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

来源 :满族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redzhu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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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现在我仍然肯定,屈春生到我办公室时,正好是下午四点半。在机关呆久了,对下午三点到五点这段时间,很敏感。记得他当时是敲了门的,我喊声请进,同时抬腕看一眼表:四点三十分。这时候来人,办事的很少,百分之八十是哪个科长,来研究晚上的饭局。门推开,他一半身子门里一半身子门外,头探进来,神态很迟疑:是……大成哥吗?我放下刚刚随手拽起来的一份文件,侧脸看他。我是金大成,您找我?他直奔我来,抓住了我的手。我反感他的粗鲁,任凭他摇晃着我的手,冷冷地看着他。应该不认识。五十大几的年龄,一米七三四的身高,头发花白,脸膛黑红,胡子刮过,但不彻底,很旧的皮夹克,敞着怀,里面的白衬衫左胸部位有一块褐色污渍。
  这时他说出了一个让我咯噔一震的名字。我是屈春生呀哥!
  事后回忆,我当时应该是愣了好久,因为屈春生握我手的力度在逐渐减弱,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僵硬。但我反应过来了,并且很快从他脸上,从他全身,准确认出他。这回我的手开始使劲。真是你呀春生!哎呀,没想到没想到!快坐快坐!我站起身,把他摁到沙发上,就势坐在他旁边,手还扯着。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还以为……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我算算……应该有三十年了吧?你这三十年都在哪发财呀?
  屈春生的表情开始复苏,激动重现,多了一层羞涩。真是羞涩!而且是很纯的,和他三十多年前嗫嚅着说他喜欢我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也许就是这点羞涩,让我的心骤然热起来,于是有了那次醉酒——我老婆和我妹妹都一口咬定我醉了,而且醉得不轻。脑子都烧坏了。我老婆说。
  屈春生没回答我的一连串提问,站起来,掏兜,掏出一卷钱。不是折的,是卷的,用小姑娘扎头发用的猴皮筋捆着。他把这卷钱用双手捧着,眼含泪花:大成哥,我来还钱。你数数,九百。
  咯噔。又一下。
  事后我反复跟老婆和妹妹谈起当时的感受,用了两个词:激动,感动。老婆从质疑我话的真实性开始,对我的反复叙述就保持沉默或警惕,但我念叨次数多了,她终于有了反应。首先不屑地嗤一声,作为开头语。嗤!她说,别说这是你醉酒后的幻觉,就算是真的又怎样?还感动?啧啧!我问你,这钱是不是他跟你借的?借人家钱应不应该还?当初是不是讲好三天还?现在呢?三十年!你算没算一下,三十年前的九百块,顶现在多少?还激动、感动!你可真有出息你!
  我严肃地纠正她的错误想法:他当初不是借九百,是八百!
  嗤!老婆又加上眼神里的鄙夷。行行,八百。你金大成当初那八百块钱是怎么来的?你打算拿它干嘛?他差一点让你娶不上老婆,你还感动!他该还你二百五!
  我妹的反应倒很平静,一跟她唠这件事,就似笑非笑地听,也不打断,然后说:哥,别再喝了。有时还会很真诚地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哥,谢谢你。
  我只好闭嘴。跟老娘们扯不清。首先,我必须肯定地说,这钱屈春生还了,而且我真的很激动,还感动。因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还是良心的问题,是信仰的问题,是做人的问题。总之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们老娘们懂个屁!
