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叔的电影

来源 :山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ccq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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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又得去找唐叔了,那或许就是我身上偶发的病。
  很多年前的夜晚,在矿区通往四野山村的土路上,我带着黑狗一次次找过唐叔。我拎着摇摇晃晃的矿灯,不时照向掏黄鳝、看西瓜、捉青蛙的村人,也不问路,闷着头跟着黑狗跑,就会在这个村的稻草垛、那个村的晒稻场找到唐叔。那时的唐叔一定是喝醉了,躺在那儿跟天上的星星说话,像是跟它们很熟似的。我偶尔挺烦这差事,就气鼓鼓地问唐龙唐凤:你俩为啥不找你们的爸爸?非要我去找?唐龙头一仰:鼻孔吹出两股气流:哼!他死在外头才好呢。唐凤却难得地赔着笑:你家不是有大矿灯么?我家没有哦。我摇摇大脑瓜,眨巴眼睛还想说什么,唐嬸碎玻璃般的尖叫声就传了过来:他又去哪儿找相好的了?快把他找回来啊——我只好朝唐叔养的黑狗丢个眼色,颠颠儿回家拎起矿灯上路了。没想到这一找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
  唐叔不是我亲叔,是我父亲的战友。他曾是矿上的电影放映员,之前是跨过友谊关的军人,再之前是长江江心洲上渔民的儿子。当年,新中国工矿城市银城刚刚兴起,一批批转业军人开拔而来,一群群招工农民蜂拥而至,于是一座座矿山、工厂热火朝天地落地开花了。唐叔是跟我父亲同批转业到国营煤矿的,那时的矿区还不时会传来野狼的嚎叫,等我出生时才有点集镇的气象。据说,唐叔到矿山时,因具有高中学历且能写会画,有两个岗位供他选择:一是去矿工会,前任工会干事在灯光球场画伟人像时,因把痣点错了位置而被抓走了;二是去矿山子弟学校当老师,那时矿校好多“臭老九”被批斗过,教师稀缺。唐叔不想被抓走被批斗,就自告奋勇去矿工俱乐部当了电影放映员。他的工种比往日的战友好多了,那一批转业军人大多分配到井下当起采掘工,我的大字不识的父亲就是爆破工。于是,唐叔不穿蓝工作服,总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还在口袋里插了一支英雄牌钢笔,把头发梳得光滑顺溜,以示自己跟工人阶级的区别了。
  唐叔工作的地儿矿工俱乐部,是个方方正正的两层水泥楼,门前高高的台阶、笔直的立柱模仿着北京人民大会堂,是矿区最为气势雄伟的建筑。那是矿上召开大会的礼堂,经常举办“大干红五月”誓师大会、“五一”职工文艺演出啥的,喇叭里总传出斗志昂扬的歌声,我的父辈们每年至少会在那儿合唱一曲《咱们工人有力量》。有些时候,那儿会放放电影,《南征北战》《小兵张嘎》《上甘岭》《渡江侦察记》啥的,引得矿上人蜂拥而至,电影一散场就会传出孩子们兴奋的喊声:香烟洋火桂花糖——唐叔的工作间就在矿工俱乐部二楼的小暗室里,他把电影胶片缠在放映机上,放映机嗞嗞地旋转起来,一道光柱从小方洞里投射下来,越过挤挤挨挨的人头,投在白色屏幕上,于是一场场战火硝烟、爱恨情仇就上演了。我一直觉得那是个做梦的地儿,那个封闭的礼堂能把日光挡在外面,提前进入夜晚,让人进入恍如隔世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矿上人很喜欢看电影,因而对水泥楼顶那铁片焊成的“矿工俱乐部”五个大字视而不见,管它叫“电影院”。
  少时的我常去唐叔家玩,曾被人误解为我和他女儿唐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实,我黏的是唐叔,更准确地说是图谋他带我去放映间看电影的特权。我的这个小计谋唐凤早就心知肚明,因而一直用眼梢忿恨而鄙夷地扫射着我。现在她的眼梢已经有鱼纹尾了,可那股冷峭仍不减当年。唐龙却不在意我,那时的他正处于叛逆期,忙着跟唐叔像苏美两国似的冷战。唐婶在不尖叫的时候是个逆来顺受的柔弱人,在那些擅长指桑骂槐、指鸡打狗的矿工家属们中间总显出小心而委屈的样子。她以前是黄梅戏演员,下放过农村,嫁给唐叔后改行做了矿服务社的理发师傅。唐叔总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多话,不爱理睬人,却喜欢我,酒越醉越喜欢我。他只要沾上酒就会一改沉默寡言的毛病,跟我唠叨他的往事,说他以前在部队是机械化师,他骑着摩托车奔来驶去风光无限,说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我每回都貌似仰慕地听着,心里却在暗笑他吹牛皮,我知道他跟我父亲曾在同一连队,都是干铺路架桥活儿的工程兵,而且他的往事苍白得有些可怜,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件事。当然,喝醉的矿工们都爱吹牛皮,都能把蚂蚁吹成骆驼,也许长大的男人都是那样吧。好戏还在后头呢,唐叔说着说着,就会学起电影中的台词,醉眼斜睨,仿佛入戏的演员,学得惟妙惟肖:“高!实在是高!”“黄河黄河,我是长江,听见请回话!”“为了胜利,向我开炮!”……那会儿,他会眼睛贼亮,神采飞扬起来——也许那是他为自己上演的一场张灯结彩的节目。
  那个矿区跟银城只有一山之隔,可通往山外的柏油马路扭来扭去挺小肚鸡肠的。那儿,山岭上,井架高高耸起,两侧碉堡、水塔相对而出。岭下,一排排红砖平房沿山坡蔓延,一条街道串起矿工俱乐部、粮站、学校、邮电所、地磅房向山外游去,当然还有架着发射天线的机关大楼、墙壁雪白的卫生所,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可那个矿区在三年前就被推掉,种上树木,废弃矿山复绿了。矿上人陆续搬走,散落在银城里。唐叔老了,也就搬到城里的高尚住宅区了。
  唐叔住进银城后偶尔还会失踪,却不再是酒后忘记回家的路,而是在大街上蹓跶蹓跶就不见了。唐凤怀疑她爸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坚决予以否认,既然唐婶老年痴呆了,唐叔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我们应该相信上苍是公平公正的,不会让老两口一起中彩的。可只要唐叔一找不着人影,唐凤就会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我去找人。她还是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她爸的失踪与她无关,而找她爸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好吧,找就找吧,反正我的提包里始终揣着印有唐叔相片的寻人启事,只是唐叔家曾经的黑狗早就没了。
  2
  先去电影院找找吧。
