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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虎山的历史
我们现在看到的北京动物园狮虎山造型,有着不短的历史,整个场馆始建于1954年7月15日,完成于1956年,占地面积7872平方米,建筑面积1784平方米。当年,为了改善饲养和参观条件,场馆的设计一改传统的笼舍形式,用22根钢筋混凝土柱、无数钢筋和钢筋网支撑起一个山形的基本框架,最高处有14.2米;再以水泥浆塑造山石的肌理质感,使动物仿佛在群山环绕之中,游人亦如同走进山林参观动物,故名“狮虎山”。在当年,这个设计是一项重要创新,在国内的动物园中独树一帜,具有重要的引领作用,此后全国其他地方的不少动物园都依照该设计,而建造了许多类似的狮虎场馆。
狮虎山可以从“外”和“内”两个角度进入。外围参观区高于地面,拾级而“上山”,可以看到每只猛兽自己的活动区域,就像一个个大坑,人们可以俯视环境全貌和动物的所有活动。或者,我们还可以选择从内部“穿山”而入。进去之后,原来的格局是一排排兽笼,每个笼子有一个门与外面活动场地相连,前些年被改造成更现代的地下通道,有一块块大玻璃,在那里可以平视老虎、狮子,倘若动物走近,只隔着一层玻璃,几乎做到零距离接触。此外,内部还设有与虎、狮相关的科普性的展板和展柜。
虽然如今有些动物园后来居上,在虎狮场馆设计方面已经超过了这里,但是直到今天,在原先整体框架设计的基础上,经过不断的细部改造,狮虎山仍能以全方位的参观视角和良好的客流疏散能力,给人较好的观感体验,成为动物园里最吸引游人的招牌景点之一。
虎与虎文化:图腾、猛兽与吉祥物
虽然场馆的名字叫“狮虎山”,但我们在提到文化的时候,还是应该先讲讲老虎,理由有三:1.虎是亚洲大陆的本土物种,与中华大地史前人类及整个文明史相生相伴;2.虎渗透进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其程度远超狮子;3.现今中国境内仍有虎存在,我们仍可以为保护虎而作出切近的、实际的努力。
全世界的虎只有一種,但包含很多亚种,中国是虎的诞生地,所有的虎都是从中国走出,随着时间推移走向世界,演变为不同亚种的。中国也是曾经拥有老虎亚种最多的国家。历史上虎的分布地包括了整个亚洲,东到朝鲜,西到土耳其,北到俄罗斯,南到印度尼西亚。从湿热雨林到雪域高山,从广阔大陆到零星海岛,分布十分广泛。狮虎山里展示了虎的两个亚种:东北虎和孟加拉虎。其中孟加拉虎均为基因变异的白虎(并不是白化病),东北虎都是正常体色。目前,东北虎主要分布在俄罗斯和中国黑龙江、吉林;孟加拉虎主要分布在印度,是数量最多的虎亚种,也是公认“标准”的亚种,其他的亚种往往用它来作参照。我们可以观察到,狮虎山里最大的虎是一只老年雄性东北虎,其骨架子要比同样老年的一只雄性孟加拉虎稍大些。东北虎不惧寒冷,在冬天全身会长出厚密的长毛,特征十分明显。
由于虎在整个亚洲都是陆地上的顶级食肉动物,对人畜均可造成严重伤害。同时具备鲜明亮丽的外表,因此全亚洲的人们都很敬畏这种动物,这使得“虎文化”遍及整个亚洲。虎的形象经常出现在佛教、印度教的神灵旁边,佛教里有一个“舍身饲虎”的故事:传说佛祖释迦牟尼过去曾经是国王摩诃罗陀的幼子摩诃萨埵,在竹林中看见七只小虎围着一只饥渴羸弱的母虎,虎母子都快要饿死,王子遂生大悲心,舍身以饲饿虎,这个故事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也有突出表现。在印度尼西亚的一些地区,民众十分敬畏老虎,不敢直呼其名,都尊称老虎为“爷爷”(当地人对那里巨大的鳄鱼也如此尊称)。前几个月闭幕的韩国平昌冬奥会的吉祥物,是一只白虎,因为与中国类似,白虎在韩国文化里也是神圣的守护兽。
中国古籍《说文解字》称,“虎,山兽之君也”。有研究者认为,虎是中国最早被作为图腾崇拜的形象,在中国文化里非常重要。在原始社会时期,许多氏族和部落就以虎为祖先或保护神,加以膜拜。商周时期,在中原地区的鼎、尊、钺、戈、卣等器物上出现了不少“虎纹”。虎的威慑力也使它成了军权和战斗的象征。从春秋时期开始,军队里就有用来调兵遣将的信物“虎符”,即铜制或者金制的一只小老虎,刻有铭文,从中间劈成两半,皇帝和带兵将军手里各一半,合到一起方可调兵。在清朝武官朝服胸前的方形“补子”中,也经常看到虎的形象。在中国文化里,虎一般有两种寓意:一是凶猛,二是吉祥。民间更注重其吉祥功能。《风俗通义·祀典》称:“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也就是说这种猛兽可以吃鬼,鬼魅邪物也怕老虎,所以中国人常用老虎形象辟邪消灾。比如在发掘出土的汉代墓葬里的很多画像石上,都有虎的形象,有的还直接描绘了猛虎吞吃鬼魅的场景。
