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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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口诉无始无终。仅仅被缺席、被扯下的窗板、被纯粹的无所事事清点。
  ——夏尔《博城通报》
  我是第三次来到这个园子。
  第一次是若干年前,那时,自己似乎还年轻,从来不把日子当日子过。时间嘛,一大把呢,何必要这么早地珍惜它。这是多么惆怅而颓废的想法啊,如今想來,真是愚蠢至极。
  这个园子位于海滨城市,纬度的原因,银杏奔踏的脚步至此戛然而止。据说,每当深秋来临,银杏叶金黄一片,像梵·高笔下的《向日葵》,甚至比《向日葵》还要热烈;又据说,这种颜色能让精神分裂者瞬间发病,又能让抑郁症患者得到痊愈。谁知道呢,没见哪个精神病医院能把患者拉到这里来。
  一切都是据说。
  第一次来是春天,正赶上银杏展叶、玉兰花开时,所以对于园子的印象很深。
  园子的对面是大学,我不定时地来这里讲座。接到邀请了,就坐夜车过来,早晨到,人住宾馆,洗澡,吃饭,然后等学校的车来接,一直接到阶梯教室,下边坐满黑压压的学生,看一眼都让人又紧张又兴奋。题目是随意讲的,只要和艺术有关,讲的过程中学生们会笑,讲完了,他们就用力地鼓掌,我在掌声中走出教室,去宾馆赴学校的宴会。
  余下的时间归我自己。
  于是,我在傍晚时分不经意地走进了这个园子,走在一条初发的鹅黄银杏与有花无叶的玉兰夹送的甬道之上。甬道幽深,弯弯曲曲的,似乎不知尽头。由于是黄昏,园子里人很多,他们只是静坐或者散步,很少发出巨大的声音。起初,我不知道,这个园子里还有一家图书馆,是向市民免费开放的,这个时候来图书馆读书的人也很多,所以,休憩的这些人必须遵守“禁止喧哗”的规定。
  真好啊!我在心里轻叹。
  这便是第一次来。
  第二次来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季节是在初秋。
  银杏结果了,黄色,外皮挂着霜,远看像葡萄。玉兰的叶子到了最茂盛的后期,它们枝丫相接,形成了手挽手的姿势。秋风吹来,有规律地沙沙乱响的树叶使我的耳郭奇痒无比,想伸手去掏,又有一些舍不得,抬起的手放下,放下又抬起来,这一次不是掏,而是要把那响声死死地攥在手里,使它们不能轻易地离我而去。就是这样了,散完步回去,直到第二天坐火车,这响声从未离开过我,有时竟让我恐惧。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出了问题。
  起初,我强烈地抗拒我自己,但那沙沙的响声如同挂在腰间的钥匙,有时,不管你如何运动,它都静若处子;有时,你明明把它放置在桌案上,但它突然响了,响成让你浑身冷战的凉泉。不得已,我去看医生,医生询问了我的病情,准确无误地告诉我,我得了幻听,需药物治疗,不然很容易精神分裂。我说我以前没有这种症状,医生说,对了,如果有,那你早就分裂了。我不觉大夫的话刺耳,但内心里坚决抵制,我知道结论就好了,其他的顺其自然吧。在大夫开的药中,我只取了艾斯唑仑片,这次取不算,下次还要取,我想,取过去五次之后,足够杀死我自己了。
  这个想法很简单,我必须在我疯掉之前杀死我自己,就像杀死艺术一样。我告诉我自己,要回到那个园子里,把声音还给银杏和玉兰,它们如果拒绝接收,我就死在它们的面前。
  于是,我在没有讲座的情况下,第三次来到这个园子。季节依然是初秋。
  我事先在我常住的宾馆里订了一间房,时间是两个月,我的计划是等到银杏和玉兰落叶,它们还不收回它们的礼物,我就为这个礼物加重砝码。
  来到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园子,脚步匆匆,却很坚定。此时,我的耳朵里没有沙沙的声响,但我要一株一株地确认,我坚信,任何一棵树,只要它发出一丝的响动,我都会准确无误地捕捉它。如果它是案犯,我就和它谈判,它不妥协,我就给它好看。初秋的阳光美丽异常,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但我明白,我知道它和蓝天的关系,也知道它和大地的关系,更知道大地和蓝天的关系。这些关系错综复杂,一般人无法感知。我不喜欢那些胡说八道的人,他们自以为是地把蓝天和土地构架成高低远近;叙述成湛蓝、蔚蓝,辽阔、平坦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如同简单的媾和,把自然万物全部贬低成私生子和可怜的弃儿了。天在天的位置,那个位置很低;地在地的位置,那个位置很高,而我就在这个死角里,只能小范围地移动。不能造次,丝毫之差都是沉重的代价。
