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真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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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晶晶临走的时候告诉她的母亲袁秀兰,她有男朋友了。
  俞晶晶说:“妈,是这样的,我有男朋友了。”
  俞晶晶在距离市区50里外的工业园区上班,每个星期回一趟家。她通常不会在家里住。自从3年前袁秀兰扇过她一个大嘴巴后,母女二人好像就没什么说的了。
  袁秀兰吃惊地望着女儿。
  袁秀兰说:“啊……”
  她还啊什么呀,俞晶晶推开门出去了。
  袁秀兰回过神来,慌忙追出去。她想喊住女儿,俞晶晶咯噔咯噔下楼了。在楼梯转弯的地方,俞晶晶扭头和母亲笑了笑。她的笑其实不太明朗。她是一个33岁的胖姑娘,这两年真是越来越胖,好像和谁赌气似的。
  袁秀兰回到屋里,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俞国强。
  袁秀兰说:“国强,晶晶找上对象了。”
  袁秀兰说:“国强,你很快就要有女婿了,你很快就要有外孙了。”
  袁秀兰坐在床头,抚摩着俞国强的额头。俞国强没有任何回应。俞国强已经在床上躺了15年了。
  袁秀兰显然不满意俞国强的表现,俞国强虽然不会说话,却可以眨眼睛的,他閉着眼一动不动。
  袁秀兰喊:“俞国强,你听见了吗?晶晶找上对象了!”
  过了大约两分钟,俞国强缓慢而又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俞国强的眼窝塌陷着,面部的肌肉已经萎缩,左眼一片血红。5年前他犯过一次病,左眼充血后瘀血再没有散开。袁秀兰咨询俞国强的主治医师郭医生,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医生,当初就是他给俞国强做的开颅手术。郭医生扶了下眼镜说,这个真不好说。郭医生瞥了一眼病床上的俞国强,又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抢救不过来呢。袁秀兰当下就发脾气了。袁秀兰说郭医生你是医生呀,你可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呀,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事后袁秀兰后悔如此冲动,当初俞国强脑干出血,手术后昏迷了16天,郭医生真是尽力了。袁秀兰没有想到后来连自己的女儿都会讲出这样的话。
  袁秀兰俯下身说:“国强你总算听到了,晶晶找上对象了你知道不?”又过了大约两分钟,俞国强眨了下眼睛,一颗泪珠从充血的眼睛里滑出来。他的泪像是红的,像是血。袁秀兰“呀”了一声,直起身子。袁秀兰想,她真是糊涂了,这样直戳戳地告诉俞国强,他一激动,犯病怎么办?
  袁秀兰为俞国强拭去眼泪,又抚摩他的额头。“俞国强,”她语重心长地说,“晶晶都30多岁了,找对象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一定要好起来,如果你连坐都坐不起来,话都不能讲,到时候怎么带外孙呢?医学越来越发达,你的病肯定能治好的,关键要坚持……”
  袁秀兰又开始唠叨了。或者,进入了她和俞国强的聊天模式。聊着聊着,袁秀兰也流泪了,跑到另一个房间抽泣起来。
  这是晶晶的房间,过年晶晶回来住过5天,之后再没有住过。现在已是初冬时节,昨天晚上西北风呼啦呼啦地刮了一夜。袁秀兰每天都会收拾房间,都会把晶晶书桌上的那两个相框仔细擦一遍。其中一个相框里镶的是晶晶读高二那年的照片。晶晶穿着墨绿色的运动衣,神采飞扬,那时候她可没有这么胖。袁秀兰时常想,如果不是俞国强生病,晶晶肯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学。
  另一个相框里是晶晶6岁那年拍的全家福。他们一家人去郊外踏青,在绿草如茵的小溪边,一个摄影发烧友帮他们留下了珍贵的记忆。俞国强平素不喜欢笑,不喜欢拍照,但这张照片上他笑得十分灿烂。这都27年前的事情了。
