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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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爬上家门前那条长长的坡道,向西走三百米,再向北走二百米,便是叔叔经常会在假日里去拜访的清河养老院。此前我从未去过那里,仅仅只是知道名字。
  周日是一个大晴天。
  上午七点,我们用过早饭,稍做准备便走出了家门。
  十月的阳光依然还留有八月的余热,叔叔拉着我的小手,很自然地走到向阳一侧,用他宽厚的身躯在坡道上拉出了长长的阴影,将我带到了一处被绿荫围满的地方。
  清河养老院坐落在一片陈旧的住宅区之中,周围裹满了仿佛不经人工所修剪的繁茂绿植,视野间满是阴翳。我边走边四下张望,只见阳光正被枝叶所剪碎,又与阴影交缠融合,无数光影错乱交织着。我侧耳倾听,偶有鸟叫虫鸣,又有树木、枝叶正在阵阵轻风中簌簌作响,给我一种只有童话里才能找到的那种山间村落的印象。
  或许是地势较高的缘故,在这里,我还能看到不远处的清河。
  绿荫里,我闭上眼睛,感受到了徐徐的微风。
  我向微风吹来的方向看,发现已经有人等在那里。那是一位非常漂亮的阿姨,她似乎早早就在等我们了,她就站在养老院大门口向我们看来,勾起唇角,眉儿弯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笑得这样漂亮的女人。
  叔叔牵着我,走到漂亮阿姨面前,与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虽然我就站在他们旁边,但却听不真切,仅是捕捉到最后一句:“小文可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漂亮阿姨点着头说。
  很快,叔叔就离开了。在与叔叔告别后,漂亮阿姨走到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初次见面,你好啊,小文!”
  “你好!”我说。
  “小文今年是十二岁吧?”
  “十二岁!”我说。
  “你看起来比照片上还高,再过几年,就要比阿姨还高啦!”漂亮阿姨伸手在我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又向上高高地抬起。这或许也是叔叔他们的期望,但我想象自己应该长不到那么高。
  “小文,阿姨可是从你叔叔那里听到过你很多的事哦,你叔叔有没有跟你说过阿姨和养老院的事情啊?”
  “说过很多!”我说。
  “嗯,那这里是什么地方,接下来要做什么,小文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我说。
  “好,既然这样,阿姨就先带你四处转转吧!”漂亮阿姨一边说,一边像刚才那样露出漂亮的笑靥。
  只不过,我用余光向周围望去,心里却冉冉升起了些许的不安。
  “其他人呢?我听说还有其他人的!”我问她。
  听到这句话,漂亮阿姨把我的两只手都握住,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我的眼睛,依然笑着与我说:“哦,我们安排上有了一些变化,其他人要到下午才能来。虽然很可惜,不过你别担心,上午有阿姨陪着你!”
