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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冬天比以往都要冷,看着窗外飘曳的落叶突然地就想起了禾生。
禾生走的那天我在学校上课。是临近中考的日子,整天没日没夜地复习。那时学校纪律抓得严,即使装成肚子疼还是没能请假出校送禾生一趟。兴许因为遗憾太深,那夜第一次梦到禾生。
梦里禾生站在漫天白皑皑的雪花里。雪是暖和的,像极了棉花糖,一脚踩下去便陷得老深,禾生回过头来对我说,池子,真好,我又能上学了。然后我会心地回以一个缄默的微笑。而禾生面前却突然出现了座山,山上厚厚的积雪汹涌着铺卷而来,仅一霎那功夫便把禾生淹没。风雪仍在咆哮,却不见了禾生。画面定格在我僵硬的笑容上。
梦里的雪景真实得让人有点惶恐而我从来都没有看过雪。南方的温暖气候注定我感受不到朋友被雪所埋的痛苦。我一直就情愿相信梦与现实都是反的。我也情愿相信所谓的第六感只是源于人类的多疑。
只是因为,在那以后我再也联系不到禾生所以我一直活得惴惴不安。
[2]
其实禾生本名不叫禾生。
初见禾生是在本地的一个美发城。那时的禾生因为职业需要,染了头发,染成内敛的葡萄红。大多人觉得葡萄红和酒红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酒红较为张扬。其实它们最大的区别在于,酒红即使处于不太明亮的光线下,颜色也醒目得清晰可见。而葡萄红只有在阳光下才能见其本色。阳光下的葡萄红抢眼而内敛,这样的颜色是适合禾生的。
那时的禾生穿着店里的制服,面容清秀,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大不了我多少。估计是店里的学徒。就这样的一个少年,冒然地跑来问我借书。
当时我来禾生工作的美发城做头发护理,手里翻看着出门时从家里捎来的小说。禾生刚忙完手上的活便走过来胆怯地问我,你的书可以借给我看看么。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但这话着实让我惊讶了一小会儿。谁都知道顾客就是上帝,一般员工都会殷勤地把店里的杂志放置在特定的柜子上,以便顾客无聊时消遣,也提高了服务质量。而禾生反倒向我借书。不过惊讶过后还是和善友好地把书递给了禾生。随后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呃。
随意地这么一问,反倒让禾生窘迫得有点不知所措。倒是旁边的人恶作剧地起哄道,“他就叫泥鳅啊,挺好记的。”于是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可是我并不觉得好笑,也笑不出来。如果我笑了,那么禾生一定更难堪了。姓名作为一个人的标志符号,受之父母,即使取名张三狗四,他人也不应随意讥讽贬笑。叫泥鳅又有何不可。
后来经禾生解释了才知道是弥补的弥,秋天的秋。
[3]
弥秋说,我妈生我前会儿还在田里劳作,临产了才借着附近人家的小草棚生下我。因此我还有一个小名,叫禾生。
我在心里默默想,还是叫你禾生吧。不过无论是弥秋还是禾生,我都未叫出口。
禾生是四川人,时年十七岁。初中刚毕业便辍了学,一路打工到广州。禾生说,等我攒够钱就回去上学。说这话时黯淡的黑眼睛里流光溢彩,一扫先前羞涩腼腆的模样。
当时的禾生让我颇为不解。因为那时我对读书已失去了所有的兴趣,耗尽所有的热情。我想我们不是恋人所以无法旧情复燃。学习给我的压力差点就让我喘不过气。我一点也不想英年早逝。
所以当禾生流露出对复学的渴望时我有点不置可否的。即使父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还是执意读完初中就弃学。我相信就算不读完大学我也一样可以找到工作,照样活得很好。
但是禾生说,池子,你不应该把读书当成一种途径的,它只是一种积累。
有次禾生在看书,看到不懂的字不懂的词语时,我便一一给他解释说明。然后禾生说,你看,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否则你连一本书也无法看顺畅。
我暗暗地想,好一个禾生啊……
[4]
此后和禾生并无怎么刻意的联系。
我不想上学却不得不每天规规矩矩地准时到校。禾生想上学所以不得不每天认真地工作挣钱。我们按彼此的轨道匍匐前进着。日子波澜不起、平淡无味。
