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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国铁路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ylook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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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柳站是位于群山中铁路支线上的一个小站,普速列车要经过一条长长的隧洞在这里绕个弯,然后在沙柳站停车喘口气,再鼓足力气载着满车旅客的欢声笑语或是离愁别绪踏上征程。虽然近几年高铁的建设突飞猛进,与既有线相邻的高铁线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但这条线路和列车依然保留着。因为高铁在这里不停,只有普速列车伸出壮实的双臂,展开长长的躯体,将山里的人和货物驮出沙柳,再如星河中的点点繁星那般,将他们散落在遥远的城市里。
  有车站就要有驻站公安,在沙柳站驻站的公安民警叫马君,人们根据他名字的谐音都叫他“马驹”。这个绰号伴随着他从小马驹一直喊到他五十多岁,直至变成了现在的老马驹。老马好久没在凌晨时分接到电话了,急促的电话铃声让他连忙扔下盛着煤块的小煤铲,顺手把刚拎起来的水壶又放到炉子上,任凭水壶从壶嘴中突突地冒着白气儿,他跑到办公桌前操起电话像条件反射似的张嘴说道:“你好,沙柳站,公安老马。”电话听筒里先是一阵杂音,然后才传出说话的声音。老马仔细地辨别了一下对方,确认电话里跟他开玩笑的人是公安处刑侦支队的队长杨鹏。因为对方先喊出了他的绰号“老马驹”,能叫出这个绰号的人,至少是相识二十年以上的同事,老马把脸上严肃的表情换成了微微一笑,对着电话听筒说道:“羊羔子,不年不节的也没突发事件和紧要案情,你怎么想起大清早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捎点沙柳的土产带回去啊?”
  出乎意料的是杨鹏没有像以往那样打着哈哈,而是压低声音说道:“老马,抱歉这么早打电话打扰你,其实是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老马撇撇嘴说:“什么事这么神秘啊,你跟我说话还客气啊。”
  杨鹏“嗯”了一声说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让你帮我拍的照片吗?你去帮我接他们一下,我一个小时以后坐4136次列车过站,详细情况是这样的……”
  老马从驻站点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又换成了严肃和急切。他先是跑到简易的储物室里去开自己的小电瓶车,可钥匙插进锁眼里拧动了几下才发现,电表盘上根本没有显示。他一检查充电器,原来是充电器插头和插座松动了,充了一个晚上的电等于没充。他只好扔下电动车径直跑上站台,冲着站得笔直准备接车的值班站长老王喊道:“电线杆子,把你的自行车借我用用,我有急事!”
  老王闻声回过头来朝老马喊道:“我要是电线杆子,也得拴住你这匹老马。要什么自行车,不借!”
  老马指着老王喊:“告诉你我有急事,一会儿4136次列车上有重点旅客,耽误了工作我把你电线杆子锯了烧火,快点!”
  这句话让站得笔管条直的老王心里犯了嘀咕:有重点旅客我怎么不知道呢?兴许是他们公安的检查组或者是来调研的领导吧。想到这儿,他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边转身朝老马挥手扔过去,嘴里还喊着:“你就吹牛吧,车在老地方。”
  老马伸出左手准备接住钥匙,右手顺势也将一串钥匙朝老王扔过去:“我驻站点的钥匙,你耳朵竖起来点,有电话帮我接一下。”
  “好嘞!”
  两串钥匙在空中划出两道抛物线,准确地落到对方的手里。老马接到钥匙后头也不回地一溜小跑奔下站台。
  4136次列车在穿过一条隧洞之后又提速飞跑起来。车厢里的乘警张锐始终透过车门上的玻璃,观察着坐在車厢中间座位上的三个人。这三个人是半夜从朔阳站上车的,朔阳站派出所所长亲自送到站台上,因为他在列车后端往前巡视,等跑到列车中部的时候,三个穿着便衣的男人已经走进车厢了。张锐照例和所长握手寒暄,没等他询问情况所长就告诉他说,三个人是公安处刑侦支队的,在执行任务,带队的是杨鹏杨队长。既然是自己人张锐必须要过去打个招呼,于是等车行稳了之后,张锐来到车厢想和他们寒暄几句。没想到刚走近三个人的座位,其中一个年轻民警立即站起身挡住他的去路,边伸手阻挡边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递过去说:“我们是公安处刑侦支队的,出来执行任务,请你帮忙配合一下。”
  张锐接过工作证看了看,虽然脸上没暴露出任何表情,但心里着实有点别扭。按说大家都是同事,又都是一个公安处的战友,不管你执行任务还是跑外勤出差,到了车上理应跟乘警礼貌地沟通一下,乘警也会在职责范围之内提供帮助和照顾。你们可倒是牛,真是眼里没有别人,看你工作证上的年限比我入警还晚呢,我主动找你来联系工作你还把我拒之门外,这回我得让你懂懂规矩。想到这里张锐撇撇嘴,把工作证还回对方手里说:“行,请领导指示,我怎么配合?”