  袁秀兰抚摩着晶晶的照片,抚摩她的脸,她想,晶晶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军人呢?晶晶小时候特别崇拜解放军,叫嚷着要去当兵,大人们和她开玩笑,问她长大后嫁给谁,她毫不犹豫地说要嫁给解放军叔叔。读初二的那年,邻居老郑家的二小子高中毕业后光荣入伍,她半个多月魂不守舍,几乎像是在早恋了。
  袁秀兰想到了老郑家的二小子,晶晶男朋友的样子便往这边靠,她的脑海中勾勒着未来女婿的形象:国字脸,大眼睛,洁白的牙齿,笑的时候有个明显的酒窝——天哪,这哪像老郑家的二小子,这还不是俞国强的模样?袁秀兰忍不住笑了。
  俞国强沉闷的咳嗽声传过来,袁秀兰慌忙跑过去。这几天俞国强又上火了,可能和刚送上暖气有关。袁秀兰一天到晚开着加湿器,那是一只乖巧的歪嘴企鹅,嘴里喷吐着影影绰绰的白雾,但俞国强还是上火了。
  俞国强会咳嗽却不会吐痰,他怎么会吐痰呢?他卡在喉咙里的痰液需要袁秀兰帮他吸出来。俞国强生病以后,袁秀兰已经换过三台吸痰器,真是一台比一台高级。但干过这活儿的人都清楚,即便再高级的吸痰器,操作起来也是比较心烦的。一开始袁秀兰有点怕,握着那根橡皮管子战战兢兢,像握着一截肠子,或者握着一截电线似的。很快她就不怕了,熟练了,一天之内最多帮俞国强吸过52次痰。
  除了吸痰,袁秀兰还要给俞国强按摩、擦洗身子、刮胡子、拍背、伺候大小便,小便还好说,大便有时候十分麻烦的。袁秀兰还要给俞国强喂流食,蛋白粉、水果汁、蔬菜液、米糊、肉汤,少食多餐,一年四季她要调整多少次食谱呀。这么说谁都知道袁秀兰多么不容易了。
  那是在3年前,到现在袁秀兰都不清楚,是谁把她的“事迹”报上去的。总之是,快要过年的时候社区的温主任领着十几个人来她家慰问了。温主任前两天就跑过来通知了她。温主任是一个胖墩墩的五十开外的女人,正如电视剧里街道大妈的形象。她带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本来是想帮袁秀兰收拾一下屋子,可袁秀兰家有什么好收拾的?袁秀兰家干净整洁,窗明几净,简直是一尘不染嘛。
  袁秀兰给温主任她们削苹果,温主任望着这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这个面容清瘦的女人,这个柔声细语的女人,抽了下鼻子便落泪了。温主任拉住袁秀兰的手说,妹子你受苦了,你真是太不容易了。袁秀兰忙说,我真的没那么苦,国强的单位和我的单位对我们都挺好,亲戚朋友对我们也好,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可以的。
  那次来慰问袁秀兰的最高领导是一位姓周的女副市长,陪同的有妇联主席、街道办主任,总之是十几个人,包括新闻媒体的记者。周副市长刚好和袁秀兰同岁,生日比袁秀兰小两个月。周副市长也拉着袁秀兰的手说,姐姐你真是太不容易了,太让人感动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讲,我们会尽最大可能帮你解决。袁秀兰忙说没什么困难,感谢组织,感谢政府什么的。摄像机和照相机对着她,她觉得应该这样讲,只能这样讲,不这样讲还能怎么讲呢?   周副市长带来的慰问品是一床火红的瑞士鸭绒毯,两盒太太静心口服液,装在红色纸袋里的1000元慰问金,还有一束塑料仿真百合花。周副市長解释说,工作人员本来买了一束鲜花,她担心老俞花粉过敏换成了仿真花,花虽然是假的,但大家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周副市长叮嘱那几个带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一定要把袁秀兰同志的事迹宣传好,敬老爱亲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们太需要传播这种正能量了。