  算了,我还是开始找树吧。我清楚,这个园子几乎是正方形的,沿着围墙种了一圈的银杏和玉兰,我数了数,银杏二十七棵,玉兰八十五棵,我耳朵里的声音应该与它们无关。园子的北侧是图书馆,图书馆前边除了空地,就是园林,有池,有石,有树和树间的甬道。我又数了数,甬道有七条,只有一条我常走,所有的嫌疑犯尽数都在这里。可是,无论你做什么样的了断,都必须有证据,我必须得用排除法,先排除外围,再重点缉拿。
  我有的是时间和信心。
  第一天,我从围墙边的西数第一棵树听起,俯身弯腰,环抱住树干,把耳朵贴过去。立刻,我听到了,第一棵树对第二棵树说,真是个疯子,他这是干什么呢?第二棵树回答,同性恋呗,谁让你是一棵公树。我大吃一惊,触电一般脱离开来,眼睛死死地盯住这两棵怪物。
  显然,不是它们。
  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在第一天里,我受尽了这般的嘲笑,尴尬让我无地自容,讥讽的树声让我羞愧万分。但我不能退却,我必然坚守。我像个变态的公猪,拱向每一棵树,如果这些树可以移动,我想,我口袋里的那五盒艾斯唑仑片,不,它们现在变成了一瓶艾司唑仑片——一定派不上任何用途。我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树是那么的聪明,它们知道人世间发生的一切,并能冷静地旁观,不发出任何的忠告。
  第一天,我失败了。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依然是一个失败者。
  我排查了围墙边所有的树,没有结果;我排查了其他几条甬道旁的树,依然没有结果。曾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里有了星点儿窃喜,只剩最后一条甬道了,那两边的树各个显得诡异。啊,我的罪魁祸首们,快点儿现出你们的身形吧,这一回,看你们还往哪儿跑?我站在那里,耳郭里尽是熟悉的沙沙的树响,我一动不动,我要忍耐这一刻,不,忍耐今天余下的所有时光,我要回去,明天再来,明天是水落石出的日子,希望它是一个晴天。   回到宾馆,我无法入睡,只好把椅子挪到窗边,坐等天明。夜深了,我知道了一个秘密,灰喜鹊是会做梦的,它们轻声的呢喃是那么的动听,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尽管我的耳朵时而弄响,但我还是被这美妙的夜声感动。
  天亮了,我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去,直奔园子里唯一的那条甬道,最后的甬道,坏蛋们的最后一个战区,十三棵银杏,二十一棵玉兰,我早已把你们熟记在心,这一回,无论如何,你们也跑不掉了。我急切地奔向第一棵,急切地奔向第二棵、第三棵,表情一样,姿态一样,思想一样,不可分割,不能离弃。银杏和玉兰竟是那么的坦然,每当我挺进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极力迎合地侧过身来,把它们独有的声音倾洒下来。不是,不是,都不是。最后一棵玉兰树向我吐露心声的时候,我的绝望比大海还深,给我制造声音的树奇怪地消失了,从这个园子,甚至从地球上消失了,不知所踪,无处觅迹。
  “啊——”我大喊了一声。
  我全然忘记了这个园子的规定,一声接着一声地号叫,随着号叫,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半生过去了,我才明白过来,不管我卑微还是高贵,我都在误读我自己,同时也被别人误读,我的内心永远无法交付,就算有机会交付出去也会被误读,也会被轻易地奉还,有的是愤怒的,有的是淡然的,有的是无所谓的,有的甚至是嘲讽的、不屑的。原来,我以为我不在乎,可是就在这一刻,我知道,我是那么在乎,所以,我的心才会时常剧痛,所有的潇洒,所有的松阔,都是表面化的掩饰,只有心底的剧痛是最为完整的真实。
