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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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儿子的毛衣还剩下两只袖儿了。
  英莲停下手里的毛线活儿,抬头向窗外望了望。一道温婉缤纷的光束,投射到阳台上那株紫色的睡莲上,几片肥厚的绿叶间,刚刚捧出一个稚嫩的花苞。两只健康的小鸟正跳跃在晒台上,啁啾着寻找食物。她默默注视着鸟儿出神,不觉羡慕起它们来。
  许多天以前,她就一直在织这件毛衣,却迟迟没有完成。她抬手将毛衣针在头皮上荡了下,仰面叹了口气,晶莹的泪花在眼圈里聚集着,渐渐模糊了双眼。
  一阵钻心的疼痛脱兔般从胸腔深处蹦出,她双手猛一抽搐,织衣针无情地扎在左手上。她慌忙抓起桌上的手电筒,狠狠抵在了痛源上。
  良久,她捂着痛处,挣扎着站起身,从桌上的笔筒里捏了支铅笔,缓缓地挪到挂历前,颤巍巍翻过三页纸,在某个日期上点了个不规则的小黑点儿。
  “回去后多休息,不能生气,多吃些喜欢吃的食物。”主治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补充道,“最好能出去旅旅游,散散心,心情很重要。”
  这是她提出出院时医生的话语。
  已经化疗了二次,她觉得没必要再和钱过意不去了。“多吃些喜欢吃的食物”,她清楚医生这句话里隐藏的含义,这就等于给自己宣判了,想吃点什么吃点什么吧。
  从住院到出院,在有医保的情况下,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五万元外债。她知道,钱已经买不来自己的健康了,少用一点就能让这个家少一些负担。
  “告诉我实情吧!”临行前,英莲悄悄找到医生,红着眼圈问道,“我的肝——是不是——晚期?”见医生没回答,她用哀求且不容置否的口吻追问道,“我知道情况不妙,告诉我,还有多少——时日?”
  “这个——”医生环顾四周,带着不安和自责,吞吞吐吐地说,“六——个月——或许——更长。”
  尽管多次猜到这样的结果,可从医生嘴里得到真相后,她还是没能忍住泪水,无助地蹲在走廊里抽泣了半天。
  出院后,医生那五雷轰顶般的宣判声时常在她耳畔萦绕,也时刻提醒她扳着手指头过日子。她知道,她的生命将如残烛摇曳,必将在灯影幢幢中枯索而终。她如一棵摇曳于暴风骤雨中的小草,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刻。
  丈夫家辉是个技术工人,一个月工资就三千多块。自己原在一家小报社做诗歌编辑,可好景不长,几年后,报社被收购,她不愿被重组利用,因此下了岗。几经沉浮,最后只得放下架子,靠打几份零工勉强维持家用。不用说儿子几门高昂的补课费,菜价、物价也不断上涨,就连人情来往也跟着水涨船高,婚丧嫁娶的事儿也免不了要出份子,少了谁家的都是难以抚平的情感伤痕。
  哗啦,哗啦,吱扭扭,传来开门的声音。
  “你看看,又在织毛衣。”丈夫家辉捧着保温桶,站在卧室门口催促道,“快歇歇,吃中饭啦。”
  英莲慌忙整理思绪,放下手里的毛衣,故作轻松地说:“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家辉抹了下唇角,含着笑说,“给你买了烤鸭,趁热吃,皮可脆了呢。”
  “又花钱买卤菜。”望着丈夫汗涔涔的脸,英莲鼻子一酸,“跟你说了多少次,大鱼大肉我吃不下,还是多给儿子补补。离中考还有二个月了,正是需要添加营养的时候。”
  “儿子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好东西。”家辉盛了一勺小米稀饭,眯着眼送到妻子的唇边,“医生不是嘱咐过吗,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他话锋一转,兴奋地说,“对了,咱们去九寨沟玩玩吧。”
  “我这样还能到什么地方,哪儿也不想去。”英莲咽下稀饭,接过勺子,摇着头说。
  “医生说,多出去散散心,有助于恢复健康!”