  年轻民警用手划拉一下车厢说:“你重点警戒这个车厢,清理一下无关人员,控制来回流动的旅客。简单说吧,最好这节车厢里就我们三个人。”
  张锐摇摇头说:“这个恐怕实现不了。人家旅客想穿过这节车厢上厕所打水,或者是前方到站旅客持有这节车厢的车票上车,咱也不能不让人家对号入座呀。”
  年轻民警没想到张锐会直接怼回来,愣了下神说:“那你就重点警戒下这节车厢。”
  张锐仔细看看年轻民警的脸,顿了一下笑笑说:“4136次全列16节车厢,除去因为朝发夕至的原因没有餐车外,软硬卧车厢,还有你们乘坐的硬座车厢一个都不少,你让我重点警戒你这里,别的车厢呢?别的旅客有需求呢?如果因为突发原因发生治安问题呢?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看你这个意思,是第一次跟着出任务吧,老同志没跟你讲过出门的规矩吗?”
  一番话先抑后扬将年轻民警怼得直翻白眼。杨鹏看在眼里忙招招手让年轻民警坐回中年人的身旁,自己站起身走到张锐的跟前掏出工作证递过去说:“兄弟别介意啊,我带的弟兄刚入警时间不长,也是边学习边工作还不太熟悉咱们职业的特殊性。”
  张锐连忙摆手说:“杨队,您别客气,我认识您。前年搞专案的时候我抽调到刑侦队帮忙,您还带过我呢。”
  杨鹏拍拍张锐的肩膀说:“既然都熟悉我就不客气了,你也知道我们是半夜从朔阳上的车,上午还要赶回市里,有很多工作要做。”
  张锐疑惑地说:“您抢时间赶交路怎么不坐高铁呢,据我所知4136次前面有好几趟高铁呢。又快又稳能早到市里,还不耽误您办事。”   杨鹏顺势搂住张锐的肩膀,附在他的耳边悄声地说着什么。邻座的几名旅客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的样子,穿便服的人一会儿指指座位上的中年人,一会儿指指车窗外面,一会儿又拍拍乘警的肩膀,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塞到他手里。虽然他们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但仍然被有节奏的车轮声掩盖住了。少顷,张锐冲杨鹏郑重地点点头说道:“我懂了,请杨队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好!”
  自行车在蜿蜒的山间小路上左拐右扭地爬行着,虽然远处的天边已经渐渐地露出亮光,但是在没有路灯的山路上,老马依旧摸黑使尽全力地蹬着车,朝临近的村庄奔去。多年在沙柳这个地方驻站,老马对周围环境的熟悉程度一点不亚于自己的家里,每条公路每条小道他都像是穿过客厅走到厨房,或者是从东屋到西屋那样不假思索。他知道避开哪些坑坑洼洼的地方,知道哪条路近哪条路远,知道平日里跟他喝茶聊天开玩笑的每个村民住在什么地方。他来到村里路灯下的一处房子边停下,张嘴喘了几口大气便上前敲门。敲了几下门,屋子里传出女人的声音:“谁啊?”
  老马对着屋门说:“是我,老马,快开门!”
