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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屋子光线不好,爷爷又不爱开灯,我趴在窗户上往里张望,见他站在月光的斜晖里,缓缓蜕去衣物,最后成了一条蛇,吓得我坐到地上大叫一声。父亲说我在撒谎,不肯进去看,迟疑一阵之后,再推开门,爷爷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只是站在靠窗的位置专注地抽烟,每次都是这样。
爷爷晚年孤独,大家干活,他没活可干,我们家条件殷实,无需劳累一个老掉的人。他常像木头一样,一杵、一坐就是半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村里人说,爷爷年轻时敢作敢为,头脑灵活,是个厉害角色,可不像后来这样木讷迟钝,活像一个泥菩萨。
早些年爷爷喜欢用棍子在地上比划,刚记事那会儿,他抱着我将院子里的晒谷坪画满图案,一边吹口哨,一边扭曲着手模仿给我看,说,这就是蛇,于是,我认识了世界上除人之外的第二种事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几乎已经忘却。我长大了,不需要爷爷的搀扶,很快加入到孩子的群体中。我的成长加剧了他的孤独,爷爷的沉默与日俱增,只在吃饭时偶尔唠叨几句,有时就连吃饭也不准时,叫他时故意不来,等大家吃完,又偷偷跑到厨房扒半碗冷饭,爷爷好像在有意躲着我们。他从不陷在老人堆里喝茶打牌,也不像有的人那样,拎出自己大半辈子的经验,天王老子似的,在村里教训这教训那,在鹬鸟村,爷爷完全游离于人群之外,像一个多余的人。
天晴时,爷爷会沿溪水走很远,我担心他会迷路,或者在什么地方跌倒了永远回不来。他每次走到小径入口就停了下来,面带笑容,拿拐杖对着什么指指点点,不自觉地张合着嘴,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谈话;有时又朝大山长叹一声,坐在路边发半天呆。我跟父亲说,爷爷这样下去会不会出问题?他想干什么?父亲不以为然,哪怕半天不见人,也不担心,他永远那么忙,有干不完的活。奶奶好像已经老糊涂了,她和爷爷平时就很少说话,也很少一起做什么,她的身体一年比一年瘦弱,除了晒太阳,纳鞋底,万事不关心。我们家除了爷爷没第二个人穿布鞋,可奶奶
每年都要纳好几双鞋底,她眼睛不好,一双鞋要纳两三个月,大费周章,对她来说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我觉得她的眼睛最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彻底瞎掉的。奶奶的床脚已经摆满了一堆布鞋。
“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她不可理喻地对问她的人说。
有几回,爷爷回来时口袋里塞满了柿子和野栗。他一定进了山。父亲这才顾忌起来,他怕爷爷死在山里,那样,他会背负一个不孝的罪名。于是,父亲交给了我一项重大任务——暗地盯着爷爷。可我发现,爷爷身上除了不可理喻的孤独,并无其他迹象。
谁也没想到,爷爷竟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
入了秋,暑意渐去,夜间晚稻的拔节声此起彼伏,再过半个月它们就要扬穗了。那天清晨,天还没亮,爷爷便悄悄走到床头将我推醒。我不明所以,问他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他却示意我小声点,别吵醒其他人。我迷迷糊糊按他的吩咐,提着锄头出了门,一直走到菜园的正中央。園里的豆角、辣椒进入了生命的尾声,好长一段时间没拔草,杂草疯长,灰色的晨雾中分不出谁才是这里的真主。我的裤脚被露水打湿了一大片,贴在小腿上很不自在,苍耳子热情地往身上叮,老和我纠缠不清,爷爷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菜园的角落有一堵夯土墙,我出生时它就在那,小时候经常和伙伴站在那比赛,掏出小鸡鸡,看谁尿得高。这么多年,土墙被侵蚀得厉害,比当初单薄矮小很多,当然,也可能是我不断长高的原因。园里曾多次休整,这堵土墙却始终安然无恙地站在那,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留下它。
我和爷爷在那堵土墙下停住了。他猫着腰,伸手在墙角拔来拔去,好像在找什么。后来,他抓住一株草,身子使劲往后斜,卯足了劲,“啵”的一声,拔了出来。那株草底盘太大,爷爷老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喘了半天气。如果他继续拔,我就帮他。可这时,他站起来指着脚下的地方说:
“挖!”
