟大和我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拜。我凑着此时已高悬于空的清月光,看那无形无意的心上图画轨迹,重要的不是用眼睛记住,要用心记住那些痕迹,这样才不至于迷失在崎岖环绕交织的复杂山路上,本想多看几遍,这样想后认真看一遍即可,然后随心所欲地走。顺着水泥路走过几个转弯,遇到路边岔口,略加思索,确定就是从这里上去,岔路进去的路起先还规矩拘谨接着就缠绕交织起来,树枝样不断分散,走到高处分叉多到眼花缭乱,考验记忆或诚意的时候到了,密集分叉里只有一条路能上到山顶,我没有了前面的笃定,随心所欲有了束缚,想这条路想那条路想中间的路。无的父亲说,孩子,数天上的星,繁星里有你有我,细致数。我看见了无,他坐在山顶仰着头天真专心地伸出手指一颗一颗挨着数,我说,这是数不完的。他父亲让我悄声,说,你怎么知道数不完,你认真数过吗?我说,那样繁密如何数得过来,天那么宽大,星星又顽皮跑动,肉眼根本盯不住。他父亲说,他会数清楚,这就是你们之间的区别,他曾经也泛起过如此想法的涟漪,想过放弃不数,同样我问你,你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我说,是的,这本来就是荒谬的。他父亲摇头说,你深信不疑这样的不相信吗?我说,深信不疑。他父亲说,你已无药可救,祝福你能顺利到达目的地,也许那里有唤起你烂漫的神迹。无没有被我们的话语打扰分神,越数越快乐,不时对父亲深情一笑,洋溢着享受满足。我把面前的岔路不知看了多少遍,终究无果,干脆闭上眼睛,凭着感觉走一条,成不成无所谓,没有想象中的磕磕绊绊,顺当地走着,我像条鱼,自由自在地游动,等睁开眼睛一看,已然到了山顶,无坐在那里,说,看吧。我搓揉几把眼睛,说,看什么?无依旧说,看吧。我看天上,满天星,月亮银盘样高悬当空,周边是空荡荡的黑,能感受到黑色里空无的满溢与流淌,往下看黑夜之水汪在山林里,村庄道路沉于底,人如蚂蚁早不知被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无说,我数了七千八百五十四颗星,我爸数了八十五万九千六百七十三颗星,我们一直在数,我爸说给你说这些无意义,因为你麻木如铁石,不会明白其中的温软,这点我和我爸看法不同,我觉得你内里有柔软的部分,只是在沉寂,需要因子唤发。我说不出缘由地热泪盈眶,说,谢谢你,无。无说,你看过了这里,我父亲渺小如米粒,可他完全依着内心,克服前来的种种阻碍,尤为亲人父母的阻碍打击,无法反抗,他要让他们看到他做的抉择是正确的,就找寻各种书籍,最终目的要飞起来,他要带着命运和我飞过山顶,触摸天上星月的温度。村里当时流传着飞人的说法,他留意听得,按其方法在脚心搓揉,等待脚心的飞毛长出来,期间又在村里一老人手里得到几本古书,书上说人可以长出隐形的翅膀,只要引诱出翅膀的生机站在高处往下飞就会飞起来。父亲信以为真,坚信自己可以飞起来,不能囿困于此,脚心的毛难以长出,但隐形的翅膀可以去尝试激发。那夜,父亲登上山顶,就像今日,父亲已经熟读领会了古籍的精义,在脚离开地面做出飞翔姿势那刻,整个黑夜都在嘲笑父亲愚蠢,身体挂在树上,落在草丛里,村子里唱戏庆贺疯子诞生。父亲没有气馁,重新来过,搓揉脚心催生毛发长出来,这次在时空变化中熟读古籍,增加领悟的条件。就是这样父亲终于飞起来,来到繁花之地,一两年后我们相遇,成为父子。无奈一切苦修苦练终究无法抵得过人家几代人的雄厚实力,父亲是单枪匹马,想用他一人的时间力量平衡千斤万斤的重量,怎么可能?我记得那时为了上学,父亲借钱找关系,最终无果,一气之下开始自学,没什么大不了,现在过得也挺好,并不比那些雄厚實力家孩子的花把式表演差,逐渐明白,即使其他外在条件再不同,身体和身体里的心存在于世的时间一样,专心一件事没什么不好。山里有了雾气,黑色里有了白茫茫,天上星月在清澈见底的银河安然静坐,山林下的村子及窗口散发出的萤火灯光有了大概的位置,这边那边上边下边左边右边,无须四方或八方,有这些足够表述,无伸出手,我跟着伸出,手浸在冰凉又温润中,无伸展活动手指头,我跟着伸展活动,我摸到了五角、方形、圆形、菱形等形状,这难道就是上来时无的父亲说的那些话和他们父子重叠交织出心中图案轨迹里的意思?