  屈春生还我这九百块钱,是他一九八六年春跟我借的。当时我大学毕业刚一年多,在家乡的初中当老师。那天和这次一样,他也是突然闯到我学校,但没进办公室,是让人把我喊出去的。我和他是发小,他比我小一岁,但我们走得一直不近。不近的原因很复杂,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家族恩怨。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正逢文革,我家成分不好,地主,他家厉害,铁杆贫农,他爹是复员军人,回来第二年就当上生产队长。我爹一九六七年自杀,主要原因就是天天挨批斗挨打,受不了。当时我七八岁,已经记事儿,每次来抓我爹去接受批斗,都是他爹带队。穿一身旧军装,扎一条宽皮带,牛逼哄哄的。带走!他爹说,手一挥,象样板戏。我妈每次都浑身颤抖,不停哀求。我和我妹都躲在我妈身后,大颗大颗掉眼泪,但从不哭出声。所以我爹死后,我把仇恨不由自主地全记在他爹身上。怀着这种仇恨,我发愤读书,成为屯子里第一个大学生。读大学三年级时,放寒假回家,屈春生意外地来找我。磨叽半天,终于谈到主题:他看上我妹小静了,我妹也同意,但妹说,必须我同意才行。说这番话时,屈春生满脸羞涩,就和还钱时毫无二致的羞涩。我对他的这次羞涩记忆深刻。深刻的原因是从小到大,我习以为常的是他的牛逼范儿,是他吊儿郎当、带搭不理人的劲儿,是他眨巴着小眼睛琢磨如何整人的狡黠。我觉得他一直在刻意模仿他爹。看得出来他这次找我是认真的,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这让我很舒服。当时我妈已经病重卧床好几年,神智有些恍惚,我妹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伺候她。我虽然还读书,已经算是一家之主。我想都没想,不可能。我斩钉截铁。你难道不清楚咱们两家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清楚我爹是怎么死的?!你难道想让我妈活活气死,置我和我妹于不忠不孝之地?!我连用了三个反问句,自我感觉铿锵有力。我大学读的是中文系。
  屈春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望我好久,才幽幽地说:哥,能不能不把上辈子的事扯到咱们身上?那和咱有关系吗?再说,如果真扯,能扯得清吗?你知不知道,当年我爷爷给你爷爷当长工,过的那叫啥日子?你们一家吃香的喝辣的,我爷爷永远和狗一样吃剩饭;使唤起来却像使唤牲口,大年三十都不许歇歇!还有,你爷爷凭什么欺负我奶奶?不就仗着他有钱吗?我爷爷忍了一辈子,还不够说?哥你知道我爷临死咋跟我爹交代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慷慨到这儿屈春生忽然又弱了:不知道好,不知道就别知道啦……
  事后我妈比较清醒时问起这件事,说:别听他们老屈家的,他们家男的女的没一个好东西!然后她就直盯盯望天棚,嘟囔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又糊涂了。但我妈嘟囔的胡话中有一句很清晰。我妈说:这天底下男女的事儿,都是一个理儿,男追女,追到死,女追男,一层纸。
  我当时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对男女之事已经有了一些了解,我妈这么一说,我立刻警觉起来。我说:妈,那你说屈春生他爹能不能是我爷的儿子?我妈“唿”地一下坐起来——她很久没有这个能力了,把我吓一跳。你说,你就是再恨,你能逼死你亲兄弟吗?!你能吗?!我妈激动起来,又开始撕扯头发,乱喊乱叫。我妹及时冲进来,把我赶出去。看来她一直就躲在门外。   回学校后我刻意翻了许多书,然后更进一步排除了这种可能。即使我爷和屈春生他奶有事,也应该是在屈春生他爹出生以后。还有一点可以佐证我爷和屈春生他奶未必有事:如果他俩有事,我爷肯定会对屈春生他爷很好,不会像屈春生说的那样刻薄。我为什么这样判断,你懂的。
  不像。不可能。不应该。