挖什么呢?菜园是我们家以前老屋的地基,老屋拆了这么多年了,单留下一堵墙,这会儿爷
爷瞒着大家出来挖,其中定有玄机,莫非藏了什么宝贝不成?想到这,我兴奋不已,挥舞锄头干了起来。
“小心点。”
他一说,我愈加好奇,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失手将宝贝打破了。
地上传来“嗡嗡”的震动声,像是木头敲打在脑袋上所发出的声音,爷爷不断提醒:“小心点,小心点。”接着,只听见“轰”的一声,地面猛然在我脚下塌了下去,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洞,塌陷边缘离我的脚不到一尺!我头冒冷汗,吃惊地看着爷爷。
爷爷面带笑容,毫不在意,满意地点点头:“好孙子,干得不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电筒,打开了往里照。那个洞深达两米,能放进一张八仙桌,一股热臭膨胀而出,我仔细看了看,里面除了一群惊慌失措的老鼠,什么也没有。这是一个地窖,只是比一般放红薯的地窖要窄,但却深了很多。我将身子靠近一些,头往前伸了一下,那些老鼠很快就跑光了,剩下的几只一动不动,伏那装死,鼠眼发出两道红色的光,像远处迷雾中的灯笼。洞底有不少粗大的土块,土块间隐约露出好些零碎的白色东西,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原以为爷爷会让我下到洞底去,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好在爷爷说:“用东西盖起来,我们回去。”
我大松一口气,胡乱地扯了一些杂草盖住洞口就跟爷爷回去了。
那洞穴是用来干什么的?爷爷为什么要将它挖出来?爷爷是不是年纪大了,想起了以前的事,没事胡乱挖挖而已,就像他没事就到山里溜达一样,爷爷恐怕真是老糊涂了。
天一亮,爷爷便在自己房里翻箱倒柜。
他让我帮他将房里的东西一一挪开。他床头有一只硕大的木柜,柜子上长年堆着乌七八糟的杂物,从未打开过,长久以来我们都将那只柜子为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物。
我将柜子上的杂物一一取下来,将柜子挪到了外面。柜子虽大,却轻得不可思议,上面可布满了虫孔。爷爷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铜锈斑斑的钥匙,我生怕他不小心将钥匙扭断在锁里,那样的话,又要害我找东西去撬。没想到爷爷的动作非常娴熟,好像每天都打开过那把锁一样。他从木柜里捧出了一个狭长的盒子,盒子里有一根T形木棍和一只极轻巧的手套。那手套像蚕丝一样,细腻单薄,雪白透明,只是有两三个地方因沾了蛾子的粪便而显得陈旧发黄。我想伸手去摸一下,被爷爷飞快打掉了。 爷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手上的两样东西,“前几天德生家死了好几只鸭子,路宝家的牛吐了三天白沫最后也死了,我等了它整整五十年!”
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想要干什么。爷爷的举动让人十分生疑,我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当我把爷爷一天来种种难以理喻的行为告诉父亲时,父亲的神情和往常一样淡然,爷爷身上这些年来的变化他好像已经习惯,我提醒,这回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他却只叮嘱我看着就行。除非爷爷在三件事上发生什么情况:吃饭、病痛和死亡,否则父亲不想过多介入爷爷的晚年生活,而爷爷恰恰在这三件事上没有任何异常,似乎,所有人都不想打破這种平衡。
他们对爷爷的生活避而不谈,只有奶奶嘴里偶尔蹦出一句:“看他折腾啥名堂,一把年纪了,还惦记这惦记那!”
爷爷将自己和蛇一同关在屋里引得全村起了骚动。
他从市场上买来很多蛇,装在两个不知从哪弄来的铁笼中,连同自己一起锁在屋里,不让任何人靠近。村里人纷纷前来看热闹,围在屋外指指点点,我的敬爱的爷爷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供人观赏,评头品足。
“谁知道呢,大概是老糊涂闲出毛病了。”
父亲对他们如此解释说。
村里人一向很忙,不愿把太多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喧嚣几天之后,只有小孩隔三差五来打听情况,然后,把看到的一切告诉大人。人们很担心一件事——那些蛇千万别跑出来,不然会给村子带来很大的麻烦。
父亲不希望这个家成为爷爷的养蛇厂,更不想制造不必要的恐慌,可爷爷对父亲的警告置若罔闻。那天,趁爷爷到镇里买蛇的空当,父亲将蛇全部拿到野外放掉了。爷爷回来后大发雷霆,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撒泼不肯起来,委屈地哭着,可把我们吓坏了。自那以后,父亲只好不再过问,只是像从前一样,单单吩咐我注视爷爷的举动。
铁笼里有好几种蛇,大黄蛇、鸡冠蛇、金环蛇,还有浑身花花绿绿样子特别丑的赤练蛇。他带着那只薄丝手套,手持 T形木棍,故意让一条蛇逃出来跑到地上,然后跟上去,用木棍往蛇身上一压,蛇就惊慌起来。真不敢相信平日里木头木脑的爷爷动作如此迅捷,只见他的手在蛇背后画了两下弧线,伸上去就卡住了七寸。他甚至光靠拖蛇的尾巴,就能将其制服。那是一条大黄,爷爷抓住它的尾巴,令其在半空挣扎,然后,用手使劲上下地蹬,蛇拼命回头去咬爷爷的手,却始终差了一截,它成了一条绵软无力的布带,悬在空中,任人蹂躏。我听见蛇的骨节在空中噼里啪啦作响,当爷爷将它重新放在地上时,那条蛇已经精疲力竭,连爬行都非常吃力,它的骨头像是被抽掉了。
那么多蛇关在家里,空气中充盈着蛇臭的味道,渐渐地,我跟父亲一样,对爷爷的行为反感起来。他老要我抓老鼠和青蛙去喂蛇,为了抓野物,我疲于奔命,最开始的新鲜劲早就没了。
爷爷将笼子里的蛇全都放生到野外时,距他将蛇领进家门过去了整整十四天。
爷爷不摆弄蛇了,却在菜园的土墙旁建起草棚来。
扎草、打桩,忙得汗流浃背,跟随他七八年的拐杖遭到抛弃的命运。他好像突然变年轻了,眼睛里充满了勃勃生机,腿上的腱子肉也重新鼓了起来。所有人都不帮他的忙。父亲和母亲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他们都在等着爷爷的失败,听任他一个人忙活。风也不怀好意,三番五次和爷爷作对,将搭起来的树枝一次次刮落在地。有一次,草棚眼看就要完成,风无力阻挠,便请来雨,一阵大雨过后,草棚就塌了,草束、柯条陷进泥巴里,爷爷淋得全身湿透,头发、胡子搅在一起,五官不分,情形糟到极点。
父亲高兴地说:“你们看,这回他该死心了!”