  英莲看了眼丈夫,没说话。当着他的面,她勉强吃了两小块烤鸭皮,实在是没胃口。她根本吃不下油腻的东西,弄不好还要吐出来。
  下午的时光,依然是她独自在默默的劳作中度过。不是她舍不得给他爷俩买时尚的羊毛衫,不保暖不说,她是想利用最后的时光为家里做点儿什么,权当是为他们留下个念想罢。
  “儿子,妈对不起你。”英莲自言自语道,“不要嫌弃妈的手艺,小时候你是穿着妈织的毛衣长大的,现在大了,知道美了,妈也跟不上潮流了,把妈织的毛衣套在里面吧……”泪水涌出,默默滑过她的脸颊。
  恢复平静后,她起身去卫生间洗脸。猛一抬头,化妆镜里的身影令她心惊肉跳——曾经丰满的身段变得形销骨立。深陷的眼窝,干瘪的唇角,曾经的秀发,也被化疗摧残得如几抔衰草。她趴在洗脸池上,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想当年,自己年轻漂亮,诗歌也写得不错,追求者甚众。也许是缘分天注定吧,择偶之际,当她左顾右盼时,退伍军人家辉闯入了她的生活。那夜,他赶走了几个欲劫财劫色的小流氓,救下自己。带着对军人的崇拜,对救命之恩的报答,二年后她嫁给了他。
  婚后一段时间,相夫教子也算其乐融融。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美好生活的激情被锅碗瓢盆交响曲冲淡,看着朋友们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想着丈夫的平庸,自己的碌碌无为,她渐渐失去了心理平衡,开始与朋友们出入各种聚会场所。四年前年,闺蜜紫鹃闹离婚心情不好,常带她出入舞厅,男士们爭先恐后地请舞令她飘飘然起来。
  想到这儿,她的心猛然一阵抽缩。自查出病以来,那个男人只匆忙出现过一次,便人间蒸发了。她没再联系过他,虽然有时也不免想起,但早已如过眼的烟云、逐水的浪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所谓的甜言蜜语和短暂的快乐时光,早已被病魔彻底击碎而消失殆尽了。
  二
  家是永远的港湾,她越来越留恋家的味道了。剩下的日子,她要熨帖灵魂深处那道不可言状的疤痕。
  除了下午坚持着去买菜,她计划着把家里全部打扫一遍,尤其是多年的卫生死角。卫生间调节淋浴流量的莲喷头有点失灵,当心烫着儿子;洗菜池的下水管被热水烫得收缩发霉,需要重新换根波纹管;进户门的门轴要上点油,门开关时总是传来吱扭扭的声音,影响儿子学习;空调室外冷凝管也有些漏水,楼下邻居已经找上来好几次了,她担心家辉心情不好会和人家吵架。丈夫去年升了班组长,平时工作忙,回到家也总是懒得去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现在她有时间了,不能再忽略这些小事儿了。   她已习惯了在病痛中的独自忙碌,刚出院时还有朋友前来探望,渐渐便门可罗雀了,现在,除了闺蜜紫鹃,没人来了。她希望有尊严地活着,不想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别人怜悯的目光总让她如缚针芒般不自在。
  她忍着疼痛买回菜,在厨房里忙碌着。最近,家辉每天晚上都要加班,自己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必须让儿子按时吃晚饭。
  “老妈,我回来了!”儿子进门后雀跃着喊道,“这次数学,我考了全班第三名。”
  “好样的,看来这个家教很有能力。”英莲忍着隐隐传来的阵痛,露出笑脸,望着身高马大的儿子说:“好好学,考省重点高中肯定没问题。”
  “老妈,跟你商量个事儿!”儿子郑重其事地说。“今后不需要任何家教了,我已经掌握了好的学习方法,这叫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英莲在厨房里端着盘子,张着嘴怔怔地望着儿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为了不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从小就给儿子报了各种学习班,虽然收效和支出并不平衡,可她毫无怨言。身边熟悉的朋友,哪一家不是和她一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呢?
  “放心吧,我能行。”儿子见她发呆,跑上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说道,“我已经跟家教老师都说过了,就这么定了,相信我,耶!”儿子伸出剪刀手,吐了下舌头,背着书包兴冲冲进了书房。
  英莲突然发现,自出院回来后,儿子比以前话多了,也知道关心她的身体了,没事和她谈谈理想,还和她开开玩笑,这让她惊讶于孩子变化的同时,更增加了她的爱怜与不舍。四十岁的年纪,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她恨苍天为何不长眼,孩子还没长大成人,叫她如何割舍呢?