  听见老马的声音屋子里的人明显变换了口气:“哦,是马大哥啊,你等会儿,我披件衣服给你开门。”
  随着打开的门透出来的灯光,老马面前站着一个三十多岁面容姣好的漂亮女人,她朝老马伸出手笑着说:“马大哥,这么早有什么事进屋说,外面太冷。”
  老马冲女人摆摆手,说:“小田,我不进屋了,你赶紧带上小宝跟我去车站。”
  小田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老马,还没等她问话老马又说道:“是陈东升回来了,坐4136次列车经过沙柳站,我接到消息赶紧跑过来告诉你。你带着小宝现在就跟我去车站。”
  听完老马这番话,小田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惊喜,但旋即又被哀怨替代了。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怨气说道:“他走这么久也不知道回来,要不是你老马和村里的人照顾我,还给我找活干,我和孩子饿死他都不管,我不去。”
  老马摇摇头说:“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啊,再说就是你对陈东升有抱怨有意见,也该让孩子看看他爸爸,毕竟小宝好长时间没见到他爹了。”
  小田仍旧用身体堵住门口说:“您别劝我,我不去。”
  老马焦急地挽起袖口冲小田露出腕子上的手表,朝她眼前晃动了两下说:“火车可不等人,我着急忙慌地摸黑跑来接你和孩子,你可千万别把机会错过去。”说完话他抬头冲屋子里喊着:“小宝,起床了吗?快起床,跟我去火车站看你爸爸去。”话音刚落小宝已经从妈妈的腿边钻了出来,直接跑到老马跟前一把抓住老马的衣服下摆,死活不撒手,边往老马身后躲边朝小田喊道:“我要跟马大爷去车站,我要见爸爸,爸爸上次走的时候说了,回来给我带玩具。”
  小田用手指着躲在老马身后的小宝说:“你爸爸说话从来没算过话,你还指望他给你买玩具?今天还得上学呢。”
  老马伸手护住小宝说:“时间来得及,4136次七点之前过站,去过车站后我再把你们送回来,然后去送小宝上学,耽误不了。”
  小田显然是被老马说动了心思,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老马说道:“咱们三个人怎么去啊,现在天还没大亮……”
  老马扬起手拍了拍旁边的自行车:“快!我驮着你们娘俩去!”
  列车在群山间的铁道上,迎着前方渐渐露出的光亮不知疲倦地向前行驶。车厢里的人们也慢慢地除去睡意,有的揉着眼睛盯着车窗外的景色,有的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风挡的地方活动一下身体,杨鹏他们三个人则始终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坐在杨鹏对面的中年人眼睛不住地向外张望,脸上的表情不停地起着变化,时而欣喜时而失落,嘴角边还不经意地流露出轻轻的叹息。这一切都被杨鹏看在眼里,他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桌子,中年男人闻声后立即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眼前的杨鹏。
  “陈东升,窗外的景物看着还熟悉吧?”
  被叫作陈东升的中年男人目光有些游离,既想看窗外的景色又想面对杨鹏的询问,想说什么又感觉无从回应,踌躇片刻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熟悉。”
  杨鹏点点头说:“近乡情怯,我能理解,当时你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吗?你当时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反正你不是靠双脚走出去的吧?”
  陈东升看着杨鹏回答道:“我,我当时是扒货车离开的,我们那边离铁道近。”
  杨鹏举起手机朝陈东升晃动了一下:“沙柳站的老马认识吧。我刚才给他打电话了,他去接你媳妇和孩子,顺利的话车停在沙柳站的时候你们能见着面。”
  陈东升眼神里闪现出一丝亮光,蠕动了下嘴唇道:“谢谢。”
  杨鹏依旧平和地摆摆手,用眼神引导陈东升将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说:“离开家这么久,家里人早就惦记着了……”
  陈东升眼神里露出期待的亮光,但很快又被阴霾遮住了。
  张锐用托盘端着一个饭盒和三碗泡面走过来,将东西放到桌子上说:“杨队,我们这趟车是夕发朝至的客车,因为上午就能到市里,所以车上没挂餐车。我热了点咸菜,泡了几碗面,你们凑合吃点吧。”
  杨鹏和年轻民警连忙把东西接过来,招呼张锐过来一起吃。张锐笑着指指自己的警服,示意着装不适合当众吃东西。杨鹏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低头看桌上的东西时猛然抬头招呼张锐说:“你把方便面里的塑料勺子给我拿来,我用不惯这个方便筷子。”
  张锐不解地扫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又看了看杨鹏,猛然醒悟似的拍拍脑袋说:“对,对,我马上去拿。”
  这个情景被周围的旅客看在眼里,悄悄地议论杨鹏的举止。“人家乘警给你端来热气腾腾的食物,你不仅不表示谢意还挑剔人家餐具拿的不对。”有的则撇撇嘴小声告诉邻座的人,议论的声音虽然小,但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进年轻民警的耳朵里。他有些气不忿地想站起来回应,身子刚从座位上做少许移动,就被对面的杨鹏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年轻民警无奈只得悻悻地坐回陈东升身旁。
  乘警张锐拿着换好的塑料小勺回来递给杨鹏,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和几张零钱说:“杨队,按您的要求我把他的车票补上了。咱們现在是全程对号,他又没带身份证所以输入的时候耽误点时间。”   杨鹏接过车票放到自己口袋里,看着陈东升忐忑的神态说道:“放心吧,沙柳站的驻站民警老马办事很牢靠,对沙柳周围的环境特别熟悉,这么多年没出过问题。哦,你应该也认识他吧?”