然而,第二天爷爷重整旗鼓,又在情绪高涨地扎草、打桩,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看来,他不把草棚立起来是绝不罢休了。我决定帮帮他。爷爷实在太可怜了,一个身体如此衰老的人,怎么干得了这么重的活。
“这下好了,老糊涂不够,还多了一个小糊涂。”母亲说。
经过百般折腾,爷爷的草棚总算建好了。上次挖出的地窖位于草棚正中,我看清了,下面那些白色的东西是一些碎蛇皮。
爷爷是在建好草棚后的第二天进山的。
那天一大早,爷爷就起来打点东西,除了那副手套和木棍外,还夹了个白布袋。没有人能阻止他,爷爷心意已决,谁劝都没用。我怕他出什么意外,想跟着一起去,可爷爷并不领我的情,打发我回来,孤身一人进了山。
爷爷去了两天,大家好像并不担心,各干各的事,只是有意不谈论他。他要么会死掉,这样他的一切就此停住,这个家以后就安宁了;要么伤痕累累回来,那他就会彻底死心。我们没想到,尽管爷爷回来时面如菜色,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很高昂。他那双眼睛像两个漆黑的洞孔,面露凶光,看着简直让人害怕。他说,他见到了它,可是自己老了,没力气追上去,不然它一定逃不了。
爷爷第二回进山汲取了上次的教训,带了三天干粮。我跟爷爷说,让他早去早回,别让我们在家里担心,实在追不上就算了。爷爷站在山路尽头向我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了雾霭中,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的喊声。
爷爷去了四天,杳无音信,到了第五天父亲终于坐不住了,决定进山找人。当我们走到大山入口时,看见一位满头白发,衣衫不整的人,如果不是手中的木棍和白布袋,根本认不出那是爷爷,很可能会把他当成山鬼。爷爷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出门时的那件衣服,胸前被刺划成了烂布条,袖子已不知去向,他的样子像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分不清到底是人还是鬼。爷爷累成那样,却非常高兴,他终于抓到了那条蛇,传说中的“五步郎”。
那条蛇颜色枯如败叶,脑袋像削出来的三角形,边角整齐,身子胖胖的,并不长,短小玲珑,甚至有些可爱,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可五步致命的家伙?
爷爷将蛇扔在草棚下的地窖里养了起来,地窖口用木板盖着,上面压了两块大石头,每次喂蛇,他都要我帮忙才能挪开。
听说爷爷抓住了“五步郎”,村里人都来看热闹,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四周八方的人络绎不绝,一拨接一拨前来问价,给出的数字不断攀升,可爷爷丝毫不为所动。那条蛇养了一段时间,比起初长了一圈,只是越来越不好动,大概在地窖里呆得太久了,变傻了,变木讷了,爷爷将它养当成了宠物。 没人明白爷爷心里在想什么,他这么养下去有什么意义,抓了蛇,既不杀死,也不卖,用来干什么?我彻底失去当初帮他抓老鼠养蛇的热情,不再管他,一切让他自己亲力亲为。爷爷在世界之外,建立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王国。
那天去喊他吃饭,连喊几声却没人应,当我走近草棚,发现爷爷倒在了地上,不远处那条蛇蜷缩着一动不动,我惊慌失措跑回去喊父亲,心想,这回爷爷死定了,死定了呀!他真不该养虎为患,卖掉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父亲来了,发现爷爷还有口气,只是身体僵住了动弹不得,那条蛇已经死了。蛇的七寸深深陷进去一颗牙,是爷爷仅剩的最后一颗门牙。喂蛇时,爷爷心血来潮将蛇提出来看看,蛇在地窖里呆得太久,乍見阳光,狂躁不已,便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爷爷倒下时也在蛇身上咬了一口,结果爷爷没死,蛇倒是先死了,人牙齿上的毒竟比蛇毒还厉害!他事先吃了药,才得以逃过一劫的。
爷爷死里逃生,醒来时没有丝毫的失魂落魄,好像生也好,死也好,无所谓的。在家修养了几天,他竟然又要进山!
“还有一条,还有一条呢。”爷爷念念有词地说。
父亲这回再也无法忍受,他朝爷爷大吼起来:“你想死,我们谁也不拦着!”
就这样,爷爷不顾所有人反对,又一次进了山。
我们以为他会像前两次那样平安而归,然而并没有。虽然不理解他的行为,可他终究是我们的至亲,谁也无法做到让一个老人在山里飘着而视如无睹。一连几次进去寻找,有两回明明已经看见了,可他一发现我们就赶紧躲掉。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躲开我们,如此幽静深阔的群山,一个人要是有意躲着你,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真希望他能捉到那条蛇,一旦捉到蛇他就会回来的。村里有人看见他在山中出没,大声喊,他却并不理会。不知道爷爷在山里吃什么,住在哪里,一个老人在山里靠什么生活?