  屈春生在被我拒绝后不久就离家出走,据说是出去打工。我妹倒没什么异常,不悲不喜,不提不念。所以屈春生失踪好几年突然又到学校来找我,我第一反应是,他还惦记我妹。看他的状态,这几年应该混得不错。我心里冷笑一声,已经想好对付他的话。没提我妹,却张口借钱。哥,我现在倒腾煤,往海城陶瓷厂送,挺挣钱的。这不,又回来拉两车,没想到煤涨价了,钱没带够,差八百,你能帮我想想办法不?我一时没反过劲儿来。不是惦记我妹?借钱?跟我借钱?我凭什么借给你钱?当时我兜里真有一千块钱,是好不容易借来准备结婚用的,借给他,我拿什么结婚?屈春生大概看出我的迟疑,马上说:哥你放心,我就用三天,下趟拉煤就还你。我不白用你,借八百还九百。咯噔。三天。借八百还九百。当时我一个月工资七十二块四。还有两个月结婚,钱的缺口大着呢。我望望屈春生身后的两辆大卡车,咽了口唾沫,把笑容往脸上挤。别说见外的话,咱俩从小到大,你有困难哥能不帮吗。只是,我可没那么多钱,你要确实急用,我只能找同事们凑凑,能不能凑够,可两说。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结局你也猜到,屈春生一去无影踪。我想了很多办法,托了很多人,甚至安排人在他父母家附近盯梢,没用。我的婚差一点没结成,后来老婆——那时还是未婚妻,流着泪拿出她攒的私房钱,换走了我一生不离不弃的承诺。
  我恨死屈春生。他爹死,他没回,我没去。他妈死,他没回,我没去。也没让我妹去。
  关于以后和屈春生见面的场景,这些年,特别是刚结婚那几年,我多次设想(或设计)过,其中最典型,最让我心仪的有两种。第一种:突然在某街角遇见,他竞沦为乞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我默默望许久,叹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丢入他讨饭碗中,在他一迭声的谢谢和砰砰磕头声里,傲然而去。怨恨全消,代之以怜悯。第二种:突然在某处撞见,他竞人模狗样,仿佛一成功人士。我闪电般冲到他面前,一顿老拳打得他不成人形,然后从容整理衣服,丢下一句话:这叫报应!扬长而去。怨恨未消,快意顿生。两种场景都和这次办公室见面大相径庭。感受——特别是感受,也完全不同。
  其实冷静下来想一想,老婆说的很有几分道理。三十年前的八百元,顶现在多少?三十年前一个火烧五分钱,八百元能买一万六千个;现在一个火烧两元钱,买一万六千个火烧得三万两千元。还有一笔账老婆没算,要算可能更惊人:如果三十年前把八百元钱存进银行,连本带利滚到现在,能变成多少?当然这都是事后冷静下来的胡思乱想,屈春生还钱时根本没想那么多,就是激动,感动。这小子终于还钱了。这小子还钱时还羞涩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小子良心未泯。这比什么都强。想都没想,我一把抓过那卷用猴皮筋捆着的钱:好,这钱哥要了!今晚咱哥俩就用这九百块钱喝酒,全部干掉,一醉方休!
  我选了一家中档的餐馆,把九百块钱往吧台上牛逼哄哄地一拍:老板娘,就按这些钱上酒上菜,要快!吧台里的接待员大概四十多岁,棕红色头发,白里透黑大方脸盘儿,凭经验断定她不是老板就是老板娘。果然没否认,拿眼睛瞄了钱一眼,满脸职业微笑:欢迎光临!几位?我指指屈春生,指指我,冲她伸出两手指头。两位?老板娘往下拆猴皮筋:用不了用不了!我把脸一沉:咋的,钱咬手呀?怎么整你掂对,总之,钱不准剩!
  我还清楚记得那晚喝的是洋河大曲,五十二度,好酒,相当有劲。第一瓶喝干时,我俩开始兴奋,嗑越唠越密。话题主要集中在小时候。我开始奚落他,说他小时候特牛逼,仗着他爹有权,在学校里吆五喝六,身后一帮跟屁虫,动辄教训这个教训那个,弄得学校跟社会似的,人心惶惶,风声鹤唳。当时教我们的女老师中有一个姓胡的,是个知青,长得挺好看,大人都说跟屈春生他爹搞破鞋,他妈还到学校来骂过。屈春生就变着法儿整小胡老师。狐狸精的外号是顺理成章的,往讲桌里放癞蛤蟆,趁板书时往白衬衣上甩红钢笔水,在她自行车上挂破鞋……记得小胡老师每天都哭好多次,眼睛总是红红的,不久就嫁到外地去了。
  那天借着酒劲,我问屈春生:当时你往死里整小胡老师,是不是你爹和她真有事儿?屈春生喝一口酒,咧嘴咝咝几声:不真有事儿,我能那么整她吗?屈春生说,他曾经两次撞见他爹和小胡老师约会,亲眼看见两人搂在一起。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讲,尤其是他妈,只能憋在心里。从那时起,他开始痛恨他爹,不敢明目张胆对抗,就把所有的怨气撒到小胡老师身上,直到把她逼走。我们都听说,小胡老师嫁到外地后生活很不幸,不久就离婚了,从此杳无音讯。
  真后悔了,那时太小,不懂事。屈春生又干了一杯酒,摇摇头。我也跟着干了一杯,说:我也后悔了,后悔当初拆散你和小静。
  屈春生竟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者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淡淡地说:这事和你无关。我想起当初他说的关于我爷和他奶的含糊不清的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秘密,关于我爷,你奶,我爹,你爹?
