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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韩是一个古董店老板，他最看重的有两样：一样是他的心肝闺女，一样是他的宝贝古董。他打年轻时起就迷上了收藏，心思都在古董上，三十好几了家里老人催得紧了才结的婚，四十来岁才得了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妞妞。
妞妞聪明乖巧，打小儿就学习好，顺顺当当上大学，顺顺当当考上了公务员，工作也干得顺手，一点不用他费心，朋友们都羡慕他从哪里修来这么好的福分。以往，老韩见人就爱夸闺女，可最近和闺女较上了劲，噘嘴赌气谁都不让步。老伴儿两头儿说好话和稀泥，劲儿没少费，爷儿俩还是反贴门神不对头，谁也不肯妥协。
为这个，老韩心里怪不舒坦，这不，一大早，他在古董店里坐不住，干脆锁了门出去了。穿过胡同，直接到城中村改造工地去。
这几年老城区改造，经常是稀里哗啦就推倒一大片，迁建工地上，好些个民间古董爱好者，他们一个个揣着淘宝的幻想，期待能捡个大漏儿。其实，市文物队早已经勘探过了，这块地方历史上一直是贫民区，照理不会藏着啥值钱的宝贝。不过，谁说得准呢？
听说，同行当中还真有拾着了的。汴梁城是八朝古都，天子脚下，历史上被河水淹过好多回，河水指不定把好东西冲到哪儿呢。以前在别人房子底下，如今有挖掘机帮忙，没准儿真能有所收获。
老韩就是怀着这种想法来的。他有个小兄弟在这个开发公司承揽了开挖土方的活儿，给他提供了最大便利，让他可以在工地上随便转悠。至于能不能得着宝贝，那得看他自己的运气和眼力了。眼拙的就是宝贝堆在跟前也认不出来，运气差的就算挖到宝贝，没准也叫挖掘机给毁了。
老韩瞪大眼睛盯了好多天，除了捡到几块残破瓦当，十来枚锈蚀铜钱，没啥大收获。他今儿个一到工地就感觉眼皮直跳，心说这是要碰着大玩意的兆头啊。他擦擦汗，抖擞精神，一再交代工人们，有啥发现要通知他。
果然，临近中午的时候，挖掘机刨出来个木盒子。盒子沤糟了，轻轻一碰就碎了，里面是个圆鼓鼓的东西，有人眼睛尖，认出那是颗完整的头骨。
旁边有胆小的，吓得大呼小叫：“老天爷，这是谁家的房子，咋会盖在人家坟头上？”
有人纠正说，“哪来的坟头？分明前后左右都是宅子，老辈子的规矩，要么埋在祖坟，要么埋在乱坟岗，哪有埋在家里的。再说，埋人也不可能只埋一颗头的。那边不是现成的专家嘛，请过来问问不就知道啦。”
老韩听到有人喊他，赶紧跑过来。他拿软毛刷子轻轻扫掉上边的泥土。这头骨上刷着漆，漆上刻着字。“我哩天爷！”老韩腾地一下坐到地上，“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雕花头骨？”
“雕花头骨？”大伙眼睛瞪得溜圆，想听个究竟。
旁边工头过来了，一听说有故事，也挺起劲，招呼工人们说，“大伙儿都忙一上午啦，要不，咱就提前一会儿收工，请韩老兄给咱们讲讲这段故事？”
老韩看看头顶上热辣辣的太阳，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午时三刻，古时候杀人都得挑这个时候，这会儿阳气最盛，小鬼妖魔啥不干净的东西都不敢出来作祟，我也斗胆给大家讲讲这个传说。