好几个月过去,爷爷依然不见踪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已经不愿提及爷爷,或者不敢提及,只有我不死心,有空便走到溪边和山口去看。
有一天,我问父亲:“爷爷为什么不回家?”
父亲却说:“让他去吧,谁管得了谁呢。”
日子很快就到了冬天,很多人怀疑爷爷早已被蛇咬死,或者冻死、饿死了,不然,绝不至于不回家。可我知道,并没有,因为我看见了他,他还向我招手,嘱咐我好好做事,不用惦记他。
第二年春天,雨季过后,父亲再次进山,他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一堆骸骨。从骨胳构架来看,那个人的个头应该比爷爷矮,而且我以为,那人只怕死去多年了,骨头已经发黑,沾满了鸟粪。父亲在树下为他理了一个坟,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他让我也跟着跪。父亲没开口,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将那个人当成了爷爷,可我不干,那么一副单薄、矮小的骸骨怎么可能是爷爷?见我如此,父亲很无奈,不过,他嘱咐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奶奶。见他说得那么诚恳,我只好答应了。
那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奶奶就让我进山去给爷爷送鞋,那时,奶奶的眼睛已经瞎了,但她还识数,脑子没完全糊涂。奶奶好像早就料到爷爷会有这么一天,才提前做了那么多鞋。我只身进山,把鞋放在显眼的地方,照往日那样,朝山里喊了两声才回去。我故意喊得很大声,以便让山外的奶奶听见,好让她放心。
直到奶奶去世,爷爷也没回来,奶奶走的时候对我们说:“看见了他,就告诉一声,别让我在下面等得太久。”
说完这句,奶奶便走了。
每年夏天我都会站在山口遥望,有时还会往里走一小截,山霭中常有人影出没,可一走近,影子就不见了,不知道是爷爷,还是别的捕蛇者。夏天不单本地人,很多远方的外地人也会来此寻找生计,所有捕蛇者都是独来独往的。
奶奶走了。父亲也走了。他们都埋在我们家菜园,就在当初爷爷修建草棚的地方。父亲走后,我也离开了老家,屈指一算,如今在 C城已生活了二十年。
这些年我总想起爷爷的样子,要是他突然回来了,发现家里人去楼空,而菜园里却立着两尊坟,一定会非常难受。可谁又不难受呢?父亲不难受么?我不难受么?在这个人世,我虽然只活了三十多年,却已感到生之疲惫,物之虚无,谁敢说真正了解谁,包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妻子。真希望在这个世上一个朋友也没有,谁也不来认识我,谁也不需要我,我的邻居和亲人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了解我。那样我就不怕了,就什么都不用背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地活着。
有一天,儿子在背诵一篇古文,他突然问我:
“‘永州之野产异蛇’,爸,我从没见过蛇,它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
儿子九岁了,出生以来从未回过老家,但他知道自己是永州人,这让人感到欣慰,我决定带他回一趟老家。
黄昏时分,我和儿子沿溪水散步,西边是云霞的满天,太阳夹在两山之间犹豫不决,田野上有一层厚厚的蜻蜓,那上面的一段天空被它们染成了紫红色。我看了看远山里的晴霭,决定给儿子讲一个故事。
以前,鹬鸟村有家人世代捕蛇为生,这家人虽然不断死于蛇事,日子总算比其他人过得好。民国战乱,村子一天天破败下去,剩下不到一半人,捕蛇人一家也只剩父子二人,儿子眼看长大成人,却和村里很多人一样娶不起老婆。他们除了捕蛇什么都不会,灾荒年月,任何有血有肉的东西都被人吃光了,蛇吓得不敢出山。有一回,一队马帮路过村子,他们拴来了一个女人。马帮的头儿说,她是北方人,北方不像南方,有草木可食,那里早已是一片焦土,她爹为活命将她卖给了马帮。这话也只能骗骗小孩,那女子一看就是抢来的,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好坏,村里的年轻人围了半天,最后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马帮要价太高,没人出得起那个钱。捕蛇人走了很远,转过身去,发现自己十七岁的儿子还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北方女人发呆。当天下午,捕蛇人就收拾家伙进了山。儿子想跟他一起去,却被父亲喝止了,这次进山对付的不是普通蛇。儿子当然知道它的厉害,七岁那年,爷爷就是被这种蛇咬死的,死时眼球凸出,皮肤发青,浑身肿大,体内似乎豢养了一群繁殖力极强的虫子,随时膨胀开裂,冲出体外。作为捕蛇人的父亲一去不回,三天后死在了山里,他的死状跟爷爷一模一样,年轻人发誓要给父亲和爷爷报仇……
故事讲到这里,我发现儿子并不愿听。
他心不在焉,假惺惺地问:“这个人还在村里么?”