  有那么几次,我就是在影院橱窗前找到唐叔的。当时,他佝偻着身子,推着眼镜凑在电影海报前,边看边摇头,跟私塾先生似的。他身子干瘦,我真担心他钻进海报成为一幅画,那样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次,那个老电影工作者会不会在电影院前流连忘返呢?这座小城虽然像擦去胎记一样,急吼吼地拆掉了工人新村、劳动新村、机厂家属院、废弃的钢铁厂等当年著名建筑群,建起一批批高尚住宅区,树起一座座仰视才能数得清层数的高楼大厦,可影院却屈指可数,而且原来的国营东方红电影院已成为东方银座广场了。我在几家影院转了一圈,没见到唐叔的身影。我知道他是不会挤在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年轻人中间,去看《功夫熊猫》《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那些影片的。可那个糟老头会跑到哪里去呢?我心里埋怨唐叔是个不安生的老头,他怎么就不能跟公园里的老头们下下棋,跟广场里的老太太们跳跳舞,整天瞎溜达啥呢?   天近黄昏,我给唐凤打电话,那时的她不在去往棒棒糖量贩KTV的路上,就在七里香茶楼打麻将。果然,我听见哔哔啪啪的洗牌声从话筒里传来,便老老实实告诉她,我找遍小城影院却没找到唐叔。唐凤的喊声追过来,直炸耳朵:那他能去哪儿?汉奸,你死人啊,你就不能去别的地儿找找?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可电话那边传来一女子的笑声:哟,唐凤,你家的狗丢了呀!然后就被挂断了电话。唐凤跟她爸说话总是气冲冲的,没个好脸色,像个债权人,可她却给老爷子买房请保姆,一看见电视上的老年人保健品广告就往家拎。她曾跟我说过:我爸那人孤僻性子,总一个人跑来跑去,没有儿女心,年轻时对子女不管不问,老了老了还管起我来,烦!——我真想心平气和地跟她谈谈她的父亲。我想告诉她:那天,唐叔打電话给我,说他很疼。我去看望他时,唐婶坐在小区花园里笑嘻嘻地看着资深美女们跳广场舞。我绕开她,走进唐叔家。唐叔正躺在沙发上,盖着薄毛毯,咳嗽着。他瘦了,毛毯下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仿佛他的肺部安装了一个小型发动机。他尽力抑制住咳嗽,把手伸向我。我犹犹豫豫地握住他的手,能感觉到他已经很轻了。他盯着我说:汉奸啊,我要走了。我不知该说什么,连连摇手。他脸上的皱纹荡起笑,让我想起了九月菊。他看向窗外眼神散开,喃喃:我真想看场电影啊……可黄昏的颜色泼进我眼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想了想,又拨打电话给唐凤的丈夫、曾经的小方、现在的方总。他也是矿区子弟,当年他父亲死于一场矿难,而今因私人开采煤窑发家了。他在电话那边显得很小心,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话筒是个陷阱。他说:老爷子年纪大了,给他手机又不会用……你再找找,真是麻烦你了。我说:天快黑了,我到哪儿去找啊。他又牙疼似的说:要不报警吧?虽说失踪没超过48小时,可我能让警察朋友帮帮忙的。我笑:好嘛!你的警察朋友虽然不是专业找人的,但肯定比以前的黑狗管用。黑狗?他愣了一下,声音忽地有些发慌:那还是别报警吧,跟警察打交道不好……你再找找,找找。我无奈地掐断电话,心想那个矿难工人之子真是越活越小心了,是不是越是成功人士安全意识就越强?
  我硬着头皮向唐叔家走去,期望能在那儿侥幸避开唐婶,看见自行溜回家的唐叔。走进唐叔家时,年轻的保姆正在往保温桶里装饺子,那显然是为没吃晚饭的唐叔准备的。唐婶嘴巴油光水滑,已经吃过了,却仍眼巴巴地望着饺子,不时偷看保姆的脸色。这不能怪保姆,唐婶老年痴呆,吃饭没有饥饱,刚吃过就会忘,若不制止她,指不定会把肚子撑破的。唐婶已认不出别人了,一见我就会亲亲热热地抓住我的手,龙儿龙儿地唤着,把我当作她的儿子。每次见她,我只好扮演唐龙的角色,跟她漫应着,说着唐龙小时候的事儿,哄她开心。那让我很不自在,恍惚觉得唐龙活在我的身体里,假冒伪劣也真不容易。果然,唐婶一见我眼睛就亮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喊:龙儿!龙儿!我饿!你媳妇不给我吃饺子——我只好朝保姆抱歉地笑笑,委屈她再做一次我老婆。我耐心地哄完唐婶,在夜色来临前一无所获地走到银城的街道上。望着万家灯火,我真想给唐龙打个电话,可那家伙早就生死未卜、音讯皆无了——他才是真正的失踪者。
  3
  我是看着唐叔变老的,就像他那日渐废弃的永久牌自行车一样,没有什么意外。可我总觉得时光把唐婶从一个黄梅戏演员变成傻老太太,就有些残忍了。
  唐叔和唐婶不知有没有相爱过。在矿区,我们的父母经常吵架,摔碗打鸡,把对方当作沙包练习或当作镜子抓挠,但相互不记仇,骂完打完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让他们谈情说爱可能是令人羞耻而多余的事儿。唐叔和唐婶很少吵嘴,可有些夜晚唐婶会间歇性神经发作似的,对着我们尖着嗓子喊:他又去哪儿找相好的了?快把他找回来啊——那声音尖利,有着痛楚、妒忌、仇恨,平日的糯腔软调荡然无存,那让我觉得唐婶可能恨了唐叔一辈子。
  唐婶认为唐叔总在“找相好”,跟永久牌自行车有关。那时,矿上只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邮电所的绿色邮递车,一辆是唐叔的跑片车,那都是公家配发的,至于矿长则以越野吉普车为坐骑,仿佛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很多东西要凭票供应,粮票、油票、肥皂票、缝纫机票等一应俱全,没有票即便有钱也买不到想要的东西,何况那时家家户户都没几个钱。因而,唐叔的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就显得格外清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一些月亮爬上岭上井架的夜晚,年轻的唐叔会骑上自行车,奔走在市区与矿区相通的柏油路上,那辆自行车轮圈被擦拭得锃亮,旋转着光晕。他哼着歌儿,就像骑在马上,中山装被风鼓起,让他的身体格外饱满起来——他那是在跑片,或者把电影胶片从银城东方红电影院取到矿区,或者把矿区刚放完的电影送到附近山村去放映,矿上电影院和乡村晒稻场总有一场场电影在等着他开演呢。于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常款待他,他一喝酒就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躺在地上跟星星说话,因为他是在江洲水乡长大的,对山路不熟。唐婶痛恨那辆自行车,却又不敢对公家财产下手,我就亲眼看见她拿着缝衣针,对着车胎比划了半晌,终究没有扎下针去。那辆幸免于难的自行车,现在就跟标有“东岭煤矿行政×××号”的办公桌,一起堆在唐叔家的地下室里。
  唐叔一次次不无委屈地对我父亲说:她就是多心,疑神疑鬼,我去村里放电影,喝喝酒,哪有啥相好啊。
  唐婶一次次不无委屈地向我母亲哭诉道:他在外指定有人,他在家里大事小事都不上心,一到晚上就骑着自行车不见人影……他跟我过日子就跟客人似的……他每月工资总是少许多,他要是没相好的,那他晚上去哪里了?那些钱又去哪里了?