  陈东升的脸上闪现出几丝莫名的尴尬,点点头回答说:“认识。”
  年轻民警面露难色地看着窗外,像是对杨鹏,又像是喃喃自语道:“虽然现在天快亮了,可山里面黑灯瞎火的路不好走,老马别再耽误事。”
  杨鹏狠狠地瞥了年轻民警一眼说:“闭嘴!老马不会耽误事的。”
  陈东升连忙不停地点头,似是对杨鹏说的话表示赞同。
  杨鹏看着他们说:“先吃饭吧,一会儿就凉了。”
  通往车站的山道上,老马正躬身弯腰费劲地修理着掉链子的自行车,小田和孩子站在一边想帮忙也插不上手。小田抬头望着渐渐浮出亮色的天边,小声地朝蹲在地上修车的老马说:“马大哥,我说不去您非要去,还受累驮着我和小宝,您看车都坏了……”
  老马朝身后摆摆手说:“没关系,很快就能修好。”
  小田看着老马费劲摆弄自行车的背影,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拉起小宝说:“孩子,咱不去车站了,咱回。”
  小宝挣扎着喊道:“我不回去,我要去火车站看我爸爸。他答应给我带礼物的,我不回去……”
  小田伸手猛地拍了一下孩子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回去!”
  小宝被吓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个情况出乎老马意料,他急忙扔下手里的树枝,站起来冲着小田喊道:“你是干什么啊,都走到半路了你鬧回去,你怎么还打孩子呢,留神别吓着孩子。”
  小田把孩子放下,转过身去用手抹着脸上的眼泪。老马走过来抱着哭泣中的小宝替他擦擦眼泪,对小田说:“你跟孩子较什么劲!我就不相信陈东升走了这么长时间,你心里不惦记他,他心里不念着你?要是他不念着你,杨鹏队长怎么会在火车上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们跟他见面呢。”
  看着小田有些松动的背影,老马索性把小宝抱到自行车的大梁上,对她喊道:“你要不去,我可带着小宝先走了。”小田没有再坚持,转过身来坐在老马的自行车后架上。老马挺起身子,用力蹬着自行车朝车站跑去。
  车窗外的天空亮出群山中的第一抹霞光,虽然太阳还没有完全越过山巅,但是隐约着已经有了蓬勃欲出的样子。陈东升的眼神不停地在窗外和对面的杨鹏身上游走着,好几次想张嘴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杨鹏好像有些困意,微闭着双眼靠在椅子上养神。年轻民警则把腿放到对面的椅子上,双手向后抓住椅背不住地拉伸自己的身体。陈东升终于按捺不住向前探探身子朝杨鹏问道:“杨队,几点了?”
  杨鹏像猛然醒悟一样晃晃脑袋,先是看看窗外又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快了,还有几分钟就到沙柳站。刚才列车的广播里没通知吗?”
  “没有。”
  “哦,那就是还没到广播时间吧。”
  “老马,老马没给您打电话吧?”
  “他没打电话就说明事情办得还顺利。你踏实等着吧。”
  陈东升得到这个回复心情又平和了很多,脸上的焦虑也慢慢淡了下来。年轻民警把客桌上的水杯给杨鹏端过去,试探着问道:“杨队,车过沙柳就直接到市里了,回市里您先回家去看看,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就行。”
  杨鹏摇摇头说:“还是先回单位吧,事情不落实好我也不放心。”
  年轻民警抬头看了看行李架上的背包,旋即又将眼光转回杨鹏身上问道:“杨队,这回咱们出门这么久,您没给嫂子和孩子带点什么礼物啊?”