“我也不知道。”
儿子被周围的各种新鲜事物吸引住了,对我所讲的故事漠不关心,他跟在一群蜻蜓后面乱跑,还脱掉鞋子打赤脚到水里翻螃蟹,样子无比地欢欣快活,这是城里孩子第一次进山才有的快活。二十年了,这一瞬间我终于理解了那个人,做出一个决定,转身面向大山。
儿子在身后大声哭喊。
我担心自己会心软,加快脚步,朝黄昏深处走去。
责任编辑 包倬
爷爷晚年孤独,大家干活,他没活可干,我们家条件殷实,无需劳累一个老掉的人。他常像木头一样,一杵、一坐就是半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村里人说,爷爷年轻时敢作敢为,头脑灵活,是个厉害角色,可不像后来这样木讷迟钝,活像一个泥菩萨。
早些年爷爷喜欢用棍子在地上比划,刚记事那会儿,他抱着我将院子里的晒谷坪画满图案,一边吹口哨,一边扭曲着手模仿给我看,说,这就是蛇,于是,我认识了世界上除人之外的第二种事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几乎已经忘却。我长大了,不需要爷爷的搀扶,很快加入到孩子的群体中。我的成长加剧了他的孤独,爷爷的沉默与日俱增,只在吃饭时偶尔唠叨几句,有时就连吃饭也不准时,叫他时故意不来,等大家吃完,又偷偷跑到厨房扒半碗冷饭,爷爷好像在有意躲着我们。他从不陷在老人堆里喝茶打牌,也不像有的人那样,拎出自己大半辈子的经验,天王老子似的,在村里教训这教训那,在鹬鸟村,爷爷完全游离于人群之外,像一个多余的人。
天晴时,爷爷会沿溪水走很远,我担心他会迷路,或者在什么地方跌倒了永远回不来。他每次走到小径入口就停了下来,面带笑容,拿拐杖对着什么指指点点,不自觉地张合着嘴,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谈话;有时又朝大山长叹一声,坐在路边发半天呆。我跟父亲说,爷爷这样下去会不会出问题?他想干什么?父亲不以为然,哪怕半天不见人,也不担心,他永远那么忙,有干不完的活。奶奶好像已经老糊涂了,她和爷爷平时就很少说话,也很少一起做什么,她的身体一年比一年瘦弱,除了晒太阳,纳鞋底,万事不关心。我们家除了爷爷没第二个人穿布鞋,可奶奶
每年都要纳好几双鞋底,她眼睛不好,一双鞋要纳两三个月,大费周章,对她来说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我觉得她的眼睛最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彻底瞎掉的。奶奶的床脚已经摆满了一堆布鞋。
“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她不可理喻地对问她的人说。
有几回,爷爷回来时口袋里塞满了柿子和野栗。他一定进了山。父亲这才顾忌起来,他怕爷爷死在山里,那样,他会背负一个不孝的罪名。于是,父亲交给了我一项重大任务——暗地盯着爷爷。可我发现,爷爷身上除了不可理喻的孤独,并无其他迹象。
谁也没想到,爷爷竟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
入了秋,暑意渐去,夜间晚稻的拔节声此起彼伏,再过半个月它们就要扬穗了。那天清晨,天还没亮,爷爷便悄悄走到床头将我推醒。我不明所以,问他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他却示意我小声点,别吵醒其他人。我迷迷糊糊按他的吩咐,提着锄头出了门,一直走到菜园的正中央。園里的豆角、辣椒进入了生命的尾声,好长一段时间没拔草,杂草疯长,灰色的晨雾中分不出谁才是这里的真主。我的裤脚被露水打湿了一大片,贴在小腿上很不自在,苍耳子热情地往身上叮,老和我纠缠不清,爷爷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菜园的角落有一堵夯土墙,我出生时它就在那,小时候经常和伙伴站在那比赛,掏出小鸡鸡,看谁尿得高。这么多年,土墙被侵蚀得厉害,比当初单薄矮小很多,当然,也可能是我不断长高的原因。园里曾多次休整,这堵土墙却始终安然无恙地站在那,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留下它。
我和爷爷在那堵土墙下停住了。他猫着腰,伸手在墙角拔来拔去,好像在找什么。后来,他抓住一株草,身子使劲往后斜,卯足了劲,“啵”的一声,拔了出来。那株草底盘太大,爷爷老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喘了半天气。如果他继续拔,我就帮他。可这时,他站起来指着脚下的地方说:
“挖!”