  我的父母就做和事佬,浮皮潦草地劝劝这个开解那个,心里暗自为自家的生活自豪起来。等到唐叔唐婶走远后,母亲就会悄声对父亲说:你战友家就是不会过日子,说着得意地一笑。
  说唐家不会过日子,并不有违事实。那时,勤劳勇敢的矿工家属们在岭上岭下、屋前屋后开辟了一片片小菜园,种上辣椒、黄瓜、韭菜啥的,既洋溢着来自乡下积习难改的情怀,又葱茏着自给自足的实用主义精神。可唐叔家跟矿长家一样,没有菜园。我父亲则是会过日子的标兵,他在井下放炮之余,种菜,钓鱼,甚至偷偷用公家炸药炸鱼,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他隔三差五自己掌厨,喊上三五战友来家里喝酒,把战友们喝得扶着墙根走,自己则一头栽在床上把呼噜打到天亮。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追求的话,那就是把我养得白白胖胖,好带回乡下老家,展示非农业户口人家优渥生活的成果,好让他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兄弟羡慕。那时节,能被招兵招工而成为旱涝保收的国家人,对农村青年来说是幸运的,矿上的孤寡老红军离休时,他乡下的侄子们就为顶职闹得不可开交过。可唐叔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乡下亲戚,比孤寡老红军还要清白。唐叔从不参加战友聚会,据说那是因为他性子冷,也没有能力回请战友。可我父亲在打鱼捕虾、收获时令蔬菜时,会顺带烧上一盘,让我送到唐叔家去。每回母亲准会叮嘱我小心捧好美食,还会同情地说:你唐叔家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瞧小龙小凤瘦得跟皮猴似的,真可怜!虽然我觉得长得白胖未必就好,比如我就因此被小伙伴们叫作“汉奸”,但觉得母亲说得也对——唐凤真是太瘦了。我想:唐叔家过得寒酸,应该跟唐婶爱跷兰花指有关。   我不知道唐叔有没有相好,每回找到他时,他都喝醉了,睡在山野里,自行车却驮着电影胶片稳稳地立在身旁。我知道唐叔每月都要偷偷摸摸去邮电所,给老家江心洲寄去一笔钱。我问过唐凤在老家有没有爷爷、奶奶或别的什么人,唐凤说她爸那边没有一个亲戚,那么唐叔把钱寄给谁呢?我对此事颇为疑惑,却不敢告诉唐龙,否则他会像挖敌特分子一样,非得去江心洲找出那个人来。我也不敢跟唐婶说,即便告诉她,她也未必肯信,甚至会生出别的事端来。再说,我是唐叔唯一信任的人,虽然我被他们叫作“汉奸”,但也不能出卖唐叔啊。
  唐婶应该是矿上的好看女人之一,这从单身矿工理发的频率就能看出来。那时,很多矿工老婆在乡下,他们总敲着搪瓷缸去食堂打饭,然后喝酒、打牌,在灯光球场打打篮球,消耗没有被井口吸完的精力,而理发店也是个好去处。唐婶不爱跟他们说笑打闹,总是微蹙着眉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唐婶心细而又倔强,如若家里疑似有老鼠痕迹,她就会翻来找去,不把老鼠找出来,或者找到鼠蹿而去的确切证据,誓不罢休。可没想到她会患上老年痴呆症,不再尖叫,不再盯着唐叔,就连他的失踪也不闻不问了,也不再轻蹙眉跟委屈的小媳妇似的,变得整日咧着嘴傻笑了——也许痴傻是一种幸福。
  4
  我不知道唐凤怨不怨唐叔,我愿意把她对她爸的态度理解为,是矿山儿女脾性的使然。银城的大街小巷里,总有一些风风火火、利利索索的女子,她们快言快语、爽直泼辣,却又敏感易变,她们大多是工矿子女。这座小城没有四世同堂的大宅深院,没有八面玲珑的商人世家,没有根深蒂固的书香门第,却聚集着南腔北调的移民。他们中的第一代人大多是退伍军人或离开土地的农民,第二代往往经历过父亲在矿山工厂、母亲在乡下农村的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长大,在父亲的皮带和训斥下长大,于是就变得跟矿石或机械零件一样又冷又硬,而内心却又藏着机巧的锋芒。唐凤就是这样的矿工女儿,我从没见过她对唐叔作小儿女状,甚至怀疑她的怨怼只是沿袭已久的习惯。
  当年,唐叔是想把唐凤嫁给我的,可那个年代的服装让唐叔的夙愿落空了。那时,父辈们爱用小军装包装我们,还把他们倍加珍惜、引以为豪的军徽领章缝在上面,最不济的男孩也会穿上改装后的工作服,那让我们多少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傲气。而唐凤长年穿着小号的蓝色列宁装,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想让她表现出小女孩的羞涩和温柔也难。她总是用洞察万物的眼梢扫我,让我在心里无法藏起小老鼠,而没有小老鼠,我怎么能爱上她呢?她从小就不喜欢我跟唐叔在一起,一见我黏唐叔就撇嘴,不知是为我抢去她在她爸心里的位置而心生怨恨,还是觉得我跟她爸一丘之貉而心生鄙夷,幸好她对我送到她家的鱼虾有着坚实的热爱,否则说不定会叉起小腰驱赶我的。她没有成为我老婆,并不像左邻右舍认为的那样是个意外。
  唐叔不喜欢唐凤,觉得她太闹腾,总是折腾来折腾去,气急时就骂她是个天生的造反派。唐凤像众多矿工子弟一样,看上去百毒不侵,却盲目相信一些激情澎湃的事儿。她煤炭技校毕业后,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个夏天奔赴南方打工去了,走前跟唐叔争吵了一番,走得斩钉截铁,大有衣锦方可还乡的劲头。一年后,我意外收到她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她已经是某某产品钻石级经理,邀我去南方和她共赴美好前程。随信还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比以前瘦却精神焕发,站在礼堂的高台上,面对黑压压的人头,激情洋溢地演说着什么,嘴里似乎正喷出万道金光,样子就像高举火把的自由女神像。那让我一时想起唐叔的电影院,只是那礼堂比矿工俱乐部亮堂多了。我知道那是风行一时的传销报告会,就是那种用高速致富的梦想拉人头、洗人脑的销售模式。我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不为所动,却在三个月后不得不赶往她所在的城市,因为她摔伤了一条腿且身无分文,打电话要我去接她回来。她不让我把这事告诉唐叔唐婶,我只好单身赴会了。那个城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东莞,我在那个有着海腥味的城市出租屋里找到她。她看见我时,用犀利的目光扫过我身后,确定我没有携带亲友团后,才瞪了我一眼,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慢慢挂起一颗露珠。我想摸摸她的头发却不敢动,只好不停地唠叨:唐凤,你没事吧?没事吧?半晌,她一把抹去眼角的水,睁开眼笑:没事儿!我没事!后来我才知道她被传销团伙囚禁后,从居民楼二楼跳窗逃跑时摔了。在那间出租屋里,我和唐凤住了一夜,出租屋很小,却没有发生应该或不应该发生的事儿。早上醒来时,她又用洞察万物的眼梢扫我,却幽幽地说了句:汉奸,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讨厌!我赔着笑,终于把她带回了银城,偷偷藏在同学家住了两周,等她又活蹦乱跳时,才让她光鲜地回了矿区的家。
  后来,唐凤开过出租车,跑过保险,开过夜总会,每次择业都与时俱进,并以与唐叔争吵贯穿始终。每次她都从我开始启动她的事业,隔个一年半载就会给我打电话。
  她说:汉奸,我开出租车了,在北京路大转盘碰倒一个骑自行车的,你过来啊!于是,我就颠颠儿跑去,把骑自行车的人送往医院。
  她说:汉奸,你买份保险吧。我帮你盘算好了,就买健康意外险。于是,我就买了一份保险。
  她说:汉奸,我开了夜总会,你叫朋友过来玩啊!于是,我就邀上朋友去她那里K歌,只是朋友们都找小姐,我没有找。
  说实话,那年那月,我都得了新职业恐惧症,社会上一出现新的行当我就担忧唐凤会刷新角色。有人闹老鼠会时,我打电话循循善诱地劝她:那是非法集资,是个陷阱。有人闹气功时,我打电话照本宣科地劝她:要相信科学,反对邪教……可她要么笑我:就你汉奸心眼多!要么心烦地冲我嚷:你怎么这么啰嗦!你想侮辱我的智商啊?我是那种胸大无脑的人么?我对她的胸部没有发言权,但可以肯定她无大脑。那种电话打多了,方总就会不愉快,可我还是要說,我觉得那是帮唐龙说的,毕竟他临走前交代我要照顾好他的妹妹。幸好,她终于嫁给了私营企业家方总,我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稍微可以安心地生活了。可唐叔对唐凤和方总的婚姻不放心,而且对新生事物总是看不惯,一见唐凤就唠唠叨叨。唐凤一听就烦,就拿话戗她爸,父女俩之间的战争没完没了。   有时我想:唐叔过于忧心忡忡,过于嘴碎了,他应该恢复往日的沉默,但我并不想让那个年老的电影放映员彻底失踪。
  5
  当灯火万家播放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时,我还是没有找到唐叔,于是担忧和怀念起在银城夜幕下游荡的老头来。
  我又去找唐凤,虽然她一提高嗓门高亢地叫嚷,我就头皮麻麻的,但她毕竟是唐叔的女儿。我在七里香茶楼找到唐凤,那个脸上散落着雀斑、爱吧唧嘴的小女孩不见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恍若扇动翅膀大母鸡的妇人,她脸上的妆容堪与“画皮”媲美。当她撇开牌友把我领进另一间包房时,我忽然觉得她跟唐叔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唐叔出走的。我心里涌上激动的焦躁,仿佛在等待电影开场。
  唐凤点燃一支细细的香烟,跷起兰花指吸着,那个指法可能是唐婶遗传给女儿的唯一的优雅举止。
  我看着唐凤,等她吸完三口烟,问道:你是不是跟唐叔狠狠地吵了一架?
