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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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段木匠最大的理想,是成为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过着富足的小日子。如果这算是理想的话,其实段木匠已经实现了。此时的他,是小雪周边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的木匠,谁家嫁闺女置办嫁妆,或自家想置件像样的新家具,都以请到段木匠为荣。段木匠有个不漂亮但贤惠的媳妇,叫翠喜,给他生了两个闺女,美中不足的就是还没有儿子,当然翠喜可以不停地生下去,直到有了儿子为止。段木匠的手艺是祖传,因着父亲去世早,隔代传,是祖父教的。后来祖父也去世了,段木匠便成了段氏木匠活儿的唯一传人,当然段家男丁也不少,不是学不好,就是不愿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日本人的到来改变了段木匠平静的生活,让他离开了他热爱的木匠活儿,离开了他热爱的村庄小雪,也让他的经历在后代子孙眼里成了一个传奇。
  段木匠名叫段正镕。
  段木匠平静的日子在一九三七年秋天的一个凌晨被打破。
  乡村的凌晨格外寂静,娘的叫喊声就显得尤为刺耳:失火啦,失火啦!秋霞,秋霞啊,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如果不是因为悲戚,很让人以为是在唱歌。
  正镕起身穿衣服,翠喜也跟着起身,拉住他,低声说,我去劝劝娘。正镕说,说什么也白搭,看来我得去南京一趟了。
  前一阵子,在上海拉车的新龙回到小雪,说日本人打进上海了,那叫一个惨啊,血流成河,日本人就不是人,见了男的就杀,见了女的就……他哥哥新华没能回来,鬼子的炮弹不长眼,连人带车,炸飞了。娘颠着小脚火急火燎地去找新龙,问他南京的情形。新龙说,听说日本人紧跟着就要去打南京,三嫂,赶紧想法叫秋霞娘儿几个回来吧。娘接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一会儿骂日本人,一会儿骂秋霞不听话,惹得四邻八舍都来劝。
  娘生了四个孩子,只秋霞一个闺女。物以稀为贵,娘最疼秋霞,可是秋霞伤了娘的心,十七岁的时候,不顾娘寻死妥活,执意嫁了临村一个大她十来岁的货郎。货郎的爹早亡,家中只有老娘,靠他走街串巷度日。老娘去世后,货郎带着秋霞和三岁的闺女去南京投奔亲戚,先是干老本行,后来卖糖葫芦,日子好过了以后,又开了个杂货店。家里不断添丁,如今已有四个孩子,最小的才十一个月。偏偏货郎也不长寿,最小的孩子还没出生,就一病撒手走了。那时候娘就想让秋霞回来,秋霞舍不得那店和好不容易置下的一点房产,就一直拖着没有回来。
  正镕穿好衣服走进堂屋,看到娘披着夹袄坐在床上,正锡正锋和正锡媳妇坐在床前劝慰。看他进来娘又哭了,说,我刚刚梦见你姐的店里进了日本人,他们抢走了所有的吃食,又放了一把大火,你姐和四个孩子全在大火里……
  正镕上前说,娘,哭也白搭,想也白搭,今天收拾收拾,我明天一早去南京把他们娘儿几个接回来。老三正锋抢着说,我也去,见见世面。正镕说,兵荒马乱可不是见世面的时候,闹不好命就没了。正锋嘻嘻笑着说,你不带我我也要出去。谁也没把正锋的话当真,谁也没想到正锋真的就走了。
  准备一番,吃过饭正镕便去雍爷家告假。雍爷是小雪的大户,有几百亩地,兼做着布匹粮食生意。祖上家业不薄,再加上自己非常能干,更是挣下偌大一份家业。前些年去南方,囤了一些上好的木材,今年忽地想起置办物什,便请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段正镕去打家具。
  雍爷七十二歲,鹤发童颜,清癯有力,听完正镕的一番言辞当即表态,这种事刻不容缓,你放心去吧,事情安排好了再过来接着干活儿,工钱我一分不少你的。
  正说着一个清秀男孩跑进来爬到雍爷腿上,嚷着要听戏。雍爷家大业大,就是人丁不旺,娶了两个老婆都不生养,后来娶了绣玉,才生下这么个男孩子,取名金贵。
  绣玉满月脸,杏眼剑眉,听说正镕要出远门脸拉得老长,拖着金贵往外走。金贵回头看着正镕说,木匠哥哥,你再给我做两个蝈蝈笼子吧?正镕笑着说,出门回来就做。睃绣玉一眼,见绣玉目光炯炯看向他,似怒似忧,慌忙低下头去。
  为闺女时,绣玉家跟正镕家邻墙,两人一起玩大,绣玉喜欢欺负正镕,正镕也乐得被她欺负。绣玉三岁死了娘,十六岁上又死了爹。第二年正镕央着娘去向绣玉的叔提亲,娘要了绣玉的八字,找人一算,说与正镕八字不合,克夫。娘紧接着托媒人说了翠喜。翠喜八字合,脾气好,娘喜欢,正镕不同意,娘放出话,要是娶了克夫的绣玉,她立马跳井。正镕整整一个月没说一句话,最后还是不敢违背娘的意思,娶了翠喜。正镕娶亲的当天绣玉跳了村北的二河,被雍爷家的长工救上来,三天后嫁给了雍爷。
  正镕告辞退出,走至堂屋门口,雍爷自椅上站起,朗声道,正镕,你可一定要回来,我的花梨木大床还等着你打呢!这话看似关切,又好像含着不祥。正镕回身抱拳,多谢雍爷!