  我直面漂亮阿姨的目光,从她这番话里读出宽慰的语气,我便断定这是谎言。但我并不生气。我也学漂亮阿姨的样子,唇角上抬,弯起眉毛,回答她说:“我知道了!”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这样做,不仅是面对漂亮阿姨这样的陌生人,即便是面对叔叔叔母,我也同样如此。我虽然不懂得如何与同龄人相处,但是我却很擅长怎么来应对大人。
  漂亮阿姨看到我的笑容,大概是放心了,于是便牵起我的手,将我带进养老院里,语调舒缓地向我介绍着院里的每一个地方。
  期间,漂亮阿姨还跟我提到了养老院的由来和历史。
  漂亮阿姨说,清河养老院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是由一位本地企业家建造并捐赠给社会的,而那位企业家晚年也住在这里,就因为能从这里看到不远处的清河,所以这里也就起名为清河养老院。
  我边走边听,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些正被树木、枝叶所剪断的光影。
  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十几位爷爷奶奶,与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听漂亮阿姨说,由于老人睡眠浅的缘故,他们往往不到六点钟就会早早醒来,或是在庭院中缓缓漫步,或是与熟识的朋友谈天说地,或是望着什么事物久久地发呆。而在几个坐轮椅的老人身边,我还看到几个与漂亮阿姨年龄相仿的阿姨正在看护着他们。
  我仔细观察过,那些阿姨都没有漂亮阿姨漂亮。
  走在庭院里,我渐渐地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气息。我能看到,爬山虎现在已经悄悄地爬满围墙,石质的圆桌与木质的长椅也开始被皱褶所覆盖,慢慢腐朽了起来。十月的阳光正被裹挟在浓密的绿荫里,一块块,一片片,支离破碎,让我想起家里那幅已经缺失了关键部分的拼图。
  偶尔会有虫鸣响起,总是久久地才能听到一声。
  我开始期望能发生某种变化,希望太阳能够冲破这片树荫,将庭院包裹在光晕里。我还觉得,树木应该更加茂盛些,最好能用自己的身躯将一个个光点抹平了才更好。
  又走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一位爷爷,并产生了某种预感。
  2
  最开始,我只能看到爷爷坐在轮椅上的身影,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恰好就是这座庭院中唯一一处没有被树木所完全遮盖的地方。就像大家平时站在自家阳台上向外眺望一样,爷爷现在正面向这座庭院中唯一的缺口,将视线投向远方。
  很显然,他是孤身一人,正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漂亮阿姨拍拍我的肩膀,我犹豫片刻,自己主动接近了那位爷爷。这是我今天要做的事情,是早先就和叔叔叔母说好的。从现在开始,一直到爷爷用过午餐,之后大约四个小时,我都会待在他的身旁。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爷爷,一步又一步,悄悄的,慢慢的。明明他并没有睡觉,我却害怕自己的脚步声会把他给惊醒。我越是靠近那个缺口,清河的样貌就愈发清晰,爷爷的侧脸也愈发清晰,直到他苍老面庞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已经清晰可见了,他才终于注意到了我。
  爷爷自己把轮椅转过来,将刚刚凝神观望的清河抛诸于脑后。
  “你叫啥?”
  我本来是想按规矩,先喊一声“爷爷您好”的,但是在我开口前,爷爷却先一步这样问我了。   我开始慌乱起来,纯粹下意识地回答他:“小文!”
  “小文?”
  我凭借本能用点头来回应,然后又赶紧后知后觉地说:“叔叔和阿姨都是这么叫我的,所以我想……”但是这时候,我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应该是要报上自己的大名才对。我想要亡羊补牢,但他——
  “嗯,小文,是个好名字!”爷爷已经很自然地接受了。
  爷爷的嗓音使我联想到厚重金属的相互交击,沉重却不沉闷,隐约之间好像还有一丝轻灵。于是,我从那个给人金属般印象的声音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竟然感觉到十分的新奇。
  这时候,我才终于敢把头抬起来,与爷爷四目相对,他的那双眼睛就像是清河边上已经被河水涤荡过的鹅卵石,正洁净地泛着清光。
  漂亮阿姨似乎觉得我和爷爷初次接触很顺利,她很快就走过来,与爷爷低语几句后就独自离开了,完全把爷爷交给了我。于是,我按照叔叔事先教给我的方法,开始缓慢地推起比我自己略矮一些的轮椅,然后顺着来时的方向不停地在庭院里绕转着。
  在此期间,爷爷与我又重复了刚才我和漂亮阿姨的那场问答,主要就是年龄、年级、学校、学习成绩等等,我都一一回答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并没有更多的对话。
  大概是觉得有些沉闷,爷爷后来又主动开口问我:“小文,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照顾我们这些老头子?你不觉得无聊吗?”
  我摇摇头:“不无聊,待在家里也没事情做!”
  爷爷皱起眉头,问我:“你周末不想出去和朋友一起玩吗?”