民国年间，汴梁城有个有钱人找乐的地方销金窟第四巷，位置就在今天的生产街。第四巷跟北京的八大胡同一样，是老城头等妓院集中的地方。第四巷的宝翠苑有个头牌姑娘，名叫金楼，不光模样好歌声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汴梁城不知多少男人喜欢她，为博她一笑不在乎花多少钱。可是挣钱再多，都是老鸨的，金楼只能落个吃穿。当时在汴梁城的省立师范学校，有个浙江绍兴来的学生，姓叶，对金楼十分着迷，省吃俭用只为见她一面，金楼也喜欢他。叶先生心疼金楼，想替她赎身。可那老鸨把金楼当成摇钱树，当然舍不得放她走，狮子大张口，开出的身价高得离谱。叶先生自己念书还得跟家里要学费，去哪儿筹那么多钱？
欢场上的女人，好日子短啊，几年过去，金楼就像开败的花，整个人都残了，门前冷落鞍马稀，没了生意，老鸨变脸比翻书还快，收了人家三百块大洋，把她卖到了会馆胡同一个二等窑子里。
叶先生那时已经毕业，在一所中学里找了个国文教员的工作，也有了点收入。他去看金楼，许诺会想办法给她赎身娶她进门。金楼想着自己的苦日子可要出头了，欢天喜地盼着这一天。谁知道叶先生回到浙江老家禀告母亲后，老太太斩钉截铁坚决不同意。说金楼出身娼门，千人踏万人踩，叶家可是书香门第，哪能要这种女人？娶了她就是辱没祖宗。老太太恨儿子不思进取，沉迷妓馆，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家门。
叶先生回到汴梁城后，自觉惭愧，没脸去见金楼姑娘，外出办事宁可绕远也不进会馆胡同。金楼千方百计托人打听，终于得知了原委，她为此伤心欲绝，再也看不到活着的希望，从此自暴自弃，不久就身染沉疴。因为没钱医治，绝望中吞大烟膏自杀了。窑子里有几个相好的姐妹同情她，凑钱托人把她埋在宋门外东郊的荒地里。
叶先生听说这件事，脑子受了刺激，成天失魂落魄，书自然是教不成了，学校的饭碗也丢了。一天深夜，他一个人跑到东郊荒地，刨开孤坟，把金楼的头骨给挖了出来，带回家洗干净，涂上红漆，白天晚上抱在怀里，把这些年他写给金楼的情诗一笔一画刻在上面，刻满再漆，漆干再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条街上的人都说他疯了。后来有个浙江来的同乡可怜他，想办法告诉了他家老太太。叶家人来到老城，把疯疯癫癫的他带回了紹兴原籍，听说回家没多久，他就死了。
“咱们今儿个看见的头骨，应该是当年叶先生回绍兴时，埋在这里的。这个事啊，早年间流传很广，版本不一，老城文化界前辈陈雨门先生最喜欢收集民间传说，他采访了很多人，把这个故事整理之后，收进了市政协的文史资料汇编里。我以前在哑巴胡同的一个老门楼里听老先生讲过这个故事。”
暑气似乎消散了，大家仍沉浸在故事里，再看那颗头骨，不但不觉得恐怖，反觉得有情有义，惹人惋惜。
“金楼姑娘命真苦啊。既然叶先生把她埋在这儿，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还是不要惊扰她吧。老辈人说逝者为大，咱们就请她入土为安吧。”老韩从口袋里掏出四支烟，代替香火，点燃了冲着那只破碎的盒子拜了拜，连同雕花头骨装进一只木箱子，在发现她的位置深深埋入地下。几天后这里就要奠基，将会建起一片新的街区。
这时候，老韩的手机响了，是他老伴儿打来的，说闺女和她摊牌了，即使那个穷小子没房子没车没钱，他们也要结婚，大不了租房子住呗，将来靠两个人一起打拼一起奔好日子。这段时间，老韩和闺女怄气，正是因为她男朋友是从乡下来的，没有积蓄没有房子，怕闺女将来跟着他吃苦，所以坚决反对。今天，他突然想开了，决定不再干涉孩子的选择。他对着电话说：“她要真喜欢那小子，那小子也对她好，就遂了她的愿吧。租房就租房呗，日子是她自己过，苦乐总归她乐意。再不济，咱家不是多个房间嘛，跟着咱们住也成。咱俩老了，他们年轻人住在家里刚好热闹。”