  正镕来到院中,略一犹疑,又转身去后院。果然,绣玉正陪着金贵在后花园玩。后花园有一方池塘,金贵喜欢在池塘边的亭子里逗蝈蝈,天热的时候也让人给他抓蛤蟆玩。正镕过去看金贵的新蝈蝈,绣玉说,你不知道南京要打仗吗?他们没长腿,自己不能回来吗?非要你去南京接!正是因为要打仗我才去,孤儿寡母的。又是你娘的意思吧?你可是个大孝子,老子娘说一你不敢说二!要是万一……绣玉哽住了,顺了一会儿气,又说,别去了!正镕说,要我在这时候做个缩头乌龟?绣玉扭过身去不再理他。正镕说,那我走了。
  绣玉从怀里掏出一把半尺长带鞘的木剑来。剑是桃木的,剑鞘上雕着三朵在风中摇曳的桃花,雕工精纯,栩栩如生,剑把上缀着紫色流苏。绣玉说,这是你送我的桃花剑,带上吧。正镕没有接,说,送给你避邪的,我带着没用。绣玉说,拿着!剑是我的,你回来后还要还我!正镕接过剑揣进怀中。
  第二天一早正镕准备起程,正要开屋门,听到翠喜低低地说,他爹,有个事儿想给你说……正镕回身,看到翠喜低着头,摩挲着自己的衣角,嗫嚅着说,他爹,我——有了,快两个月了。正镕惊喜地揽过翠喜,真的?翠喜低低地说,觉得和前两次不一样……本不想给你说,可是你要出远门……自从进段家门儿,翠喜一连生了两个闺女,没能生个儿子,让翠喜觉得对不起正镕。正镕摸着翠喜的肚子说,这回可要给我生个儿子!   正镕推开屋门,看到娘、正锋、正锡和正锡媳妇站在院中等他,他心头一热,感觉有一种叫作悲壮的东西在胸中激荡。
  2
  关于怎么去南京,正镕向新龙打听过了,要命就不要坐火车,也捞不着坐。听说铁路被炸,一截通一截不通的,通的火车上拉了很多的兵,有日本兵也有中国兵,赶上就没命了。新龙他们从上海回老家,就是跟着逃难人群一路走回来的。
  就这样,正镕决定走着去南京。滕县城有一条铁路通往南京,姐姐秋霞仅有的两次探亲就是沿着这条铁路坐回来的,让小雪的人羡慕得不得了,农村人哪见过火车,别说坐了。铁路邊还有一条官道,和铁路平行,也通往南京。正镕要走的,就是这条官道。
  正是秋收季节,人们在地里忙着掰玉米棒子,有的玉米秸刨了,躺倒一地,等晒干了拉回去冬天烧;有的还没来得及刨,秸上剩得不多的叶子已经发黄,有些萧瑟的感觉。要不是天杀的日本鬼子要来,该收的收该种的种,哪有这么多揪心事。正镕一边看着咒骂着,一边脚下不停。累了在路边歇歇,渴了找水喝,饿了啃煎饼。
  就这样星夜兼程,正镕来到了南京城,按信上的地址找到秋霞家。秋霞带着九岁的外甥文华和十一个月的外甥女文新在家。老大文玲十九岁,去年嫁了人。战乱开始,文玲跟着丈夫回南京乡下老家去了。老二文静十四岁了,眼看也成大姑娘了,秋霞不放心,也让一同跟了文玲去,自己舍不下家和店,带着文华和文新守着。
  文新小,抱着赶路太累,正镕想了一个办法,一副扁担两个筐,一个筐里放文新,一个筐里放吃的和贵重家什,挑着走,秋霞领着文华跟在后面。
  出了城,文新坐在筐子里睡着了,小脑袋倚在筐沿上,随着筐子的颠簸一晃一晃,秋霞给文新披上一件衣服,用一块毛巾垫在文新脑后。文华走了这些路,也是又累又困,拽着秋霞的衣角,边走边打着瞌睡。
  爆炸声伴随着飞机的呼啸声由远及近,一行人慌忙跑进路边树林。文新被聒醒,咧着嘴大哭。秋霞用喂奶堵住文新的嘴,文华紧紧贴着正镕,小身子不住发抖。
  投下几颗炸弹,大约盘旋了十几分钟,几架日军的飞机呼啸着进了南京城。
  正镕一行从树林里出来继续赶路,其他行人也陆续回到路上。文华赶在秋霞前头,看着正镕稳健沉着地往前走,忍不住问,舅舅,鬼子撂炸弹你不害怕吗?正镕微微一笑,炸弹,谁不怕呀!可是怕能躲得了吗?文华闪着小眼睛若有所思。舅舅怕,他们就不扔了?这么一想,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文华满脸崇拜,舅舅胆真大!秋霞说,文华呀,你是男子汉,也不能怕。文华挺起胸晃着小脑袋,我知道了,怕也没用,下次文华也不怕啦!
  文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葫芦,用手拎着线在文新眼前东晃西晃,逗得文新咯咯地笑。小葫芦黄橙橙的煞是可爱。秋霞嗔怒,舅舅不是说好了,轻装上阵不带小玩意儿的,等打完仗再回来拿。正镕说,一个小葫芦有多沉,拿就拿着吧。文华说,娘,这葫芦可是金葫芦,能保佑我们平安的。正镕说,哦,金葫芦?文华说,对呀,你看像不像金子的颜色?正镕看一眼,可不。文华得意洋洋地笑了。多可爱的孩子,要不是打仗,应该在南京的学堂里念书,这下好了,一下子回到了乡下,不过跟着我学个木匠,倒也能自己挣口饭吃。便说,文华,我看你够机灵,回到乡下跟舅舅学木匠吧,闲时舅舅教你几套拳脚。文华说,拳脚好,木匠不学。秋霞瞪眼说,不学木匠没饭吃!文华说,那就学好啦,娘,别这么凶。正镕和秋霞都笑了。秋霞说,文华就这一点本事,嘴甜会哄人。正镕说,嘴甜不吃亏——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外甥。文华把脸转向正镕,舅舅,会拳脚才不吃亏,想打谁打谁,碰见鬼子也不用怕了。正镕点头表示赞同,当即放下担子在路边平地上拉了一套段氏“五锤”,文华在一旁比着葫芦画瓢,表情认真,动作滑稽,逗得正镕开怀大笑,一时忘了眼下的处境。
  四个人风餐露宿,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转眼过去了七八天。这一日路过一个集镇,正想歇歇脚吃点东西,忽听有人大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众人拿起物什四下奔跑。正镕放下担子抱起文新,秋霞拉着文华,一起往山上跑。一转眼集镇上跑得空无一人。
  正镕抱着文新拽着文华跑到山上隐蔽处,在一座坟头后趴下来。文新哭了,秋霞急忙掀起衣服用奶头堵住文新的嘴。山下一队日军从另一条路上过来。头前几个士兵歪着头似乎在听什么,并朝着山上放了几枪。秋霞捂着文新的耳朵,拼命用奶头堵着文新的嘴,生怕文新再哭。日本兵见山上没什么动静,注意力便转到集镇上没来得及带走的烧饼、馒头和活的鸡鸭上,轰然上去,一会儿的工夫这些东西就不见了踪影。正镕从坟头后探出头,突然发现一个穿着灰色衣服脸上抹着锅灰的姑娘在柴垛下发着抖,心一下子悬起来。果然一个鬼子发现了姑娘,边脱裤子边叽哩哇啦地扑上去,柴垛里传出姑娘凄厉的哭喊声。一个鬼子出来,另一个鬼子又进去……
  大约进出了十几个鬼子,突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小伙子,一面连声叫着“桂花”,一面拿着根扁担往鬼子身上抡,把刚要进柴垛的一个鬼子抡倒在地。一个鬼子拔出刺刀直刺小伙子后心,小伙子顿了一下,一声未出,直挺挺扑倒在地。桂花披头散发拎着裤子去拉小伙子,被一个鬼子又推进柴垛里面……
  正镕按着文华的头不让他往那边看。
  所幸的是一个领队的鬼子叽哩哇啦严厉地嚷嚷了一通,其他鬼子一听只好悻悻归队,一路向东走去。领队的鬼子拔出腰刀砍向姑娘,一尺多的血飞溅而出,有一堆东西从姑娘肚子里淌出来……正镕手抓着坟上的土,抓出了血。