偶尔禾生会和同事在我们学校门口发传单。四目相对时便微微一笑,当然,接过传单时他总是不畏众人白眼硬是抛过来一句“好好读书啊”。我能回过去的也只是一句“您老甭操心。”
突然有一天禾生给我发了信息,说周末刚好休假,来这打工这么久了没出去玩过,问本地有什么景点,想好好玩玩。
收到信息时感觉有点怪,却又不知哪不对劲。这是禾生头回给我发信息,我知道他生活节俭,连条信息也要掂量着发。有时店里其他员工为改善伙食会出去外面撮一顿,而禾生总是连外卖也舍不得叫。
周末刚好也是闲来无事,于是约了禾生在广场碰面。
褪下了工作制服的禾生穿素洁的米白色衬衣,皮肤在阳光下被发色衬得通透白皙。纤尘不染的样子煞是好看,想来本地也没有什么特色景点,但特色菜总还是有的,便带了禾生到广场附近的花园冷饮就餐。
已经是夏季了,但本地五月的气候还有点凉。南方的冬夏总是姗姗来迟。
禾生说四川的冬天会下雪,每天早晨醒来脸总是像个大红苹果。在校上学的时候总是喜欢和同学打雪仗。有时雪球砸到脖子里凉嗖嗖的感觉让人很精神。说到这的时候,禾生话题一转说,池子,给点祝福吧,我钱攒够了,这两天就可以回四川老家了。
恭喜啊。背井离乡打了一年的工,吃了一年的苦,攒了一年的钱,总算是看到了点希望的苗头。
虽然一直就知道禾生总有一天会走,但听禾生说出口时,还是心有不舍。见证过太多离别的人不喜欢压抑的气氛,所以我对合生说,放假了我去四川看你吧,最近功课紧就不给你信息了。
[5]
禾生回四川那天是五月六号,星期二。那夜我梦见禾生,梦见雪崩。
从小到大做的梦从来就没有灵验过。四川却在五月十二日那天发生了地震。楼房倒下的样子正像梦里汹涌的积雪。我开始失去了禾生的一切音讯,发出去的信息久久没有回音。突然地有些心酸,想禾生,和他的上学梦,一瞬间化为乌有。
一定有很多人,像合生一样,满心期待怀揣着梦想却怎么也实现不了。也许有人辛苦了几十年,刚盖好房子;也许有人刚从银行走出来,也许有人奋斗已久终于升职;也许某位学生绞尽脑汁终于解出了一道难题;也许有些花儿破土萌芽经历风雨刚刚绽放……只是一场地震,把这些都埋没了。
喜悦总是未来得及分享便成了悲剧。天灾人祸,逃不掉躲不过,我同禾生,始终来不及告别。
5·12地震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看着电视里有关海地地震的报道,忽然很想念这个和地震一同离去的少年。
这个冬天比以往都要冷,看着窗外飘曳的落叶突然地就想起了禾生。
禾生走的那天我在学校上课。是临近中考的日子,整天没日没夜地复习。那时学校纪律抓得严,即使装成肚子疼还是没能请假出校送禾生一趟。兴许因为遗憾太深,那夜第一次梦到禾生。
梦里禾生站在漫天白皑皑的雪花里。雪是暖和的,像极了棉花糖,一脚踩下去便陷得老深,禾生回过头来对我说,池子,真好,我又能上学了。然后我会心地回以一个缄默的微笑。而禾生面前却突然出现了座山,山上厚厚的积雪汹涌着铺卷而来,仅一霎那功夫便把禾生淹没。风雪仍在咆哮,却不见了禾生。画面定格在我僵硬的笑容上。
梦里的雪景真实得让人有点惶恐而我从来都没有看过雪。南方的温暖气候注定我感受不到朋友被雪所埋的痛苦。我一直就情愿相信梦与现实都是反的。我也情愿相信所谓的第六感只是源于人类的多疑。
只是因为,在那以后我再也联系不到禾生所以我一直活得惴惴不安。
[2]
其实禾生本名不叫禾生。
初见禾生是在本地的一个美发城。那时的禾生因为职业需要,染了头发,染成内敛的葡萄红。大多人觉得葡萄红和酒红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酒红较为张扬。其实它们最大的区别在于,酒红即使处于不太明亮的光线下,颜色也醒目得清晰可见。而葡萄红只有在阳光下才能见其本色。阳光下的葡萄红抢眼而内敛,这样的颜色是适合禾生的。
那时的禾生穿着店里的制服,面容清秀,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大不了我多少。估计是店里的学徒。就这样的一个少年,冒然地跑来问我借书。
当时我来禾生工作的美发城做头发护理,手里翻看着出门时从家里捎来的小说。禾生刚忙完手上的活便走过来胆怯地问我,你的书可以借给我看看么。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但这话着实让我惊讶了一小会儿。谁都知道顾客就是上帝,一般员工都会殷勤地把店里的杂志放置在特定的柜子上,以便顾客无聊时消遣,也提高了服务质量。而禾生反倒向我借书。不过惊讶过后还是和善友好地把书递给了禾生。随后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呃。
