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入花丛或醉卧沙场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ave46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江山代有美人出。秦淮河娱乐圈的“一姐”,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时常刷新的。新“一姐”闪亮出炉前,一般都要在红粉佳人成堆的选秀场过关斩将。
  南京的选美,在明朝正德以后一向很热闹,到万历末年登峰造极。被文人墨客和凑趣帮闲者推举出的秦淮八艳、金陵十二钗、秦淮四美人等等,有无数个版本。崇祯朝后期,国事衰朽,这桩所谓的风流韵事却并未绝迹。内有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军势如破竹,外有满洲铁骑步步逼近,战火蔓延,将国土烧烤得一片焦灼,亡国的哀音急促而繁杂地奏响。留都南京却还暂时迷醉在花明月艳、衣香鬓影中。
  这是崇祯十二年(1639)农历七月初七夜晚,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良宵,复社四公子之一方以智寓居的秦淮河水阁,就聚集了八方名士。车马联翩,将道路拥堵得水泄不通,河中密集的船舶,排列得跟几堵墙似的。他们在干什么呢?原来是又一届“征歌选妓”的盛会令众人兴致勃勃。梨园弟子和秦淮歌姬轮番登台竞技,台上舞袖歌扇,莺声燕语,评委们则在台下品头论足,窃窃私语。经激烈角逐,王月从二十多人中脱颖而出,在乐声中喜洋洋上台,金杯美酒献给新科花魁。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她的丽色和风度,居然令南曲诸艳都沮丧失落地溜走。那一晚,宾客齐欢,喝酒尽兴,直到天明。
  第二天——也是例行公事,大家还要分别赋诗,记录这次盛事。文人的诗词,配上美人的风韵,算得上双赢:美人借诗歌的烘托点染,增添颜色与身价;名姬的吟咏传唱,则推波助澜,让诗人的声誉更喧哗几分。余怀(澹心)就很得意,自己诗中的“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被王月绣在丝巾上,时刻不离手边。同样,被才子给予这么高调的评价,哪怕只不过是圈子内的应酬文字,王月显然还是非常受用。
  这次选美的结果,让人既意外,又在预料之中。本来,秦淮河边的青楼女子,以聚居的口岸不同,有南曲北曲之分。南曲(即旧院)女子住在屋宇精美、装饰雅致的河房,操弄琴棋书画,精研声腔,色艺俱佳,内外兼修,类似于高等艺妓,跟聚集在珠市(又称北曲)陋街小巷、狭隘棚屋的低等妓女不可同日而语。她们的交游对象和职业风格都迥然相异,后者多纯粹操皮肉生涯。南曲则方方面面都很“文艺”,至少标榜文艺,显然瞧不起北曲,羞于跟她们为伍。
  不过,王月是个例外,她是北曲中凤毛麟角的人物——明眸皓齿,高挑纤柔,妖冶中杂清冷,别有一种楚楚动人;且精于妆扮,能画兰竹水仙,善楷书,歌声也曼妙,一时名动公卿。有一次,某巨商集中了数十位粉黛环坐纵饮,众人或娴静婉约或机趣活泼,各擅胜场。王月却只是一语不发,在旁边独倚栏杆,那番娇羞娉婷的仪态,令群婢仅一瞥,陡然间就自惭形秽,意态萧索,忙不迭躲到其他房间去了,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王月曾多次出现在张岱遥望旧日华丽的《陶庵梦忆》中。他说,当时南京有两大红人,柳敬亭与王月,一丑一美,都有众多粉丝。
  
  (二)
  
  王月成了花中牡丹,有一个人,其实比她本人还得意得多、受用得多,他就是当时正跟王月好得蜜里调油的孙临(克咸)。
  孙临是安徽桐城人,为“桐城六君子”之一,娶同乡方以智的妹妹方子耀为妻。桐城方家是声名显赫的世家,方家女子都有才名,方以智的姑母方维仪尤其能诗善画,母亲去世后,方子耀就由姑母抚养成人。