  鬼子的队伍转过弯去不见了,众人正要起身,有两架飞机盘旋着飞过来。文华忽然指着前面,焦急地说,娘,我的金葫芦掉那里了!探头看鬼子已走远,起身往小葫芦那边跑。秋霞赶紧喊,回来,回来!正镕也喊,文华,飞机过去再捡。两人连喊带喊,文华已跑出二三十米,弯腰捡起小葫芦就往回跑。一架飞机突然俯冲下来。文华,快趴下!正镕刚爬起来,一颗炸弹在文华附近炸开。正镕冲过去,看到文华安静地躺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小葫芦。正镕松了一口气,正要拉文华起身,发现文华胸口正汩汩地往外流血。文华看着正镕,舅舅,胸口……有点疼。正镕从怀里掏出毛巾捂住文华胸口,毛巾一下子被浸透了。正镕说,没事文华,一会儿就好了,有舅舅在,不怕。文华咧开嘴笑了。又一颗炸弹在附近爆炸,正镕用身体护住文华。秋霞抱着文新跑过来,几个路人也一起过来。正镕紧紧抱着文华,文华的胸口还在淌血,文华使劲全力说,舅舅,我——不怕……文华紧紧握着金葫芦的手松开了,金葫芦从手里滚落下去。正镕的眼泪夺眶而出。   文华!文华!我的儿呀……又一颗炸弹爆炸了,湮没了秋霞撕心裂肺的哭喊。正镕凝视着文华,文华就像睡着了似的,胸口还在淌着血,只是越来越慢了。
  山上起了一座新坟。正镕手拿金葫芦立在文华坟前。秋霞的眼泪已经风干,她不停地叫着文华,文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那时起,秋霞失声了。
  3
  一个月后,当正镕挑着文新后面跟着秋霞出现在自家门楼前时,家里人差点没认出他。他的两个大脚趾露着,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眼窝深陷,眼神沉痛,一点也没有大难不死回到家乡的喜悦。一向话多的秋霞竟然一言不发,只用袖子擦眼泪和鼻涕。当然,不一会儿大家都知道了他们这一个月的经历,免不得又都哭一场骂一顿。
  寡言但随和的正镕自此变得阴郁且沉闷。
  正镕继续去雍爺家做活。绣玉去看他,他把桃花剑还给绣玉。绣玉说,你瘦了。正镕从怀里掏出金葫芦,我外甥文华,才九岁,被日本人扔的炸弹炸死了,这是他的葫芦,他叫它金葫芦。绣玉盯了一会儿油亮的金葫芦,你不打算去打日本人?正镕一愣。绣玉转身往院外走,舍不下你媳妇跟你娘吧。
  段家老太太在哭了几天之后接受了秋霞成了哑巴的现实,操心叫正镕正锡帮着秋霞在东边搭两间房子。开始干活的时候正镕发现少了正锋,才知道正锋招呼也没给家里打就跟几个年轻人一起出去了。正镕隐隐知道正锋去了哪里,既欣慰又担心。
  入冬的时候传来南京的消息,说鬼子攻陷了南京城,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南京城血流成河,死人无数。一家人庆幸接回了秋霞,更诅咒该千刀万剐的日本人。
  有一天卖豆腐的正河来了,偷偷告诉正镕,正锋参加了山里的队伍,一切都好。正镕的猜测得到证实。正河说,那边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你也去吧,不赶走日本人,国家不太平,你想过安生日子?秋霞姐的孩子怎么没的?正镕沉着脸不说话。正河又说,鬼子很快就要打滕县城了,游击队打算配合川军打鬼子,你要去也赶得上。见老太太从屋里出来,两人迅速分开,正河说,想好了去我家找我。
  正河迈出大门不见了身影,正镕说,娘,正河哥说有人见到过正锋,挺好的,就是不知道干什么。老太太说,别哄我了,我知道,正镕啊,你是家里的老大,一家人都指着你,你不能出去。正镕连忙赔笑,娘,我哪里也不去。
  年关的时候,正锋回来了。正锋还是那么瘦,人却精神了,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晚上正锋把正镕拉到院角磨盘上,对他说,大哥,过了年跟我走吧,一起打鬼子。正镕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那边怎么样?山里可好着呢,虽然条件艰苦,队伍刚组织起来,也没有什么武器,可是大家个个带劲儿。有了目标人就有心劲儿了,你不想替文华报仇?正镕沉思不语。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两人噤声,是翠喜。翠喜没看见他们,低着头去了茅厕。正镕看着翠喜隆起的肚子,对正锋说,你去山里,我不按娘的意思拦你,我是不去了,你嫂子这样,雍爷那边的活儿还没完。
  正锋说,大哥再想想吧。我想好了,不去。这一大家子人家也得过日子啊。依我看,日本鬼子一天不走,咱们一天也过不上安生日子。正镕知道正锋说的对,他无言以对,担心自己的木匠还能不能长远做。
  在正镕的帮助下,正锋在初三夜里再一次不辞而别。
  转眼就到了二月,一九三八年的二月。那天正镕正在屋里干活,雍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门口,说,日本人来了,听说滕县城里炮火连天。正镕抬起头来,说打就打来了?雍爷抬腿迈进小院,说,好日子到头喽!好日子到头喽!漫无目的地在小院里转了一圈,转身又出去了。正镕紧追几步,咱小雪没事吧雍爷?谁知道呢,小雪离滕县城只有三四十里地,小雪富裕着呢,富裕着呢!这个时候富了可不是什么好事。雍爷的眼神让正镕恐慌,雍爷可是小雪的主心骨,一向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在正镕的记忆中,雍爷还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雍爷转身欲走,忽然又停住,正镕,打完这张大床,就别再打别的家什了,先给我段刻雍打一个上好的棺材吧。正镕大惊,雍爷,您这是说哪里去了,您身子骨硬朗着呢,再说您又不去打鬼子。雍爷一笑,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啊!
  自此大家提着心,天天打探打仗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是还在打,打得天昏地暗。第五天上,雍爷走过小院门口,正镕赶上去又问战势,雍爷面如寒霜,滕县城被鬼子攻陷了,中国军队官兵一个不剩,全部战死!正镕心里就像装了个秤砣。
  雍爷在家三天闭门不出,第四天骑上高头大马带着两个贴身随从和十几个家丁出门了。自此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正镕好奇,偷着打听,原来是贴乎日本人去了。正镕将信将疑。
  传言很快得到证实。一个阳光高照的午后,雍爷家门口来了一队日本人。翻译是个中国人,吆喝着说,小坂队长要见小雪的族长段刻雍,还不快点去通报!
  雍爷把小坂一行让进大厅。小坂神态倨傲,叽哩哇啦说了一通,翻译说,小坂队长说,雍爷既然愿意为皇军效劳,就要拿出诚意来。那当然,我已为皇军备下厚礼,一会儿便知,相信皇军不会失望的。翻译传话过去,小坂居高临下地点点头。雍爷说,我又动员了四周村里的族长,他们也同意为皇军效劳。小坂满意地点头。雍爷沉吟了一下说,我……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小坂脸一沉说了一句话,翻译说,小坂队长说了,不要给皇军提条件!雍爷抑制住不悦,依旧陪着笑,都是无条件的,无条件的。只是小雪给皇军提供粮棉等等给养,皇军得保证小雪的安全呀,这样才能长期提供,长期提供呢。还有周围我动员的几个村子,也要保证安全生产才行的呀。听到这些话,小坂的脸色缓和下来,这要看你们的表现!雍爷巴结说,一定不会让皇军失望!
  那天日本人走时,雍爷送了他们一车粮食、一车棉花和布匹,还有一车上拉了两头猪。人们看到雍爷在大门外拱手送走日本人,就像送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正镕在门里一个角落看着,心里冒出两个字:汉奸!