  是吵了,怎么地?唐凤不屑地瞥我一眼:老头子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犟!你是晓得的,我儿子上高三,立马就要高考了。可老头子还来我家,跟我儿子学说那些老电影台词,那不是打扰我儿子念书么?
  哦,那是他逗外孙玩儿呢。
  玩?唐凤瞪大眼睛,显得很愤怒:就不说耽误我儿子学习吧,他学说那些老掉牙的电影台词,我儿子会感兴趣么?我儿子偷偷打电话给我说,不要再让外公说了,他烦着呢!
  我思忖片刻:不会吧?唐叔不是早就不学说那些台词了么?再说,他以前只在酒醉后才会学说的,你不是不允许他喝酒了么?
  切!你还真以为他不学说台词了呀。他在家总对着镜子说呢!那样儿就吓走过一个保姆。
  唐凤一生气,我就无话可说了。
  唐凤把香烟揉碎:你说,老头子为啥总喜欢黏我儿子?他以前对我可不是这样啊!
  外甥像舅,你没看出你儿子像唐龙么?
  可他以前也不喜欢我哥啊。
  我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因为那时唐叔是喜欢我的。我支吾:隔代亲嘛。
  唐凤撇撇嘴,算是回应。
  我重拾话题:就为这,你跟唐叔争吵,他就出走了。
  我就讲了他几句,他就气鼓鼓地摔门出去了。人老了,脾气还见长了!
  我叹了口气:唐凤,你应该对你爸好点儿。
  唐凤豁地站起,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我对他不好么?我给他在城里买了房,吃吃喝喝的全给他买,还请了保姆侍候他!要不是我,就凭他几个退休金,能过上啥日子?
  唐凤这话是对的,那个国营煤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歇菜了,先是一批批工人下岗分流,然后是买断工龄,最后井口就彻底闭坑了。据说那是因为煤矿资源枯竭造成的,可令我不解的是,唐凤的丈夫方总在矿区附近开了家小煤窑却发达了。矿山倒闭后,年轻的工人只得自谋出路,我曾在建筑工地上遇见过卖力气的旧时伙伴,在歌舞厅里遇见过做小姐的邻家小妹,他们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地活着,比在矿山时丰富多彩多了。而年老的矿工则窝在家里,靠着退休金过着拮据的日子。也有患矽肺病的老矿工常年泡在医院里,以职业病的名义被国家包养着,过得挺滋润。矿上一老工人因退休金常常被儿子领去赌输掉,经常上访,喊的口号就是:为啥我没得矽肺病啊——正如唐凤所说,没有资格得矽肺病的唐叔,若非女儿相助,日子会是很清苦的。
  我苦笑,又问:那你觉得你爸会去哪儿呢?
  唐凤眉毛一挑:我咋晓得?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挠起头来。
  唐凤眼神暗了暗,语气柔和几分:汉奸,你问问你爸吧,他俩是战友,或许晓得老头子的去处。
  我如梦方醒。我父母跟我住在一起,他们把我培养成记者后,就心满意足了。我父亲身体康健,常常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去城郊钓鱼,跟我母亲一起再次把我儿子养得又白又胖,成果丰硕。至于他俩跟我老婆斗斗嘴,那是捎带脚的事儿。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我父亲在电话那边说话了:说你唐叔啊,昨天我见过他……他跟我唠叨唐龙,是想儿子了。我脱口而出:那他不会去找唐龙了吧?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唐龙去南方多年都杳无音信了,一个糟老头去哪儿找他呢?
  我挂断电话,看见唐凤背对着我,一副要走的样子,可耳朵动了动,显然在捕捉电话声。
  我清清嗓子:唐凤,你莫急,我再去找找哦。
  我才不急呢!唐凤说完昂着头摔门而去。
  我又走进夜色,走得漫无目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银城火车站。据说那儿的绿皮火车就要被白色高铁取代了。我站在广场上,透过栅栏看着铁轨,恍惚看见一列火车缓缓驶去——
  6
  很多年前,唐龙就是坐着绿皮火车而去的。
  唐龙从小就瞧不起他爸,因为唐叔是矿上人嘴里的“怪人”。曾经的煤矿怪人就那么几个,比如从牛棚放出的工程师,据说是北方某所大学毕业的,酷爱下象棋,除了上班画画图纸外,就窝在邮电所前等人下棋,实在无人就左手跟右手下,不亦乐乎。比如学校的那位工农兵大学生出身的校长,对教书育人没有兴趣,常凿锯齐上修理课桌板凳,据说他在农村老家时是做木匠的。当年,我用大脑瓜琢磨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要想不被矿上人称作怪人,就得头戴安全帽,穿着矿上统一发放的蓝色工作服,按时上下班;就得能跟三五战友、老乡或同事喝得脸红脖粗,舌头卷起麻花。而唐叔不符合这个标准,他只在山村喝,不爱理睬人,总骑着自行车四处溜达,有时还会独自咕咕噜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这不是家族遗传病,跟他的儿子无关。可唐龙却觉得有这样的父亲是很丢脸的事儿。
  在学校的围墙下,少年的唐龍叼着用一角钱买来的香烟,很痞的样子。学校边上小店阿姨很会做生意,她把一包烟拆开,散卖给学生,而那一角钱应该是唐龙偷偷把矿上的小推煤车卖给回收站得来的。
  唐龙总是一脸忧郁,那让他小小年纪就有了抬头纹。他用舌头卷着香烟,突然说:汉奸,咱俩换父亲好么?   我一愣,心知唐龙不喜欢保卫科的人,便笑:龙哥,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你去保卫科把咱俩户口换过来,不就行了?
  唐龙黑起脸,看天,半晌又说:汉奸,你那么会念书有屁用,长大后咱们都得做矿工!
  唐龙的话说得对,矿上子弟很少能考出去,大多上过煤炭技校后分配回矿里,或者顶父辈的职当个工人。有一年矿上电影院放映印度电影《流浪者》,主人公拉兹是个小偷,上面有一句台词:贼的儿子永远是贼,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引得观众们会心地笑起来。奇怪的是,放映员唐叔却听得泪流满面,而且从没学说过这句台词。
  我想起那年“严打”,矿上有几个哥哥姐姐因跳黑灯舞,被公安以流氓罪抓走了,而唐龙有可能会成为那样的人,于是我笑:龙哥,你说得不对!矿上子弟不也有坐牢的么?
