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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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夏天,他们都没有出过门。天气又闷又热;下班后回到家里,胡玮玮有时看看书,更多的时候独自发呆或者玩一下手机;杜建龙喜欢在开着电视机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弄出一些响动。偶尔他和她说句话,她要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睛里带着一丝惊异和茫然。月末的一个星期天,下了一场雨,胡玮玮大清早一个人上了街。
  地铁里照常很拥挤。大部分人都埋头看手机,车厢里却悬浮着一层热腾腾的声浪,分明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饮泣般的低语,和平时在办公室里的感觉相仿:在那个巨大的房间里,大家各自龟缩在由挡板辟出的小隔间里,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紧闭着嘴,却永远都有嘤嘤嗡嗡的声音,像一床厚厚的毯子裹在你身上,又像一层蜘蛛网,粘在你脸上、脑门上。
  半年多以前,胡玮玮发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症状,她害怕听到声音,特别是人声。每当听到有人侃侃而谈时,她就会头皮发麻,心跳加快,双腿轻微地打颤,冷天里也会出汗。她把手机的提示音设置成振动,尽量避开可能接触到的各种声源,睡觉时耳朵里塞上两团棉花。但是情况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她知道,那不是耳朵的毛病,是心病。果然,她上网查了一下,有一种被称作“应激性焦虑症”的疾病和她的状况十分吻合。网上的诊疗建议是,去看看心理医生。
  这件事情,杜建龙不知道,她也从来没打算告诉他。看上去,他是快乐的,还因为向来的自负而有些“大喇喇”,——他的QQ签名是“一得自矜,浅尝辄止”,本意在于自我警醒,不料却成为内心写照。她都不忍心说穿他,他有什么可“自矜”的。职场上的攻城掠地,在他可能认为是建树,别人眼里不过是多了几毫银钱罢了。上大学的时候,他倒是俊朗端正的,略有些瘦削,却显得干净,第一眼,她便记住了他。那时她对他说过:“男孩子是不需要刻意保养和修饰的,特别是脸、头发、眉毛、胡子,干净是唯一的准则。”这句话她也是听来的,但代表了她自己对男性一贯的审美观。现在看来,这样的“准则”未免有些简单和幼稚。然后,他们毕业了,分别之前也没有确定什么关系。她免试被保送继续读研,他则急惶惶地与一家前来进行校园招聘的南方企业签了约。“成功”在召唤他,圈定了他,想逃脱都难。校园里贴满了他们的招贴画,蛊惑人心的语词浸染着激素,专为荷尔蒙过剩的他们定制。数量可观的年薪,优渥的生活,酒会,展会,峰会……反正就是各式各样的会,就是他未来的人生图景。他也真就做到了。两年后,胡玮玮研究生毕业,就业形势急转直下,她是正牌硕士,双学位,竟也一职难求。这期间,他们保持着说不上频繁、也说不上疏淡的交往,等她的毕业答辩一完成,杜建龙专程“飞”了一趟,回到母校,告诉她,她的工作已经替她安排好,按照她的双学位,一文一工,“文”则进公司品牌策划部,“工”则进公司的产品研发部,尽她挑选。此外,他正式向她提出了求婚,互为“备胎”的日子已告结束,他们的关系,也该进入一个实质性的阶段。晚上,他请她吃饭,不是在学生常去的大排档,而是在正规的、上得了档次的餐馆,饭后,是情难自禁,也是理所当然,他带她走进了他“下榻”的星级酒店里……——看来他是蓄谋已久了,也很懂得把握时机、循序渐进。无论如何,她为他的周到和细致感动了。
  他已经先人一步做上了“经理”,这头衔响当当、亮锃锃,像一个巨大的礼物,砰地一声就砸给了她——桂冠戴在他的头上,大礼却是献给她的;这还不算,循着“职业通道”,“总监”的位置摆在他面前,分明也指日可待,或者像他喜欢用的一个俚语:“裤裆里掏雀儿——手到擒来”,这背后则是年薪呈几何级数的增长。刚开始他们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家具和电器是房东配好的,一应俱全,床却只摆了一张,居家的生活顺理成章地展开,且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她倒也没感到有丝毫的排拒。男女同居这件事,就连在大学里也都司空见惯。为着经济实惠考虑,两个人一起生活,成本也可以成倍降低。床笫之事,她向来是冷淡的,无可无不可,但也不至于扫了他的兴。他早已在一个新开发的楼盘里看好了一套房子,交了首付,数月前就已开始了月供。房价含了精装修的费用,无需自己劳神,一俟交楼,带把钥匙便可入住。
  年底,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参加了公司组织的集体婚礼。花车、婚纱照、宴席、礼宾……都由公司统一包办,名额有限制,统共九男九女,取意“天长地久”,每对入围的新人还获得了公司奖励的一台全自动电饭煲。公司负责统筹这件事的正是杜建龙。这一天,堪称他的光荣日,公司领导对他的成功策划大加赞赏;“新人”们,还有一部分赶来参加婚礼的父母家长们对他感激不尽;幕前幕后,他都是当仁不让的男一号,像那些电影大师,集编、导、演于一身,互不耽误,各出精彩;而令他最感荣耀的是,在一众被厚厚的浓妆涂抹成“标准件”、漂亮得失真,就连自己的老公都轻易分辨不出来的新娘中间,惟有胡玮玮清纯如初。她们的容颜是被光彩罩着的,那光彩其实就是油彩;惟有胡玮玮方可称之为光彩照人,那光彩是由内而外,从她的身体和灵魂里发散出来的。从清早起便开始的花车巡游,绕公司一周后,开上了环城路,引无数路人瞩目。他们看到了什么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看到的只有他,和她,其余的人都是为了衬托他们来出丑的。就在一周前,他们收了楼,新婚之夜正赶上住进新房,一切如愿。