在民间工艺中,有不少可爱的老虎形象,如老北京的虎头鞋、虎头帽、布老虎、老虎娃娃等,至今流传。其中比较能代表北京地方文化的,是“骑虎兔儿爷”,这是兔儿爷中比较典型的一种。兔儿爷本身是月宫仙兔下凡,又加上一只兽王老虎,似乎更能辟邪保平安了。北京也有带“虎”字的地名,比较有名的是“虎坊桥”。相传那里是明代宫廷饲养老虎的地方,清代著名学者纪晓岚也在那儿住过。原先有条河,河上有座石桥,叫“虎坊桥”。如今那里既没有虎也没有桥,但还有一条挺宽的“虎坊路”。
由于虎在中国文化里的特殊性,历史上擅长画虎的画家可不少,如近代著名画家张大千的哥哥张善孖,他曾经喂养过小老虎,画虎并不求形似,而是强调虎的精神。他在抗战期间画了不少虎、狮,筹集捐款,宣传抗日。当代画家中,擅长画虎的有冯大中、孟祥顺等,还出现了以画虎致富的“画虎村”——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的王公庄。
关于老虎形象,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二战时期的“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有一个有名的绰号,叫“飞虎队”,因为他们的飞机机头上都画着一张血盘大口和成排的尖牙。其实那是军人们借用飞机头的形状,把飞机画成一条鲨鱼,用来震慑害怕鲨鱼的日本人。据说中国当时的老百姓不认识鲨鱼,以为那龇牙咧嘴的是老虎,久而久之便叫成了“飞虎队”。另外,笔者在狮虎山经常听到有人错把狮子叫作“老虎”(尤其是母狮),而反过来的情况却一次也没有,这也说明了民众对虎的熟悉程度和虎这种动物在中国文化里的分量。
狮与狮文化:融入中华文明的域外来客
说完老虎,再来说说狮子。狮虎山里的狮子数量不比老虎少,而且那里不仅有白虎,还有白狮,经常可以看到一雌一雄一对白狮。白狮与白虎一样,是基因变异的结果,而不是得了白化病,类似的情况还有黑色的豹子。大多数人不知道,狮子也有很多不同的亚种,各个的长相都不一样:北边有北非的巴巴里狮(已灭绝),雄狮长着浓密的鬃毛,甚至肚子下面也有长鬃毛;南边有南非狮,就是我们在动物园和纪录片里最常见的狮子;生活在沙漠地区的卡拉哈里狮,皮毛呈灰黄色,身材苗条,雄狮鬃毛较少;还有两个亚种生活在亚洲,即伊朗的波斯狮(已灭绝)和现在生活在印度吉尔自然保护区的少量印度狮。
历史上,狮子的分布范围主要是非洲、南欧和近东,跟中国的“虎文化”类似,这些地区也都有悠久的“狮文化”,狮子形象的作用也与中国虎类似,一是表示凶猛,二是用来辟邪。在非洲,狮子往往象征部落首领的权威,在首领的椅子等用品中都可以看到狮子的形象。在亚洲西部和南欧出土的文物中,也有不少狮子形象,比如古巴比伦一座城墙上的彩色釉砖浮雕狮子。该雄狮身材匀称、昂首阔步,以侧面示人,鬃毛短而密,似乎略打卷,腹下有毛,或许当年分布在那里的狮子亚种就是这种长相,可惜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中国从来没有野生狮子的纪录,直到战国时期中国人才知道有狮子这种动物,东汉以后活的狮子才通过丝绸之路被“进口”到国内。因为感受不到狮子对人畜的实际危险,中国人几乎不强调狮的凶猛或者人与狮的对抗(这是西亚、南欧艺术品中常见的主题),而是更多地把狮子这种“殊方异兽”作为吉祥护佑的象征,创造了大量驯服的、通人性的、有灵气的狮子形象。而且,似乎是“古已有之”的一种心理,“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古人仿佛也觉得“进口”的狮子大约比“国产”的虎要厉害,因此中国文化语境中的狮子与实际存在的那种动物,距离越来越远。
在中国,最常见的狮子形象是看门或者镇墓的一对兽。据学者考察,在门前竖立“守护狮子”,其实最早是亚洲西部地区的传统。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等地不少古代宫殿、神庙、王陵甚至街道遗址中,都有石雕狮子。在印度、东南亚和西藏,佛教经常使用狮子形象,比如著名的骑着狮子的文殊菩萨,现在在很多唐卡上都可以看到。中国民间多用狮子形象辟邪消灾,这一点与虎形象类似。在北方,有我们很熟悉的门墩或者石桥上的石狮子,在台南(尤其是安平)和福建,有种“闽南剑狮”形象,即一只雄狮嘴里咬着一把剑,当地人用木雕、石刻、泥塑等方式,将其当作建筑装饰,为的是求一个“持剑挡煞邪魔退,护乡佑民保平安”。