  杨鹏笑了笑说:“每次出任务咱们能全须全尾、平安顺利地回家你嫂子就高兴。这就是带给她最好的礼物。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不太理解,等以后吧,等以后你娶了媳妇成了家,就能体会到了。”
  年轻民警说:“像咱这样一年365天,三百天不着家的样子,谁愿意嫁团空气啊。我还是先坚持单身狗的状态吧。”
  杨鹏看了看对面的陈东升说:“人到了岁数就得有个家,有家就有依恋,有家心里就总会有种在外面漂泊久了,想找个港湾停靠的感觉。就像这长途的火车,出发是起点,沿途各个站点的停靠是小憩,而到站就是终点。到了终点你就要休息调整,检修破损,补充燃料给养,然后才能再次出发。我说的对吗?”
  陈东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对。”
  年轻民警说:“您先别发感慨了,想想给咱们小朋友带什么礼物吧。记得出差时孩子可是找您要玩具,您也答应一定带回去。”
  杨鹏抬手指了指行李架上的背包说:“言必信行必果,答应孩子的事就得办。我给他买了个喜羊羊。”
  年轻民警露出惊讶的表情说:“我还以为您得买个变形金刚呢,最不济也得弄个黑猫警长什么的。买个喜羊羊?多没战斗力啊!哈哈。”
  “我可不想儿子像我这样,他这个年纪就得幸福快乐,别成天打打杀杀的。等以后考个好的大学,学点本领自立自强。”杨鹏说完把头扭向陈东升,“你也希望孩子是这样吧?”
  陈东升眼里露出希望的光亮,不停地点头说:“是,是。”
  列车广播里传来播音员常规的播报声,“旅客朋友们注意了,前方停车站是沙柳站,请大家带好自己的随行物品,下车前进行检查以免遗漏。列车停点五分钟,请大家注意安全,希望下次再见。”随着播报声乘警张锐从车厢门处走了过来,他来到杨鹏身边低声提醒道:“杨队,车快进站了,我一会儿先下车交接巡视,您和咱的人说具体位置了吗?”
  杨鹏边回答边掏出手机说:“我告诉老马了,9车中部,我再给他打个电话确定一下。”
  电话拨通了,铃声响了半天没人接听。杨鹏又拨打手机,但里面却传出来很长的忙音,连续响了几遍之后听筒里传来提示音:“对方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这个声音陈东升也听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又紧张起来,眼神不停地朝车窗外张望,好像要把这层玻璃看穿一样。杨鹏也有些诧异,心里想着老马不接电话会不会有什么突发的变故,但他脸上仍然平静如水没有带出一丝不确定的神情。   列车缓缓地驶进沙柳站的站台,陈东升焦急地透过车窗向外张望。杨鹏和年轻民警也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巡视车厢路过的站台,零散的几名候车旅客和站台上的值班员不用仔细辨认就能一目了然,没有老马和他们所期待的身影出现。张锐急忙走下车门来到站台上,紧跑两步来到值班站长老王跟前问道:“老哥辛苦,您看见驻站公安老马了吗,他怎么没在站台上接车啊?”
  老王也疑惑地摊开双手道:“我还等着他呢。天还没亮就把我的自行车骑走了,说是去接人,到现在还没影呢。”
  张锐闻听急忙转过身去冲列车窗户里一直看着他的杨鹏挥手示意,这个举动杨鹏看懂了,意思是人没到。看着有些失望的陈东升,杨鹏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缓缓地说:“别失望,我了解老马办事的风格,就算他接不到你媳妇和孩子,也会想办法拍张照片传给我的。再说了,你家离车站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远,但老马出发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兴许是路上耽搁了吧。”
  陈东升木然地朝杨鹏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能看到他的喉结在上下蠕动,嘴唇闭合得死死的,半晌才张开嘴呼出一口气……
  时间一秒一秒地向前挪动着。老王按照规定朝列车前方做出了准备发车的信号。车厢里的杨鹏脸上失去了平静,眉头皱成了一团,眼睛使劲盯着进站口的地方。年轻民警好像也受了他的感染,站起身把车窗抬起来往外观望,仿佛这样才能看得清楚些。只有陈东升在一声叹息之后,伤感地低下了头。张锐也快步走向车门,就在他伸手抓住车门边上的扶手时,习惯性地回头看看站台,猛然看见老王浑身一震,手中信号旗改变了方向,指向进站口坡道上的远端。与此同时,车厢里的杨鹏、年轻民警和陈东升也隔着车窗朝坡道上望去。他们眼中的地平线上先是冒出一顶镶嵌着国徽的警帽,闪闪发光的国徽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紧接着是老马汗流满面地拼命推着自行车奔跑的身影。陈东升隔着车窗看清楚了,老马自行车上坐着的是他的儿子小宝,紧跟在老马身后跑过来的是他的媳妇小田。“爸爸……”自行车上的小宝不住地朝列车上挥手。“他们来了!”极度的兴奋使陈东升猛地站起身来,一直搭在他手臂上的衣服随着他的站起滑落下去。
