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回来的时候几乎不能走路，掀开长裙时，膝盖上的纱布被血和药水浸得黄橙橙的，我心疼地问了一声，“疼吗？”田田一语不发扶着墙壁进了卧室，然后砰地一声，反锁。
　　我打电话给妈妈询问马拉松的事，田田打开门，面无表情地说：“让我安静一下，什么都不要问。”随后她甩开门，勉强地穿上雪地靴，若无其事地拿着挎包从我身边走过，留下一句“我去补考”踉踉跄跄出了小区。
　　长跑俱乐部的微博更新比以往频繁得多。“今年的‘厦马’，大家表现不错哦。”会长上传了他在厦门马拉松上与老外的亲密照片，又附上他从N年前至今的奖牌以及全方位剪刀手。我嘴角抽搐猜测我家田田大概是因为没跑好，没面子见她的梦中情人副会长。作为田田的好姐妹，我噼里叭啦地拨打了小副的电话，电话那头是秘书小黄的“喂”。我蹭了一下鼻子，“转机给你家小副。”
　　小黄一脸不乐意，“你不知道你家田田下车时，踩了我家老大N脚吗？他现在身负内伤，流了一床的鼻涕，快叫你家田田来道歉。”
　　我痛快地挂了电话，穿衣，出小区。
　　师范学院的天特别灰暗，海风不把我的羽绒服吹开一角誓不罢休，在吃了补考老师的闭门羹后，我一脸落魄地走在学生街上，不经意地抬头看到操场上行动缓慢的田田。
　　我笑脸迎上去，张开双手要抱住她，跟她讲那些在脑子里排练多次的话。
　　结果，她一把推开我，近乎冷酷地说：“你什么都不懂，我不需要你。”我看着她一圈又一圈围着操场吃力地走着，仿佛要把她马拉松未走完的路程重新走完。我在心里喊，你疯了吗？
　　我穿着笨重的靴子，跑在她前头，一圈又一圈，几次回头她依旧在不缓不慢地走着。在第五圈时，我的心脏负荷已经快达到极限，脚步也不像前几圈那样协调。我知道我每次这样做，田田都会心疼我的，她一定会停下来，一定。她不能再跑了，她再多跑几秒，她的膝盖就完了。
　　“姐，你停下来，好吗？”说这话时，她脸上充满愤怒。我堆着笑容，“你这孩子，怎么说变就变？”
　　她轻笑一声，露出不自然的表情，“高考前，我跟妈说，我报了厦门马拉松，她一脸不赞同。我跟你说，我想跑马拉松，作为我高中生涯最后一次长跑。你说，好啊。”
　　仔细一想，厦门马拉松的报名费、住宿费都是我在暗箱操作中包办的，我喘着气，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你想哭吗？”
　　她摇了摇头。
　　“你跑了多久？”我问。
　　“两小时多，本来可以跑得更好的。”她的声音近乎听不到。
　　“因为你摔倒了，所以……”我尝试引导她。
　　“因为我不够勇敢。我从厦门会展中心出来到几百米以外的高速公路上没见到一个人。因为我摔倒了，我很慢很慢地走着。你知道那时我是怎么想的，天啊，我连半程的一半都没走到，那些全程的人已经开始返程了。你觉得高考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什么高考时的昏暗全是矫情，全是屁话，空无一人的奋斗才是我害怕的……”听她说这些话时，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姐， 你怎么哭了？”她心疼地用她的厚手套生生地蹭疼了我的眼眶。我拍下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你才是什么都不懂。”我弯下腰，第一次以这种姿态在妹妹面前哭。最后她真的没再走操场，乖乖跟我回小区上药。
　　当天田田发了“我什么也不想说”的日志。其实我好想对她说：你才是什么都不懂，厦马我又不是没参加过。
　　前年在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我几次回头想走回起点，但又硬着头皮往前走，回头往后看，援助车一辆又一辆从身边开过，内心的孤独感强迫着我前行，一直坚信前进会看到你要的结果，结果是什么？我知道结果是半程没有奖牌，没有你要的终点，甚至连观众的掌声也没有。是的，你是年段的吊车尾，可是你跑步很好，你顶着教练的期望来了，你顶着全身的孤独感来了，你会怀疑自己的努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没用，人生中受过的委屈全积压在那一次，所有的荣辱都不是我要的结果。
　　昨天，妈妈说了一句，我不支持你写作。我说，嗯，还是你知道你女儿脑子进了多少水。写作真没油水，她只是想让我好好地生活。但我想说，如果我不写，难不成要等我带进棺材。
　　越长大，越孤独，越要去忍受孤独，我不懂你的孤独，你不懂我的孤独。A朋友出意外时，每个人都在跟我说，节哀。我只回了一句“滚”，然后接着该干啥干啥。B朋友高考失利时，我依旧没心没肺地把她灌醉，在无人的街道上扶着她前行。
　　我可以跟每个听我讲故事的人说，马拉松，我是哭着走完的，你不懂。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