  “我没有朋友,也不想出去玩!”我说。这并非是我在说谎话,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但爷爷似乎并不认同。
  爷爷让我停下,自己把轮椅转过来,面对我,然后有些粗鲁地揉搓我的脑袋,好像是在揉搓着一个皮球。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爷爷发怒,以前我不认识他,我肯定没有见到过,以后我竟然也再没有这个机会了。爷爷发怒的时候,他的眉头就像海浪一般皱起,就连他脸上的皱纹也是汹涌澎湃,仿佛仅是一瞬间,他就又老去了十几岁。
  幸好,爷爷的声音却还是比较温和的:“唉,你还是个小孩子,就这么老气横秋的,那以后可怎么办?这可不行——”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爷爷,所以我就只有沉默了。
  这种沉默竟然一直持续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我们坐在一起午吃饭时,由于距离很近,所以即便只是一点声音,我也能听得很清楚。爷爷这时的声音显得很含混,他问我下个星期天会不会还来陪陪他?我摇摇头,回答他说我明天也过来,之后半个月,我每天上午都会过来陪他。所以,爷爷也就理所当然地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學了。
  我放下筷子,眼睛盯着自己的碗,慢慢地回答他:“我被停学了,大概半个月后才能上学!”我不想爷爷问我原因,所以我一直低着头,结果爷爷便真的没有问我,他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只不过,我一听到爷爷轻微的叹息声,我就陡然生出了一种歉疚,觉得自己这样敷衍爷爷很不对,觉得自己是在骗人,是在说谎。我的心开始难受起来,而餐桌上的沉默氛围则更加重了我的这种痛楚,于是没过多久,我就终于还是向爷爷坦陈了一切。
  3
  在小学升初中的这个假期里,我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是因一场车祸而当场丧生的。肇事司机喝多了酒,等事情发生后才感到大祸临头,但他并没有逃逸,只是呆呆地站在现场,等警察过来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承认了一切。如果是在其他人眼中,这或许只是一起很寻常的不幸事故,甚至还要为肇事司机的乖巧温顺而感慨一二,但是对我来说,这却显然是我以前从未想象过的晴天霹雳。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叔叔家的孩子,又上了现在这所学校。叔叔和叔母是我父母的好友,在车祸事故发生后,他们就义无反顾地领养了我,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地养育着。但是,我却在入学没多久的时候,就给他们闯下了一场祸事。
  “你为什么要打你的同学?”爷爷问我。
  我回答说:“因为他们拿叔叔、叔母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来取笑我,还骂我是狗杂种……”
  或许是因为老师刻意关照我,同学们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特殊性。他们问我理由,我略微犹豫后就回答了。结果就弄成了如今这样子,他们老是想嘲笑我,我就把他们其中一人给打了,然后老师就将我停学了。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嘲笑的,可是他们却就是要嘲笑我。
  停学之后,我就整日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灰心丧气。后来,叔叔显然不想让我继续那样下去了,他便让我到这里来照顾爷爷。我虽然不明白叔叔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却真的不想再那样生活了,于是我就乖乖地来到了这里。
  听到这里,爷爷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没有漂亮阿姨笑得好看,但是却同样十分亲切和温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爷爷笑,后来,我就更能经常看见他这样笑了。爷爷现在就笑着对我说:“小文啊,打架是不对的,千万不能打架!但是啊,小文,你能到养老院来是有意义的!”