  为了缓解疼痛,她经常用手电筒使劲儿抵着肝脏部位,坚持着每天的计划。
  父子俩的毛衣已经织完了,她的手也被织衣针扎得伤痕累累。剩下的活儿,就不是能坐着完成的了。
  这几日,她感觉疼痛比以前来得频繁和持久,医院带回来的止疼片根本不管用,这让她很是着急。
  她弯着腰挪进阳台,那株养在玻璃缸里的睡莲舒展着肥厚的叶子,几朵淡淡的花苞正在酝酿着。她掏出几块饼干,碾碎后埋进了水缸中的泥里,不能施液态肥,否则会烂叶子和根茎。几滴晶莹的水珠在碧绿的莲叶间荡来滚去,就像她飘忽不定的生命力一样没有根基。
  她低头准备收拾鞋盒子,一只玫红色的高跟鞋,锥子般插在一堆棉鞋里。很久没穿高跟鞋了,再也没有摇曳的舞步和丰满迷人的身段了,曾经的潋滟已经荒芜,她怀抱着那只舞鞋,呆呆地坐着地上。
  这天,她打电话给闺蜜紫鹃,让她帮忙买一段下水波纹管。
  “死丫头,不好好休息,还管那么多事儿干嘛?”紫鹃在电话里嚷道,“家辉是死人啊,你也太惯着他了!”
  “好妹妹,听我说——”一阵痛楚传来,英莲蹲下身,艰难地说,“别——抱怨了——帮我——这一次。”
  “哼,我可是为你好,别急,等会儿就到,你在家老实地呆着,别乱动!”
  半小时后,紫鹃风风火火地赶到。
  “我就搞不懂,还有多少时间,你还有心——”自觉把话说漏,紫鹃不再言语,看着面色蜡黄的英莲,她迎上去一把将她抱住,哽咽着说:“好姐姐,别太委屈自己了。”
  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任泪水肆意流淌到彼此的肩上。此时,无需什么语言,彼此的心跳和脉搏已经连在了一起。
  “有时我觉得对不起家辉。”英莲伏在紫鹃耳边小声说道。“当初——要不是你带我去跳舞——”
  “嗐,我是看你心烦意乱的样子,想让你解解闷儿,谁承想就——”紫鹃停顿了下,转而说道:“别太自责了,社会上这样的事儿多呢。”
  见英莲不再说话,紫鹃带着哭腔说:“好姐姐,回医院吧,我知道你在忍受着剧痛!”
  英莲没有吭声,她理解闺蜜的心情,她们彼此相惜,怎舍得对方受苦呢,可她有自己的决定。这辈子有一知己足以,好妹妹,让我们下辈子再做姐妹吧。
  三
  第一个发现门栓上了油的是家辉,他中午送饭的时候一開门就知道了。
  “在家多休息,躺着别乱动,多看看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望着腹部肿胀的妻子,家辉红着眼圈说:“以后我来买菜,你不能再出去了,车多人杂,万一晕倒——”
  英莲点了点头,她实在是不能再去买菜了,就是空着手走都已经很难走到菜场了。好几次,突然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扔掉手里的篮子,引来路人异样的目光。透过她头上的纱巾,人们依然能看到她尼姑般的脑袋,再看看她憔悴的面容,好心人帮她把菜拾到菜篮里。
  “啧啧啧,真可怜,病成这样还出来买菜。”
  “唉,就是啊,家里没男人?”
  “好像还很年轻。”
  ……
  不用出去买菜,她可以专心在家里忙活了。
  床下,衣柜下,餐桌下,电视机柜下,儿子的书桌下,每个门的后面都是她的战场。先用洗衣粉将拖布和抹布浸透,再慢慢拧干。她弯着腰用拖布擦地,没擦几下,便疼得汗珠直淌。她索性趴在地上,将一个拳头抵住肝部,一寸寸用抹布擦着,一尺尺艰难地挪动着身子。
  擦到大衣柜底下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父亲,这是他老人家亲手打的衣柜。已经很久没见到父亲了,他住得远,城市扩建时,被拆迁安置到了郊区。刚住院时父亲去探视过一次,出院后,她总是撒谎说自己好了,没让他来。母亲去世早,是父亲靠木匠的手艺把她和弟弟拉扯大,弟弟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也早成了家。她和家辉都没告诉他,怕他分心。她想等到自己不行的那一天再告诉他,免得他提前担心。
  想到父亲,不免又想到了婆婆。是她让家辉不要告诉她的,她离得远,农活也走不开。从小失去母亲,她一直渴望把婆婆当成自己的亲妈,可无论怎样努力,她都以失败告终。她恨婆婆,她每次来家里,总是唆使家辉挑她的毛病跟她吵架。为此,她曾和老太太对骂过,也曾在老太太碗里偷放过洗涤精。如今,这些都已不重要了,她毕竟是儿子的亲奶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婆媳这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就等下辈子再去跨吧。   疼痛再次袭来,她慢慢爬起,气喘吁吁地挪到卧室,她蜷着腰缓缓爬上床,忍受着那阵剜心的疼痛。她在床上翻滚着,阵阵虚汗打湿了枕巾,汗液淌到眼里,辣得她睁不开眼。挣扎翻滚中,她碰翻了床头柜上那张九寸的结婚照,镜框折了个跟头掉在地上,哐当一声散了架。