  无放下伸出的手,伸另一只,一会把双手全伸展出去,我的思想如春生万物,嫩芽枝叶万千齐长出,一时难以整理出头绪,感觉情绪在蓬勃向上。无双手在空气里摆动着,说,你觉得黑夜里有什么?我说,黑夜里有恐惧惊悚压抑。他说,那各种颜色里又有什么?我说,比如红色,喜庆热情奔放;蓝色,高雅、清凉、开朗。他说,最后问一个,成功是什么?我说,一件事情的圆满完成。无用手在空气里抓几把,展开细看,说,我们的智者说的对,世人已不懂万物真意,沉醉于小聪明花把式里,黑夜就是黑夜,繁星清月,颜色就更不用说,真不知那些延伸附加意是丰富的扩展还是狭窄的逼仄化,世人在单纯简单的本质上增添太多虚化意思,各种价值在腐朽崩塌,衡量成功的标准完全倾注于诠释名利,代步工具不成代步工具,成了身份的象征,住所成为攀比的最大资本,永恒的知识学问被忽略不见,人们在忘却,成日浸透在那几个所谓的成功标准里,为其悲伤欢欣绝望失落孤独,正儿八经的知识学问里没有孤独更没有绝望,世人不懂得快乐,退化到满足最浅显的感官刺激,同时也证实麻木到了何等地步,没有经过强烈震颤是无法体会到此种欢乐,细节部分的享受已然失去,大而化之的也在丧失。我钦佩无拥有的智者。我开始开窍,有很多次与深聊天,他说,你变了,现在的你不再是原先的你了。我以为这是玩笑话,回应道,人总是在变化,小时的我们现在的我们及老去的我们肯定不同。他说,不要忘记,时间是永恒不变的,它在所有人身上留下痕迹,有些人变了有些人跟它一样自始至终没变。我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当即辩解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需要转换变化,这样才能生存才能保持本性。树不知说了啥,我们没再深入探析,转移到另外的话题上,但深的这句你变了时时在我脑海里回响,我闲暇时就琢磨并问自己,李贵,你真的变了吗?如果变了,变成了什么?身处其中的人就是很难发现自己的变化,我也愈发相信深说的变化,在外面遇见其他人,情不自禁地卑躬屈膝,已有溜须拍马的趋势苗头,我讨厌这样的人,却不承想自己在成为这样的人,这样的矛盾最可笑。   我没深究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在里面看到想到以前太多没有的,睡着和醒着的区别在哪里,深说的对,我们是兄弟是朋友,但不是知己,因为我真的不懂他,包括现在关在里面的缘由,我只是用自己的思想为他着想,许多事情真是鲁莽愚钝至极,关在里面的他为何每次都那么平静,而不是常人歇斯底里地哭喊?太多太多的问题没有想清楚就一厢情愿地为他好,真是不该。
  11
  房东打电话来说这边房子要拆迁,你朋友的东西看什么时间搬走,我说最迟什么时候,房东说尽快吧,这里即将和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一样光鲜亮丽,现在讲究的是什么。我说是什么?房东说,速度啊,城市外在的建设表现的最淋漓尽致,所有人的理解快就是好,所以发展得越快就是越好,拆了建建了拆,处处起高楼处处无家可归处处行尸走肉。没想到上次见到看起来邋遢不堪的房东竟然如此有见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说,那我这两三天就来搬。房东说,你朋友有学问有境界,可惜生错了时代,那许多的书真应该卖掉烧掉,无家可归的人哪里能背负得动这么多书。我说,他能背负,即使住桥洞,按他的审美观念也能拾掇出充满文化艺术气息的空间,放心吧。想起上次打电话来,通知我房租到了,不然的话就会倒卖扔掉房间里的东西,是不是高深莫测大有学问的人都在说反话?挂断电话,独自笑了许久。