  唐龙的脸更黑了,他狠狠地瞪我一眼:你这个小汉奸,嘴真毒!
  我嘻嘻一笑,其实我那是为唐叔报仇,他在父子之战中总是输给唐龙。
  唐龙常把唐叔的永久牌自行车偷出来骑,后果不用预测,就是他会被唐叔罚不许吃饭,可他并不害怕,仍不屈不挠像个斗士——那似乎是少年的他与唐叔争斗的常见方式。唐龙长大后,与唐叔的冲突主要集中在择业上。唐叔想把自己的放映员岗位当作珍贵的遗产,传予初中毕业就在矿区游荡的儿子,让儿子能捧上铁饭碗。可唐龙对那顶职的事儿并无兴趣。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录像厅、台球室、大众舞厅、电子游艺室在大街小巷层出不穷,让银城多少有了纸醉金迷的都市味儿。唐龙闻风而起,租下矿区废弃的仓库,开起了录像厅。那时,矿上人家大多买了黑白电视机,矿上插转台每晚四集连放起香港武打片《霍元甲》什么的,一时屋顶上的天线鱼骨般树起,“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歌响彻矿区角角落落。矿工俱乐部不再放映电影了,而唐龙的录像厅却非常火爆,日夜播放着武侠片、枪战片,当然还有毛片。那让无所事事的矿工子弟有了好去处,他们在那里打发着旺盛的精力,放纵着多汁的欲望。那里似乎有种危险、狂放、混乱的气息,跟电影院不一样,不是盛放着梦,而是圈禁着发情的小兽。据不完全统计,矿上至少有六对婚姻就是在那黑灯瞎火的地方萌发胚芽的。我对那里心驰神往,可唐龙不让我和唐凤去,总掏钱请我俩吃板鸭翅膀,他的钱仿佛流水般用之不尽。
  唐叔背有些驼了,头发灰白了,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不再意气风发地奔驶在矿区了。唐龙却穿起西装,用摩丝把头发梳得背起来,腆起肚子,颇有几分黑社会老大的派头。父子俩的战争也就白热化了。
  唐叔骂:你这混小子,国家工人的身份都敢不要,开录像厅是个稳定长久的生计么?你以后怎么成家立业啊!
  唐龙甩甩背头,一脸不屑:哼!你干了一辈子,一个月才几个钱?还没有我一晚上挣得多……有钱就是大爷!
  唐叔脸呈猪肝色:你……你放那些不健康的录像,会把矿上孩子带坏的……你还好意思人模狗样地走在街上,我都替你害臊!
  唐龙点支烟:这世道,啥是坏啊?谁带坏谁呀?
  唐叔急了,薄嘴唇抖动起来:你迟早会犯事的!我管不了你,会有公安管你的!
  唐龙笑笑,悠然吐出烟雾。
  唐叔竖起手指:你……滚!
  唐龙冷笑,整整领带,抹抹头发,就走出了家门。
  有些夜晚,我远远看见唐叔蹑手蹑脚地走到录像厅前,驻足观望,抖着手里的扳手想砸开那道锈迹斑驳的铁门,把里面怪叫的小兽放出来,可终究缩回了手,蹒跚而去。而录像厅卖票的小窗内,唐龙的脸儿一闪,我分明看到他嘴角的冷笑。
  唐龙不知在唐叔的嘴里“滚”了多少次。唐叔从不揍孩子,让儿子“滚”出家门是他对唐龙最为严重而又无奈的惩罚。记得一个少时的黄昏,我在矿区北边的砖窑厂前,看着一块块堆垒而起的砖坯,看着看着,就觉得一支齐齐整整的队伍从泥土里长了出来。它们整齐划一,正在等待入窑烧成又红又硬。就在那时,唐龙骑着他爸的自行车而来,猛按车刹,车轮与地面挤出吱吱的叫声。他斜跨在车上,嘴里叼着没有点火的烟。我没理他。他又敲响铃铛,敲得耀武扬威。我只好抬头朝他笑。他又长高了,旧军裤显然跟不上他生长的速度,已经短了半截。
  他隔着三岁年龄看着我,居高临下地说话了:我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我老妹哦。
  我明知故问:龙哥,你要去哪儿呀?
  他摇摇头,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知道他在学校操场上踢伤了体育老师的睾丸,他是在唐叔发出“滚”的吼叫声前,自觉地滚去了。
  可我没想到多年后的唐龙会滚去南方,一滚多年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坐牢了,刑满后才能归来;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跟一著名的小姐去修正果了。我知道这些猜测都是子虚乌有的,可唐叔相信那是真的。
  7
  我觉得唐婶患上老年痴呆症,主要诱因就是唐龙的失踪,当然这没有病理学依据。
  若干年前,在平房院落的花架下,唐婶蹲在水龙头前,一边洗衣一边哼着黄梅调,引得蜜蜂飞来飞去。她哼着哼着,会突然噤声,慌慌地瞥向屋前屋后,见无人方才放下心来,似乎在掩盖什么生理缺陷。其实,作为出身黄梅戏世家的女子,她并不担心唱得荒腔走板,而是怕祸从口出。她的三姑曾是名扬江南的黄梅戏演员,就因为唱戏被批斗,后来跳井自绝了。而在矿上理发店里,唐婶会娉娉婷婷地走来走去,每每面对镜子时,总会不自觉地摆个水袖的架势,然后才跷起兰花指理起发来——她的有些动作过于多余。
  唐婶是以下放知青的身份嫁到矿上的,她跟唐叔赌气时说过,她之所以愿意跟唐叔结婚,是觉得唐叔出身贫农,当过兵,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唐婶显然对生活缺乏准备和经验,日子过得仓仓惶惶,一对儿女的出生、一只老鼠的夜奔、一坛腌坏了的萝卜,都会让她措手不及,无助、发慌、委屈,偏头疼发作。用时下的话说,她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一个没有长大的女人。她对唐叔的职业比较满意,不知是因爱看电影才嫁给唐叔的,还是嫁给唐叔后才爱上电影的,这里面应该隐藏着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因为她很适合担任才子佳人戏的女主角。可生活并不如我们所愿,唐叔唐婶的生活跟矿上人家一样并无浪漫,而是以现实主义从头进行到底的。如果非要有所区别的话,那就是唐家“气管炎”严重,唐叔在唐婶面前总是畏畏葸葸,似乎藏掖着小尾巴。我想那可能跟唐叔偷偷往老家江心洲寄钱有关,可我不明白:唐嬸凭什么认定唐叔有相好,唐叔连捕风捉影的机会都没给她的。有一回,我实在不愿再找唐叔,就弱弱地问唐婶:唐婶,你为啥总说唐叔……去找别的女人了?唐婶愣了愣,恨恨地说:为啥?因为男人的心里都藏着野狐狸!那时我的唇上已长出毛茸茸的胡子。开始变声的嗓子说话瓮声瓮气的。我没有听懂唐婶这句话的寓意,现在懂了。   也许1985年的夏天是唐婶最为快乐的时光。那年,矿上电影院热映《少林寺》,人山人海,可谓一票难求。唐婶把很少来往的亲戚请到矿上,凭着唐叔工作的便利,让他们把一个和尚的故事饱饱地看了三遍,看得她小侄子整日做出武打的动作,嘿嘿嗬嗬地蹦跳个不停,像安装了弹簧似的。她的外甥女不愧为戏曲世家子弟,竟然能完整地把《牧羊曲》唱下来,而且唱得很好听。那让唐婶颇为扬眉吐气,说话也响亮多了。多年后,我曾两次采访过那个外甥女。第一次,她已经是小城剧团的当家角儿,主演的大戏获得全省大奖。她载誉归来,谈起她的艺术人生,还提到了煤矿的电影院。第二次,她是作为创业之星接受采访的,那时小城剧团已解散,她领着一班姐妹上山下乡唱戏,跳跳并不完全赤裸的脱衣舞,混得有声有色。当然,那只是那年夏日电影的副产品。那场电影给矿区带来了新的气象:一是“日出蒿山坳,晨钟惊飞鸟”的歌声在矿区此起彼伏,二是有三个矿山少年离家出走了,留下纸条说是要去嵩山少林寺学武术去。这些结果都是唐婶始料不及的。