  接下来应该是我先叙述我妈的那段话,然后分析:我爷和你奶很可能有事,但应该在生了你爹之后,而且我怀疑是你奶主动的。我没用“勾引”一词。然后屈春生讲了他爷的那段遗言。他爷临死前把他爹叫到面前,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他爷说:你认不认我这个爹?他爹咕咚一声跪下了,斩钉截铁地说:是爹把我拉扯大的,你就是我亲爹,这还用认吗?他爷:好小子,是条汉子,这兵没白当!你既然承认你是老屈家的种,你就给我记着,咱老屈家受那老金家欺压了几辈子,有着血海深仇,该到报仇雪恨的时候啦,你能不能给老屈家的列祖列宗一个交代?他爷浑浊的眼里闪动着绿光,像一只垂死的狼。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人恨到这种程度?屈春生望着我:你爷爷和我爷爷,地主和长工,能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我思索片刻:能称得上血海深仇的,无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屈春生不说话,自己给自己倒酒。看来他也早就断定确有其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追我妹?你就不怕咱们真有血缘关系?
  屈春生斜眼瞅着我,让我一下子看到了少年的他。哥,当时我一想到你爷和我奶,就不自禁联想到我爹和小胡老师,你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我心中一凛:咱们都不该把上辈人的恩怨带进我们的生活。
  屈春生叹口气:现在倒是明白了,也晚了。那时是真恨。我跟你借钱,是故意的,不还,也是故意的。
  咯噔。我一下愣住,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屈春生看着我的样子,笑了:哥你现在是不是恨死我啦?你要想出气就打我一顿吧,老弟保证不还手。
  看着屈春生狡黠的笑,我立刻淡然如水:你这不是来还钱了吗?好在还有一件可以补救的事儿!倒酒的时候,我装作无意地问:当时你咋知道我有钱?屈春生说:小静说你正准备结婚。我控制着不让手抖:你咋知道我一准借你?屈春生再次狡黠地笑:我知道怎么能让你借我。
  我的头开始嗡嗡响,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谈这个话题了。
  但应该让小静狠狠揍你一顿!我显得恶狠狠地说。
  接着就唠到我妹。我妹大名叫金小静,比我小四岁,比屈春生小三岁。我结婚后,就给她张罗了一门婚事。当时我有个指导思想:马熊被人骑,人熊被人欺,所以给妹妹选对象时,就想找个硬气主儿。结果真找到了,妹夫叫王永强,当时在我们那一带是响当当的一霸,好使,全镇无论老少一律称他强哥。到镇上提王永强没几个人知道,一提强哥,所有人立马都恭敬起来。妹妹结婚第三年,他因为打架闹出人命,被判无期徒刑。入狱第五年,他主动提出离婚,从此这个人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曾几次想帮妹妹再找一个,无奈妹妹带着个儿子,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这么一年一年拖过来。
  你现在什么情况?我问屈春生。他又喝一口酒。咝咝咝。我离好多年了。
  咯噔。又一下。