  周末叫了车到深的住处,想不到才过两个月这里就变得如此空荡,热闹拥挤不知飘向了哪里,剩下的全是闷热中的凄凉慵懒,找到房东,房东穿着宽大半裤,光着膀子吹着电风扇午睡,睁开眼看见我,说,上去搬吧。我招呼了树和摄影家上去,打开房门,树和摄影家站在门口满脸惊诧,不敢相信这里可以住人,我说,深确确实实住在这里。他们呆愣会投入到搬书中,树说,深是强人。摄影家说,深绝对不是软弱之人。我说,深说这世上盗贼太多。东西全部搬到车上,给房东交钥匙,房东退了多交的房租,房东说,深当时说送我本书,现在这样,唉。我说,你想要哪本?房东说,我没什么文化,那天进去翻看《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深说他马上就看完,看完送你,没想到夜里就被人带走了。我说,那本书刚才整理时有印象,我拿给你。出去在车上凭着记忆翻找,说实话,整理中我也看上了这本书,就特意放在显眼的地方,准备回去也看看。找到后给房东,房东摸着书很是欢喜,不住说谢谢,走到房子里间拿出个瓷瓶,说,帮我把这个送给深,虽然不是上好的瓷器,但我相信深会喜欢的。我说,好的,你新地址哪里,好深出来了找你。房东找张纸写下新地址递给我。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字,笔画英姿飒爽,每个字都有自己应有的气质,似人,在跳舞在唱歌在饮酒作乐在舞剑弹琴,油笔都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字,功力深厚啊。我不知怎么脱口说出,你认识周大娘吗?房东说,好眼力,她是我师父,我们上周才见过。周大娘扫地擦桌子和舞剑同样顺手,无人能妨碍她对艺术的真挚追求,她已经是高人了,浑身筋脉气息韵致全通。我说,能和这样的高人一起工作真是三生有幸。房东说,你们那个地方太可笑,圣人太多。树和摄影家给他竖起大拇指,然后拍手鼓掌,我也跟着拍手鼓掌。
  从房东处离开,车子行驶在空荡的村子里,油污砖瓦碎片满地,房子窗户敞开或支离破碎,黑洞洞的暴露在强烈阳光下,数不清的电线围缠在墙上电线杆上,原来那些卖吃食洗浴足浴小商店麻将馆有的关门有的正在搬离,门口坐着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手里握着拐杖,定定地看着来往的行人车辆,坐在车上的我们像是行驶在经过激战后的战场上,每每经过交叉路口,真怀疑会不会跑出来两个挂着枪的士兵对我们盘问检查,如果检查这些书籍怎么办?他们会逼迫我们下车,连车带人扣押,带回驻地。闷热的帐篷房子里,他们无聊至极,会拿起枪逼迫我们学猴子学狗学鸡甚至不可思议地学一泡屎匍匐在地上,不学的话就会把子弹塞进我们的身体。几个小孩的嬉笑声打破了无尽的遐想和恐惧,车子慢悠悠地行驶出村子,到马路口等待时机融入忙碌拥挤的车流,我对树说,刚才的所有像场梦,房东的模样是那樣模糊又那样清晰,一切的一切,记忆朦胧又遥远,忽然跌落到现实里,摔得生疼。树掏出烟给我们,点着大口大口吸,车厢里寂静如深夜如寒冬的森林。
  12
  树不知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急匆匆赶来告知我,深有救了。我说,何出此言?树站在风扇跟前边吹凉边说,我在院务办公室周边安插的倾听者捕获了近来发出的信号。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激动地说,这是盟主的意思?树说,是也不是。我不明白,但不管是谁的意思,只要能救深出来就好。树说,现在难的是担心深不领盟主这份情,你要做好这方面的工作。我说,难道这不是盟主真心诚意的,救助深出来只是为完成其他目的而不得不为之?树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安顿,利用好这个机会。树走后,我根据现有的话语线索分析许久,希望能从中得到真相,好在见到深之前做足准备,顺利救助深出来。可惜的是到鸡鸣时也没想出一二,就像自从去给深交房租那日起,我就再也没有弄清楚过身处的时空,一会这一会那一会白天一会黑夜。