  爷爷还说:“关心他人,爱护他人,这是很重要的事,你在这里能学到这种品质,以后就不会变成那种总爱嘲笑别人的人了,我保证!”爷爷仿佛是在说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他说到“我保证”的时候,他还像是宣誓似的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那天下午,我和爷爷说到这里后,我就回家了。我虽然没能一吐为快而多说几句话,但是我却不仅不觉得空虚,而且我的心里反而还有一种强劲的波动,催促我马上就奔跑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我又再次走进清河养老院时,那些本该一成不变的风景就都蓦然亮丽了起来:绿树浓荫,鸟叫虫鸣,微风徐徐,阳光明媚,就连那些错落有致的光影也都完美地融汇在一起,和谐如诗。
  而在那个唯一的缺口前,爷爷则正在等待着我。
  自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去养老院陪爷爷,未曾有过一天遗漏,于是我们之间的对话内容也就渐渐地丰富了起来。那段时光,我的心情一直都像绚烂至极的阳光,每天都非常好,爷爷他也一样。   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上午六点半起床,七点半来到养老院,接着我就推着爷爷在庭院中转悠,十一点半吃午饭,再待一个小时就回家。我与爷爷相处时,每次基本上都是爷爷主导话题,而我则是听众,负责在必要的时候欢呼和鼓掌。我认为自己还算很称职,因为即便是我已经听过很多次的故事,我却仍然还会耐心听下去,然后再不厌其烦地用笑容来回应他。
  其实,这并不是我在装乖巧,也不是在模仿电视里的那些演员,而是我觉得爷爷年轻时的故事的确很有意思。
  听爷爷说,他其实就是本地人,在本地生活三十几年后,因为遇到一个特殊机会,他就背井离乡去了一个大城市,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几年。而在那二十几年里,他给人打过工,也与人合伙做过生意,后来还创办了自己的几个企业,既曾穷困潦倒过,也曾飞黄腾达过;既曾被人欺负过,也曾得意忘形过;最终经过几番沉浮后,他则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爷爷最后还对我说:“其实,不论你年轻的时候走多远,最终你总是还要回家的,如果回得晚了,之后你就要后悔的,唉——”
  爷爷最后所发出的那声叹息,后来一直都深深地潜藏在我的心底。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作后悔。
  4
  这种生活持续了几天后,我渐渐发现爷爷有两个习惯:一是每天在庭院里巡游完,他总会让我把轮椅停在那个唯一的缺口前,然后他就目不转睛地望向不远处的清河,每次都是一直望到快吃午饭了才会回去。二是每次当他眺望清河的时候,他都会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已经陈旧而泛黄的纸张,看上去好像是信,并且一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很快,我心里的好奇之火就燃烧起来,并大胆地问:“爷爷,你为什么总是一直望着清河呢?你为什么总是一直抚摸着那几张纸呢?你是在回忆过去的事情吗?”
  对于这两个问题,爷爷虽然并不觉得意外,可是他却还是立马就缓缓地闭上眼睛,然后用沉默来营造起了回忆的氛围。过了好一会儿,爷爷才这样对我说:“嗨,小文啊,虽然爷爷的确是在回忆过去的事情,可是其实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且也没什么意思,它们充其量也就是我自己的一些陈年旧事而已!”
  如此一来,我就直愣愣地紧盯着爷爷的眼睛。
  爷爷又使劲地挠了挠头,他就再次说了起来:“其实,我也很想把那些事情说给你听,但是我又觉得你肯定不会喜欢那些陈年旧事的,所以我就不想说了!还有啊,小文,其实爷爷更害怕你听了之后会开始讨厌我,会对我很失望,甚至还有可能会鄙视我——”
  只不过,我却有些难以置信,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讨厌爷爷,于是我就还是直愣愣地紧盯着他的眼睛。
  最终,爷爷还是跟我说起了他的往事,尽管他说得很简短。
  若干年前,爷爷还是个懵懂少年时,除了终日宣泄自己的怨愤外,他既不曾关心过其他人,也不曾爱护过自己,于是久而久之,他就逐渐由一个小混混而变成了一个游手好闲、嗜酒成性、烂赌成瘾、甚至还会恃强凌弱的大无赖。三十岁时,由于某个契机,爷爷可以去大城市发展了,于是他就赶紧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并还借了一大笔钱,然后就丢下自己妻儿一走了之了,至于自己妻儿以后究竟怎样生存和生活,那则根本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