  娶了大家闺秀做贤妻,依然还要风流冶游,这是当时放逸颓唐的世风,先不去说它。王月胜出的这届选美,方以智是主办者之一,明眼人显然看得出孙临在其中热情撮合乃至幕后主持的痕迹。孙临本想娶王月为妾,谁料到半路杀出程咬金——有财力权势又自命风雅的蔡如蘅,甩出三千银子,横刀夺爱,王月立刻被父亲交给蔡如蘅。蔡如蘅后来任安庐兵备道,携王月上任,备极恩宠。
  余澹心是孙临的好友,王月被蔡如蘅夺走后,孙临抑郁烦闷,唉声叹气。他有一天跟余澹心在李十娘家里闲坐。李十娘隆重推出葛嫩,说她才艺无双。孙临心动,大概也想用新故事修复旧伤痕,遂前往拜访。他擅自进入葛嫩的卧室时,她正在梳头。葛嫩“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膝,叫声‘请坐’”。看来李十娘所言不虚,葛嫩果然也是魅力指数顶尖的人物,孙临立刻就被俘虏了:“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两人当天定情,接下来一月足不出户,葛嫩被孙临金屋藏娇。
  尽管是花间游走,孙临在石榴裙下急速拜倒的姿态,看起来还是有点浮躁轻佻。不过,联系到他在南京“好狭邪游,纵酒高歌”的狂放记录,和他迷恋王月时“拥至栖霞山下雪洞中,经月不出”的旧例,这段霹雳闪电似的碰撞倒也不让人意外。而且,也算有始有终,葛嫩嫁给孙临。
  
  (三)
  
  孙临性情豪爽,言语锋利,素有“狂”名。他的狂杂糅了英武雄豪的任侠气和纵情欢场的放荡气。他有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国事衰微,有志向的文人都希冀有所作为,但大多数文弱书生最擅长的,还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孙临显然很难得,有投笔从戎的志向,还有良好的身体条件和过硬的体能训练。他本来字克咸,又另外给自己取了别字“武公”,“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和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让他非常景仰。
  以后是河山碎裂,寸寸焦土,再也撑不起箫鼓画船。姹紫嫣红开遍,如今都付与断壁颓垣。孙临携全家避乱,移居云间(松江),1644年秋,方以智跟妹夫在此分别。方以智后来曾随南明隆武、永历帝抗清,事败后拒绝投降,成为一代高僧,并精通天文、地理、医药等。
  1645年5月,弘光帝被俘,不久,唐王朱聿键受黄道周、郑芝龙(郑成功之父)等拥戴,在福州称帝,即南明隆武帝。
  好友杨龙友(文骢)被隆武帝封为兵部右侍郎,孙临担任监军副使。孙临如今终于有机会投笔从戎了,跟李广、霍去病等名将不同的是,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一个强大的帝国,有的只是飘摇羸弱的小朝廷,和残剩零落的山河。
  1646年7月,清军攻福建,杨龙友率军守仙霞关,寡不敌众,兵败退至浦城(仙霞关南翼)。杨、孙都负重伤,清兵顷刻将至,当时,方子耀也随丈夫在军中,孙临知道大事不妙,对妻子说:我和杨君一起举事,不可能让杨君单独赴死。你快想办法找一条路回家,报告太夫人。很快,追兵快马扬鞭而至,问孙临是谁,他坦然说出自己的职务名字,遂被缚,葛嫩也同时被捕。清军主将一见葛嫩的美貌,心生邪念,欲冒犯。葛嫩先是大骂不已,然后嚼碎舌头,“含血喷其面”,被主将一刀杀死。孙临见葛嫩“抗节死”,大笑道:孙三今天登仙了!他与杨龙友拒绝投降,同时被杀,时年三十五岁。
  杨龙友全家主仆三十六人全部遇难。当地百姓埋葬了他们,将杨龙友、孙临的姓名、官职刻在树上。后来,当孙临的侄儿孙韦冒着风险、从小路辗转寻访到埋骨处,已无法清楚分辨尸首,他在僧舍将两具尸体焚化,把骨灰藏在被褥枕头中,带回桐城老家。又过了多年,直到1654年,才在城外枫香岭立祠堂安葬他俩。行人们经过,总会诚挚敬仰地凭吊祭奠,称此墓为“双忠墓”。
  方子耀抱着儿子,从刀剑缝隙、兵火连天中历尽艰辛回到老家。方以智得知孙临的死讯后,泪湿衣襟:“弯弓一战死,不愧武公名。自小尝燃指,如今果请缨。独怜予妹苦,万里抱儿行。却忆云间别,悲歌有哭声。”(《孙克咸死难闽中,余妹艰难万状,抱子以归桐,哭而书此》)“自小尝燃指”的来历是:从前,孙临与人谈论时事,至慷慨激烈处,用手指放在燃烧的蜡烛上起誓:不消灭敌寇,有如此指!他果然请缨杀敌、醉卧沙场了。
  