  许久之后,胡玮玮才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当初的选择,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是顺风顺水的,她的被动中含着的妥协,一时被掩盖住了,也麻痹了她的身心,“坐”下来的却是一个病灶,要不了多久就会对她发起报复。她不喜欢这家公司,也不喜欢这份工作,读了研究生又如何?所谓的产品开发,从结构、功能,到外型、包装,分出大大小小的模块,以“创新”为旗号,实际上离不开一个“抄”,同行业内的抄,修修补补的抄,改头换面地抄。日常中大家的行事,不论对错,只看上司的好恶,明知是错,错就大家一起错,反正有上司兜着,她苦读了十年的学问,专业,比不上见机行事的一个巧妙借口——方知找准借口、学会申辩才是学问和“智慧”。其实也不是什么申辩,有谁和上司,哪怕是和同事据理力争地“辨”过?不过就是撇清,撇清,再撇清,能撇清的尽量撇清,除非利益相关,涉及到了钱。女人最重要的终身大事,从少女到少妇,从女儿身到为人妻,所需要的循序渐进,那些过渡,那些犹疑,彷徨,锥心的挣扎,彻骨的爱恋,到了她这里,仿佛都是一笔带过,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那么,杜建龙呢?他当然是温柔体贴的,他呵护着她,如同呵护一个藏品,那是他的专属,摆出来,人人都看得到,确知其贵重,却永远不可企及,这就足够了。他们在同一个公司,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睡觉,是一种全天候的相守,仿佛再也找不到更美满的婚姻。她看着他在一天天出类拔萃,就像看到一头猪在一群猪里出类拔萃,而她,也很快就要成为一头猪,一头浑身沾满了污泥的小母猪。   出了地铁口,人一点也没见少。公交车呼啸着开过去,看得见,就连过道上也挤满了人;被高高的护栏挡住的人行道上,人们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疾行,冷不防迎面就会碰上一只强硬的肩膀,或者碰上他们手里提着的物件。胡玮玮包也没拿一只,空着手,慢慢走着,和所有急慌慌赶路的人形成对比,她慢腾腾的脚步妨碍了别人,也让自己走得磕磕绊绊。横过人行天桥,她停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很久没有进过商场和超市了。日常用度,一般是杜建龙掌管,她只负责房子的月供。他们的服装和鞋,大多在网上买,也是杜建龙支付。看起来,这是一个合理的家庭财务规划,她的工资不高,供完楼所剩无几,归她自己零花;他的那份收入,除去开支,还有一笔不小的数目,可以存下来。杜建龙从海南回来后,他们之间很少交流,上了床,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蜷缩着入睡,跟那张漫画上的姿势一模一样。她所有的知觉似乎都集中在了听觉,由此造成一种放大,浮夸和压迫。性事方面,渐渐找到规律,在每个周末晚例行公事,也如过日子一般枯燥潦草。胡玮玮这方面,是惯常的不够热情,但始终秉持合作态度,杜建龙当然没有觉出异常——她是真的没有异常,反倒是,年近三十,她沉睡的身体仿佛终于一觉睡到自然醒,看似晚了一步,却什么也没省略,什么也没错过。睁开了眼的欲望越是强烈,越是盲目,身段降低后,吃饱喝足是首要,灵和肉渐行渐远,各找各的乐子。她这才知道,她是根本不会在乎那个泡菜坛子的。杜建龙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一条手机短信已经泄漏了他所有的行程。
  那一次,例行公事的时候,他赤身趴在她的肚皮上,腰腹的力量似乎已经衰退,单靠身子上下平移着,笨拙而又吃力。她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头顶上的毛发已经开始变得稀疏,几乎就要秃顶了。他的腰围已经超过三尺,早已没有了当初的俊朗。这样的迹象在他,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一点?那一瞬间,她感到的不是嫌恶,而是一种古怪的怜悯。
  她站在手扶电梯上。人流终于被分出了秩序,轰然作声的机器带着男女老少或扶摇直上,或盘旋而下。她被挟持了一般,走进这个本埠最大的、号称中国第一商城的购物中心。她的脚下被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托举着,在一寸一寸升高;巨大的中庭在脚下展开,又被漫漶的人群涂抹着,侵蚀着;一层一层的商铺挤挤挨挨,商铺里摆放着的物品也是挤挤挨挨,所有的灯盏都开着,发出鬼魅的,杂芜的,非人间的光;声音,再没有什么比声音的势力更为强悍——开足马力的机器声,成竹在胸的低询,婉转亲切的应答,还有,脚步和喘息,衣袂摩擦的细小声响,混合成一种巨响,在四壁回荡。回声,回声的回声,无限繁衍着,拖曳着声音的根须,千丝万缕,千头万绪,漂浮着,冲撞着,互相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大网,又要互相挣脱,从众声喧哗里超拔,显形。她的胸腔、脑腔内自有一种声响,明亮而圆润,呈柱状,类似于极强的光柱,兀自左冲右突,撕咬着她的身体;一披冷汗刷地泻出,又瞬间收干。那根巨大的、声音的圆柱自头顶弹出,炮弹一般腾往高空,一下子穿透了那张大网。
  所有的声响顿时消弭殆尽。万籁俱静中,一缕茶香弥漫开来,她看见了张寒。在相距不到十米的地方,在同一个高度上,张寒站着的那架电梯正在缓缓地、缓缓地下降。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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