  4
  月光洒了一地。绣玉踏着小院一地的木屑敲开了正镕的门。正镕紧张起来,绣玉,这么晚了你来有事?绣玉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正镕没有让进的意思,说,看完了吧?我要睡觉了,明天还得干活。绣玉一把推开正镕走进去,径直坐到正镕的小床上,冷冷一笑说,正镕,你忘了吗?七年前的今天,也是在这张床上,你搂着我睡了一个晚上。那天我喝醉了。世道这么乱,今天我就跟你说实话,是雍爷把你灌醉的,我在床上等你,也是雍爷事前安排好的。正镕一凛,绣玉,别胡说!绣玉沉静地说,雍爷跟我说了,他不能生养,要我借种给他生个儿子,我同意了,只有一个条件,要借得借你的种,别人的,休想!   正镕转过身去,背对着绣玉。绣玉柔声道,你不觉得金贵长得很像你吗?正镕愣了半晌说,我又给金贵做了个蝈蝈笼子,你拿去吧。绣玉起身从背后抱住正镕,笼子我自然会拿走……正镕纹丝不动,绣玉,我对不起你,可是你我都已成家,雍爷宠爱你,翠喜……绣玉低吼,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你个假正经!正镕转过身紧紧搂住绣玉,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下辈子做牛做马……在绣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正镕推开绣玉冲出房间。
  院外传来大门带上的声音,绣玉一脚踢飞地上的搪瓷碗,段正镕,你个胆小鬼!
  是夜雍爷醉醺醺地回来时,绣玉正端坐床头,床头上挂着一个新的蝈蝈笼子。绣玉迎上去扶着雍爷,雍爷喝一口茶,才多长时间,日本人又要东西了,越要越多,这次要十车!十车啊!绣玉说,老爷还要接着喂这些喂不熟的狼?雍爷恼怒地倒在床上,念叨着十车……十车,睡过去了。
  雍爷凑齐九车粮食停放在后院里,第十车难凑,小坂派人催了两次,雍爷没办法去外村借,又拖了三天总算凑够了十车。
  大门外,正镕赶马车,雍爷骑马,几个随从跟随左右,才刚走了几步,看见小坂队长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
  雍爷一凛,赶忙上前抱拳行礼,解释正要送去。小坂冷冷一笑,叽哩哇啦一通,戴着手套的手还不停挥舞。翻译板着脸,小坂队长说了,皇军一共才要了十车粮食,你就推三阻四磨蹭到现在,他很不满意!雍爷哈着腰,唉,我也是没办法,这不才凑齐。翻译接着说,小坂队长说了,将功补过,再加十车!三天之内凑齐!雍爷差点背过气去,什么,再要十车?就是要了我的命也凑不齐了呀!翻译刚刚翻译完,小坂扬起手中的马鞭打向雍爷,雍爷捂住脸,血从指缝里淌出来。
  正镕看着从雍爷指缝淌出的血,小坂队长,这也太欺负人了!要东西就要吧,又不是不给,还动手打人……正镕的话还没说完,小坂的鞭子已经抽过来。正镕闪身躲过,顺势抓住鞭子一把夺过来,小坂晃了几晃,从马上跌落下来。正镕把鞭子一折两断扔到地上。“哗啦”一声,小坂带的兵把长枪齐刷刷对准正镕,小坂爬起来回手一枪,雍爷上前挡住正镕,子弹打中雍爷左肩,血流如注。雍爷不顾伤口连连作揖,小坂队长,他是个车夫,不知天高地厚,饶了他吧,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您只要放了他,那十车粮,我一车不少地送过去!翻译急急上前,附在小坂耳边嘀嘀咕咕,小坂余怒未消,朝着雍爷连开两枪,子弹打在雍爷脚下。
  后院水塘边,金贵拎着蝈蝈笼子正在草丛中找蝈蝈,枪声一响,吓得回身就跑,一头栽进池塘里。绣玉看见,没命地跑过去。奶妈死死抱住,太太!太太!你也不会游泳呢!丫鬟撒腿就往前院跑,边跑边喊,金贵掉水里去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大门外,翻译指着正镕,小坂队长说了,要想放过他也行,他得给小坂队长下跪。雍爷说,好好好。转身对正镕低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跪下。正镕说,那还不如让他一枪崩了我。雍爷脸一沉,一脚踹向正镕双膝,正镕“扑通”跪下。正镕想起雍爷的武功也是远近闻名。雍爷随着跪下,死死按著正镕,小坂队长,冒犯了。正镕正要挣扎,雍爷小声但严厉地,你想让我让绣玉让金贵都陪你死!小坂狂笑着,哈哈哈哈……一挥手,走。
  丫鬟冲出大门,凄厉地喊着,金贵掉水里去了,金贵掉水里去了——
  正镕撒腿就跑,第一个跳进池塘。
  金贵被抱上来时,仰面躺在正镕怀里,四肢软塌塌地垂着,很像文华被炮弹击中后的样子,一种不祥涌上正镕心头。正镕在众人帮助下倒背着金贵的双脚在后院来回跑,水从金贵的嘴里淌出来。正镕来回跑着,直到金贵嘴里再也没有水淌出来,才把金贵放到地上。雍爷和绣玉争相喊着金贵的名字,金贵一点反应也没有。正镕试了试金贵的鼻息,哪里还有一丝?
  绣玉双手捧着金贵的脸拼命摇着,金贵,金贵,快醒醒,娘给你抓蝈蝈去,抓蝈蝈去啦!金贵无声无息地躺着,仿佛睡着了一般。众人围成一圈默默望着,奶妈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绣玉脸上突然现出光芒,惊喜地,金贵醒了,醒了!走,走,去抓蝈蝈去。绣玉去拉金贵的手,金贵,别跟娘斗气,跟娘走……奶妈哭得越发悲凄。绣玉厉声道,你嚎什么,没看到金贵睡着了吗?绣玉脸上一滴泪都没有,甚至还带着些微的笑意,轻轻摸着金贵的脸。众人既痛心又可怜地望着绣玉,忽然,绣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头栽到金贵身上。
  雍爷站起来,金贵怎么就掉到水里去了?丫鬟战战兢兢说,老爷,让那两声枪响吓的……雍爷直挺挺地往后倒去,作孽呀!
