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四日是大大（指伯父——编者按）的生日，奶奶给我打电话，叫我接她去福田公墓给大大和爷爷扫墓。白天扫完墓，我就在你奶奶家吃的晚饭。
　　我一直陪你奶奶聊天，奶奶聊到了你，说是过年要给你寄压岁钱。她说她有一些美元，问我给你一千够不够，我说一千可以了。我们都挺想你的，有你在这个家，才像个家，大家有得忙，所以早说过你是咱们家的主心骨，人物关系都围绕你来，没有你，这个节都成了可畏可怖的事。
　　从奶奶家出来一路开车我都在想着你，想你小时候圆墩墩一脸憨厚的样子和那时咱们家吃饭乱成一片的场面。前几天和你网上聊天，你的一句话真的有点伤我的心，你大概是无意的，随口一说。你说，我有时太自私了，做我女儿真倒霉。我承认我自私，真不巧被你看出来了，当一个自私的人，就意味独自待在自己当中，和这个世界脱钩，既不对这个世界负责也不要这个世界对自己负责。我选择自私，全因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软弱，与其讲了大话不能兑现不如压根不去承诺，而你可能想不到，你就是我的“私”，我做自私考虑时都把你包括进来，尽管你可能坚决不同意。
　　我嘴里说最爱你，而从一开始就使你的人生像残月的人也是我，你讲“倒霉”也不为过。更椎心的是，我说爱你，其实连和你生活在一起这个最基本的要求都没有做到。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希望你的父亲不是我。很多家庭破裂的人说，大了孩子都会理解的。我相信，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将来充分观察过人性的黑暗后，会心生怜悯，宽大对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长，你的完美。你可以驱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阴影，但我还是阴影，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的你也不能把它变为光明。
　　如果说我对你怀有深情，那也不是白来的，你一生下来就开始给予，你给我带来的快乐是我过去费尽心机也不曾得到过的，我跟人说过，没想到生一个孩子这么好玩。
　　离你越远，越觉得有话要跟你说，在你很小的时候想，等她大一点，再大一点。2000年开始我给自己写一本小说，本来是当以后给自己的遗书，把那些重要的人自己想说的话和那些重要的时刻尽量记录在里面，其中当然写到了你，写到了我们在一起的生活。
　　想到你时，我觉得闸门打开了，发现对你有说不完的话，很多心思对你说才说得清，比自言自语更流畅。几次停下来想写一本书变成给你的长信。坦白也需要一个对象，只有你可以使我掏心扒肝，如果我还希望有一个读者读到我的心声，那也只是你。
　　这种拼命想把自己端出来向你诉说的心情在大大和爷爷突然去世之后更迫切了，我怕像他们一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了。不说，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怕被当成另外一个人，也特别怕像奶奶一样，你也知道，她还活着，我也对她充满感情，可我们在一起就像陌生人一样。
　　我想要你确切地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那样也许你有机会和我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义何在，希望至少有一点，为你的一生打了一个前站。
　　很感激你来做我女儿，在这个关头给我一个倾诉的机会，当我能信任的倾诉对象。在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你就在暗中支撑我，你一直支撑我直到此刻。这两年我一样样丢光了活着的理由，只有你丢不开。这些日子，是靠你振作起来的。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力量，对我来说，不知我把我的一生强加给你会不会太沉重……我很难过，一想到我没了之后，你奶奶去了之后，你一个人还要在这个世上待很久，为你自己操心，为你的孩子操心，就觉得带你到这个世界真是太不负责了，太自私了。
　　可是，在我心里我又是那么地庆幸有你这样一个女儿，谢谢你，我的好女儿。
　　（选自王朔《致女儿书》，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责任编辑：刘稚定价15.00元）
　　（编辑/胡小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