挖什么呢?菜园是我们家以前老屋的地基,老屋拆了这么多年了,单留下一堵墙,这会儿爷
爷瞒着大家出来挖,其中定有玄机,莫非藏了什么宝贝不成?想到这,我兴奋不已,挥舞锄头干了起来。
“小心点。”
他一说,我愈加好奇,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失手将宝贝打破了。
地上传来“嗡嗡”的震动声,像是木头敲打在脑袋上所发出的声音,爷爷不断提醒:“小心点,小心点。”接着,只听见“轰”的一声,地面猛然在我脚下塌了下去,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洞,塌陷边缘离我的脚不到一尺!我头冒冷汗,吃惊地看着爷爷。
爷爷面带笑容,毫不在意,满意地点点头:“好孙子,干得不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电筒,打开了往里照。那个洞深达两米,能放进一张八仙桌,一股热臭膨胀而出,我仔细看了看,里面除了一群惊慌失措的老鼠,什么也没有。这是一个地窖,只是比一般放红薯的地窖要窄,但却深了很多。我将身子靠近一些,头往前伸了一下,那些老鼠很快就跑光了,剩下的几只一动不动,伏那装死,鼠眼发出两道红色的光,像远处迷雾中的灯笼。洞底有不少粗大的土块,土块间隐约露出好些零碎的白色东西,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原以为爷爷会让我下到洞底去,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好在爷爷说:“用东西盖起来,我们回去。”
我大松一口气,胡乱地扯了一些杂草盖住洞口就跟爷爷回去了。
那洞穴是用来干什么的?爷爷为什么要将它挖出来?爷爷是不是年纪大了,想起了以前的事,没事胡乱挖挖而已,就像他没事就到山里溜达一样,爷爷恐怕真是老糊涂了。
天一亮,爷爷便在自己房里翻箱倒柜。
他让我帮他将房里的东西一一挪开。他床头有一只硕大的木柜,柜子上长年堆着乌七八糟的杂物,从未打开过,长久以来我们都将那只柜子为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物。
我将柜子上的杂物一一取下来,将柜子挪到了外面。柜子虽大,却轻得不可思议,上面可布满了虫孔。爷爷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铜锈斑斑的钥匙,我生怕他不小心将钥匙扭断在锁里,那样的话,又要害我找东西去撬。没想到爷爷的动作非常娴熟,好像每天都打开过那把锁一样。他从木柜里捧出了一个狭长的盒子,盒子里有一根T形木棍和一只极轻巧的手套。那手套像蚕丝一样,细腻单薄,雪白透明,只是有两三个地方因沾了蛾子的粪便而显得陈旧发黄。我想伸手去摸一下,被爷爷飞快打掉了。 爷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手上的两样东西,“前几天德生家死了好几只鸭子,路宝家的牛吐了三天白沫最后也死了,我等了它整整五十年!”
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想要干什么。爷爷的举动让人十分生疑,我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当我把爷爷一天来种种难以理喻的行为告诉父亲时,父亲的神情和往常一样淡然,爷爷身上这些年来的变化他好像已经习惯,我提醒,这回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他却只叮嘱我看着就行。除非爷爷在三件事上发生什么情况:吃饭、病痛和死亡,否则父亲不想过多介入爷爷的晚年生活,而爷爷恰恰在这三件事上没有任何异常,似乎,所有人都不想打破這种平衡。
他们对爷爷的生活避而不谈,只有奶奶嘴里偶尔蹦出一句:“看他折腾啥名堂,一把年纪了,还惦记这惦记那!”
爷爷将自己和蛇一同关在屋里引得全村起了骚动。
他从市场上买来很多蛇,装在两个不知从哪弄来的铁笼中,连同自己一起锁在屋里,不让任何人靠近。村里人纷纷前来看热闹,围在屋外指指点点,我的敬爱的爷爷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供人观赏,评头品足。
“谁知道呢,大概是老糊涂闲出毛病了。”
父亲对他们如此解释说。
村里人一向很忙,不愿把太多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喧嚣几天之后,只有小孩隔三差五来打听情况,然后,把看到的一切告诉大人。人们很担心一件事——那些蛇千万别跑出来,不然会给村子带来很大的麻烦。
父亲不希望这个家成为爷爷的养蛇厂,更不想制造不必要的恐慌,可爷爷对父亲的警告置若罔闻。那天,趁爷爷到镇里买蛇的空当,父亲将蛇全部拿到野外放掉了。爷爷回来后大发雷霆,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撒泼不肯起来,委屈地哭着,可把我们吓坏了。自那以后,父亲只好不再过问,只是像从前一样,单单吩咐我注视爷爷的举动。
铁笼里有好几种蛇,大黄蛇、鸡冠蛇、金环蛇,还有浑身花花绿绿样子特别丑的赤练蛇。他带着那只薄丝手套,手持 T形木棍,故意让一条蛇逃出来跑到地上,然后跟上去,用木棍往蛇身上一压,蛇就惊慌起来。真不敢相信平日里木头木脑的爷爷动作如此迅捷,只见他的手在蛇背后画了两下弧线,伸上去就卡住了七寸。他甚至光靠拖蛇的尾巴,就能将其制服。那是一条大黄,爷爷抓住它的尾巴,令其在半空挣扎,然后,用手使劲上下地蹬,蛇拼命回头去咬爷爷的手,却始终差了一截,它成了一条绵软无力的布带,悬在空中,任人蹂躏。我听见蛇的骨节在空中噼里啪啦作响,当爷爷将它重新放在地上时,那条蛇已经精疲力竭,连爬行都非常吃力,它的骨头像是被抽掉了。
那么多蛇关在家里,空气中充盈着蛇臭的味道,渐渐地,我跟父亲一样,对爷爷的行为反感起来。他老要我抓老鼠和青蛙去喂蛇,为了抓野物,我疲于奔命,最开始的新鲜劲早就没了。
爷爷将笼子里的蛇全都放生到野外时,距他将蛇领进家门过去了整整十四天。
爷爷不摆弄蛇了,却在菜园的土墙旁建起草棚来。
扎草、打桩,忙得汗流浃背,跟随他七八年的拐杖遭到抛弃的命运。他好像突然变年轻了,眼睛里充满了勃勃生机,腿上的腱子肉也重新鼓了起来。所有人都不帮他的忙。父亲和母亲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他们都在等着爷爷的失败,听任他一个人忙活。风也不怀好意,三番五次和爷爷作对,将搭起来的树枝一次次刮落在地。有一次,草棚眼看就要完成,风无力阻挠,便请来雨,一阵大雨过后,草棚就塌了,草束、柯条陷进泥巴里,爷爷淋得全身湿透,头发、胡子搅在一起,五官不分,情形糟到极点。
父亲高兴地说:“你们看,这回他该死心了!”