  众人看到正镕大叫一声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小坂的队伍驻扎在离小雪五里路的大雪镇镇北,他们在那里盖了一座炮楼作为据点。当晚,有两个鬼子照例在附近巡逻,忽然几只飞镖呼啸而来,一个鬼子胸口连中三镖,应声倒地。另一个鬼子左眼和肩膀各中一镖,捂住眼大叫,另一只眼看见一个人影已在麦地里跑出老远。鬼子哇哇叫着往麦地里一阵放枪,众多的鬼子被引出来,拿着手电筒牵着狼狗,气势汹汹奔向麦地。
  正镕在麦地里狂奔,枪声在身后乱响。前边是一条深沟 ,一步跨不过去,跳下去还不知能否爬上来,正镕犹豫着,狼狗的叫声越来越近。一只大手抓住他,不要下去,跟我来!正镕又惊又喜,是正河哥。
  两人朝另一个方向跑了三百多米,看到一条小路,路边树上拴着一匹马。正河解开马,两人上马疾驰而去。麦地里,狼狗吠着,手电筒的光束晃来晃去。
  正镕和正河先是朝着与小雪相反的方向跑了几里路,误导鬼子,又绕了一个大圈子,才绕过大雪回到小雪。
  事不宜迟,正镕回家跟娘说了情况,小雪是待不下去了,必须连夜搬走,鬼子琢磨过来一定会来小雪滋事,第一个怀疑的是雍爷,第二个就是正镕。正镕当机立断,对段老太太说,娘,洪山口老姑家的破院子没人住,咱们先到那里躲一躲——咱们全家跑了才能撇清雍爷。段老太太说,也只能这样了。
  把东西装上马车准备要走的时候,正镕才对段老太太说要参加山里的游击队打鬼子。出乎正镕的意料,段老太太痛快地应了,去吧,去吧,被人欺负到家门口再不还手,这活得也太窝囊了!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正镕跪倒在地,给娘磕了三个响头。   正镕一家搬走不到半个时辰,接到消息的小坂半夜爬起来带人闯进雍爷家里。雍爷家客厅摆了个灵堂,黄花梨的棺木闪着刺眼的光。雍爷说,小儿玩耍不慎掉进池塘。小坂愣了一下,摘下军帽沉默了几秒钟,对雍爷说,你的,派人带我去车夫家。雍爷问,去他家做什么?他不是都给太君下跪了吗?翻译说,就在今夜,有两个士兵被偷袭了。
  正镕家空无一人,院子和屋子里一片凌乱。大桌子上压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小坂,下跪之辱,日后必报!段正镕。听到翻译,小坂一刀劈了桌子,下令放火烧了正镕家。
  片刻之后,正镕家里燃起熊熊大火。
  此时正镕正赶着马车走在乡村路上,一只乌鸦叫了一声从头顶飞过,他忽然觉得一阵心悸。
  就这样,正镕参加了山里的游击队,与正锋在山里会合,并跟正锋学会了打枪。由于正镕自幼习武,飞镖打得准,所以枪打得也准,很快枪法就在正锋之上,在游击队也数得着了。他又改造了几辆马车和地排车,火车上扒下来的枪支和药物,都通过这些改造后的车陆续地运进山里。
  正镕第一次上战场是在一个黄昏。游击队接到情报,由北往南开过去的鬼子的大部队中,有两辆卡车坏了,正在修,他们的任务便是袭击这两辆卡车。
  游击队包围了这两辆车。正镕像瞄靶子一样瞄准一个射击的鬼子,只一枪,那个鬼子便应声栽到了卡车下面。正镕不敢确定这个鬼子是不是他打中的,于是他又举枪对准另一辆车上的一个鬼子,那个鬼子一震,直挺挺往后倒去。正镕热泪盈眶。自从目睹文华死,金贵死,还有那个叫桂花的姑娘的死,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正锋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俺大哥!转眼冲到前面去了。
  这次战役游击队大获全胜,两辆车上共二十多个鬼子一个不落全被歼灭,他们缴获了三十多支枪。不过游击也有损失,两个队员牺牲了,七个受了伤。
  正镕从怀里掏出金葫芦看着,正锋过来,也拿过金葫芦来看。正锋问,文华喜欢这个金葫芦?正镕说,是,他偷偷告诉我,金葫芦从不离身,白天揣着,晚上搂着睡觉。
  夏天的时候,正河带过信来,说翠喜生了,生了个男孩,让正镕起个名字。兄弟两个很高兴,正镕给孩子起名叫来望,带来胜利的希望。正锋说,还不如叫希望来得直接,也顺口,于是就叫希望。正河试了几试,终于又张口说了段老太太的事,原来那夜搬到洪山口后,段老太太受了风寒,卧床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正锋嚎啕大哭,正镕默然流泪。等他们冷静下来,正河又说翠喜盼着正镕能回去看看孩子,正镕让正河捎信回去,他很好,等有机会就回家。
  正镕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年半。
  5
  冬天的时候,游击队接到可靠情报,日军有一批布匹药品要从徐州送到鲁南各日本据点,在通往滕县县城的必经之路上,有二里半非常狭窄的山路,游击队讲划在此伏击,拦截货物。
  夜里十一点时,下起了细盐般的小雪。正镕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紧紧盯着日军将要过来的方向。前面一片漆黑。正镕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正锋激动地说,来啦!
  一共五辆卡车,当第三辆卡车从正镕眼皮下经过时,车队突然停下了,一堆大石头拦住了去路。前面那辆车显然意识到了情况不妙,没等他们做出反应,突然枪声大作,枪声很杂,步枪,机关枪,还有手榴弹的炸响。日军匆忙还击,一时山路上枪声四起,火光冲天。最后面一辆卡车想往回倒,大石从山上滚滚而下,堵住了它的退路。车上的鬼子知道中了埋伏,叽哩哇啦乱叫,拼命开火。正锋端起步枪突突开火,小鬼子,见阎王去吧!正镕往火力密集的卡车上扔去一颗手榴弹。
  激战之后,日军的火力渐弱,最后只剩零零星星的了,队长一声令下,游击队员们潮水般冲下山去,与日军展开肉博战。正锋也往下冲,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左臂,正镕回头问,老三,没事吧?正锋撕下衣角扎一下,嬉笑道,离心远着呢。
  这时山间涌出许多老乡,有推着地排车、独轮车的,也有挑着担子的,从山间小路跑下来。众人搬开大石头,把卡车上的布匹、棉衣、枪支和药品装上地排车、独轮车和担子的箩筐罗里。没多大工夫,几辆卡车上的货物就被拉个差不多了。
  没料到的是另一个方向又来了几辆鬼子的卡车,是前来接应的鬼子。明显的敌众我寡,正镕主动要求他们班留下来掩护,老乡和其他班的同志先撤。
  车未停稳,车上的日本兵便开了火。正镕、正锋和其他战士开枪还击,又是一场恶战。日军的火力很强,好几个战士受了伤。正镕看看后面,老乡都撤走了,其他的同志也在迅速撤离,下令:边打边撤!与战士们一边抵抗,一边往山上跑。日本兵往山上一阵乱开枪,又不敢上去,叽哩哇啦叫喊着,查看着车上的货物和车上地上的死伤者。
  回到山上,正镕发现正锋没回来,问其他人,都说没看到正锋。正镕带人下山一路寻找,一路叫着正锋的名字,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正锋的回音。山下的鬼子已经撤走,战士们找遍了整个战场,也没找到正锋的尸体。天快亮时见到路边一个奄奄一息的战士,他爬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藏起来,侥幸没被鬼子发现。战士哭着说,班长,我看到正锋大腿中弹,淌了一摊血,日本兵把他拖上卡车,带走了。正镕的头轰的一声——正锋被捕了。
  第二天下午正镕得到消息,說带走正锋的日本兵是小坂派去的,那些物资大部分是送给小坂部队的,正锋也被他们带到了小坂的据点。
  游击队长派正镕和正河下山打探情况,设法营救正锋。
  两个人乔装回到小雪,在正河家的偏房里合计,要想打听小坂那边的情况,只有一个人最合适:雍爷。正河说,金贵死后,雍爷与小坂的关系好像更密切了,送粮送物的事一向积极,倒从没帮着小坂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正镕说,依我看雍爷这是为了自保,金贵因日本人而死,我就不信他心里不恨日本人。正河说,该是又恨又怕。正镕说,只要恨就好,就能争取。正河点点头,又说,金贵死后的一年多绣玉才缓过劲儿来,不疯疯癫癫的了,只是不大说话,除了做点针线活儿,就是提着个蝈蝈笼子在院子里转悠。正镕沉默了一会儿,说,找机会先见见绣玉,看看她能不能帮着从雍爷那里打听消息。正河说,好,我来想办法。   过了几天终于等到机会。正河对正镕说,绣玉说雍爷外出办事,第二天才回来,晚上你乔装打扮一下,跟着我一起去送豆腐。晚上两人如约送下豆腐,绣玉领着他们去雍爷书房。来到书房门口,正河让正镕进去说话,他在外面望风。