  (四)
  
  来说说王月的结局。崇祯十五年(1642),张献忠攻破城坚墙高的庐州府,蔡如蘅惊慌失措,扔下王月等弃城而逃。王月被搜出后,自然被押往张献忠帐中。此后,她也曾经“宠压一寨”,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张献忠,被这杀人魔王砍头后放盘子上蒸熟,“以享群贼”。变态狂张献忠嗜杀易怒,姬妾来去如流水,某女子一句玩笑都可能立马毙命,王月不过是其中有名有姓的一个。
  本来,除了极个别幸运者,旧式女子没有多少机会自己把握命运,生活不过是柜台上形形色色的馅饼,可以由着性子挑选滋味。葛嫩、王月们更无奈一些。她们也许可以自己设计接客待人的招牌风格,却无法逃避低贱卑下的出身;也许有时候可以挑拣恩客,却到底抹不去被亵玩的底色。而一旦有幸从良,她的沉浮、荣辱甚至生死,就只能跟对方拴在一起。
  到了人命如蝼蚁的乱世,悲剧时刻上演,桩桩件件都触目惊心。秩序瓦解,兽性横行,妇女在战乱中的处境更为凄凉。胜利者的战利品中,女子与财帛总是装入一筐,相提并论,被胁迫为性奴者不计其数。外敌内寇,莫不如此。
  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记录了清军在扬州惨绝人寰的屠城,尸横遍地的惨状触目惊心。而另一种暴戾不亚于杀人,那就是荼毒妇女。光天化日下的强奸轮奸兽行,比比皆是,有的受害女子还要先被肆意凌辱:“三卒随令诸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乃拥之饮酒,哗笑不已。”
  人生最大的无常,大概莫过于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所有在刀光剑影中忍辱偷生的女子,都值得同情。生并不比死容易很多,而要活下去,她们唯一可以凭依的,只有自己的身体。比如王月,不得不将自己像一碟供品献上去。想不到她真的成了牺牲,享用者不是神灵,而是吃人的凶顽。
  葛嫩与王月的区别大约在于,她可以选择苟且地、被动地活,却打定主意要烈性地、主动地死。她和孙临,都有血性。
其他文献
1940年1月3日,高宗武精心化装后在万墨林〔1〕的掩护下,从上海乘“柯立芝总统号”轮船潜赴香港,从此,脱离汪伪集团,投身抗战阵营。为了确保高宗武的安全,时居香港任军事委员会江浙行动委员会主任委员的杜月笙(副主任委员兼书记长为戴笠),亲自上码头接船,并护送高宗武寓居九龙塘某号,周围布置了一批门徒,加以保护。1月7日,高宗武手书一函交杜月笙呈送重庆蒋介石:    顷晤玉笙、溯初两先生〔2〕,得悉钧座
文人从政,是一出公竟渡河的悲剧,也是一个尴尬的两难处境,其实悲剧的来源有二。“文人”非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士大夫之气纠缠不去,现代公民意识不够健全;中国的政治土壤又非干净,连胡适倡导的程序正义都往往当了愤怒民意的替罪羊。也许对于陶希圣而言,汪精卫和蒋介石都是韦伯所言“卡理斯玛”型人物,个人身上超凡领袖气质和人格魅力构成了权威,不由使人产生皈依和信赖感,所以陶希圣之前会跟着武汉大本营的老大汪精卫出
在我的家乡——浙江省湖州市南浔镇,有一座与宁波天一阁相媲美的嘉业堂。它的兴衰沉浮,堪称中国近代传统藏书楼兴建最晚、结局最圆满的绝响。    一    我站在嘉业堂藏书楼门前的平桥上,不由产生了一种近似朝圣的心理。眼望着清静而优雅的园林,耳闻远处市井喧嚣的噪声,思泉涌流。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的文明古国之一,它创造了象形文字,创造了简帛,又创造了纸和印刷术,这本来应该由此催生一个书籍的海洋。但是,长期
清末民初的通俗小说作为一种平民大众的通俗读物,它所承载的内容、传播的理念、表达的趣味都显示了区别于高雅精英读物的地方,特别显现在对于当时梨园风俗实景的展示上。固然上至皇室大臣,下迄贩夫走卒,都对戏剧尤其是京剧抱有浓厚的兴趣,但是直到民国,伶人的地位还是沿袭着几千年下来的文化传统,娼优并称,并无太大的改变。清末民初的北京旗人小说尤其是以穆儒丐的《梅兰芳》、《北京》等作品为代表,以写实的笔法点染了当时