  这时第二瓶酒也下去了一大半。我这时肯定是冲动了,或者是另有目的,我说,我给我妹打电话,你们唠唠!后来想想,我冲动是有原因的。我妹离婚后一直呆在三十公里外的老家,外甥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整天游手好闲,我怕他像他爹,就托关系在县城一家企业给找了一份工,不咸不淡地干着,到现在连个对象也没有,租公寓的租金一直是我在付。妹妹基本上一星期来一趟,给儿子洗洗涮涮,到我家看看,赶上了就一起吃顿饭。这娘俩一直是我一块心病。内心深处总觉得欠妹妹的,虽然她从未抱怨过。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晚我的确给妹妹打电话了,但谈话内容我和我妹妹产生了严重分歧。我先叙述我记忆中的经过。我说,小静呀,你哥。妹说,哥,有事?我说,我正在喝酒,你猜猜我和谁在一块儿呢?妹说,哥你又喝酒啦,不怕嫂子骂你呀?我说,你别跑题,你猜猜我跟谁喝酒呢!妹说,哥你又喝多了,快回家吧。我大声说,我和屈春生一块儿喝酒呢!电话没声了。我更大声说,我跟屈春生在一起呢,让他跟你说话!然后就把电话塞给屈春生。屈春生嘴唇哆嗦半天,才鼓弄出一句:你挺好的吧?我猜那边说的是:挺好,你呢?因为屈春生说:我也挺好。我这时虽然没少喝,但还是很理智的,因为我起来上厕所了。上完厕所,又到吧台跟老板或老板娘闲聊了几句。
  我回屋时,他的电话撂了。我当然没问通话内容,说,老弟,你既然回来就别走啦,明儿个把你嫂子和小静叫上,咱们好好聚聚。唉,现在能唠几句知心嗑的人太少啦。哥这一辈子从乡下扒拉到城里,认识多少人?数不清!但有几个能这样唠嗑的?没有!要不说穿衣服得穿棉布的,处人得处一起穿开档裤的。这才是人世间最真最纯的感情!来来来,走一个!
  后来,后来真有些模糊了。我记得我好像感叹他现在和念书时的差别之大,他说他惊讶我现在和过去没什么变化。我说,咱俩还是堂兄弟呢,竟也有这样的大不同。屈春生说,哥你喝高啦,我姓屈,你姓金,如果说是兄弟,也只是异姓兄弟!然后我俩相视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俩怎么结束的,怎么分手的,真忘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被老婆弄醒,接受批判。说,又跟谁喝成这样?你不作能死呀?我一打挺坐起来,把老婆吓一跳。我说:老婆你猜我昨晚跟谁喝的酒?可能我举动反常,老婆愣一愣,真猜起来。副局长?不对。局长?不对。副市长?更不对。终于不耐烦了,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告诉你吧,是和屈春生!哪个屈春生?干什么的?就是结婚前跟我借八百块钱,然后就没影的那个,你忘啦?噢——,是那个丧天良的呀,他还敢来找你?你还跟他喝酒?你俩谁请谁?金大成你可真是捧屁股作嘴不知香臭呀你!
  我得意起来:你别急呀,你猜他找我干嘛来啦?来还钱,而且还了九百!
  老婆比较八百块钱今昔差异是后来的事,当时老婆是这样说的:真还了?钱呢?我愣一下,然后坦白:喝酒了。九百块钱都喝酒了?都喝酒了。俩人花九百?俩人花九百。
  老婆趋前两步,突然举手打来:你到底灌了多少猫尿,到现在还做梦!我一边躲,一边忙不迭地说,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清醒着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描述了我和屈春生见面的经过。描述完,老婆终于有些信了,寻思半天,说,照这么说,这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我说当然当然。我说老婆,我还让小静跟他通了话。他俩正好都单着,又有基础,要是能凑一块儿,咱是不是能省不少心?
  估计是最后一句话打动老婆,她坐在床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小静倒是挺可怜,你外甥肯定是个指不上的。嗳,这屈春生现在干什么?有钱吗?
  问住了。喝半宿酒,真没唠这个。老婆看我支支吾吾,疑心又起:你说的到底真的假的?那个屈春生现在在哪?
  又问住了。
  那你们在哪喝的酒?喝半宿酒,就唠你妹?喝到半夜才分开,他住哪你不知道?你现在给他打电话,让我听听!