  书房里,正镕摘下帽子。绣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都说你死在逃跑的路上了。绣玉瘦了许多,也显老了。正镕说,没死。绣玉又说,还有人说你参加了游击队,在打鬼子。正镕没有说话。绣玉说,我倒觉得这话像是真的,金贵被鬼子害死了,你该去打鬼子。正镕说,绣玉,这两年你还好吗?绣玉说,疼金贵疼得差点死了!也没死。有一天我在池塘边站了一夜,我听见爹对我说,绣玉呀,你不能死,金贵死得就够亏的了,再搭你一个,不更亏?我想了想也是,总不能让金贵白死——绣玉直视着正镕,我得为金贵报仇!正镕说,这事由我们男人来干!绣玉说,雍爷也这么说,难道女人就只能在家里坐吃等死吗?正镕说,眼下倒是有一个机会……绣玉打断他说,救正锋,让他出来继续打鬼子——你冒险来找我,是为着正锋吧?正镕一愣,正锋的事你听说了?绣玉说,听雍爷说的,我劝雍爷想法救正锋,雍爷直叹气。正镕面色沉重,我就是为正锋的事来的。绣玉说,等雍爷回来我再帮他想想办法,我看那个翻译贪财,先买通他再说。正镕说,好,先不要跟雍爷说我来过。绣玉说,不到时候我自然不说。正镕说,绣玉……谢谢你。绣玉凄然一笑,你要知道我揣着你送我的桃花剑,天天为你烧一炷香,你更得好好谢谢我……正说着正河闪身进来,我刚刚听到大门响,是雍爷的声音。快走!两人往外走,绣玉说,雍爷说了明天才回来的。正河说,我没听错,是雍爷的声音。
  正河和正镕推开门,雍爷肃然站在门口。正镕急忙戴上帽子,伸手去腰间摸枪。雍爷沉声道,正镕,别掏枪,屋里说话。正镕和正河对视一眼,退回书房,雍爷进去,顺手关上门。绣玉说,哟,老爷提前回来了?雍爷说,事情办得顺利。我进门听说家里来了两个送豆腐的,好生纳闷,别说送豆腐的,就是送金山银山的人绣玉也没心思多看一眼……绣玉说,老爷别绕圈子了,正镕回来了。雍爷说,正镕,听说你也参加了游击队?正镕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在为金贵和我外甥文华报仇!为更多的中国人报仇!雍爷一震,缓缓道,正镕,你是好样的……正锋也是好样的。正河和正镕对视一眼。雍爷说,我知道你是为正锋而来,我知道正锋的情况,全告诉你。正镕说,多谢雍爷。雍爷勉强一笑说,谢什么,我还有事要求你,我的那具棺材你还没给我打呢。正镕凄然一笑。雍爷正色道,小坂知道正锋家是小雪的,便让我去劝正锋,只要正锋说出这附近他知道的游击队员的名字和游击队的落脚之地,皇军定不会亏待他,否则生不如死!我这样跟正锋说了,正锋当着小坂的面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骂我是日本人的狗,儿子被日本人害了还拿日本人当爹……我听了,虽然装作暴怒的样子,还抢过鞭子抽了正锋几鞭子,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说到这里,雍爷顿了顿,后来,他们就对正锋用刑,老虎凳,辣椒水,拔指甲……绣玉的脸变了色,该死的日本人,我要杀了他们!雍爷揽过绣玉,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河说,雍爷,有什么办法把正锋救出来?雍爷说,这件事我插不上手,小坂从一开始就防着我。绣玉说,老爷,别忘了金贵是被日本人的枪声吓得掉进水塘的,正锋是打日本人的。雍爷沉声道,我一霎儿也没忘过。雍爷又对正河说,你天天卖豆腐路过我家,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正河说,好。
  正镕和正河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雍爷家,路过正镕家的时候,正镕与正河站住了,眼前一片废墟,泥挑的院墙也已经歪了。恍惚中娘从屋子里走出来,笑吟吟的。娘!正镕流下男儿泪。
  连着三四天都没有正锋的消息,正河说雍爷说了,小坂最近不让他去据点了,更是绝口不再提正锋,即便他凑过去,小坂也不见他。正镕问,雍爷说的是真的吗?正河说是真的,他从绣玉那里得到证实。
  第五天,正河豆腐没卖完就早早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小雪两个游击队的通讯员被小坂带走了。正镕“呼”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颤声道,难道……难道正锋叛变了?正河沉痛地点头,说,极有可能——为保险起见,我们也得尽快回山里送信,让大家赶快转移。正镕又坐下,我不信!正河说,我也不愿相信——我再去见见雍爷。正镕拉住正河说,你也别出去了,说不定下个被抓的就是你。正河说,要抓第一个该抓的就是我,也不一定正锋就……正河挑起豆腐擔子又出去了。
  约莫一个小时,正河挑着豆腐担子脸色凝重地回来了,告诉正镕雍爷收买了翻译。翻译告诉他,小坂这两天调集兵力,正在秘密准备一场战役,说是要突袭某个地方,什么地方小坂没说。正镕说,我们天黑就出发,连夜赶回山里报信,顿了顿又声音低沉地说,这么说正锋全说了?正河点点头。正镕抱住头,种种迹像表明,三弟真的成了叛徒。
  6
  正镕和正河在第二天的凌晨回到山里。队长听完他们的汇报,立即紧急集合,部署人员和物资迅速转移。
  转移到一半的时候,队长接到报告,有大批鬼子从山下包围过来,他们选了几个地方重点围堵:平常上山下山的几条路,游击队秘密撤退的路。当时正镕正在队长身边,听了报告以后心情异常沉重,他很清楚,秘密撤退的这条山路是游击队另辟的,只有游击队员知道,外人(包括当地的老乡)都不知道,鬼子能找到,说明有内部人透露消息。这进一步证实了正锋的背叛。队长下令:全力突围!山下已有枪声响起,有一批游击队员与鬼子遭遇了。
  正镕站在山上往下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鬼子,看来鬼子动用了大量兵力,是想把游击队一举歼灭。正镕率领游击队员迅速往山下撤退,这条秘密撤退的路上挤满了鬼子,他们端着枪往上爬。望远镜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正镕终于看清了,是正锋。正锋健壮的身体变得清瘦,走起路来有些发飘,不像往常铿锵有力,那一定是受刑的缘故。正镕只觉心里一阵绞痛,捂住胸口。正锋的后面跟着一群日本兵,再后面那个当官的就应该是小坂了。
  正河焦急地望着鬼子越来越近,正镕,开火吧,再近就晚了。正镕摇摇头,再等一等。正镕拔出手枪,瞄准正锋。正河表情复杂地望着正镕,终是不忍,把头转向一边。正镕的手微微颤抖。“叭叭叭”一连三声枪响,正锋应声倒地。正镕狼嚎一声,正锋……安心上路吧!正锋仰躺在地,捂住胸口,喃喃地,哥,哥……缓缓闭上眼睛,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前面的士兵开枪还击,后面几个士兵上前保护小坂。小坂看看正峰的尸体,又看看山上子弹打过来的方向,问翻译,刚刚开枪的那个,就是他大哥,那个车夫?翻译点头说,正是。小坂望一眼山上,拔出腰刀用力挥舞,叽哩哇啦一通叫唤,鬼子纷纷开火,往上冲。
  正镕声音沙哑着,打,给我狠狠地打!一时间枪声一片。正镕端起步枪,突突一阵扫射,子弹打光了,又夺过正河怀中的冲锋枪,疯了一般向日军扫射。
  不远处的山头上“轰”地一声飞起许多沙石,日军的炮兵到了,又一颗炮弹落在正镕附近,正河急忙按倒正镕。
  这一场围剿与反围剿之战持续了四个小时之久,枪炮声渐渐停息,山上尸横遍地,没有来得及转移的游击队员绝大多数都牺牲了。鬼子像蚂蚁一样从山下往上爬。正镕班里只剩下三个人,他,正河,还有小游击队员小亮。正镕的头部也受了伤,被他自己简单包上。小亮报告,班长,鬼子冲上来了,我们的子弹和手榴弹也没了,怎么办?正镕冷冷地看着山下的鬼子,凛然说道,跳崖!正河探头看看下面,也不一定就摔死。正镕转身对小亮:看到正锋的下场了吗?小亮看了看悬崖,又看了看不远处乌压压的鬼子,朝正镕敬个军礼,服从班长的命令!