  那是她们领结婚证时拍照的放大版,也是唯一的一张结婚照,她连婚纱都没穿过,为此,两人多次商量去补照一组婚纱照,可被琐事羁绊,一拖再拖,一直没能实现,看来自己再也没机会穿上婚纱了。
  剧痛过后,她弯腰拾起镜框和照片,呆呆地望着照片出神。
  也许她走后这个镜框就不存在了,或者,这镜框里的自己将换成别的女人。
  想到死后,丈夫会有新的女人,她的心口又是一阵痉挛。儿子会有个继母,她会爱儿子吗,她会真爱家辉吗?这些她将无从知晓了,那时,她早已灰飞烟灭了。如果有灵魂,她会常回来看看的,她舍不得离开,还有太多的责任没有尽到,还有太多的义务没去履行。想着想着,泪水夺眶而出,扑簌簌滚落到她的脖颈里。
  她如一豆青灯,等待油尽灯灭的那一刻,再多的不舍,也不能阻止她生命的枯萎。冷静后,她想到:丈夫一定要找个经济好的女人,这样也不至于委屈了儿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甚是荒唐,谁愿意跟一个拖着油瓶,身负外债的工人?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紫鹃说买了补品和鳜鱼,中午要来看她。紫鹃多次提出让她再去住院,由她来承担一切费用,可她坚决不肯。怎能让她这样做呢,自己这是不治之症,再多的钱,在这样的病魔面前都如同石沉大海。
  餐桌上,清蒸鳜鱼冒着热气,厅里飘荡着鲜美的鱼香味儿。家辉送饭还没回来,两人安静地围坐在桌旁。
  “你觉得家辉咋样?”英莲抬起头,打破了沉默。
  “什么咋样?”紫鹃疑惑地看着她,“我看是让你惯坏了!”
  “我说——为人——咋样?”英莲追问道。
  “你咋啦,莫名其妙的。”紫鹃夹起一块肥嫩的鱼腹肉,送到她的唇边说:“不等他了,你先趁热吃吧。”
  “我——我——”英莲咽下鱼肉,哽咽着说:“我想让——你俩好。”
  说完,泪水从眼睑滑落下来。
  “你——”紫鹃愣住了,她立刻明白了闺蜜的意思。四年前自己离婚,女儿由前夫抚养,放弃婚姻她得到了一大笔补偿金。那个该死的陈世美仗着有几个臭钱,跟二奶结了婚。
  “你疯啦,成天胡思乱想!”紫鹃放下筷子,嘟囔着。
  “妹妹,你考虑考虑。”英莲红着眼圈说。“不急着答复,不过,你一个人飘着我也不放心,还是有个家安稳。”
  “一个人自由,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到哪儿,抬屁股走人。”
  “可你想过吗,一旦有个病有个灾儿,谁来照顾你?”
  “找护工。”
  “非亲非故,能对你好,我在医院就看到护工打雇主的。”
  “这——”紫鹃不再争辩,低头沉思起来。
  四
  英莲依然每天忙活着。
  她将散架的结婚照镜框沾了起来,摆放在原处,每天都擦得亮亮的,经常愣愣地注视半天。最近,除了呕吐和腹泻,肚子也越来越肿胀,可能是肝腹水已经扩散到全身了吧?她发现身上一按就是一个坑,久久不能恢复平展,疼痛也越来越难以忍受了,有时疼起来浑身大汗淋漓,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一天,当家辉回来送饭时,看到英莲拿着抹布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滩半凝固的血。
  他慌忙擦去妻子唇角上的血,将她抱到床上,一遍遍抚摸着她蜡黄消瘦的脸。看着妻子手里的抹布,想起前几天发现日历上标注的小黑点儿,他恍然大悟——妻子肯定知道了绝症的事实,并暗中计算着剩下的时间。怪不得最近她总是忙忙碌碌,原来是想趁离开之前,为家里做出最后的奉献。
  家辉的泪似断线的珍珠,他紧紧抱着妻子,失声大哭起来。
  自己是个工人,娶了漂亮又有文化的妻子,开始什么都顺着她,自从知道她的模糊事件后,他吵過闹过,还差点离了婚。妻子早期喊肚子疼的时候,他没在意,也懒得管,甚至都没催促她去检查,可查出来就是晚期了。
  他瑟瑟地拿出一个针管,将溶解液注入小药瓶,摇晃后抽出药水,为妻子注射了止痛药——杜冷丁。妻子最近疼痛加剧,他偷偷拿了她的住院病例,苦苦哀求医生开药未果后,便从私家诊所花高价买了几支杜冷丁,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她疼痛难忍的样子了。