“老头子，你答应啦？哈哈哈，快，妮子，你爸答应了。快，快，给那小子打电话。”电话那头，老婆敞开嗓门大呼小叫。
老韩望望头顶的太阳，笑了。
妞妞聪明乖巧，打小儿就学习好，顺顺当当上大学，顺顺当当考上了公务员，工作也干得顺手，一点不用他费心，朋友们都羡慕他从哪里修来这么好的福分。以往，老韩见人就爱夸闺女，可最近和闺女较上了劲，噘嘴赌气谁都不让步。老伴儿两头儿说好话和稀泥，劲儿没少费，爷儿俩还是反贴门神不对头，谁也不肯妥协。
为这个，老韩心里怪不舒坦，这不，一大早，他在古董店里坐不住，干脆锁了门出去了。穿过胡同，直接到城中村改造工地去。
这几年老城区改造，经常是稀里哗啦就推倒一大片，迁建工地上，好些个民间古董爱好者，他们一个个揣着淘宝的幻想，期待能捡个大漏儿。其实，市文物队早已经勘探过了，这块地方历史上一直是贫民区，照理不会藏着啥值钱的宝贝。不过，谁说得准呢？
听说，同行当中还真有拾着了的。汴梁城是八朝古都，天子脚下，历史上被河水淹过好多回，河水指不定把好东西冲到哪儿呢。以前在别人房子底下，如今有挖掘机帮忙，没准儿真能有所收获。
老韩就是怀着这种想法来的。他有个小兄弟在这个开发公司承揽了开挖土方的活儿，给他提供了最大便利，让他可以在工地上随便转悠。至于能不能得着宝贝，那得看他自己的运气和眼力了。眼拙的就是宝贝堆在跟前也认不出来，运气差的就算挖到宝贝，没准也叫挖掘机给毁了。
老韩瞪大眼睛盯了好多天，除了捡到几块残破瓦当，十来枚锈蚀铜钱，没啥大收获。他今儿个一到工地就感觉眼皮直跳，心说这是要碰着大玩意的兆头啊。他擦擦汗，抖擞精神，一再交代工人们，有啥发现要通知他。
果然，临近中午的时候，挖掘机刨出来个木盒子。盒子沤糟了，轻轻一碰就碎了，里面是个圆鼓鼓的东西，有人眼睛尖，认出那是颗完整的头骨。
旁边有胆小的，吓得大呼小叫：“老天爷，这是谁家的房子，咋会盖在人家坟头上？”
有人纠正说，“哪来的坟头？分明前后左右都是宅子，老辈子的规矩，要么埋在祖坟，要么埋在乱坟岗，哪有埋在家里的。再说，埋人也不可能只埋一颗头的。那边不是现成的专家嘛，请过来问问不就知道啦。”
老韩听到有人喊他，赶紧跑过来。他拿软毛刷子轻轻扫掉上边的泥土。这头骨上刷着漆，漆上刻着字。“我哩天爷！”老韩腾地一下坐到地上，“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雕花头骨？”
“雕花头骨？”大伙眼睛瞪得溜圆，想听个究竟。
旁边工头过来了，一听说有故事，也挺起劲，招呼工人们说，“大伙儿都忙一上午啦，要不，咱就提前一会儿收工，请韩老兄给咱们讲讲这段故事？”
老韩看看头顶上热辣辣的太阳，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午时三刻，古时候杀人都得挑这个时候，这会儿阳气最盛，小鬼妖魔啥不干净的东西都不敢出来作祟，我也斗胆给大家讲讲这个传说。
民国年间，汴梁城有个有钱人找乐的地方销金窟第四巷，位置就在今天的生产街。第四巷跟北京的八大胡同一样，是老城头等妓院集中的地方。第四巷的宝翠苑有个头牌姑娘，名叫金楼，不光模样好歌声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汴梁城不知多少男人喜欢她，为博她一笑不在乎花多少钱。可是挣钱再多，都是老鸨的，金楼只能落个吃穿。当时在汴梁城的省立师范学校，有个浙江绍兴来的学生，姓叶，对金楼十分着迷，省吃俭用只为见她一面，金楼也喜欢他。叶先生心疼金楼，想替她赎身。可那老鸨把金楼当成摇钱树，当然舍不得放她走，狮子大张口，开出的身价高得离谱。叶先生自己念书还得跟家里要学费，去哪儿筹那么多钱？