  正镕掏出金色小葫芦看了看,塞回怀中,纵身跳崖。正河拉住小亮,两人一起跳下去。小坂刚刚爬上来,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他想活捉游击队员的想法落空了。他走到崖边,俯身往下看了看,摘下帽子,静默了几秒钟。
  回到据点的第二天,小坂带人去了雍爷家。雍爷急忙迎出来,听说这次突袭小坂队长取得了胜利,游击队全军覆没。翻译接过去,全军覆没?小坂队长正为此生气呢。游击队一半的人员都转移了,当然,剩下的一个没落下。雍爷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下,笑道,收获还是不小啊。小坂上前一把抓住雍爷的衣领大吼。翻译赶忙翻译,小坂队长说了,这次行动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是不是你?雍爷无辜地,这次行动隐秘,事前我是一点不知道呀,我还嘀咕小坂队长不信任我呢。小坂松开雍爷,竟然笑了。翻译说,小坂队长说跟你开玩笑。雍爷心里话,试探人也不是这么个试探法。小坂扫视了一下大厅,转身走了。翻译路过雍爷身边时压低声音说,你村里那个游击队员,让他大哥打死了,亲兄弟呀。
  雍爷心神不定地往后院走去,迎面碰到绣玉,绣玉问,老爷,日本人又来干什么?雍爷说,围剿山里游击队计划失败,想赖我通风报信。绣玉笑了,多亏你了老爷。雍爷说,正锋带路,讓正镕打死了。绣玉一凛。雍爷说,对外不要说。绣玉焦急地问,正镕怎么样了?雍爷说,正镕撤退了。
  晚上,雍爷在书房烧了一刀纸,正镕啊,你们兄弟两个……雍爷老泪纵横。
  7
  雍爷再次见到正镕是三年以后。三年后一个春天的夜晚,有人敲响了雍爷书房的门。雍爷懒洋洋地问,是谁?门外传来低沉的声音,是我,雍爷,正镕。雍爷“嚯”地坐起来,不错,是正镕的声音。雍爷略一沉吟,拔出手枪,迅速打开门,用枪指住来人。正镕微微一笑,雍爷,您大可不必这么紧张。见真的是正镕,雍爷收回枪,关上门,拉住正镕的手,正镕,你不是跳崖了吗?你没死?正镕说,我们三个人一起跳的崖,正河哥死了,脑袋像西瓜一样开了花,小亮也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了,我被树枝挡了一下,再往下落时借势翻了一下身,肋骨断了几根,右腿断了,一个老乡救了我,养了半年多病。养好病,就被派到枣庄那边去工作了。
  雍爷说,你命大。正镕说,您老的棺材我还没打,鬼子还没被赶走,我怎么就能死呢?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您老最近怎么样?雍爷叹口气,村里所有人都骂我是汉奸,汉奸就汉奸吧,小坂可自始至终不完全相信我,也就指着我收些东西,维持治安。这两年我借口年纪大了,也只应付着他,好歹小雪的百姓不遭祸害,我也算对得起祖宗了。正镕说,金贵如果活着,也十来岁了。雍爷脸上现出痛楚的表情。正镕说,我这次来,就是奉命拔掉小坂这个据点。雍爷精神一振,能行吗?据我所知游击队打了好几次都没攻下来,小坂的据点里有个炮楼,易守难攻,火力很强。正镕说,硬攻肯定不行,我来就是要另想办法。雍爷说,我豁上这把老骨头也要帮你。
  就这样,正镕在雍爷家悄悄住了下来,就住在雍爷的书房里,雍爷下令,这些天他要静静心,吃住都在书房。正镕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察看情况。小坂的据点在大雪外的高地处,占着有利地势,易守难攻,无论从哪个方向都不好攻。雍爷和正镕私下里设计了许多方案,最后都被否定了。事情的进展陷入了僵局,而小坂却更加疯狂地四处扫荡,围剿抗日游击队,游击队遭到极大破坏。
  有一天晚上雍爷去小坂那里没回来,直到第二天吃过中饭才回来。雍爷想从小坂那里了解更多情况,晚上跟小坂喝酒喝多了,便睡在那里——在小坂最依靠他的时候,给他在偏僻处设了个办公室。其实就是两间平房,里面有简单桌椅和一张小床。正镕眼睛一亮,雍爷,你的办公室离炮楼有多远?雍爷想了想说,有二百多米,离小坂的住处远些,他防着我呢。正镕兴奋道,从这间书房到您的办公室有多远?雍爷想了想,走最近的路,也得四五里。正镕说,直线距离呢?走地下。雍爷两眼放光,地下?不绕庄稼地也就二里路。你是想……正镕点点头,从这里一直挖过去,挖到您办公室床底下。雍爷激动地站起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说,这是一个好办法。
  门外传来敲门声,正镕赶忙躲到书架后。雍爷不悦地问,是谁呀?我不是说了吗,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要来打扰我。门外传来绣玉的声音,是绣玉,老爷。雍爷开开门。绣玉放下一个瓦罐,老爷,这是我给你和正镕炖的鸡汤,趁热喝了吧。雍爷一凛。绣玉说,老爷,什么事能瞒过绣玉的眼睛。雍爷正惊诧,正镕出来,绣玉,我还是被你发现了。绣玉沉静地说,老爷,正镕,打鬼子别忘了绣玉,给金贵报仇也有我一份!两人正想着怎么说,绣玉已经出去了,顺手带上门。门外传来绣玉的抽泣声。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雍爷家门口来了七八个精壮小伙(实际上是游击队员),是来给雍爷挖池塘的。雍爷找人看了风水,说要在院西新挖一个大池塘,把原来那个池塘填了,他家才会人丁兴旺。雍爷命人放了五千个头的爆仗,便轰轰烈烈动工了。   消息传到小坂那里,小坂哈哈大笑,用日语说,雍爷啊雍爷,还做梦再生儿子,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除非有人给他戴顶高帽子。翻译讨好地说,是绿帽子。众人哈哈大笑。
  填塘挖塘的工事热火朝天地进行。这期间小坂还来过一趟,他看着那个用白石灰线划出来的池塘,现出嘲讽的表情。雍爷装作没看见,虚心地请小坂指点一二。后来雍爷多次去找小坂喝酒,送头猪送十来只鸡什么的,说等他有了后要请大客。
  地下通道的挖掘都是在晚上进行的,池塘在书房后不远处,有人隐约听到动静,也以为是雍爷让人连夜开挖池塘。池塘还没有完工的时候,地下通道已经完工了,一个出口在雍爷家书房床下,另一个出口在小坂据点雍爷办公室床下。
  一个晚上,游击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向小坂的据点发起猛烈进攻,日军以更强的火力回击。
  雍爷的办公室里一片漆黑,雍爷借着外面的灯光拉开床,游击队员一个个从地道里爬出来,又有一些手榴彈、步枪、机枪、炸药包从地下运上来。外面一些鬼子扛着枪往炮楼里跑,正镕拉开窗帘看了看,把手一挥,上!