  “那时候,我就一心想着挣大钱,对其它任何东西都不在乎,结果就在我已经飞黄腾达的时候,我在那个大城市里狠狠地跌了一跤,终于把我那些不切实际的梦给摔碎了。等我真正梦醒之后,我才终于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早就丢掉了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爷爷他这样说,显然是在嘲笑过去的自己。然而这一次,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用欢呼和掌声来呼应他。
  爷爷却又继续讲述了起来:“再后来,我这个自作自受的家伙终于回到老家后,我就一门心思想要补偿自己的家人、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了。可是这時候,不仅我妻子已经去世,而且就连我的儿子、儿媳他们也都不愿再跟我相认了。结果到了晚年,我就只能待在这个养老院里,一个人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死期了……”
  爷爷越说越平静,他终于很平静地说完这一切后,他就把刚刚还在爱抚我的大手收回去,然后用一种根本不像爷爷的表情看着我,并还慢慢地把他放在自己腿上的那几张纸拿给我看。
  爷爷说:“这是我写给自己儿子的信。我知道他不想见我,所以我就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写在这上面,期望他能够读完它,再给我回封信。但是这几年里,我虽然写了上百封信,却没有一封能够寄出去。渐渐地,写信就变成了我的一种仪式,成了一种纯粹的倾诉,再也没有寄出去的想法!”
  爷爷最后又说:“小文,爷爷我是一个罪人啊——”
  爷爷说这句话时,我一直低着头,所以我没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继续想象爷爷悲伤的样子时,自己却先一步哭了出来。
  我赶紧从爷爷身边逃走后,我躲进旁边的厕所里,慢慢地抹去了自己的眼泪,后来一直等到吃午饭的时候,我才总算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那天的陪伴就这样结束了,我带着莫名复杂的心情回到家里后,我几乎整整虚度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我又去陪伴爷爷时,或许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缘故,我基本上都没有说话,而爷爷也没有再给我讲故事,于是我们那天基本上就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那天下午,我再次回到家里后,我第一次向叔叔要了钱,然后我就去了市里最热闹的商业街。
  第三天上午,我带着一大束鲜花去陪伴爷爷,我把花束递到爷爷手中的同时,我也把自己投到了爷爷的怀里。当时,我始终都是一言不发,我越是深切地感受着爷爷胸膛的温暖,我想说的那些话就越是说不出来。而爷爷则是不停地轻拍着我的后背,仿佛是想哄我静静地入眠。
  “谢谢你,小文!”这是爷爷那天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5
  那天之后,爷爷有时也会主动跟我提起他当年的事情。
  爷爷说:“小文,你见过街头的邮箱吗?就是一个绿色的大箱子,方方正正的,头上还戴着一顶绿帽子。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那种邮箱了,可是当年那种邮箱却到处都是。其实很多年前,当我还在那个大城市打拼时,我也曾想给他们写信的,可惜我虽然给他们写过好几封信,但是最终我却还是没有勇气把信寄出去。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面对自己过去的罪孽。”   我的想象力还算可以,因此就在爷爷舒缓的讲述中,我的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他当年踌躇不决的形象:他就伫立在寒冷的冬日街头,望着不远处的绿色邮箱,几次都已经走近邮箱了,却又几次回了头,而他握着信件的那只大手则一直裸露在寒风中,恍若未觉。
  再后来,爷爷还跟我讲述了他总是眺望清河的原因,其实他倒并不是在眺望清河,而是想要看清河边那条观景大道两旁的银杏树。
  “很多年前,在我儿子还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带他来这里玩耍过。当时我做事还不算太过分,反正就是还有一点做父亲的样子吧,所以不仅他当时玩得很开心,而且我也同样很开心。后来,我儿子还从地上捡起落叶,奶声奶气地递给我看,他说爸爸,你看这黄黄的银杏多好看啊!”