  在晚上的电视新闻里,周副市长的这段话果然播了出来。袁秀兰看新闻的时候真是有些激动,她还从来没有上过电视呢。电视机在客厅,她敞开卧室的门,一边看一边冲卧室喊,俞国强你听到没有,电视里正在播放市领导来看望你的新闻呢。俞国强没有回应,电视里出现了他的画面。袁秀兰突然间发出“呀”的一声,下意识地捂上嘴。她在客厅和周副市长聊天的时候记者们进过卧室,没想到把俞国强拍下了,还有特写镜头。她一时间很气愤,这些记者怎么回事呀?俞国强本来就不喜欢出头露面,现在这副样子肯定不同意上电视的。新闻还没有结束,记者正把话筒伸到她跟前,她关掉了电视。
  第二天上午,温主任拿着两份报纸又来看望袁秀兰。报纸上的新闻发在一版下方的位置,肩题是:世事本无常,人间有真爱;主标题是:弱女子袁秀兰悉心照顾植物人丈夫13度春秋。“植物人”三个字是跳跃着进入袁秀兰视线的,她又生气了,报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凭什么把俞国强说成植物人呢?俞国强会眨眼睛,会流泪,左手的5个指头无一例外可以圈回来,他怎么就成了植物人了?温主任警惕地问袁秀兰,妹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袁秀兰咬着嘴唇,再没有发脾气。
  春节过后,温主任又来找袁秀兰。温主任早已察觉到了袁秀兰对她的冷淡。三八妇女节要来了,温主任想把袁秀兰作为先进典型报上去,她甚至说,妹子你这可是代表咱们社区,代表咱们办事处呀。袁秀兰坚决地拒绝了。袁秀兰说,不。袁秀兰说,我不要。袁秀兰说,求求你别让我出头露面了。
  就是在那个春节,俞晶晶和袁秀兰吵了一架。俞晶晶说,现在满世界都知道我有一个植物人爸爸了。俞晶晶说,你说这有什么好宣传的?你是想靠我爸爸出名吗?俞晶晶说,你以为你付出的是爱,可你替我爸爸想过吗?当初就不该把我爸爸抢救过来……袁秀兰恶狠狠地扇了女儿一个大嘴巴。
  事后袁秀兰当然后悔了,那个嘴巴扇得太重,想起来她的手掌还隐隐发麻。那个巴掌扇出去后,母女二人好像就没什么说的了,话越来越少了。袁秀兰一直想和女儿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就像女儿小时候一样,把她搂在怀里,女儿难道不是妈妈的小棉袄吗?晶晶好像一直没给她机会。
  袁秀兰不光觉得对不住晶晶,温主任她也觉得对不住。想想看,温主任有什么错?温主任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姐,即便她拒绝过温主任,温主任还在一直关心她。温主任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问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有一次,她就情不自禁地提到了晶晶,如果遇到合适的小伙子,她希望温主任帮晶晶牵个线。温主任很当回事的,把晶晶的基本情况全都记下来,连生辰八字都问过了。袁秀兰和温主任说,温主任你一定要和人家讲清楚,俞国强有我照顾呢,俞国强的病绝不会拖累晶晶过日子。结果是,有一次晶晶回家时刚好遇到温主任。袁秀兰不知道温主任和晶晶说了什么,晶晶回家后又和她吵了一次。
  现在,袁秀兰帮俞国强吸过了痰,俞国强安静下来,袁秀兰又想到了温主任。袁秀兰想给温主任打个电话,告诉她晶晶找上对象了,她不需要再为晶晶的婚事操心。袁秀兰握着手机犹豫着,她想到今天是星期天,温主任平时工作那么忙,星期天不方便打扰人家的。她清楚这么想不过是一个托词,还是担心晶晶责怪她吧。况且,万一晶晶的对象谈不成呢,万一呢?
  袁秀兰痛恨冒出来万一的念头,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既然晶晶和她的话越来越少,既然晶晶告诉她找上了对象,那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水到渠成的事情,哪有什么万一?晶晶去公司需要倒一次车,先坐2路公交车到汽车总站,然后转乘23路到工业园区。晶晶走了一个小时了,现在应该在23路公交车上,她的男朋友会不会就坐在她身边?这对小情侣正卿卿我我说着悄悄话呢。袁秀兰脸上烫了一下,又想,说不定晶晶走的时候她的男朋友就在小区门口等她呢,现在好多年轻人都开车,晶晶的男朋友也开着车,拉着晶晶一溜烟就去了公司了。两个人当然会一起吃晚餐,说不定先在新开业的万达广场逛一逛,吃过晚餐后才去公司。吃过晚餐后说不定还会看一场电影,有谁没有经历过浪漫的青春,有谁没有经历过柔情蜜意的爱情呢?