  按照树说的时间安排,我简单洗漱下就动身,不再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九点我来到关押深的地方,树说的没错,进门时门卫都没有阻拦,欢快地说,来了啊。我稀里糊涂地跟着笑,说,来了。进去后已经有人在等待,引我到深的房间,说,进去吧,等会办理手续就可以走了。我进去,深保持着前几次的姿态,静坐着,这次不同的是不再背对我,第一句话就是,秦岭终南还好吧。我说,还好,你租住的地方要拆迁,所有东西已搬到我房间,你暂且住在我那里。他说,我痛恨名利,这次能出去却要感谢它们,如果不是它们,盟主就不会记得我。我不想问他是如何得知盟主救他的问题,这个混沌迷乱的世界,没有谁不知道谁,你的我的全部黏稠地搅和着。我说,出来吧,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逃避不得。无论如何,众人掌控着世俗,你根本无法完成瞬间的毁灭,以后就算是再想念你也要留在心里,在大千世界里安心生活。他起身,收拾落了尘埃的行囊,我要帮忙他说自己可以,等待他收拾好,我说,走吧。他背起行囊,腰猛地弯曲下,说,想不到尘埃才是最沉重的。我会心一笑,只顾往前走,他在后面跟着。
  路过市场,深让司机停住车,等他三五分钟,司机不情不愿地嘟囔,我悄声说加钱,司机这才安静下来。深去了有十几分钟,提着大堆香纸白酒等东西回来,司机说,这是要去烧纸啊。深说,那只是其中一项。车到郊区路上开得飞快,深低着头睡觉,没有朝窗外看一眼,我知道他的苦痛。
  十点多,深提上从市场买回来的香纸烧酒,后晌那会周大娘送来筛子笤帚,问深要不要剑,深说用不着。我帮着拿上筛子笤帚,避开楼管门卫悄然出来,走一段路看见有黑影立于路上,我要喊叫,深说,是周大娘。沿着上山的路前行,到山路上走一阵,我才敢断定这是去上水师父那里。月光穿过树林照下,奇幻不已,路隐藏在黑色和草丛里,深自如地在前面走,周大娘走中间,我走后面。到那段陡峭崎岖石路,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上水师父站在上面,说,仔细听鸟叫声,寻着声音攀爬上来。我起初觉得艰难,怎么寻找声音往上走,脚步踩在岩石上,夹杂上声音就能踩实踩准?深引导着我们走,刚走两步我就掉下去,深严厉地说,李贵,聚精会神,你是夜你是岩石你是声音你是鸟儿你是天空你是明月你是清风,你回家为我求神保佑我已知晓,感谢你。我听他这么说且这段时间以来经历这么多,我想从此刻起,再也不会纠结时空的顺序规矩,或许这些本来无序无规矩,随心畅游岂不畅快。我找到感觉,脚步岩石鸟鸣和我合一,轻松享受地攀爬上去,身体轻柔飘逸,心内拥有空山新雨后的模样。
  到山顶处,深拿出塑料袋里的东西,点香烧纸拜祭天地。完毕后,深说,各自找好位置,我们就开始,在这个多人失魂落魄的时代,顾及人的同时也要带上沉默不语的自然万物,今天我们就用最古老最具神秘色彩的神秘文化找回所有的魂魄,孙悟空吹气样给予万物,复活所有。我们在黑夜里点头。深端着筛子,筛子里放着笤帚、黄纸、香、种子、树叶、石头、书本、羽毛……深在前面走,我们依次排队跟在后面。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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