  爷爷模仿他儿子的声音时,他的语调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感慨。
  是啊,那黄黄的银杏叶的确很好看。一旦银杏叶变成金黄了,秋天也就到了,而秋天不正是收获的季节吗?我想,在爷爷的记忆里,那个秋日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我在旁边聆听着,并静静地羡慕着。
  只可惜,时光却如潺潺流淌着的清河水,正在缓缓地流逝着,因此仅仅几天之后,我就迎来了上学的日子。
  我实在没想到,最后一天,爷爷竟然给了我一封崭新的信件。
  爷爷说:“谢谢你,小文,谢谢你陪了我好多天!真的,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是肯定不会再写这封信的——”
  爷爷就是在那个唯一的缺口前把信交给我的,说完这番话后,他还再次望向不远处的清河,好像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但是我现在却已经知道,爷爷其实看的并不是清河,而是在看那一排排仍然还没变黄的银杏树,因为那些银杏树中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那些永不褪色的过往。于是,我不禁暗暗地焦急起来,既想祈祷那些银杏叶能够尽早地变黄,更想祈祷就在那些银杏树重新变黄的某一天,爷爷的儿子、还有儿媳能来看看他……
  而现在,爷爷却好像什么全都已经看开了一样,因为他仅仅是瞅了一眼不远处的银杏树,他就笑呵呵地吩咐起了我:“走吧,小文,你现在推我去邮局吧,我要亲手把这封信寄出去!”
  我赶紧直点头:“好好,爷爷,我听你的——”
  那天上午,我终于把爷爷推到喧闹的大街上后,由于我充其量只比轮椅车高上一点点,于是我们一老一少立马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结果,不仅有很多人纷纷夸我“真孝顺”什么的,而且我们过马路时,就连交警叔叔都赶过来帮我推起了轮椅车。
  那天的爷爷显得很精神,好像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几岁,因此在去邮局的路上,他一直都是跟我有说有笑的。再后来,当我不得不回家的时候,他则更是一直守在那个唯一的缺口前目送我,纵然我都已经走了老远老远,他却依然还是孤单单地坚守在那里。
  直到现在,我都始终不愿意相信,那天竟然就是我和爷爷的诀别。
  据漂亮阿姨说,爷爷其实就是死在那个唯一的缺口前的,因为当他把我送走后,即便有人想要推他回去,他却依然还是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结果当漂亮阿姨想来推他回去吃晚饭时,他却早就已经驾鹤西去了,好像还去得很安详。
  几天以后,我和叔叔、还有漂亮阿姨等人一同参加了爷爷的葬礼,而当漂亮阿姨等人在葬礼上失声恸哭时,虽然我也很想好好地哭一哭,可是我却不仅出乎意料地没有哭一声,甚至就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好像当时我已经彻底懵掉了。
  恰在这天,银杏树的叶子终于变成了金黄色。
  6
  直到七年以后,爷爷的那封信才终于转交到了我的手里,而那时候我则已经上了大学。
  我就是在叔叔家里拆开这封信的。我认真读信的时候,我的身旁还坐着叔叔、叔母和漂亮阿姨。其实,叔叔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是爷爷专门寄给我的一封信,只是按照爷爷的遗愿,他们一直等到七年以后才把信交给我而已。
  “小文,你猜到了吗?”时至今日,漂亮阿姨還是习惯这么叫我。
  对于这个问题,我是用点头形式来回应漂亮阿姨的。没错,爷爷就是我亲爷爷,虽然当年我并不知道这一点,可是当我年岁渐长而反复回味这件事以后,我还是隐约猜到了这个事实。否则,叔叔也不会无缘无故就让我去陪伴一个爷爷的。更何况,如果他不是我亲爷爷,当年我又为什么会一见到他就顿生亲近之情呢?