  袁秀兰脑海中持续闪过晶晶和她男朋友的画面,真像是看一场电影。她真想给晶晶打个电话,问一问她男朋友的情况,说不定会验证她的种种预感。她又担心她的预感是错误的,正如一个个梦境带给她的失望。有好多次,这么多年了,起码有四五十次吧,她梦到俞国强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俞国强在足球场上奔跑,俞国强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和她讨论买房子的事,俞国强背着她蹚过一条河,月亮倒映在流水中,她在他结实的、古铜色的肩头咬了一口……她笑着醒过来,一边还想,这可都是真的呀,这可都是真的呀。睁开眼睛后,俞国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身边。
  俞国强生病以后,袁秀兰的睡眠方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改变。即便不需要帮俞国强吸痰,她也睡不安稳。她操心着俞国强,大脑保持着高度警觉。专业点讲,她的睡眠是一种浅睡眠,是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袁秀兰也曾经历过一次漫长的睡眠。那是在俞国强患病后的第四年,中秋节那天下午,袁秀兰的大哥和大嫂过来看她了。俞国强刚生病那几年,他们时常会过来照应。大嫂和袁秀兰说,秀兰你去好好睡一觉,国强我会照顾好的。大嫂是护士,袁秀兰没什么不放心的。袁秀兰推辞不过,便到晶晶的屋里躺下来。她只是想迷糊一会儿,不承想一觉竟睡到了第二天上午10点多。她甚至不想醒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她肯定是说梦话了,睁开眼睛时看到大哥和大嫂吃惊地望着她。大哥问她,秀兰你没事吧?她回过神来,瞅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大吃一惊。她慌忙向大哥和大嫂道歉,一觉她怎么就睡了这么长时间呢?大嫂还没有开口,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大嫂说,秀兰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现在,袁秀兰早已适应了这种睡眠方式。她的睡眠被切割成碎片。有时候她看着电视,或者收拾家,一不留神便会打个盹,甚至是站着都会打个盹。甚至是,明明睁大着眼睛,感觉却像做梦似的。对她来说,现实和梦境仿佛已经连接在一起,没有任何界限。
  现在袁秀兰却异常清醒。袁秀兰迫不及待地想把晶晶找上对象的事告诉一个人。她拨通了大哥的电话。大哥一接通电话便问她:“秀兰,俞国强是不是犯病了?”她还没有开口,大哥又说:“今天我本来想着给你打个电话的,昨天晚上我梦到俞国强了,满头满脸都是血……”袁秀兰打断了大哥的话。袁秀兰说:“国强好好的,大哥你难道不知道梦是反的吗?”大哥嘟囔了一句什么,问袁秀兰有什么事,袁秀兰说不小心摁错电话了。
  不光是大哥和大嫂,包括俞国强的弟弟和弟媳、妹妹和妹夫,包括其他亲戚朋友,一年一年过来,他们来得越来越少了。谁都有自己的生活,谁都不容易,大家不可能一直惦念着俞国强,即便惦念着也不可能三天两头跑过来看望他。袁秀兰理解这一点,甚至是,过年时候大家来了,她已然不太适应。难道她喜欢上了这种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度日如年的生活?难道她喜欢上了孤独?不,她从来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她从来不觉得孤独。她一直陪伴着俞国强,俞国强一直陪伴着她。
  过年那几天,袁秀兰想和晶晶掏心窝子说说话,一天到晚家里总是有客人。俞国强妹妹的女儿比晶晶小5岁,晚上甚至和晶晶住下来,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后半夜袁秀兰想,如果躺在晶晶身边的是自己,该有多好?小姑娘好像专门为她和晶晶的谈话制造障碍似的。她居然产生了想办法赶走小姑娘的冲动,转眼间又嘲讽自己,是不是越来越自私、狭隘,是不是有点变态了?