  唐婶也无法预测儿子唐龙会失踪。录像厅被淘汰后,唐龙整天骑着摩托车飙在矿区与银城之间的柏油路上,呼呼呼,身边围起短发文身的小弟,倒卖起煤炭水泥钢铁啥的,摩托车后座频繁地换着女子,就像一股捉摸不定的风。又过些日子,摩托车废弃了,他在银城长期包房,开始跟官员朋友和老板同道赌赌钱,奓着翅膀扑腾,走马灯似的办企业,昨天开公司今天办厂明天开矿,却欠了高利贷一屁股债。1993年的春天,唐龙来找我,说他要去南方了,他的朋友在那儿有个BP机生产项目需要他加盟。他戴着鸭嘴帽,大腹便便,眼圈发黑,眼窝里有着倦意。他说他一定会咸鱼翻身的,说得笃定而不容置疑。我只是淡定地看着他,没说什么。我知道他从不会向我借钱,而且怎么劝都没用。我也知道南方并非遍地黄金,之前唐凤先行南方,就铩羽而歸了。我更知道“投资”是个发热的词,满大街都是发家致富的好项目,有人想把海水变成石油,有人大卖月球上小地块土地所有权,那个叫BP机的电子通讯器械相对而言比较靠谱。再说,唐龙是单身,孑然一身也无东西可骗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记下唐龙出行的日子,赶去火车站送他。他又像以前一样拍拍我的肩说:汉奸,我要走了,你要照顾好我老妹哦,说着就跳上了车。当绿皮火车开动时,我眼睛一热,心里忽有所悟:我以前以为那是唐龙把他妹妹托付给我,想让我跟唐凤结婚,这会儿想来,其实他是把他的父母托付给我了,他那张犟嘴是说不出要我帮他照顾父母的话儿的。火车渐渐消失而去,唐龙就此没了消息。后来,BP寻呼机满街嘀嘀响起时,我一听到那蟋蟀般的叫声,眼前就会浮现出唐龙的脸。我一直拒绝使用寻呼机,直到那种电子玩意儿昙花一现消失后,才慢慢不再想起唐龙。
  唐龙失联后,唐叔更爱四处蹓跶了。唐婶爱翻看旧影集,盯着唐龙的照片,一会儿抹眼泪一会儿笑,就这样越看越迷糊,变得丢三落四、邋里邋遢了。我和唐凤最终确定唐婶患上老年痴呆症,是在她突然抱住我喊龙儿时,她喊得欣喜若狂,喊得又哭又笑,半晌才平静下来,痴痴地坐着,嘴里哼起黄梅调: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她嘴巴轻动着,可吐字清晰,就像在嗑瓜子,唱着唱着嘴角就流出了口水。唐凤用手掌捂住脸,半晌说了一句:老年痴呆了……也好!这样能忘掉一些事儿的——
  8
  银城邮电大楼钟楼敲响九下前,我已在火车站广场抽了五支烟,在电线柱上看了五张寻人启事,一筹莫展快焦头烂额了。钟声传来时,我遥望着远处的钟楼,想起教堂,忽又想起矿区岭上的碉堡来。那个碉堡是当年日兵留下来的,立在岭上的样子恍若矿区的教堂。少时黄昏,唐叔常骑车带着我去那儿,他在空空的碉堡里呆呆地坐着像个参佛的和尚,我就满地找子弹壳儿。我忽然觉得唐叔一定去了那儿,激动起来,赶忙打电话给唐凤,连声对她喊:碉堡!碉堡!唐凤问了问我所在的方位,就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她和她的丈夫方总就开车来了,用喇叭把我唤进车里,急急地向曾经的煤矿驶去。
  月光很好,熟悉的山野愈来愈近。我们驶到当年矿区的所在地,那儿再也不是煤灰飞扬的矿山,曾经灰旧破败的建筑物像是被风吹去,摇身变为成行成片的树林了。车子缓缓移动,我们沉默地看向车窗外,却找不到当年的矿工俱乐部、子弟学校的位置,幸好碉堡还鹤立鸡群地立在岭上。我们下了车,踩着山径向碉堡攀去。
  我们走进碉堡,果然看到唐叔。碉堡幽暗,而此时是夜晚,在一盏电光微弱的矿灯下,唐叔蹲在地上画着什么,不知他是从哪儿找到那盏锈迹斑斑的矿灯的。我虽早有所料,但看到唐叔的身影还是吓了一跳。唐凤夫妻俩跟在我身后,似乎比我还害怕。唐叔赢弱如游魂,须发若乱蓬,只是瞥了我们一眼,继续用一支又短又秃的炭笔在纸上画着画儿,跟划动鸡爪似的,不时闷声闷气咳嗽几下。我看见他在散乱的纸上画着江水里的独木舟、岭上的井架、街上的邮电所、风中的矿工俱乐部,寥寥几笔,就跟木刻画似的。我见过唐叔画过电影海报,画过解放军战士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画过头裹白毛巾的人在地道里战斗,那些都是用五彩的颜料画的,而这些炭画跟黑白电影似的。
  唐凤不说话,把眼睛直往我脸上咬。
  我低声喊:唐叔,咱们回家吧。
  我喊了三声,唐叔才抬起头来,像在发傻:我忘了带龙儿的照片,画不出他,我都不记得他长啥样了?
  我想扶起唐叔,可手不敢伸出:怕他像影子一碰就散。我只能说:唐叔,走吧,回吧。
  唐叔懵懵地看着我:你晓得不,我跟你唐婶就是在这里遇见的,当年她是知识青年……就下放在山下那个村。
  我茫然,毕竟我不是有眼的苍天,人间万事都知道。
  唐叔仍盯着我:你晓得不,我是打过龙儿的,每回他一犯错,我就把他带到这里,狠狠地揍他,还不许他哭出声来。
  我更迷惑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文明的父亲,从没向儿女伸过手指头,不像醉后的矿工爱把儿子打得鬼哭狼嚎。
  唐叔抬抬眼帘又说:你晓得不,你爸烧的鱼,浇几片蒜叶在上面,真香!我第一次吃你爸烧的鱼就在这儿……那时我们刚转业到矿上。   我如坠梦中,觉得唐叔可能真如唐凤所说痴呆了,据说老年痴呆人记不住近日发生的事,却对往事历历在目。
  唐叔眼珠犹疑地转动,似乎在我脸上寻找往事的证据,有着孩子气似的执拗和期待。
  我只好点头,表明我知道一切,可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会流泪了。
  我和方总扶着唐叔走出碉堡,唐凤拎着矿灯在前面照路。月光下的山岭将庞大的影子投在树林上,漂浮如海,似乎就是它们把曾经嘈嘈杂杂的矿区淹没的。
  车浮游在夜气里,缓缓驶动。车过山垭口时,一只黑狗忽地从地磅房的断壁残垣中蹿出,追着车奔跑起来,边跑边叫。那条狗可能是矿上人家遗弃的,快要变成发疯的野狗了。
  车子越开越快,游出山野,就到了灯火闪烁的银城。唐叔这才捧着唐凤递上的面包,眯起眼睛,似乎被灯火刺着了。唐凤低头翻看着手机,蓝蓝的屏幕一闪一闪地有点鬼魅。方总像从梦里醒来,又生龙活虎起来。我知道他是个害怕黑暗、向往光明的人。他挺直腰杆,自如地拨拉着方向盘,手上一枚硕大的星星般的白金戒指熠熠生辉。我想他应该会对此行发表下感想,果然,一直没有说话的他开口了:那个碉堡真是个非法拘禁人的好地儿。我没有答话,知道他曾被人绑票过,他的话被夜风吹走了。
  唐叔猛地睁开眼:噫?我的矿灯呢?