欢场上的女人，好日子短啊，几年过去，金楼就像开败的花，整个人都残了，门前冷落鞍马稀，没了生意，老鸨变脸比翻书还快，收了人家三百块大洋，把她卖到了会馆胡同一个二等窑子里。
叶先生那时已经毕业，在一所中学里找了个国文教员的工作，也有了点收入。他去看金楼，许诺会想办法给她赎身娶她进门。金楼想着自己的苦日子可要出头了，欢天喜地盼着这一天。谁知道叶先生回到浙江老家禀告母亲后，老太太斩钉截铁坚决不同意。说金楼出身娼门，千人踏万人踩，叶家可是书香门第，哪能要这种女人？娶了她就是辱没祖宗。老太太恨儿子不思进取，沉迷妓馆，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家门。
叶先生回到汴梁城后，自觉惭愧，没脸去见金楼姑娘，外出办事宁可绕远也不进会馆胡同。金楼千方百计托人打听，终于得知了原委，她为此伤心欲绝，再也看不到活着的希望，从此自暴自弃，不久就身染沉疴。因为没钱医治，绝望中吞大烟膏自杀了。窑子里有几个相好的姐妹同情她，凑钱托人把她埋在宋门外东郊的荒地里。
叶先生听说这件事，脑子受了刺激，成天失魂落魄，书自然是教不成了，学校的饭碗也丢了。一天深夜，他一个人跑到东郊荒地，刨开孤坟，把金楼的头骨给挖了出来，带回家洗干净，涂上红漆，白天晚上抱在怀里，把这些年他写给金楼的情诗一笔一画刻在上面，刻满再漆，漆干再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条街上的人都说他疯了。后来有个浙江来的同乡可怜他，想办法告诉了他家老太太。叶家人来到老城，把疯疯癫癫的他带回了紹兴原籍，听说回家没多久，他就死了。
“咱们今儿个看见的头骨，应该是当年叶先生回绍兴时，埋在这里的。这个事啊，早年间流传很广，版本不一，老城文化界前辈陈雨门先生最喜欢收集民间传说，他采访了很多人，把这个故事整理之后，收进了市政协的文史资料汇编里。我以前在哑巴胡同的一个老门楼里听老先生讲过这个故事。”
暑气似乎消散了，大家仍沉浸在故事里，再看那颗头骨，不但不觉得恐怖，反觉得有情有义，惹人惋惜。
“金楼姑娘命真苦啊。既然叶先生把她埋在这儿，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还是不要惊扰她吧。老辈人说逝者为大，咱们就请她入土为安吧。”老韩从口袋里掏出四支烟，代替香火，点燃了冲着那只破碎的盒子拜了拜，连同雕花头骨装进一只木箱子，在发现她的位置深深埋入地下。几天后这里就要奠基，将会建起一片新的街区。
这时候，老韩的手机响了，是他老伴儿打来的，说闺女和她摊牌了，即使那个穷小子没房子没车没钱，他们也要结婚，大不了租房子住呗，将来靠两个人一起打拼一起奔好日子。这段时间，老韩和闺女怄气，正是因为她男朋友是从乡下来的，没有积蓄没有房子，怕闺女将来跟着他吃苦，所以坚决反对。今天，他突然想开了，决定不再干涉孩子的选择。他对着电话说：“她要真喜欢那小子，那小子也对她好，就遂了她的愿吧。租房就租房呗，日子是她自己过，苦乐总归她乐意。再不济，咱家不是多个房间嘛，跟着咱们住也成。咱俩老了，他们年轻人住在家里刚好热闹。”
“老头子，你答应啦？哈哈哈，快，妮子，你爸答应了。快，快，给那小子打电话。”电话那头，老婆敞开嗓门大呼小叫。
老韩望望头顶的太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