  俞国强又咳嗽起来,袁秀兰又帮他吸痰。这一次,她居然手忙脚乱。吸痰器发出持续的嗡鸣声,她握着那根橡皮管,像当初一样,好像握着一截肠子,或者握着一根电线似的。等俞国强安静下来,她的额头上沁出了汗。“俞国强,”她赌气般说,“你能不能消停点?晶晶找上对象了。”俞国强没有理她。即便咳嗽的时候,即便胸脯剧烈地起伏,他都没有把眼睛睁开。“俞国强,”她又说,“你给我赶紧好起来,你必须好起来,你难道不想参加晶晶的婚礼吗?”俞国强还是没有回应,她的脑海中呈现出晶晶婚礼的画面。这样的画面她也梦到过好多次,俞国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胸前佩戴着喜庆的红花,她挽着俞国强的胳膊在祝福的掌聲中走向舞台中央……现在,晶晶真的找上对象了。
  袁秀兰捏着那根橡皮管子出神,忘记了关掉吸痰器。电机持续地嗡鸣着,好长时间她才回过神来,慌忙摁下了开关。
  袁秀兰和俞国强住的这套房子是俞国强他们单位分的,真是有点老旧了。这幢单元楼共四层,他们住在二层,这些年来,楼上的老住户陆陆续续搬走了。因为是预制板的,隔音效果差,袁秀兰给俞国强吸痰的时候可没有少骚扰邻居。
  影响最大的当然是袁秀兰楼下的住户。那是老段的房子,老段搬走以后先是把房子租给了一对做生意的小夫妻。他们做什么生意呢?是骑着三轮车卖烤串,面筋、豆腐皮、鱼丸什么的,总之是小孩子们喜欢吃的那一类。那是在俞国强患病后的第6年,有一天晚上小两口找上门来了。男的说,大姐你家晚上干什么呢?能不能不要发出嗡嗡的声音?女的说,好像地震呢,天花板一直在晃,别人还要不要睡觉?袁秀兰赶紧赔不是,让她说什么好呢?女的说,你家这种情况我们也很同情,可我怀上孩子了,我是担心肚子里的孩子。袁秀兰又在吸痰器下边加垫了两层棉被。后来,那对小夫妻搬走了。
  老段真是个好人。袁秀兰给老段打电话道歉,老段说,租房子前我会说明情况,爱租不租,我也不在乎那三瓜俩枣。后来老段的房子又租出去过两次,直到一年前那个姓郑的老太太住进来才稳定下来。郑老太太刚搬过来袁秀兰便去拜访她。袁秀兰给老太太拿着瓶辣椒酱,老太太说,闺女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辣椒酱?这话说的,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袁秀兰讲到吸痰器发出的嗡鸣声将要给老太太带来的影响,老太太说,闺女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清楚。袁秀兰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老太太说,我还是听不清,我耳背,你把天花板拆了我都听不到。袁秀兰反应过来后笑了,差点儿笑出眼泪。
  袁秀兰和郑老太太相处得真不错。老太太知道袁秀兰不方便出门,隔三岔五便会送上来一把豆角,一捆青菜,或者是一个圆溜溜的茄子。老太太做了什么拿手菜,板栗炖牛肉、小鸡炖蘑菇什么的,也会给袁秀兰端上来尝尝。但老太太不是太讲究卫生,袁秀兰吃出来好几根白头发,真的是难以下咽。老太太患有鼻炎,动不动就揩鼻涕,也不知道带块手绢。老太太还喜欢骂儿子,她有两个儿子,老伴去世后死活不同意和他们住一起。她骂起儿子来咬牙切齿,唾沫横飞,袁秀兰又能说什么呢?