  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突然,我听到了我熟悉的声音。
  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我猛地转过身去,竟然在玉兰树的后边看到了两棵柿子树,略比玉兰树高,完全被玉兰遮蔽了,所以,我根本没看到它们,所以,所以……滚开吧,那么多的所以,我要你们有什么用呢?我想要的是这两棵柿子树,还有它们的声音,我要我耳朵里的声音混合进去,使它们成为一体,然后我得以解脱。我过去,一定要蹿过去,紧紧把两棵树同时抱在怀里,我的手臂在无限地延长,形成了合龙,我忘情地亲吻它们,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亲爱的柿子树啊,收回你的成命吧,救救我这可怜的人。
  柿子树没有应答。
  亲爱的柿子树啊,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我大力地晃动着两棵柿子树。
  轻点儿好吗?有人在说话。
  我纵使再失态,再激动,也会下意识地分辨出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语速缓慢,语气很轻,只有乞和,没有寸断。
  我侧目望去,这才发现,在两棵柿子树旁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女人,短发,略过耳际,因为仰视,发梢与颈背形成了一个大于45。的斜角,只是边缘不清,界线不明。由于仰脸,所以,我很容易勾勒她的五官,目如下弦弯月,眉似一黛青山,鼻梁挺括,嘴角柔和。不美丽,但宁静。她肤色适中,但因为衣服的颜色偏暗,所以把皮肤也拐带了,如果她的披肩亮丽一点儿,整体情况会大为改观。
  我松开双手,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很快放下了我的职业本能,专注于自己的祈求。风吹过,树在响,可它们就是不肯把我耳朵里的声音勾引回去,它们像一唱一和的树怪,嘻嘻哈哈地捉弄着我。我的目光一直在树冠的位置,因为那里的树叶最多,你们知道,树叶最多的地方制造的声响才最大,所以,你求树,实际上就是在求树冠,至少,之于我是这样的,如果再细致一点儿说,我是在求树叶,它们与风的交汇,才是声音最根本的来源。
  不知不觉中,天黑了,园子要关门了,我必须离开。只是那个女人依然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我很顺利地找到了几个已有红晕的柿子,它们挂在居中的树枝上,如若小小的橘灯。我本想提醒她一下,关于闭园的事,但见她出神的样子,知道她和我一样必有心事,便知趣地走开。我一边向园子外边走,一边向每一棵可见的树道歉,它们倒无所谓地摇动躯干,对我示以安慰。
  我又一次感动。由于这种感动,我突然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一下那个女人,树对人都这么好,何况人对人呢?我快步走回去,却发现,柿子树下空空如也,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像脱离了我的身体,我的影子。
  我又一次祈求地望了一眼柿子树,可是,它们已合闭双目,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和那个女人如同约会一般,天天都在柿子树下见面,她坐她的位置,我坐我的位置,兩尊雕塑一般,默默无语,一言不发。
  又十几天过去了,柿子树已经开始落叶了,女人盯视的柿子红晕在扩大,而我的希望却一天比一天渺小。有一天,我突发奇想,便在黑夜出园门的时候直奔了不夜街,我要给那个女人买一条围巾,鲜亮的,能成全她肤色的——她真的爱那些柿子,就必须让它们欢心,只有它们欢心了,她的心事才能破解。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可是,对于一个要死的人,一厢情愿又有什么可以耻笑的呢?