然而,第二天爷爷重整旗鼓,又在情绪高涨地扎草、打桩,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看来,他不把草棚立起来是绝不罢休了。我决定帮帮他。爷爷实在太可怜了,一个身体如此衰老的人,怎么干得了这么重的活。
“这下好了,老糊涂不够,还多了一个小糊涂。”母亲说。
经过百般折腾,爷爷的草棚总算建好了。上次挖出的地窖位于草棚正中,我看清了,下面那些白色的东西是一些碎蛇皮。
爷爷是在建好草棚后的第二天进山的。
那天一大早,爷爷就起来打点东西,除了那副手套和木棍外,还夹了个白布袋。没有人能阻止他,爷爷心意已决,谁劝都没用。我怕他出什么意外,想跟着一起去,可爷爷并不领我的情,打发我回来,孤身一人进了山。
爷爷去了两天,大家好像并不担心,各干各的事,只是有意不谈论他。他要么会死掉,这样他的一切就此停住,这个家以后就安宁了;要么伤痕累累回来,那他就会彻底死心。我们没想到,尽管爷爷回来时面如菜色,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很高昂。他那双眼睛像两个漆黑的洞孔,面露凶光,看着简直让人害怕。他说,他见到了它,可是自己老了,没力气追上去,不然它一定逃不了。
爷爷第二回进山汲取了上次的教训,带了三天干粮。我跟爷爷说,让他早去早回,别让我们在家里担心,实在追不上就算了。爷爷站在山路尽头向我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了雾霭中,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的喊声。
爷爷去了四天,杳无音信,到了第五天父亲终于坐不住了,决定进山找人。当我们走到大山入口时,看见一位满头白发,衣衫不整的人,如果不是手中的木棍和白布袋,根本认不出那是爷爷,很可能会把他当成山鬼。爷爷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出门时的那件衣服,胸前被刺划成了烂布条,袖子已不知去向,他的样子像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分不清到底是人还是鬼。爷爷累成那样,却非常高兴,他终于抓到了那条蛇,传说中的“五步郎”。
那条蛇颜色枯如败叶,脑袋像削出来的三角形,边角整齐,身子胖胖的,并不长,短小玲珑,甚至有些可爱,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可五步致命的家伙?
爷爷将蛇扔在草棚下的地窖里养了起来,地窖口用木板盖着,上面压了两块大石头,每次喂蛇,他都要我帮忙才能挪开。
听说爷爷抓住了“五步郎”,村里人都来看热闹,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四周八方的人络绎不绝,一拨接一拨前来问价,给出的数字不断攀升,可爷爷丝毫不为所动。那条蛇养了一段时间,比起初长了一圈,只是越来越不好动,大概在地窖里呆得太久了,变傻了,变木讷了,爷爷将它养当成了宠物。 没人明白爷爷心里在想什么,他这么养下去有什么意义,抓了蛇,既不杀死,也不卖,用来干什么?我彻底失去当初帮他抓老鼠养蛇的热情,不再管他,一切让他自己亲力亲为。爷爷在世界之外,建立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王国。
那天去喊他吃饭,连喊几声却没人应,当我走近草棚,发现爷爷倒在了地上,不远处那条蛇蜷缩着一动不动,我惊慌失措跑回去喊父亲,心想,这回爷爷死定了,死定了呀!他真不该养虎为患,卖掉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父亲来了,发现爷爷还有口气,只是身体僵住了动弹不得,那条蛇已经死了。蛇的七寸深深陷进去一颗牙,是爷爷仅剩的最后一颗门牙。喂蛇时,爷爷心血来潮将蛇提出来看看,蛇在地窖里呆得太久,乍見阳光,狂躁不已,便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爷爷倒下时也在蛇身上咬了一口,结果爷爷没死,蛇倒是先死了,人牙齿上的毒竟比蛇毒还厉害!他事先吃了药,才得以逃过一劫的。
爷爷死里逃生,醒来时没有丝毫的失魂落魄,好像生也好,死也好,无所谓的。在家修养了几天,他竟然又要进山!
“还有一条,还有一条呢。”爷爷念念有词地说。
父亲这回再也无法忍受,他朝爷爷大吼起来:“你想死,我们谁也不拦着!”
就这样,爷爷不顾所有人反对,又一次进了山。
我们以为他会像前两次那样平安而归,然而并没有。虽然不理解他的行为,可他终究是我们的至亲,谁也无法做到让一个老人在山里飘着而视如无睹。一连几次进去寻找,有两回明明已经看见了,可他一发现我们就赶紧躲掉。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躲开我们,如此幽静深阔的群山,一个人要是有意躲着你,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真希望他能捉到那条蛇,一旦捉到蛇他就会回来的。村里有人看见他在山中出没,大声喊,他却并不理会。不知道爷爷在山里吃什么,住在哪里,一个老人在山里靠什么生活?