  袁秀兰并不盼望着郑老太太登门,她为这样的心理而自责。但现在,当楼道里传来老太太的脚步声时,她飞快地跑到了屋门前。她太熟悉老太太的脚步声了。老太太上下楼梯时要拄拐杖,她的脚步声里包括拐杖落地的声音。老太太站在袁秀兰屋门前,呼哧呼哧地喘,袁秀兰迫不及待地把屋门打开了。老太太一进门就问:“闺女,这两天国强是不是上火了?”老太太从衣兜里掏出三只梨,她掏了三次,袁秀兰握住了老太太皮包骨头的手。老太太太瘦了,就这还体恤袁秀兰瘦呢。袁秀兰眼窝一热,眼泪又流了出来。老太太说:“闺女,你真是太容易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袁秀兰不哭了,担心老太太误解。老太太说:“闺女你看开点,人要学会自己劝自己,要往好处想,我那两个儿子一个星期没有来看我了。”
  郑老太太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袁秀兰把她送下楼去,回来以后又来到了晶晶的房间。她没有和老太太提晶晶的事。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有什么必要把晶晶找上对象的事告诉别人呢?她和俞国强分享这份喜悦,这已经足够了。况且,晶晶是她的女儿,有什么话不能和她讲,有什么话不能问一问自己的女儿呢?
  但袁秀兰给晶晶打电话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她坚决地拨通了晶晶的手机。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晶晶,你什么时候带男朋友回家让妈妈看看呀?”她等着晶晶回答,这个过程真是提心吊胆。晶晶说:“好啊。”晶晶说:“反正迟早要见的,那就明天中午吧。”挂断电话后袁秀兰又哭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明天她就可以见到晶晶的男朋友了。   袁秀兰擦干了泪,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俞国强。应该是这样,她想,俞国强不可能那么激动的。不是他不激动,他的大脑接收起信息来太吃力了。他的大脑接收信息后还需要梳理和转化,即便是激动人心的消息,经历这个漫长的过程后也会波澜不惊。
  袁秀兰抚摩着俞国强的额头说:“国强,晶晶要带她的男朋友回来看你了,你明天就要见到你女婿了,到时候你可别咳嗽,倒不是女婿嫌弃你咳嗽,咳嗽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还是要努力,就算晶晶结婚的时候好不了,晶晶的孩子满月的时候,一周岁的时候,你总该好起来了吧?我不要求你一下好到哪里,你能说话,你能坐起来就好……”
  袁秀兰又进入聊天模式。她突然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为晶晶和她的男朋友准备什么午餐呢?她又给晶晶打电话,晶晶说:“吃什么饭呀,我们吃了午饭回去转转就好。”晶晶好像有点不耐烦,袁秀兰不好再说什么。
  那就等着呗。天已经黑了,窗外没有风声。只需要度过这个夜晚,然后再过半天,中午晶晶就带着她的男朋友回来了。她该给俞国强做饭了,除了食谱上的内容,她把郑老太太给她的两只梨煲了烫,俞国强是有点上火了。俞国强倒也争气,吃过晚餐、喝过梨汤后再没有咳嗽。她想到应该收拾一下屋子,便用湿布擦呀擦,擦了一个屋擦另一个屋。有一阵她觉得头晕,这也是老毛病了,她平时总是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病倒,她要病倒了俞国强怎么办?俞国强睡得很安稳,收拾完家,她突然就觉得不知道干什么好了。看来这个夜晚会非常漫长。
  这么多年了,袁秀兰根本不惧怕时间的漫长。当别人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时,她甚至觉得十分好笑。对,好笑。她陪伴着俞国强,俞国强陪伴着她,哪有那么难熬?除了照顾俞国强,除了收拾家,她可以和俞国强聊天。就算俞国强睡着了,她也可以和他聊天。就算她一声不吭,她心里也在和俞国强聊天呢。她和俞国强聊什么,有那么多好聊的吗?当然有。比如说今天是11月19日,她就会努力回想11月19日她和俞国强干过什么,然后告诉俞国强,有点像“历史上的今天”。她和俞国强初中和高中都是同学,然后恋爱,结婚,过日子,俞国强生病前两个人已经相处了30多年。她在讲述的过程中还要评论,还要和俞国强开玩笑,她的话永远也讲不完。