  邻座几名眼尖的旅客突然发现这个人双手之间戴着一副手铐。
  陈东升至今也不能忘记自己仓皇出逃的那个夜晚,他屁滚尿流地从家里跑出来一直朝铁道线上奔跑,他知道唯一能快速逃离的办法就是扒上行进中的货车,他甚至都能听到身后警车鸣响的警笛,看见黑暗里不断闪烁的警灯。他没来得及跟媳妇和孩子多说一句话,更没有机会拿走自己藏匿起来的非法所得,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头,赶快离开这里躲避警察的追捕,逃脱法律对自己的惩罚。他一定不知道,老马带着杨鹏等人赶到他家附近时,熟悉情况的老马建议为了不给年幼的小宝留下心理阴影,也为了不惊扰周围的人们,请抓捕的民警关闭警灯和警笛执行任务。杨鹏答应了老马的请求,没有大张旗鼓地进行抓捕,将人文关怀融入浓浓的黑夜里。
  逃出来的日子是他无法想象的,他一边逃避警察的追捕,一边还要想办法让自己生活下去。可是这两个目的通常是相悖的,所以他经常面临刚找个地方喘口气,有个风吹草动就必须做要跑路的状态。尤其是大数据时代的监控,更让他感到无所遁形。当杨鹏带着年轻民警出现在他眼前亮明身份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逃跑,可是他没想到铁路公安跑得比他快比他猛,就好像是高铁在追普速列车,速度上的优劣根本没什么悬念,以至于好几次他都能听到警察近在咫尺的喘息声,还有脖梗子处感受到的对方手掌的温度。直到杨鹏把他逼到死胡同里,他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朝杨鹏摆手,意思是我不跑了,也跑不动了。
  审讯室里陈东升没有选择对抗,因为他知道能一路把他追瘫到地上的人,再怎么抵抗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与其负隅顽抗不如老实交代,因为他心里始终有个念想,他知道抓捕他的人是铁路公安,押解他回去的时候十有八九是要坐火车的。只要不乘坐高铁,他就有机会在远处看看自己逃离了很久的家乡,所以他交代完罪行之后,向杨鹏提出自己跑出来太久了,想看看媳妇和孩子的样子。杨鹏打开手机将老马拍摄的照片给他看,看着照片里面的媳妇小田和儿子小宝,陈东升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这个情形没有逃过杨鹏的眼睛,他知道罪犯家属对于罪犯的重要性,他也清楚即将面临刑罚的罪犯,除去高墙之内的严格管教学习教育,使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之外,家属的支持是很重要的动力。于是他在向上级请示之后,故意在朔阳站错过几趟高铁,带着罪犯陈东升上了这趟4136次普速列车。他想给陈东升一次机会,想借火车过站让他见一见自己的亲人。杨鹏清楚这么做是有风险的,可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知道,改造好一个人比抓一个人更重要。
  随着陈东升站起,杨鹏也迅速站了起来,他用力按住陈东升的肩膀将他按回座位上,顺势操起滑落的衣服盖在他的手腕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铐钥匙打开了陈东升一只手的手铐,将另一端悄悄地紧扣在自己的手里,挨着陈东升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陈东升感受到了异样的温暖,他回过头感激地看着杨鹏,杨鹏则用眼神示意他去看窗外跑过来的小田和孩子。
  老马把小宝抱到小田的手里,看着他们跑向车厢跟陈东升会面,又急忙转身跑到值班站长老王的身边,用手指着他们气喘吁吁地说:“电线杆子,你压着点,压着点。”
  老王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纸巾递给老马,让他擦擦顺着脸颊留下来的汗水,嘴里不停地说:“看见了,看见了,我知道!”都是在一起干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他们的对话简单明了。老马是让老王不要着急给信号发车,压住时间点多给他们几秒钟。老王自然明白老马的意思,手里攥着信号旗,眼睛紧盯着站台上的时钟。
  小田抱着小宝凑近到车窗前,小宝伸出手去抓车窗里的陈东升。陈东升也伸出手爱抚地抚摸着小宝的头发。小宝天真地看着陈东升说:“爸爸,到站了你怎么不下车呢,咱们一块回家吧。”
  陈东升瞬间在脑中反转了好几个答案,终于对小宝说道:“小宝,爸爸还得和这两位,这两位……”   旁边的杨鹏冲车窗外的小宝招招手说:“孩子,你爸爸还得和叔叔们去办事呢,等办完事,等办完事你爸爸会体面地回来,到时候他会陪你和你妈妈的。”
  小宝听完杨鹏的话,盯着陈东升的眼睛问道:“爸爸,到时候你就不走了吧。”
  陈东升看着车窗外的媳妇和孩子,又回头看看杨鹏和年轻民警,再转回头似是下定决心地对小宝说:“对,爸爸再回来就不走了!”