  方总没有回头:扔了。
  9
  唐凤能看得上从小怕黑的方总是个意外,至少对唐叔来说是这样的。
  很多年以前,方总还叫小方时,他的怕黑在矿区家喻户晓。他只要一个人待在黑屋里,就会发出尖叫。他晚上很少走出家门,即便不得不出门,也会沿着街上忽明忽暗的路灯小跑,就跟溜墙根的小老鼠似的。大人们可怜他,说他那病是因他父亲死于矿山安全事故造成的。那场著名的矿难是在1978年的夏夜发生的,多年后小方喝醉了对我说:那次井下塌方来得轟轰烈烈,他在床上睡觉时听到地下一阵颤动,惊醒后发现桌上的老式自鸣钟摇摇晃晃跳起舞,还当当地敲响起来。他以为地震了,却没想到黑黑的井口把他父亲吞没了。
  我还记得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早晨,每日准时播放进行曲的大喇叭哑了,矿上人一窝蜂地往岭上井口涌去。大人们不说话,只有几个矿工家属的哭声在头顶碎绸般飘着。我拉着唐凤的手,跟在大人们的身后,被推得跌跌撞撞,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以八岁的年龄,只能想到电影里日本鬼子进村时老百姓跑反的镜头,想到唐山大地震后矿上人闻讯仓惶夜奔的场面,但预感到一种叫灾难的东西来临了。
  我迷迷瞪瞪地跟着跑,因体胖有些气喘。
  唐凤睁大乌溜溜的眼珠在人群中搜来搜去,忽地用胳肘捣捣我:你瞧,小方哭了!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小方光着脚丫边跑边哭:“爸!爸——”我想小方太胆小了。
  我们赶到岭上井口时,看见空旷平坦的煤场上,三个粘满煤石的矿工并排躺着,不知是死亡还是碾过的缘故,他们看上去比平日瘦小单薄多了。我看了一眼就转身跑开,蹲在地上呕吐起来,然后跟着人下山而去。
  果然,小方的父亲就是遇难矿工之一,他那爱嘬牙花、爱在家后土坡挖防空洞的父亲从此就不见了。至于小方是不是在那场矿难后才怕黑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做任何事矿上人都是谅解的。
  唐凤瞧不起怕黑的小方,常常欺负他,直到初三时还扮鬼吓唬他。那时,为冲刺中考,我们晚上还要上课。每每下过晚课后,唐凤会朝我努努嘴,唆使我跟她一起尾随小方。及至同学鸟兽散后,唐凤会一步冲向前面畏缩前行的小方,伸开双臂作张牙舞爪状,大喊一声,惊得小方一哆嗦。小方就会转过头来,委屈地骂道:“梅超风——”说的就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中那个练九阴白骨爪的女魔头。之后,我和唐凤就会陪着小方回家。当年我就想到,这种游戏已经做过N次了,小方未必真的那么害怕,或许是装作受惊的样子,好让我们护送他回家吧。
  唐凤是在开夜总会时嫁给小方的。那时,唐凤俨然一方红尘领袖,小方已经是小煤窑老板方总。从煤炭技校毕业后,鉴于他怕黑,矿上又照顾他是矿难工人的儿子,就把他安排在技术科,帮那个痴迷下棋的老工程师保管图纸,顺便打打开水沏沏茶。当煤矿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举步维艰时,他伙同附近村子的青皮无赖,在矿区主井附近开起小煤窑,据说那跟国营矿山老龙口一脉相通。因而,老工人并不待见方总,说他在挖社会主义墙脚。等商品房出现时,方总就在银城买了一套两居室,自觉地搬出矿区跟老工人拉开距离了。那时,矿上青工结婚,都在嗷嗷叫地等着矿上分配公房,而方总成了全矿区第一个购买私房的人。
  我跟方总多年不见,偶然在街上相遇后,为照顾唐凤的生意,就不时打电话邀他一起去夜总会唱歌,当然绝大多数是由他买单的。那时的银城好多矿山纷纷疲软,一些私人矿老板如雨后春笋冒出,他们挥金如土。方总意气风发,豪气干云。夜总会的照明效果比碉堡好,却也黑,方总在那里面如鱼得水,一瓶啤酒下去就会跟穿短皮裙的小姐谈笑风生,就会抓住话筒不肯放手,只有在撒尿时才会拍拍我的肩:走,一起尿去!我起初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他笑:卫生间太黑!我这才想起他有怕黑的毛病,便与他一起走进卫生间。就那么K歌K着,他与唐凤出我意料地举办婚礼了。
  我真弄不明白怕黑的方总怎么会开起小煤窑——那就是跟黑色打交道啊。
  有一次酒后,我借着酒劲抓住他的手问:你不是怕黑么?那么你亲自下过井么?
  他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笑。
  我莫名生气,抓得更有力了:告诉我,你下井时就不怕黑么?
  他显然被我抓疼了,挣脱开,却还在笑:呵呵,再黑的地儿,不都可以亮灯么?
  我无话可说,忿忿地想:这家伙真他妈的装逼!装啥不好,装怕黑做啥?
  可唐凤偷偷告诉我方总是真的怕黑,他总觉得在黑暗中自己会一点点地融化掉。我并不肯信,笑说他是怕他那滚雪球似的钞票融化掉吧。唐凤见我不信,继续絮叨说:就因为这毛病,方总爱在收视率低得可怜的银城电视台出镜头,无论新闻访谈节目,还是花钱打广告,不放过一个露脸的机会。他还把那些视频录下来,在家里来来回回地播放,观赏,对个人形象和拍摄效果评头论足。而且方总爱出席场合,不能容忍别人把他当作透明人。   这世道怪事太多,我见怪不怪,随口敷衍着唐凤。
  唐凤忧心忡忡地问我:你说小方是不是有病呀?
  我笑: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精神科医生。
  唐凤跳起脚:汉奸,我晓得你一直瞧不起小方,初三上晚课时,你就爱在路上吓唬他,还是我陪着他护着他回家的呢!