  游击队员仿佛从天而降,冲出去一阵扫射,打得日军晕头转向。另一些游击队员把手榴弹、点燃的炸药包扔进炮楼,炮楼里发出轰轰的闷响,里面的火力明显减弱了。
  小坂带人急速跑过来,边开火边警觉四顾。办公室里,雍爷盖上地下道的盖子,正要把床拉回去,身后响起小坂的声音,八格呀鲁!雍爷顿了一下,抱起地上的一个炸药包,镇静地转过身去,冲着小坂微微一笑,小坂,知道什么叫卧薪尝胆吗?中国人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今天你死定了!翻译不敢翻译,小坂知道雍爷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气急败坏的要向雍爷开枪,看看炸药包,又停住了。雍爷喊一声,金贵,爹来了!从容地拉开导火索。
  小坂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后退,“轰”地一声,炸药包爆炸了。只见火光冲天,那两间房子轰然倒塌。
  正镕正带着游击队员从后面进攻炮楼,听到爆炸声浑身一震,大叫,雍爷!
  这场战役持续了三个小时,游击队拔掉了这个多次未能攻下的据点。鬼子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个都没有剩下。
  游击队在小雪临时驻扎了几天,正镕虽然心里惦记着翠喜和孩子,这边却脱不开身,只好打消了去洪山口的念头。
  正镕离天小雪的那天路过雍爷家门口,犹豫了一下,大踏步走了。走到村头的时候,绣玉从后面追上来,胳膊上挎着个包袱。绣玉大大方方说,正镕,我要跟你走。正镕愣了愣神说,我是去打仗。绣玉说,我也是去打仗,不是跟着你私奔。正镕的脸红了。绣玉说,我要给金贵和雍爷报仇。正镕说,走吧。
  一九四二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有人看到正镕带着绣玉走出小雪的村头,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小伙子。绣玉见到熟人便说,我参加游击队了,跟着正镕去打鬼子。
  这是小雪的人们最后一次见到绣玉。
  一年后,绣玉送情报回去的途中被日军的一支小分队包围在一个破庙里,绣玉与日军激战。破庙里一片寂静时,日军围上来,他们知道绣玉打光了子弹。绣玉鄙夷地望着涌上来的鬼子,眼前晃过正镕的影子,接着是金贵和雍爷的影子,她把手中的最后一颗子弹顶上膛。枪声一响,鬼子们愣住了。
  当然,那次激战没有人亲眼目睹,一切都是正镕的想象。正镕带着队伍歼灭了日军的小分队时,绣玉已倒在破庙地上,右手持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左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桃花剑。
  8
  正镕再次回到小雪是日本投降之后,他们全家也从洪山口搬回来了。小雪的人们问起绣玉和正锋时,正镕沉痛地说,牺牲了,然后一言不发。大家见他这样子,不忍再问。
  正镕带回了绣玉和正锋的尸骨。那次围剿之后,有相熟的老乡找到正锋的尸体,把正锋就地掩埋在山坡上。正镕把绣玉葬在雍爷家祖坟,把正锋安葬在父母坟边。
  很快正镕就又离开了小雪——解放战争打响了。他仍然把文华的金葫芦带在身边,因为他想等全国解放了,把文华的尸骨也带回小雪,他要把金葫芦亲手还给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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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  从凤翔县带回来的苹果  安静地呆在厨房台面上  十几天过去  如果你没有清洗和削皮  它将继续衰老  从内核开始到光泽尽失  这是我们正经历的  日常生活和爱情  尖锐的断裂和不经意间腐朽  那天,凤翔县的早秋  神在细雨中  数着灿红的苹果  我开始重新确认自我  抑郁症与酒  晚宴时  我们都喝了点酒  四十度的白酒  涨红了脸,微醺  就吐出交心的话  听你们说起  经过多年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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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来了一群狗,事情是谷莠子干下的。  谷莠子把狗弄来引起了轩然大波,村主任说你把你大引来干啥?  谷莠子没吭气。村主任站得远,最多是远地里骂骂。谁都知道,也只能是骂骂。  谷莠子把狗引来的事出于偶然。村子离镇子不远。上一道坡,拐一个弯儿,再穿过豁岘就到集上了。  集上人不多,地方也不大,每次逢集都有谷莠子的身影。人们一看谷莠子来了,就给他一些菜、水果,还有能吃的东西。对此谷莠子一般不拒绝,也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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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天前,那个女孩失踪了。  他是下午才知道的。  杂货店沉默寡言的老板依旧谁也不理,同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己恒久不变的领地,不动声色转动着被厚重眼皮压迫着的眼珠子警惕地来回张望:如果店里没人,就望向路上过往的行人或者对面的香格里拉小区;如果店里有人,自然是瞄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似乎在警告对方老实点,一根针都甭想偷走。失了光泽的老板娘见有人来,照例从置于最里面墙角桌子上的播放着电视剧的电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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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日晚20:00,继华山论剑文化中国高峰论坛后,又一场系列活动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之“品味经典,对话青春”走进80后诗人分享会在西安曲江国际会议中心倾情开启。共青团陕西省委书记、党组书记段小龙,副书记、省青联主席徐永胜,华山论剑西凤酒品牌运营公司董事长董小军等领导嘉宾莅临,著名诗人、朦胧诗代表人物食指,著名诗人、《诗刊》副主编李少君,著名评论家、北师大中国当代新诗研究中心主任谭五昌,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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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创作,往往比创作更难。创作是一直在变化着向前,而谈创作是在谈静止的“现实”。《骆驼不见了》与《茶乡奇遇》这两篇小说从内容上来说,写的是陕西一北(陕北)、一南(陕南)的事。  《骆驼不见了》写了“我”实践邀请陈晓松来驼城游玩的约定的过程。当陈晓松接受邀请来驼城以后,邀请陈晓松游玩的事件最后却成全了他与娜娜之间的一场情感邂逅。“我”邀请陈晓松来驼城玩,最后却让陈晓松的这次驼城行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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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莹,女,上世纪八十年代生于宝鸡,陕西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毕业于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英美文学硕士,高校教师。  陕西小说的创作有着其特殊的文化传统:一是在乡土文学深厚的土壤上产生的以贾平凹为代表的乡土小说叙述模式;二是世家小说叙事模式传统,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白鹿两家的明争暗斗和高建群的《大平原》,都将世家小说魅力发展到极致;三是源于秦晋传统的史诗气质,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人生》将文学作为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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