  我在不夜街上快步地走着,用目光急迅地扫射每一家店铺的颜色,很快,我需要的那块颜色跳出来了,摆动着婀娜的身姿,我没有去碰触它,因为我要验证它的色标是否准确。我奔跑起来,像逼问银杏和玉兰那般的奔跑,从街的这头,到街的那头,这样的奔跑使我确信那块颜色是我需要的,于是,我反转回去,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条围巾。
  这一夜是无眠的。我希望她懂鸟语,而同时又希望灰喜鹊能听懂我的话,这样一来,我便可以不说话,又能传递我的善意。无疑,这是做不到的。
  第二天,我特意早到一步,静静地候在那里,一片落叶划过我的面颊,仿佛在提醒我时日无多。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鼓励,又是一种关怀,我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表达了,这让我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也让我的内心有了瞬间的喜悦。
  她来了,并不看我,轻轻地坐在她的石头上。
  我走过去,说,它们会喜欢的,如果你也喜欢它们。说完,我把围巾披在她的肩头。她一愣,随后平缓下来,没有把围巾重新披好,也没有一把扯掉。我略停顿,回到自己的石头上,完整了自己的姿态和心境。一个小时过去了,她突然说,谢谢!我说,不用。紧接着,我们又各自仰头,完成着,努力完成着自己的事情。又过了一个小时,我的喉结不受我支配一般,自动打开,发出声音,说,聊一会儿吧,我快完蛋了。这一回,女人很快响应,说:“那就聊一会儿吧,反正柿子变红还要一些日子。”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我说:“真的,我就是一个要死的人了,如果柿子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我的死限也就到了。”
  “你为什么要死?”她问我。
  我说:“大夫说我就快要精神分裂了,我会变成一个疯子,人们都说,当疯子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走就走,想卧就卧,想吃就吃,想拉就拉,不闻人言,不闭羞耻,那是最自由的状态。可是,我却坚决不能成为那样,我要保留我的尊严。那大夫说,我现在的症状是幻听,发展下去就是精神分裂。分裂,多么可怕的词呀!我宁可死,也不分裂。”
  “说点儿别的吧。”她说。
  “说什么?我说,还能说什么?说恋爱?说工作?说事业?还是说,我幻听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有时绝响不断,有时又突然消失。它在的时候,渴望它消失;可等它消失了,你又比它在的时候更害怕,害怕什么,害怕它再来,你等着它,它不来,等你开心地想,它终于走了,它突然就回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沙沙沙,沙沙沙。”
  “你来这干什么?”她打断我。
  “干什么?我的声音就是它们给的。刚开始,我还怀疑是银杏树和玉兰树它们干的,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它俩干的,我来求它们,让它们把它收回去,它们说什么也不肯,还一个劲儿地冷淡我。”
  “不会的,如果它们冷淡你,柿子就不会红了。”
  “不可能,柿子是你的。”
  “不,是柿子树的。”
  她一边说,一边再次仰起头,看向那几个柿子。
  “说说你吧,说说。”我的声音里有渴望。
  “我有什么好说的,和你一样,半辈子过去了,却早已离婚了。再通俗不过的事,丈夫出国留学,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两年后,丈夫回来了,人却变成了哑巴。从我问他答,到我问他不答,再到我不问他也不答,再到更深的完全的沉默。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离了算了。”
  “可你没有幻听啊,不必分裂啊!”
  “还不如幻听呢,有了幻听,毕竟还有人跟你说话,说三天三夜我都愿意。听了你的事,我还挺羡慕你呢,如果有可能,把你的幻听换给我,我愿意替你背负。那样一来,你就不必去死了。说起死,我也很羡慕你,有勇气去死,要是我死了,儿子怎么办?”
  “儿子多大?”
  “十九岁了。”
  “可以独立生活了。”
  “现在的孩子,不可能的。”
  说到孩子,她不再讲话了,不管我问她,还是自言自语,她都不再搭腔,我似乎也说累了,第一次完全地低下头来,晃动僵硬的脖子。颈椎发出咔咔的响声,好像灰喜鹊的梦呓一般。我困了,蜷身在石头边,沉沉地睡去。我已经好久没有睡眠了,所以,我不敢确定我睡得是否真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我身上盖着她的那件暗色的披肩,竟然大到把我整个人都包裹住了,因为有了它,我一时忘记了寒冷。
  我的幻听消失了。
  我向她告别,回宾馆去,我的身体里还有睡意,我暗示自己回到床上去。床很宽大,我来不及脱衣服,死死地钻进被子里,把头埋人绿色的波浪里。什么时候醒的,不知道,看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一刻。我误了时间,我得赶紧过去,优秀的睡眠使我的状态良好,幻听从昨夜消失,到此时还是风平浪静,恐惧感虽然没有消失,但已变得稀薄,那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摇摆,却隔着巨大的屏障。这样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略略有那么一点儿困惑。