在北京,最经典的狮子形象是清代皇家建筑中的守门狮子(北京动物园大门里也有一对,做工精细),它们一般承袭了隋唐之后更接近“狮子狗”的狮子形象:头大、嘴宽、脸圆、卷毛、蹲坐、踩球,看上去亲切多于威严。为什么中国的狮子形象从东汉往后,越来越接近狮子狗?这是一个有待深入研究的问题。不过我们知道,在几千年前的西亚,已经出现了把狮子塑造得比较像狗的做法。而在日本,每个神社拜殿前,都必须有一对很像中国看门狮子的动物,其中张嘴的叫“狮子”,闭嘴的叫“狛犬”,更是把狮子“犬化”了。 与上文提及的“虎坊桥”相对,北京含有“狮”字的地名中,最有名的恐怕是“铁狮子坟”了。《北京旧闻丛书》中说,此地曾经是清代属于正黄旗内的博尔济吉特氏、原封一等公额尔克戴青家族墓地,镇墓的有两只铁狮子;铁狮子每只高2米许,铸铁制作,里边空心,工艺水平高,不生锈。不过,那对巨大的铁狮子最终消失在了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的熔炉之中。
之前提到中国人画虎,如果谈到画狮子,不能不提徐悲鸿先生。他在留学欧洲期间画了不少写实的狮子,上世纪30年代后,他开始有意识地突出“醒狮”这一主题,强调笔下狮子的民族国家蕴含。尤其在抗战期间,他通过画狮子鼓舞国人,反复表达着中华民族不再沉睡和受欺压、将要觉醒并变为强者的主题。如1943年绘制的名作《会师东京》,利用“狮”与“师”的谐音,描绘了一群威武的狮子,代表反法西斯同盟的几个重要国家;狮子们站在类似富士山的山顶上,象征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必将取得胜利。
两种“大猫”:生态价值与文化价值
虎与狮谁更厉害?这是一个旷日持久的论争。毕竟双方都有“百兽之王”的称号,且体型、力量、速度各方面相差无几。从头骨看,虎的脸较短,吻部更宽,上犬齿较长;狮的脸较长,吻部更窄,下巴更加向下凸出。从全身看,虎的身体较修长,狮的身体较粗短,虎的肌肉力量分布较为平均,狮的肌肉力量略集中于前半身。从生态上看,狮主要以群居为主,虎主要以独居为主。虎的各个亚种之间体型差异很大,而狮的各个亚种之间大小差别不大。综合生理、生态以及古代(如古罗马)人为狮虎斗的文献记录,在一对一对抗的情况下,两种动物应该是势均力敌的,没有谁具有绝对优势。尽管这种说法似乎并不令人满意,尽管网上激烈的论争还在持续,但这可能是最接近实际的结论。
作为各自食物链最顶层的动物,只有一个完整、健康的生态系统,才有能力“供养”虎狮。因此,它们既是某地生态情况的指标物種,也是生态保护的“旗舰物种”——因为想要保护它们必须将其生存的整体环境保护下来,这肯定会福及其中的其他动植物。比如在东北,由于要保护东北虎和远东豹(豹在东北的一个亚种),大片的北温带森林被保护,梅花鹿、野猪、山鸡、野兔等野生动物数量也慢慢增长。
正如北京大学李零教授所说:“狮子、老虎是跨越洲际的‘国际动物’,研究中国艺术的跨文化比较,这是一个值得继续讨论的例子。”其实不止是艺术方面,两种与人类文明史相伴随的“大猫”,在诸多领域都有着重要的文化价值。譬如,中国的成语、俗语、用品中,含有“虎”字的,不胜枚举;而在淮扬菜和文玩核桃里,都有一个广受欢迎的“狮子头”;在西方,虽然欧洲狮很早就灭绝了,但是至今不少欧洲国家的国徽中还有一只或者一对狮子的形象。
然而,正当人们为谁才是真正的“兽中之王”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之时,野生虎与狮都已岌岌可危。被世界称为“中国虎”的华南虎亚种,已经在中国的野外灭绝;数量很少的印度狮亚种,只能蜷缩在印度古吉拉特邦吉尔保护区这一个地方;即便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狮,也经常要面对盗猎和环境破坏,而且多数狮子的种群被分隔在一个个独立的保护区里,基因多样性受到巨大威胁。总之,两种“大猫”都处在灭绝的边缘,我们的后代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在古代,信息不发达,多数人从未见过真正的虎或狮,只是依靠图画或者文字描述,想象它们的模样;现在的信息传递是如此快捷方便,难道将来我们的子孙也只能像古人一样,从图画和影像中认识它们?
在这方面,各地的动物园显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不仅是展示的窗口,也是宣教的基地。但是,包括狮虎山在内的国内多数场馆,其教育功能和引导性过于弱化,对游客的不良行为不加管制,或者给人一种误解,觉得老虎和狮子还有这么多,根本没意识到它们在野外快要灭绝。这或许是动物园今后需要注意和改进的地方。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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