  等等等等。我记得我是留他号码的。翻电话,通话记录最上面,陌生号,拨出时间:二十二点五十三分,通话时间:零分。就是它啦。拨。通了。我得意地瞅老婆一眼,故意提高嗓门:喂,春生吗?电话:谁?你找谁?我:春生,我金大成啊。电话:噢,老金哪,我老王,你是不是打错啦?我:你老王?你不是屈春生?你哪个老王?电话笑了:我技工学校王守业,昨晚看你喝高了一个人在大街上瞎转悠,就把你送你家楼下了,你跟我要的电话,说改日请我喝酒,咋的,忘啦?酒后说话不算数啦?我:哪能哪能,君子一言,一定请一定请!   完了,断篇了。面对老婆狐疑的眼神,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对啦,喝酒时我给小静打过电话,她和屈春生还唠了好长时间呢,我给小静打电话!
  昨晚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哥,你肯定又喝大了,没挨训吧?先别说这没用的,我问你,昨晚我给没给你打电话?打了。都说什么了?问我身体咋样,缺不缺钱,问我啥时去看儿子,让我去你家吃饭。没啦?没啦。我跟没跟你提一个人?电话沉默。到底提没提,快说!……提了。谁?!屈春生。这就对了!你跟没跟他通话?电话显然恼了:哥你真是喝糊涂了!我跟他通什么话?他都失踪三十年了你不知道?!蒙了真蒙了。那我跟你提他时说了啥?……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呗。哥,咱别说这事了行不行?不行!我真急眼了,从床上站起来。你必须说,你嫂子就在旁边呢,你说,我都说些啥?……你说,当年是你错了,不该把两个家族的恩怨往我俩身上扯。你说当年如果你同意我俩,没准儿现在还能挺好。你还说,你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儿,他姓他的屈,咱姓咱的金……反正就是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还说啥啦?没啦。真没啦?真没啦。真没跟屈春生通话?电话更恼了,简直是怒了:哥你怎么啦?这么大岁数可真是的!不跟你说啦,我得喂猪去啦。呱嗒。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是不是一直和屈春生保持着联系?!当年是不是你让屈春生找我借钱的!这个样子,没法问了。
  从这时起,我彻底蒙圈。老婆倒不再提这件事,只是对我喝酒问题重新提出一系列具体要求,操作性都很强。妹妹来我家时,也没多说,可我怎么也绕不过去。我真就不信这个邪了,撞鬼了不成!接下来几天,我找局门卫求证,他们说记不清。也是,一天人来人往,凭谁也没那本事。就到街上转悠,想找到那家餐馆。功夫不负有心人,真找到了!我推门进去,四十多岁红头发白里透黑大方脸盘子,凭经验就能断定是老板或老板娘。欢迎光临!几位?一成不变的迎宾词儿。我说:老板,您不认识我啦?她愣一下,马上职业地笑:噢噢,面熟,您来吃过饭吧?是的是的,就前几天,一个晚上,俩人,在那个房间,花了九百元。我用手一指,想起来没?大方脸盘子灿烂起来:想起来啦大哥!你们俩个人喝了两瓶酒,可真有量啊。我激动得一拍大腿:太好了大妹子!明天我就带我老婆来,你必须给我作个证!
  什么?作证?作什么证?白里透黑大方脸盘子警觉起来:我们能作什么证?我们饭店从来都是公平买卖,没砸过任何人的钱!
  不是作这个证,不是钱的事儿,是要你证明我和谁一起喝的酒!就和我一起喝酒那男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比我矮一点,比我黑,比我瘦,穿一破皮夹克,那男的,你只要证明这一点就行啦!
  大方脸盘子眨眼睛,意味深长地笑:大哥,这事儿俺更不能作证。俺们这是饭店,就一吃饭的地儿,来的都是客,谁管你领男的领女的?你自己家的事儿,回自己家理论去,与俺有一毛钱关系吗?还有,俺可跟你说,俺这饭店就是一饭馆儿,从来没容许客人在这干偷鸡摸狗的事儿,您可不能毁俺的名声!请问您还有别的事儿吗?
  算啦,说不清了。从饭店出来,我深深吸一口气,然后使劲掐了大腿一下。钻心的痛。大街上一切正常,车一辆接一辆地跑着,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着,行人或步履匆匆或悠然自得地走着。太阳也还是那个太阳,白森森的晃人眼睛。我围着一棵银杏树驴拉磨般转圈:难道是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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