  小宝开心地笑着说:“爸爸,你答应给我带的礼物呢?”
  这句话问得陈东升有点发蒙,他抚摸小宝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从小宝的脸上移到媳妇小田的脸上。這个短暂的变化依然没有逃过杨鹏的眼睛,他紧扣手铐的手暗地里拽了下陈东升,然后用眼神示意对面的年轻民警去拿行李架上的背包。年轻民警明显有些不情愿,但是在杨鹏严厉眼神的催促下,他伸手从行李架上拿下背包,从里面把喜羊羊拿了出来,在客桌下递给杨鹏。杨鹏接过玩具又悄悄地塞到陈东升的怀里。这个无缝拼接的传递做得悄无声息,且又流畅如水,一切都在车窗下完成。当陈东升隔着车窗把玩具递给小宝时,好像是父子间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小宝看见陈东升递过来的喜羊羊,高兴地一把抢在手里,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喊着:“谢谢爸爸,谢谢爸爸。”小田看着车窗里面的陈东升,又看着面带微笑的杨鹏和年轻民警,像是对陈东升说:“你好好的……我和孩子,我和孩子等着你好好地回来……”
  站台上发车的铃声响了,火车汽笛也随之响起,这声声的催促是在提醒人们火车要离开车站进行新的征程。火车缓缓地开始移动,陈东升没有探出头去和家人告别,而是隔着车窗不停地向外挥手,站台上的小田抱着孩子也在挥手向他道别。车开出站台了,陈东升从窗外把目光收回来,充满感激地看着眼前的杨鹏和年轻民警,这两个把他追得走投无路的警察,在路过一个小站的时候又给了他满满的希望。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抽泣着。杨鹏松开了紧扣着的手铐,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举动是鼓励也是期许。陈东升感受到了,他默默地说了声:“谢谢,谢谢你们……”
  天大亮了,太阳爬上了沙柳站前面的山头,阳光洒落在每一个能照射到的角落上,也洒落到车站的站台、钢轨、站房和信号机上。老马和老王、小田抱着小宝站在站台上,目送着行驶的列车迎着阳光开向远方……
  作者简介:晓重,本名李晓重。北京铁路公安局天津公安处民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公安文联首届全职签约作家。长篇小说《走火》获第十届金盾文学奖一等奖;长篇小说《危局》获全国首届公安文学大奖、第十一届金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发现》获第三届全国法制文学大奖,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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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空间设计课程与市场需求联系最为紧密,其教学方法的研究和探索一直紧跟时代经济发展的步伐。当前,国内商业线上品牌和线上店面飞速发展,而线下的商业店面处于转型状态。
一定是黄昏.太阳像农夫收地一样尽可能地收敛着它的光辉.rn有风吹来.这应该是春天的风,风力虽大,但吹到脸上却是暖的.rn和暖的风似乎不是吹在郑大拿身上而是要托起他,让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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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北京已经开始闷热,晚上似乎凉快了许多.入夜,微倚床头,脑海中的画面越发清晰:一棵饱经沧桑的柿子树在炙热的阳光照射下依旧挺拔,一个能压出清凉甘甜井水的压水机安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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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0日,中国酒业协会产业创新技术研究院成立大会暨2021年中国酒业创新发展论坛在天津科技大学隆重召开。本次大会由中国酒业协会主办、天津科技大学承办。中国酒业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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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教学是环境工程专业教育人才培养的重要环节,也是提高学生工程实践能力的重要保证。根据环境工程专业实践教学的特点,构建了轻化工污染全程防治为特色的渐进式分级实践教
本文首先讨论了“舍不得”表达式中动词隐现现象及语义允准条件,从语义指向角度发现表因事件隐略现象,指出应当从事件角度进行识解.同时考察其历时形成,比较了“舍不得”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