  自从幻听出现以来,我情绪低落,偶尔智障,说话时有口吃,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从前,我不好意思推课,现在,我的谎言随口就来,我失去了发音的欲望,越简单的拒绝越会使我获得复杂的安稳。现在不太一样,我对路上遇到的灰喜鹊说,你好!每说一次你好,我的心就会澄澈一些。你好,你好,你好,污秽的身体一点点儿变得轻盈。
  我穿过甬道,来到柿子树下,意外地发现她身边多了一个小伙子,长得十分帅气,眉目之间与她有一点儿相像。小伙子比她白,仰望柿子树的眼神更加纯粹,内容简单,没有欲望,只有执着。他的目光是有折线的,呈阶梯状,如果谁的轻功好,会沿着这条折线走上去,稳稳地蹲坐在更加鲜红的柿子旁边。
  “你好!”我说。
  小伙子没有理会我。
  她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没有用的。”
  “为什么?”我小声问,生怕惊扰了他。
  她低下头——自从我们相遇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低下头。她说:“我和他爸爸离婚之后,他就變成这样了,所以,十几年了,我们家是没有声音的,死寂死寂的,让人心里难受。对了,他是我儿子,医生说他有心理障碍,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他不说话,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写在纸上。他告诉我,他要画画,就一个人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画到晚,画完了,又全部毁掉。我说给他找一个老师,他坚决不干,就那么把一管一管的颜色涂到写生本上,你永远无法知道他在画什么。”
  我们说话的当口,小伙子站起身,转到柿子树的另侧去,依然用有折线的目光看着柿子。
  她接着说:“开始他向我要柿子,我以为是西红柿,便买了一盒给他,他看也不看一眼。有一天,他在纸上写,出门,我便习惯性地穿衣服。我以为他要去买颜料,因为只有买画具、颜料这样的东西,他才主动出门。谁知,出了门,他就把我领到这里来了,并且准确地来到这两棵柿子树下,从口袋里拿出来事先写好字的纸,指着这几个柿子的位置给我看。我这才明白,他要的是这几个柿子。可他为什么偏要这几个柿子呢?我突然想到,他爸爸出国前,我们领着他一起来过这里……”
  她哽咽了,不再往下说。
  我不敢停顿,因为我知道,哪怕一秒钟的停顿,也会让我错失良机,半生过去,我从来没有这么明晰地告诉自己,应该去干什么,现在我突然明白,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
  “等我。”我说。
  我一边掏电话,一边往外跑,我打给园子对面的大学,告诉他们,用最快的时间给我准备画布,大量的画布,我还要架子,要油画色,能多齐全就多齐全,还有笔,各种型号的,另外,别忘了调色板。要快,要快,快快快,我在学校门口等。学校的人很吃惊,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说:“别啰唆了,按我说的办,要快,快快快,马上!”他们还能说什么呢?不到半个小时,我要的东西全备齐了,学生要送我过来,我坚决地拒绝了。我好像突然生得了天生神力,那么重的东西在身上,我竟然能够十分稳健地、协调地跑回来。   来不及解释,我找好角度,在离柿子树不远的地方立好画架,绷好画布,然后便开始调色,动作夸张地要画两棵柿子树。
  风和日丽,柿子树静美地站在那里,像两个熟知行规的模特儿,尽量保持身体的稳定和平衡,非常具有职业道德地做足细节,把最饱满的情绪交给绘画者。
  我画画,小伙子十分漠然,目光中只有柿子,旁无其他。她的惊讶是可想而知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冲着她笑了笑,她恍然似的点了点头,之后彼此的僵化开始变得柔软,一切仿佛已被上帝的金手指点化,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来。这种轨道是正确的,但我们以前一定没有见过。以前的轨道都是别人规定的,只有这一次,是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们自己的内心的。对的,树干、枝丫的疏密结构,留出空间,高光点,一点儿一点儿地上色,然后,层次分明,透视准确……退后,找不足……退后,再找……小伙子终于转回身,凝视半晌,小心地向我走来了。
  他走过来了,才发现,我绷好的画布上一片洁白,一点儿颜色也没有。他看了半天突然弯下身,从颜料箱子里找出一管颜色,直接涂抹在画布上,手法自由,缓慢而有力。黑色的树干,明黄色的叶子,红色的柿子,蓝色的草地。我禁不住为他鼓掌,等我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我的身后聚集了那么多的观众,他们的掌声更加热烈,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他们是来图书馆阅读的读者,鼓了掌便陆续散去。这一方天地剩下我们三人,复又回归了宁静。
  我继续为他绷画布,他便继续画下去,一口气画了十几张,一片片地铺在草地上。都是柿子树,黑色的树干,明黄色的叶子,红色的柿子,蓝色的草地。
  为什么都是蓝色的草地?