  “我是因为你爷爷的资助才能一直上到大学的,在他还没入院前,我就已经在他身边照顾他了。在我心里,他就像是父亲一样——”
  漂亮阿姨是爷爷所赞助过的几十个孤儿当中的一个,她毕业后想向爷爷报恩,于是她就不仅主动来到了爷爷的身边,而且后来她还协助爷爷创办了清河养老院。
  当初,漂亮阿姨更曾殚精竭虑想要修复爷爷和我父母的关系。
  “你知道吗?小文,其实你父母当时已经准备原谅你爷爷了!”叔叔也很快就说起了整起事情的原委,“所以,当你父母突然惨遭不幸后,我跟你阿姨他们就都百般纠结了起来,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去跟你爷爷说,因为你不知道,当时你爷爷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很差了。再后来,因为你突然被学校停学了,于是为了好好安慰一下你爷爷,让他能在临终之际见到自己的最后一个亲人,我们就特意促成了你们当初的那场见面!”
  漂亮阿姨还又这样对我说:“还有就是,其实就在你们去寄信的前一天下午,你爷爷就已经追问过我们了,因为当时他已经察觉到你可能就是他的亲孙子了,所以我们后来就把真相全都告诉了他。最终,你爷爷因为不想让你太伤心,害怕影响你的前程,于是他就决定不在生前跟你相认,而是仅仅只给你留下了这封信。”
  其实,爷爷留给我的这封信非常短,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是一封信,反而更像是一首简短的哲理诗。信就只有这样几句话:“小文,爷爷现在要对你说的是,叶子黄了,秋天也就到了,所以无论你有再多的悲伤,你都一定要记住,秋天毕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爷爷  绝笔于2013年秋天。”
  那天下午,我又读了一遍短信后,我就缓缓地走出了家门。
  我爬上家门前那条长长的坡道,向西走三百米,再向北走二百米,我就再次来到了当年爷爷所在的清河养老院。而现在,那些本该一成不变的风景则又蓦然亮丽了起来:还是绿树浓荫,还是鸟叫虫鸣,还是微风徐徐,还是阳光明媚,就连那些错落有致的光影也都依然还是完美地融汇在一起,和谐如诗。
  而在不远处的清河边,那里则依然还有我们所爱的银杏树。
  还是十月,叶子又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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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渠感咏  今夜的寂静  震撼年轻之城  流动的灵魂  连同这漳河水  洁净了众心  泪悄悄爬出  穿透了渴望  滋养秋月皓清  太行山圆梦  婉儿潇湘  一汪半挂银铃  猎猎旗海  归雁声声  悠悠赤子雄鹰  大漠狼烟  衣带汉风  席卷万古闲庭  师道尊约  仲夏之夜  清風梳柳  凉爽抚摸脸颊  长发垂肩  情瀑妙曼  师道弘愿晚霞  华甲鹤发  寿盛青山  古韵韶乐英花  推杯换盏  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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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手里握着砖头面对眼前的三只狗,感觉腿有点软。  领头的是一条黑狗,那是村北头贾大龙家的看门狗。贾大龙在村里是一霸,仗着跟镇里的某大领导有拐着八个弯的亲戚关系,在村里耀武扬威,高吼二叫,除了村长谁也不放在眼里。他的儿子贾二龙在村里也是嚣张得不得了,以贾二龙为首的几个孩子喜欢追杀村里的猫狗鸡鸭,只要发现了就穷追不舍,把村子变成了狩猎场。  去年他们合伙追杀了不知道谁家的一只鸡,在村里的大路上现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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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  从未如此凝望谁  除了遥远的你  但你的目光如此炽热  火红的玫瑰燃成了烈焰  灼伤了我的眼  也灼伤了往事  那些美丽的往事  一夜白头  你的身影  你的身影  如雾中的远山  时隐时现  时而真切  好似春风拂过脸庞  时而渺茫  仿佛山谷深处的琴音  琴韵悠长,烟雾幽转  我听见的莫非只是  自己内心深处的回音  珠贝  你在我心里埋下一个错误  像针,像刺  但我无力拔出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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