《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以下简称《指南》)健康领域中强调指出:“幼儿阶段是儿童身体发育和机能发展极为迅速的时期,也是形成安全感和乐观态度的重要阶段。”我园紧紧围绕“阳光体育健康成长”这一发展目标,立足培养“健康、阳光、自信”的幼儿。我园在“十二五”苏州市级规划课题中进行了《幼兒园体育活动的实践研究》的探索,开发了较为系统的幼儿亲子同乐、自制体育玩具等运动方案,这些成果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我园
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获得国际大奖,轰动一时,平时许多只在家看电视的人也竞上戏院看它,以致于创票房新高。久未看电影的我,终于也去看了。也许所见、所闻听到太多的赞美,未免期望过高,并不觉得那么好。当然偶尔也看到一些批评,如李黎敏锐地指出电影“背叛”了小说,也有人不同意龙应台所谓李安“挽救了历史”的说法。现在电影早已放映,大家记忆犹新,借此谈谈我对电影、小说与历史的看法。  历史往往是冷冰冰的事实,
近代以来,灾难深重的中国经历着最严重的危机,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摧毁了“天朝上国”的迷梦,也摧毁了士人千百年来的心理平衡和文化自信。尤其甲午海战之后,向西方学习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留学遂成为学习西方以图振兴贫弱中国的时代潮流。留学以及留学生对中国社会现代化和文化现代转型的贡献,李兆忠先生在新著《喧闹的骡子——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自序中一言蔽之:“没有留学,便没有现代中国。”在这本学术随笔式的著作中,
一    “文革”前十七年,整个中国文学包括诗歌,其生态环境都极不正常,既没有正常的创作空间,也没有正常的批评空间。学术批评被“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风向标指示下的政治批判所取代。学术批评的君子之风无存,政治批判的肃杀之气骤起。  那些批判往往颟顸无理。例如,臧克家批胡风的四千多行的长篇颂歌《时间开始了》,居然说胡风“明明是假借‘歌颂’之名来歪曲、侮辱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这就把满腔热忱为胜利
近日,读罢李伟所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印行的《报人风骨——徐铸成传》,发现书中史实的“硬伤”颇多,相关的事理逻辑也较紊乱,因而未能如实记载和准确描绘这位杰出报人的思想和行为。这里,仅举涉及传主著述的一个史实为例。  该书第十四章第二节“摘帽还是‘右派’”中写道:“如果说,徐铸成在屈辱的年月里,还有高兴事的话,那就是1962年的次子徐福仑结婚,1963年他的著作《新金陵春梦》在香港出版与长孙女时雯的
一    资中筠先生在最近的一个访谈中提出要重建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担当。在反思为什么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知识分子完全犬儒化,丧失了人格,甚至没有了传统中国士人顶撞皇帝、据理力争、面折廷争的骨气和气节时,她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不再担当传统士人极为看重的“道统”。“道”在中国传统士人和儒生思想中是一个具有神秘性和重要地位的思想论说,孔子作为有德无位的无冕之素王,成为一个纯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