  15年过来,袁秀兰回忆起了不同年份的207天的事情,这些事大多发生在他们结婚以后。夜深人静时她还在努力回忆着,也许用不了多久,365天每一天都会有他们的故事。不同年份的日子组装成完整的一年,这样她每一天都会有讲述的内容,每一天都会有故事,日子会变得无比完美。
  问题是日子不可能完美。俞国强患病那一天,袁秀兰永远不想触碰。那本来是美好的春天,俞国强出差走了半个月,晚上9点多回来了。两个人吃过了饺子,俞国强还喝了点酒。久别胜新婚呢,俞国强太投入了。俞国强说有点头晕,他坐起来,然后突然就倒下了。他再也没有坐起来。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即便如此,时间终究不会停下来。第二天中午1点多,晶晶带着她的男朋友终于回来了。
  整个上午,袁秀兰隔一会儿就会跑到窗前眺望。宿舍楼的院子是条形的,她看不到院门。事实是,她还没有看到晶晶就听到她的脚步声了。她飞快地跑到门前,打开门又关上了。她忽然想到在晶晶的男朋友面前应该有点威严的,万一晶晶结婚以后受气,她得给女儿做主。她还是主动打开了屋门。怎么说呢?在她看到晶晶男朋友的一瞬,身体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她不敢说话,因为声音也会抖。晶晶的男朋友又瘦又小,面相也太老了。他还黑,那张脸简直是太黑了。他还谢顶,她第一眼瞅到的就是那个闪闪发光的大脑门。
  晶晶说:“妈,这是我男朋友,他叫王英俊。”
  袁秀兰真是有些气恼。再看晶晶男朋友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睛更小了。他怎么会叫王英俊?好像专门起这个名字气她似的。她“嗯”了一声,给他们让开了路。王英俊笑了笑,露出了满嘴白牙。白牙倒是符合她的想象,问题是他的脸真是太黑了。
  王英俊拎着一盒蜂蜜、一盒糕点、一盒“初元”,“初元”是给俞国强准备的。俞晶晶拎着一个细口长颈花瓶,里边插着一束仿真百合花。她犹豫了一下,把花搁到了茶几上。
  袁秀兰起初并没有在意那束花,她在意的是王英俊。王英俊说:“阿姨您好!”他操着天津味的普通话。袁秀兰慌乱地点了点头。袁秀兰不停地劝慰自己,相貌不重要,人好点就好,晶晶满意就好。她好像笑了笑,晶晶拉着王英俊坐在了沙发上。
  上午,袁秀兰飞快地跑出去一趟,买了点水果,还买了晶晶小时候爱吃的大白兔奶糖。其实她不希望晶晶吃糖,晶晶真是太胖了。现在袁秀兰忘记了招待王英俊,她真是手足无措,让她说什么好呢?
  气氛是有点尴尬。俞晶晶说:“妈,英俊是天津人,是来咱们这儿创业的。”
  袁秀兰点了点头,王英俊笑了笑,他的牙齿真是太白了。
  俞晶晶说:“妈,这束花就是英俊公司的产品。”
  袁秀兰又点了点头,王英俊站了起来,而且把那束百合花从花瓶里抽了出来。他的大脑门闪闪发光。
  王英俊说:“阿姨,您也许还不了解仿真花,与鲜花比起来,它保养成本更低,而且一年四季常开不败。我们的产品用的都是环保健康的真材实料,工艺精良,很有市场前景的……”
  王英俊语速很快,袁秀兰感觉他像是说相声似的。
  俞晶晶揪了王英俊一把,王英俊突然间就转换了话题。王英俊说:“阿姨,我知道您这么多年不容易,您就晶晶一个女儿,您就放心吧,我发誓,我会对晶晶好的。”
  袁秀兰又笑了笑。这时候她好像只能笑吧。还是突然间,王英俊丢下那束仿真百合花,向俞国强和袁秀兰的卧室走去。卧室的门开着半尺宽的缝,他一把就推开了。他走到床前,弯下腰给俞国强鞠了一个躬。他鞠躬的动作真是标准,几乎是把腰弯成了90度。
  袁秀兰不清楚王英俊为什么这么干。她浑身都在抖。她的额头上沁出了汗。她紧咬牙关,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要倒下去。
  俞晶晶說:“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袁秀兰摇了摇头,扶着沙发靠背坐下来。袁秀兰望着那束仿真百合花。碧绿的枝叶,洁白的花瓣,花瓣上还爬着闪亮的露珠,真的和真花一样,甚至比真花更像真花。