随意地这么一问,反倒让禾生窘迫得有点不知所措。倒是旁边的人恶作剧地起哄道,“他就叫泥鳅啊,挺好记的。”于是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可是我并不觉得好笑,也笑不出来。如果我笑了,那么禾生一定更难堪了。姓名作为一个人的标志符号,受之父母,即使取名张三狗四,他人也不应随意讥讽贬笑。叫泥鳅又有何不可。
后来经禾生解释了才知道是弥补的弥,秋天的秋。
[3]
弥秋说,我妈生我前会儿还在田里劳作,临产了才借着附近人家的小草棚生下我。因此我还有一个小名,叫禾生。
我在心里默默想,还是叫你禾生吧。不过无论是弥秋还是禾生,我都未叫出口。
禾生是四川人,时年十七岁。初中刚毕业便辍了学,一路打工到广州。禾生说,等我攒够钱就回去上学。说这话时黯淡的黑眼睛里流光溢彩,一扫先前羞涩腼腆的模样。
当时的禾生让我颇为不解。因为那时我对读书已失去了所有的兴趣,耗尽所有的热情。我想我们不是恋人所以无法旧情复燃。学习给我的压力差点就让我喘不过气。我一点也不想英年早逝。
所以当禾生流露出对复学的渴望时我有点不置可否的。即使父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还是执意读完初中就弃学。我相信就算不读完大学我也一样可以找到工作,照样活得很好。
但是禾生说,池子,你不应该把读书当成一种途径的,它只是一种积累。
有次禾生在看书,看到不懂的字不懂的词语时,我便一一给他解释说明。然后禾生说,你看,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否则你连一本书也无法看顺畅。
我暗暗地想,好一个禾生啊……
[4]
此后和禾生并无怎么刻意的联系。
我不想上学却不得不每天规规矩矩地准时到校。禾生想上学所以不得不每天认真地工作挣钱。我们按彼此的轨道匍匐前进着。日子波澜不起、平淡无味。
偶尔禾生会和同事在我们学校门口发传单。四目相对时便微微一笑,当然,接过传单时他总是不畏众人白眼硬是抛过来一句“好好读书啊”。我能回过去的也只是一句“您老甭操心。”
突然有一天禾生给我发了信息,说周末刚好休假,来这打工这么久了没出去玩过,问本地有什么景点,想好好玩玩。
收到信息时感觉有点怪,却又不知哪不对劲。这是禾生头回给我发信息,我知道他生活节俭,连条信息也要掂量着发。有时店里其他员工为改善伙食会出去外面撮一顿,而禾生总是连外卖也舍不得叫。
周末刚好也是闲来无事,于是约了禾生在广场碰面。
褪下了工作制服的禾生穿素洁的米白色衬衣,皮肤在阳光下被发色衬得通透白皙。纤尘不染的样子煞是好看,想来本地也没有什么特色景点,但特色菜总还是有的,便带了禾生到广场附近的花园冷饮就餐。
已经是夏季了,但本地五月的气候还有点凉。南方的冬夏总是姗姗来迟。
禾生说四川的冬天会下雪,每天早晨醒来脸总是像个大红苹果。在校上学的时候总是喜欢和同学打雪仗。有时雪球砸到脖子里凉嗖嗖的感觉让人很精神。说到这的时候,禾生话题一转说,池子,给点祝福吧,我钱攒够了,这两天就可以回四川老家了。
恭喜啊。背井离乡打了一年的工,吃了一年的苦,攒了一年的钱,总算是看到了点希望的苗头。
虽然一直就知道禾生总有一天会走,但听禾生说出口时,还是心有不舍。见证过太多离别的人不喜欢压抑的气氛,所以我对合生说,放假了我去四川看你吧,最近功课紧就不给你信息了。
[5]
禾生回四川那天是五月六号,星期二。那夜我梦见禾生,梦见雪崩。
从小到大做的梦从来就没有灵验过。四川却在五月十二日那天发生了地震。楼房倒下的样子正像梦里汹涌的积雪。我开始失去了禾生的一切音讯,发出去的信息久久没有回音。突然地有些心酸,想禾生,和他的上学梦,一瞬间化为乌有。
一定有很多人,像合生一样,满心期待怀揣着梦想却怎么也实现不了。也许有人辛苦了几十年,刚盖好房子;也许有人刚从银行走出来,也许有人奋斗已久终于升职;也许某位学生绞尽脑汁终于解出了一道难题;也许有些花儿破土萌芽经历风雨刚刚绽放……只是一场地震,把这些都埋没了。
喜悦总是未来得及分享便成了悲剧。天灾人祸,逃不掉躲不过,我同禾生,始终来不及告别。
5·12地震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看着电视里有关海地地震的报道,忽然很想念这个和地震一同离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