  我被她的高腔炸迷糊了,很想说:不是你吓唬他的么?可没说出来。做记者多年,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即便刚刚发生,真相都难寻,只有每个人眼里的真实,何况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不过,这样看来方总害怕被黑色吞没,是有可能的。
  当然,这些事唐叔是不知道的,他在听到唐凤要跟方总结婚时瞪大眼珠,像是被雷劈了。可细细想来,我觉得他们的婚姻未必是个意外。
  10
  唐龙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我宁愿相信那是个意外,如果这世道还有“意外”的话。
  我并不怀疑那件事是唐龙虚构的,是为他埋怨唐叔寻找借口。当时,他说起那事时,全身颤抖,手臂愤怒地挥舞着,却呜呜地哭了。我曾见过他被附近村子的少年打倒在田垄间,嘴巴肿胀,满嘴流血,却没有流泪,而是朝我笑,叮嘱我:汉奸,你小子别把这事说出去哦——那时,对矿山少年来说,被人打翻在地是可耻的。我相信鳄鱼的眼泪,觉得那事不应该是唐龙编造的,而且他从没跟别人说过,没有造谣生事的可能。
  唐龙说的那件事发生在清明前后,我依稀记得那时节他出走过三天,才被唐叔找了回来。可唐龙说,其实那次唐叔瞒着矿上人和唐婶,带着他坐大轮去了老家江心洲。一路上,唐龙很兴奋,他还没坐过大轮,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唐叔却垂头丧气,像个被押解回号子的囚犯。唐龙说,唐叔在路上只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带你去看你奶奶,你得认祖归宗!唐龙对这句话有些生疑,他一出生就被告知爷爷奶奶都已过世,江心洲上没有亲人了。但他没有问,他没有跟他爸心平气和交流的能力,只会以自己的沉默对抗父亲的沉默。
  到了江心洲后,已是傍晚。唐龙又倦又饿,他走过细沙流动的沙滩,看见许多木板楼沿着青石路铺排成长长短短的巷子,心里莫名担心会迷路。终于,唐叔在一间破旧的木楼前站住,然后蜷缩着身子跪了下来,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唐龙不知所措,看看他爸,又看看旧木楼,再看看街面,担心有人会路过,幸好空荡荡的街上静寂无人。
  不一会儿,旧木楼的小窗户里亮起灯,一个皱纹很深的阿婆走了出来。她看见唐叔一愣,瘪嘴动了动,但没说出话来。
  唐龙听见他爸小狗般呜呜地哭,就像风在喉咙里盘旋。
  阿婆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哦,你总算回来了……起来吧。
  唐叔仍跪着,把头埋得更低,匍匐在地。
  阿婆上前把手搭在唐叔的肩上:啊,都够苦的,别折磨自个了……起来啊,进屋吧。
  唐叔站了起来,把唐龙推到阿婆面前。阿婆看着唐龙,伸出手试探了几下,才摸住唐龙的头,哦哦地笑了。唐叔这才拉着唐龙,跟着阿婆走进了一灯如豆的木楼里。
  那天晚上,唐龙吃了阿婆煮的面条,还有三个荷包蛋,那是用鱼汤水煮的,真香。他还听到他爸跟阿婆说了半宿的话,听出阿婆果然是他的奶奶。
  唐龙第一次说起那件事才8岁,等他再次跟我说起那事时已经28岁了。他说:他恨他爸六亲不认。他知道奶奶是前国民党将军的姨太太,爷爷早就去台湾了。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爸是在夜晚跳进大队部偷偷盖上公章,才得以参军的。为了不影响自己和子女的前程,他爸就断了跟奶奶的音讯,对人声称自己是个渔民家的孤儿。我这才知道当年唐叔为什么会偷偷往江心洲寄钱,为什么爱骑着自行车乱逛了。
  唐龙其实跟唐叔一样,是个不擅长倾诉的人,倾诉会把内心的压力分担出去,而沉默会让那份心里的重量更沉重。他显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和妹妹。如若唐凤知道这个秘密,健忘而又信口开河的她会把它说出来,而且会用嘲讽的口气说:不会吧?就那么个屁大的事,还要藏着掖着,把老头子折磨了一辈子?真是有病!她还会说:英雄莫论出处,草根也可以一夜暴富、网上蹿红呢——唐凤相信任何新鲜事物,相信505神功元气袋、101生发剂、脑白金,相信电视新闻、网络事件,就是不肯相信过去。
  我没有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即便在唐叔提起老家江心洲往事时,也没有露出口风。其实,如果在碉堡里仍找不到唐叔的话,我就要踏上江心洲之行了——而唐龙会不会去了那个沙洲呢?
  11
  我陪着年老的电影放映员去看电影了。
  我到唐叔家接他时,唐凤一家三口都在,难得团圆,还呈现一派祥和的气氛。唐凤没有跟唐叔陷入一见面就激怒对方的惯例中,而是在陪着唐婶说话,有几分幼儿园阿姨哄骗小朋友的模样。她的儿子在陪唐叔讨论电影《小兵张嘎》中汉奸霸吃农民西瓜的细节,看来那小家伙恶补了老电影,做足功课了。果然,小家伙在开门时就悄悄告诉我,说他妈让他看了好几部老片子,让他跟外公寻找共同话题,为此承诺给他买一辆山地自行车。他是坐在电脑桌前,一边吃薯片喝可乐,一边以快进的方式看完的。平日日理万机的方总也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动漫片《猫与老鼠》,咧着嘴傻笑。我进去后,跟唐婶装了一阵儿子,听她咬着耳朵向我告密,说我老婆不給她吃饭,幸好年轻的保姆不在。接着,我跟方总对抽了一支烟,陪唐凤的儿子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带着唐叔走出了家门。
  唐叔早就知道我要带他去看电影,之前捯饬了一番,乱蓬蓬的胡子刮掉了,花白的头发又梳得油光水滑了,中山装又笔挺了,多少有些曾经的电影明星的范儿。他显得有些激动,脸上浮出暗暗的红晕,还有密谋般的窃喜和羞涩。
  唐叔一下楼梯,就像个孩子:那个谁……今天是啥电影呢?
  我笑着告诉了他电影的名字。
  说实话,这个电影我是经过慎重挑选的,现在的影院很难找到适合老年人看的影片了。
  唐叔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电影名,满意地点点头,急急地向前走,被风灌得咳嗽起来。
  我上前扶住他:唐叔,莫急,不赶点儿。
  我想在上车之前教育唐叔,便笑:唐叔,以后就别乱跑了哦,再跑,我就找不到你了。
  唐叔羞愧地搓搓手,呵呵地笑:嗯,我跑不动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总不能教育他向我学习,做一个在生活中晃来晃去的人吧。
  现在的影院比矿工俱乐部豪华多了,如果说以前的电影院是千人共瞻的大礼堂,那么现在的影城是由一个个小放映厅组成的蜂巢。以前我们在电影院里同看一场电影,共做一个梦,现在的影城可以同时放映不同的影片,让人各取所需、各做各的梦了。我买了一筒爆米花,扶着唐叔走进6号放映厅。放映厅的小格局让唐叔有些失望,可猩红的人造革沙发椅又让他小心翼翼。他坐定后问我:你还记得矿上电影院散场的样子么?我哦了声摇摇头,心想那应该就像一条条鱼从梦里挤出来的场景吧。唐叔细声细气地笑了:那时电影一散场,电影院里就会一片呱唧呱唧响,那是观众离场时木椅板放下的撞击声,就像……就像江里的浪花儿。我没想到唐叔会说出这么诗意的话来。
  灯光在铃声之后突然暗去,电影开场了,仿佛喧嚣的银城一下子被推远了。屏幕上,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场景风起云涌起来,一位位令人敬仰的人物栩栩如生起来。我在黑暗中听见唐叔发出吃吃的声儿,那是在缅怀和感叹。我听着看着,脑海里闪过有关唐叔的片片断断,就像镜头浮现而过,恍惚是一场关于唐叔的电影。
  当灯光再次亮起时,我看见唐叔捧着爆米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打着细弱的呼噜,脚下白白黄黄的爆米花洒落一地。我轻轻摇醒他,我说:唐叔,电影散场了。
  朱斌峰,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32届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曾于《钟山》《青年文学》《安徽文学》《西湖》《山花》《延河》等刊发表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选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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