好几个月过去,爷爷依然不见踪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已经不愿提及爷爷,或者不敢提及,只有我不死心,有空便走到溪边和山口去看。
有一天,我问父亲:“爷爷为什么不回家?”
父亲却说:“让他去吧,谁管得了谁呢。”
日子很快就到了冬天,很多人怀疑爷爷早已被蛇咬死,或者冻死、饿死了,不然,绝不至于不回家。可我知道,并没有,因为我看见了他,他还向我招手,嘱咐我好好做事,不用惦记他。
第二年春天,雨季过后,父亲再次进山,他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一堆骸骨。从骨胳构架来看,那个人的个头应该比爷爷矮,而且我以为,那人只怕死去多年了,骨头已经发黑,沾满了鸟粪。父亲在树下为他理了一个坟,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他让我也跟着跪。父亲没开口,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将那个人当成了爷爷,可我不干,那么一副单薄、矮小的骸骨怎么可能是爷爷?见我如此,父亲很无奈,不过,他嘱咐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奶奶。见他说得那么诚恳,我只好答应了。
那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奶奶就让我进山去给爷爷送鞋,那时,奶奶的眼睛已经瞎了,但她还识数,脑子没完全糊涂。奶奶好像早就料到爷爷会有这么一天,才提前做了那么多鞋。我只身进山,把鞋放在显眼的地方,照往日那样,朝山里喊了两声才回去。我故意喊得很大声,以便让山外的奶奶听见,好让她放心。
直到奶奶去世,爷爷也没回来,奶奶走的时候对我们说:“看见了他,就告诉一声,别让我在下面等得太久。”
说完这句,奶奶便走了。
每年夏天我都会站在山口遥望,有时还会往里走一小截,山霭中常有人影出没,可一走近,影子就不见了,不知道是爷爷,还是别的捕蛇者。夏天不单本地人,很多远方的外地人也会来此寻找生计,所有捕蛇者都是独来独往的。
奶奶走了。父亲也走了。他们都埋在我们家菜园,就在当初爷爷修建草棚的地方。父亲走后,我也离开了老家,屈指一算,如今在 C城已生活了二十年。
这些年我总想起爷爷的样子,要是他突然回来了,发现家里人去楼空,而菜园里却立着两尊坟,一定会非常难受。可谁又不难受呢?父亲不难受么?我不难受么?在这个人世,我虽然只活了三十多年,却已感到生之疲惫,物之虚无,谁敢说真正了解谁,包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妻子。真希望在这个世上一个朋友也没有,谁也不来认识我,谁也不需要我,我的邻居和亲人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了解我。那样我就不怕了,就什么都不用背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地活着。
有一天,儿子在背诵一篇古文,他突然问我:
“‘永州之野产异蛇’,爸,我从没见过蛇,它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
儿子九岁了,出生以来从未回过老家,但他知道自己是永州人,这让人感到欣慰,我决定带他回一趟老家。
黄昏时分,我和儿子沿溪水散步,西边是云霞的满天,太阳夹在两山之间犹豫不决,田野上有一层厚厚的蜻蜓,那上面的一段天空被它们染成了紫红色。我看了看远山里的晴霭,决定给儿子讲一个故事。
以前,鹬鸟村有家人世代捕蛇为生,这家人虽然不断死于蛇事,日子总算比其他人过得好。民国战乱,村子一天天破败下去,剩下不到一半人,捕蛇人一家也只剩父子二人,儿子眼看长大成人,却和村里很多人一样娶不起老婆。他们除了捕蛇什么都不会,灾荒年月,任何有血有肉的东西都被人吃光了,蛇吓得不敢出山。有一回,一队马帮路过村子,他们拴来了一个女人。马帮的头儿说,她是北方人,北方不像南方,有草木可食,那里早已是一片焦土,她爹为活命将她卖给了马帮。这话也只能骗骗小孩,那女子一看就是抢来的,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好坏,村里的年轻人围了半天,最后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马帮要价太高,没人出得起那个钱。捕蛇人走了很远,转过身去,发现自己十七岁的儿子还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北方女人发呆。当天下午,捕蛇人就收拾家伙进了山。儿子想跟他一起去,却被父亲喝止了,这次进山对付的不是普通蛇。儿子当然知道它的厉害,七岁那年,爷爷就是被这种蛇咬死的,死时眼球凸出,皮肤发青,浑身肿大,体内似乎豢养了一群繁殖力极强的虫子,随时膨胀开裂,冲出体外。作为捕蛇人的父亲一去不回,三天后死在了山里,他的死状跟爷爷一模一样,年轻人发誓要给父亲和爷爷报仇……
故事讲到这里,我发现儿子并不愿听。
他心不在焉,假惺惺地问:“这个人还在村里么?”
“我也不知道。”
儿子被周围的各种新鲜事物吸引住了,对我所讲的故事漠不关心,他跟在一群蜻蜓后面乱跑,还脱掉鞋子打赤脚到水里翻螃蟹,样子无比地欢欣快活,这是城里孩子第一次进山才有的快活。二十年了,这一瞬间我终于理解了那个人,做出一个决定,转身面向大山。
儿子在身后大声哭喊。
我担心自己会心软,加快脚步,朝黄昏深处走去。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