  王英俊从卧室出来,笑了笑说:“阿姨,我们的产品真的很有市场前景的。”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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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这个词让我常常想起童年的一些事情。  小時我不喜见人,不敢见人。那时候,姥爷有职位,家里总会来一些客人拜访他,一有人走进客厅,我就会躲进自己房间不敢出来。也许是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又或许是小时候遇见过什么让自己缺乏安全感的事情吧。  80后,独生女,时代在我身上盖了一个大戳子。年少时读了一本书,《可爱的80后》。在那本书里有种观点认为80后是扶不起来的一代,我从心底否认这个说法。其实,80
就这样  一百年的岁月走过来了  硝烟还在身后弥漫  许多坚强的躯体  矗立为一座座纪念碑  在青山绿水之间  无数真诚的心前來瞻仰  献上一朵纯色的花  绕飞的燕子在峰顶经久不去  就这样  许多的脚手架树立起来了  仿佛在一挥手之间  只有远处默默闪光的镜头  才注意到这一片沉睡的土地  如何在打桩声中苏醒  氤氲出一大堆国民生产总值  与人口增长追逐着速度  就这样 只要镰刀斧头的旗帜  悬
我终于去了辛弃疾的终老之地。那是十一月中旬,北方大地已经全面进入冬季,南方却依然绿着,虽然绿得已经有些不太情愿。  我先坐飞机,再上高铁,后乘大巴,再转三轮车,坐出租车,最终是为了抵达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以及下属的稼轩乡期思村。  我到达铅山县政府所在地河口镇时,已是下午四点了。趁着天还没黑,我跑出去看古镇。这是徐霞客写过的地方,是辛弃疾当年遭贬之后择居的地方。古镇在信江旁边,江上有一座由许多只小
上 部  事发突然,鲁一展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的快递车如何撞的宝马。都说宝马好,却不经撞,宝马保险杠脱了,右前侧门凹进去一大块。保险公司定损员经初步查看,说修复至少需要2.8万元。责任在鲁一展,保险公司不赔。快递公司副总经理赶到现场。鲁一展人没受伤,但快递车撞坏了,按公司规定,鲁一展得赔。  “我没有钱。”鲁一展说。  鲁一展哭穷没用,宝马车主、公司都把他记录在案,他逃不掉。他若抵赖就报公安。车上快
小学课堂上,老师为我们解读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时,我在心中偷笑:这古人也太夸张了,村子里的外出人员回来,怎么会不认识?未曾想,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事真实地在我眼前再现。  我的老家泮境,位于上杭城东面,距县城约26公里。早在中原汉人南迁时,就有多个姓氏家族渐次迁入。老一辈人还记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泮境与庐丰、横岗、茶地
他们的身体有光,有灵,最重要的是有土  他们的眼睛看透虚妄  可他们就快要饿死了,死在一堆烂泥巴里  這些土人,没有文化,不入流,顽固不化  其实他们并非要死守这片土地,而是吃土的人  拉出来的也只能是土啊,广阔的乡村  一只只前仆后继的蚯蚓,土里来,土里去
躺在天空上的云  时间不要拉得我太紧  我喘不过气来。我想起童年了  灰色的街。我躺在街上,那街道是多么干净啊  没有落叶。没有行人。没有宽阔。  你能够陪我一起,躺在街上,看那些  躺在天空上的云吗  萤 火 虫  那不远的草坡,鞭声清脆,点点萤光  隔着山沟大声喊,兄弟啊,等等!  我笑靥如花,盈盈前去行礼  这汉子,背影健硕,头发乌黑。他不回头  他说,天快要黑了  他要把这群星星,尽快赶往
作者简介  李欣烨,福建师范大学协和学院文化产业系2016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普 通  如果我只能成为一个普通人  融进庞大的工蚁军团  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站在十字路口等一盏红灯  我的骨髓变得铁青  血液褪去鲜艳的色泽,凝固成冰  生机盎然的苔藓剥落我的脊背  留下气息微弱的白花  一场风雨夺去它的性命  我开始一段温顺的爱情  赤裸中盖上斑驳的霓虹勉强蔽体  每个月拿着足够生活的薪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