  我回头去找她,她正从甬道上回来,手里提着包装袋,里边明显装着各种吃食。原来,她去买饭了。如此想来,肚子倒真是有点儿饿了,便不自觉地向她迎去,希望食物快点儿果腹一般。
  突然看到了变化!她的肩头披的是我给她买的那条围巾,效果如我想象的一样,她的脸湿润、平滑了许多。我开心地笑了。正要說什么,风摇树响,让我猛地感知到了什么。我警醒似的,一把拉住小伙子,又一把拉住她,一起向树下奔去,我扯起她的裙摆,交到小伙子手里,让这裙摆成为一个完美的布兜,布兜的上方是柿子在摇动,左一下,右一下,然后停一下,停的时候是有微笑的,嘴巴刚一合上,便“悠”的一下扎进布兜里。小伙子明显地愣了一下,紧接着,他一把抓起柿子,贴近眼睛欣喜地看着。他的嘴唇在翕动,翕动,再往下,是柿子举过头顶。再往下,华丽的转身,优美的滑翔,嘴里高喊:“柿子!柿子!”
  啊?她张大的嘴巴无法合拢,泪水在一瞬间覆盖了未曾衰老的颜面。我知道,我也哭了,但我哭又有什么用,我们要继续,我很快地回到画板前,用速写的方式把几管颜色流泻在画布上。柿子,以及鸽子一样飞翔的生命。
  无论之于他们,还是我,那一天,那一瞬,是无比快乐的。我想和她互留一个联系方式,她犹豫着,最后笑一笑,拒绝了。即或这样,我的心也很安稳,我愉快地吹着口哨,收拾起画具,旋转着向外走去。说一个不怕任何人笑话的秘密,我一路都是想着那个小伙子的模样,学着他的动作,模仿他的表情行进的,我希望所有的路人关注我,从心里往外认定我就是一个完全智障的人。
  大学里的学生们出来接我,他们一哄声地拥住我,抢去我身上的东西,生拉硬拽地把我扯到了礼堂。今天晚上有话剧表演,这些学生都是美工组的,他们让我看他们的布景,都是柿子树——黑色的树干,明黄色的叶子,红色的柿子,蓝色的草地。我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好像一下子就接受了他们的设想,放肆的,大胆的,甚至有点儿流氓习气的,不合规矩的,让人费解的,去他的妈吧!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们说,今天晚上的剧目是《鼠疫》。一个学生是演员吧?他跳上台去,把一个老鼠的头具套在自己的头匕。
  他在台上跑了两圈儿,扶着脑袋左右望望,然后开始说台词——
  “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蛮不错。从外面看去,它只露出一个大洞。其实,这个洞跟哪里也不相通,走不了几步,便碰到坚硬的天然岩石。我不敢自夸这是有意搞的一种计策。不妨说,这是多次尝试失败后仅留的一部分残余,但我总觉得不要把这个洞孔堵塞为好。当然,有的计策过于周密,结果反而毁了自己。对此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而由于这口洞孔引起人们的注意,发觉这里可能有某种值得探索的东西,这也确是勇敢的表现。但如果谁以为我是怯懦者,仅仅因为胆怯才营造了这个地洞,这就看错我了。离这个洞口约千把步远的地方,有一处上面覆盖着一层可移动的苔藓,那才是通往洞内的真正的入口处。它搞得这样万无一失,世界上所有能做到的安全措施也莫过于此了。诚然,也可能有什么人踩到那层苔藓,或者把它踩塌,那么我的地洞就暴露了。倘谁有兴趣,也可以闯将进去——请格外注意,非有精于此道的稀有本领不可,把里面的一切进行永久性的破坏。这我是明白得很的,我现在处于我生命旅途的顶点,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也几乎得不到一个完全安静的时刻。在覆盖着苔藓的那个幽暗的地方,正是我的致命之所在。我经常梦见野兽用鼻子在那里贪婪地来回嗅个不停,也许有人会认为,我可以把洞口堵死,上面覆以一层薄薄的硬土,下面填上松软的浮土,这样我就用不着费多大气力,每次进出,只要挖一次洞口就行了,但那是不可能事。为了防备万一,我必须具备随时一跃而出的可能性,为了谨慎行事,我必须随时冒着生命危险,可惜这样风险太频繁了。这一切都是煞费苦心,而神机妙算的欢乐有时是促使人们继续开动脑筋的唯一原因。”
  哦,这明明是卡夫卡的《地洞》,被用在加缪的《鼠疫》开篇,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办法!我这样感慨。那些学生拿出来许多啤酒,我们坐在宽大的幕布下面,凝视着那些明晃晃的背景,开怀畅饮。
  一个女生问我:“老师,你在想什么?”