  英莲还没醒来,他搂着妻子默默思考着——最近几年,自己为家里做了什么呢?难道只顾着慨叹命运的不公,连门栓都要病痛中的妻子来上油润滑吗?妻子的不轨成了他在家里装大爷的理由,衣服不洗了,儿子的学习不管了,还时常借酒浇愁。妻子的病痛他没真正关心过,妻子坚持出院他也没干涉。想到这儿,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家辉已经请了假,他要陪妻子走完最后这段日子。
  “老公,跟你——商量个——事儿。”一天,英莲昏厥后醒来,断断地说道。“我走后——你要找个——善良——富裕的女人,把儿子——抚养成人——”话音未落,她已泣不成声。
  “别胡说,你不会有事的!”家辉扭过头,早已泪流满面。
  “我看——紫鹃——挺合适。”英莲没接茬儿,继续说。“她没——负担,手里也很——宽裕,今后——你俩——一起把儿子——”
  “别胡思乱想了。”家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止痛药——哪儿——来的?”
  “一个开私人诊所的朋友送了几支。”
  英莲不再说话,她已经发现病例被动过,医院肯定不会为出院的病人开这种药的,一定是丈夫从私人手里高价买的。
  “对了,很久不见你写诗了,我抱你过去写写吧。”家辉慌忙转移话题。
  说到写诗,英莲闭上眼睛,不由得心里一颤。许多珍贵的事物早已随风而逝,遗失了诸多诗稿,也遗失了许多人生的感动,还没来得及仔细整理心事,却已到了不得不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背我出去走走吧。”喘息了半天后,英莲睁开眼,面露轻松地說:“好久没晒太阳了,我想去情侣园看看,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树荫下,英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抚摸着那棵歪脖儿树——那是见证她们爱情的树,当年的小树早已枝繁叶茂绿树成荫了,而花丛中的自己却正在迅速干涸枯萎。
  公园回来后,英莲的情绪大好,开始重新写诗了。
  一连几天,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次次思量,一遍遍修改,早已干涸的情感泉眼里,渐渐流淌出清澈的甘泉。
  这天早上,儿子上学后,英莲将诗稿重新整理了一番,认真地誊写在信笺上,写累了,就抱着结婚照迷迷糊糊睡着了。
  家辉将她轻轻抱起,放在床上。他分明看见,一滴泪顺着妻子的眼角流下。
  他附在妻子的耳边轻声说:“宝贝儿,好好睡会儿吧,我出去下,很快回来。”
  起风了,顷刻间,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穿堂风裹着雨丝掠过阳台,将窗帘拉扯得呼啦啦作响,晒台上,那株紫色睡莲的花瓣儿凌乱地散落了一地。
  家辉冒着风雨赶回了家。
  妻子怀抱着结婚照的相框,半睁着双眼,微启着下颌,唇角带着安详的微笑斜躺在卧室的门旁,一根鞋带,从她干瘪的脖颈上绕过。
  诗稿随风飘起,纷纷扬扬,雪花般飞舞着,一张印有嫣红唇印的稿子落到家辉的脸上。他随手抓住纸笺,却从怀里失落了那件洁白的婚纱。
  上面,是她写下的一首《睡莲》:
  一些花开着
  比如睡莲
  一些花将要凋落,比如
  睡莲
  假如最后的时刻来临
  如果我的手在你的掌心
  就像睡莲在波光潋滟的月光里
  如果我的头依偎在你怀里
  亲爱的,我会说
  我爱你。一直
  我一直爱着你
  假如你能相信?
  岁月褪尽了烟霞,时间的底牌
  亮出。我把背叛和秘密封死在一面镜子里
  看着它一天天衰老
  我甚至来不及检阅自己溃散的部队
  白蚁就一点点蛀空了莲心
  幸好,除了空旷的荒原
  你也总是在场
  这已经足够。仿佛
  时光回到那个素不相识却被拯救的夜晚
  仿佛又是你我在祈祷儿子的第一声哭泣
  那史前一般清新的天地
  我甚至来不及仔细回忆
  然而,一些花总要凋落
  比如睡莲
  一些花将重新命名,比如
  睡莲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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