  我大声回答她:“耳鸣。我的耳鸣消失了,但我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回来。”原载《小说林》2020年第3期
  责任编辑:子非
  美术插图:王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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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状元”“综合排名第一”“大赛冠军”,这些与“第一”相关的名词总会在第一时间刷屏,这些“第一”获得者总会赢来鲜花与掌声、关注与追逐。“第一”就像一道充满魔力的光环,令人顶礼膜拜、奉若神明。得到“第一”,皆大欢喜;失去“第一”,深感遗憾,有人甚至为此痛苦不堪。  其实大可不必。我们尊重“第一”,但更应提倡对奋斗过程的尊重。“它评它的,我干我的。尊敬排名,不唯排名。”教育部部长陈宝生如是说。  不
在这个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时代,传统民俗文化总是被人们遗忘在身后,不闻不问。如今,传统民俗的传承成为社会热点话题,大家纷纷表示要弘扬传统,那我们究竟该如何弘扬呢?  重庆市玉带山小学“一马当先”,順新年之势,组织一年级小学生观看“杀年猪”场面。据该校老师介绍,此举是为了弘扬传统民俗文化。这种弘扬与传承的热情值得肯定,可是,“杀年猪”这样一个摆脱不了血腥暴力标签的民俗活动,被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一群刚满
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有两个您,一个冷酷,一个温柔。  我记得小学六年级时我逃课被您抓住,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在屋里跪了两个小时,直到双腿麻木,嘴唇冻得泛白。我不时偷瞄您,您的脸却一直紧紧绷着,不曾缓和半分。  我也记得还是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您在我入睡后,轻轻掖好我的被角;在昏暗的灯光下,您替我整理书包、收拾衣物。我望见远处的您揉着眼睛,橘黄色的光照在您的脸上,柔和得恍如梦中。  我记得我患咽炎时,
再见老关是在一个凉爽的早晨。  老关还是原来的模样,个子高高的,很壮,头发显露出岁月的痕迹,龙猫一样的脸形,说起话来腮鼓鼓的,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却泛着温柔的光。他穿着朴素,仿佛还是当年那几件衣服。  老关与别人打招呼总是那个招牌动作,举起右手与人击掌,并说:“嘿,某同学,好久不见!”那一瞬令人倍感亲切,如同多年未见的挚友重逢,喜上眉梢。我清晰地记得,老关当年就是用这双手,扶着我们这些小学生从校车又
气死我了,最近又因为身上的肥肉被那群“损友”起了个难听的外号——大腹婆!我发誓“今年不成功减肥,明年我吃斋”。好了,上公园跑步去!  我家旁边的这个公园不大,却异常热闹,三五成群的人有说有笑,傍晚归巢的鸟儿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走到湖畔小道时,一群散步拉家常的老年人迎面而来;我低下头,侧过身,主动腾出位置,让他们先过去。这时,其中一位老奶奶拍了拍我的肩,笑嘻嘻地说道:“小姑娘,应该跑起来,这样才能
流火在寂静中读书,书中的内容便是一丝光束,照亮一小片黑暗。她常想象一个家族聚居在一起的场景,“若是住在古代那样的房子里多好啊!”   流火最喜欢去离家不太远的河边。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掩在树丛中的几间破败小屋——看上去已有些年份。自那以后,流火常常躲进去,透过朽烂的雕花窗楹望向天边。一瞬,便将塵世的苦闷与繁荣抛于身后。   真奇怪啊!她想。人们一边兴建起高楼林立的城市,一边又向往朴素的田园,不
第一次买房是在2000年夏天,因受不了父亲的强压统治而起。   我的家族很大,人口多,我是长房长子,在老家乡村,长子要为家庭牺牲利益,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新购的居所是安置房,住在六层顶楼。从四合院平房到小区六楼居住不久,便感到许多不适。爬到六楼,不想下来,在楼底,不想上去。每次回家爬楼梯,一层层数着,登到五楼,便是希望在前方。遇到想下楼买包烟,或买瓶酱油,非得再给儿子跑腿费,不然,儿子也不愿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