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大银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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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绪三十二年,秋夜,长白余脉龙岗山脉像一笔拖曳的墨汁,拉拉扯扯,没头没尾,漆黑一团。山下的苏克素浒河催眠了一般,静无声息,被古老河流一分为二的赫城沉浸于无边长梦,奇奇怪怪的呼吸仿佛一首弹错了谱的曲子,交杂混响。万籁俱寂中,一条黑影出现在巷子里,蜷缩着疾疾奔走。到了河边,黑影解开一艘小船的缆绳,跳上去,由北岸划向南岸,尔后,消失在锅底色的深夜之中。
  翌日天亮,赫城人发现,县衙大门紧闭,日上三竿还不办公。大家交头接耳之际,盛京官员揣着解职公文来到赫城,可是,他们和当地人一样,吃了县衙的闭门羹。而怀里那张本应宣布的文书,一时竟不知如何处理。
  一夜之间,赫城的父母官格列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刑房经承木图及几名衙役。
  盛京官员追查无果,只得向盛京将军汇报情况,那张罢免格列的公文不了了之……
  一
  过午的毒日头烤翻了树叶子,蝈蝈猫在草稞里,收敛翅膀,闭严嘴巴,生怕热浪从它的肠道灌进去,烤熟它翠绿的小身子。空寂的乡村路上,乌萨的自行车轮碾压沙粒,发出牛毛雨般的簌簌声。偶尔,蹦起一颗石子,脆响着跌到路旁的壕沟里去。乌萨敞着怀,胸膛迎着风,可他后背的汗与衣裳黏在一起,又湿又闷,像糊了一层牛皮纸似的,憋得他透不过气来。拐过山弯,牛鞭溪横在路上,乌萨放慢速度,一偏腿跳下车,把自行车推进牛鞭溪中,支起脚架停稳,然后,脱掉衬衫、背心,稀里哗啦洗了起来。
  牛鞭溪发源阿哈伙洛村,是千千万万棵大树根须的延伸,那些树蕴涵着无穷无尽的水分,汇成这条小河,养活着一辈辈山里人。
  洗了澡,擦了车,乌萨感觉凉爽好多,在一块巨石上坐下来,点着一支烟……
  乌萨的热,半为天气半为心,身体的燥热消失,心还像鏊子上的一摊面,翻来覆去煎着。上午,王站长又把他调到镇里,劈头盖脑一顿训。王站长说:“乌村长,你们阿哈伙洛的林改到底什么时候完成?你拖我的后腿,我就拖全县的后腿,县里拖市里的后腿,这是多严重的后果你知道吗?国家制定的林改时间是有限的……”王站长伸出三根手指头,在乌萨眼前摇晃着:“三年,三年内必须完成!现在剩最后几个月时间,你还不慌不忙地温水炖蛤蟆,你想干吗?!”乌萨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一个劲儿跟王站长解释。王站长说我不管你什么原因,我只要结果!乌萨说:“死疙瘩解不开,我给不了你明确答复。”和王站长闹得不欢而散。
  烟烧疼乌萨的手,他才缓过神。乌萨望着重叠的群山,望着最远、最高的那峰橘红色岩崖,愁得一腔子苦汁。
  阿哈伙洛村的林改一年前就开始了,按照文件要求,再结合实际情况,阿哈伙洛的山林分为村属、小组属,总的意思是,生产大队时代划分的山林面积归村集体,生产小队的现在归各小组,有一口子算一口子,平均分配。阿哈伙洛共四个小组,一组和三组先改,因为山林相对少,没什么闹套。四组碰到一些问题,勉强应付。轮到二组卡住了,进行不下去了。
  二组情况比较复杂,最难缠的一点,在于柜石哈达。
  就山林面积和森林蓄积量来说,阿哈伙洛在赫城数一数二,但凡林业系统或搞木材生意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阿哈伙洛村的先人给后辈留下的巨大财富。上世纪九十年代,社会上兴办木材加工厂,阿哈伙洛也不例外,但吱吱作响的电锯是赫城里头有钱人搬来的,阿哈伙洛只靠砍伐木材赚取最低的利润,高剩余价值部分全揣进加工厂老板腰包。再后来,上级号召修村村通公路、安装有限电视,这对于一开门就和大山磕鼻子撞脸的村民来说,不啻千载难逢的机遇,可是干大事要花大钱,阿哈伙洛穷,掏不出大笔款子,于是想到资源换货币,卖掉几块山林,方便全村人出行,国内乃至国际新闻尽收眼底。
  也正是时代发展的鼓角争鸣中,使整个东北森林资源急剧缩减,引申出集体林改革的命题。
  既然大势所趋,阿哈伙洛自然拥护,何况林木价格节节攀升,村民早已意识到,这个聚宝盆不能再任由他人你剁一块、他剁一块了。村民心里更清楚的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阿哈伙洛的山林卖也好,伐也好,毕竟剩余大半,分配到各家各户管理,子子孙孙的饭碗里就多了一块肉。
  依照历史遗存,柜石哈达属于二组,两千多亩的范围内,生长着百余年的青冈柞、胡桃楸、黄菠萝、紫椴等典型的东北树种,还混合了红豆杉、云杉、冷杉等珍贵植物,獾子、野猪、野兔、野鸡寻常见,黑熊出没也是家常便饭。然而,如此丰茂之地,于阿哈伙洛二组村民来说,却是一只烫手的山芋,捧不得,撂不得,看著让人心痒痒,又不敢多亲多近。说白了,二组根据总人口细化为小组,抓阄分山林,各小组盼着抓着柜石哈达,又怕抓着柜石哈达,谁也不下手,互相观察。
  好好的柜石哈达,为何这般纠结?
  原来柜石哈达在阿哈伙洛人眼里,是一个鬼魅之地,令人向往又存几分畏惧,关于它的许多故事,一直在全村人的记忆深处,即使岁月层层涂抹,那些可怕的事情也从未淡忘。
  阿哈伙洛村外的西山,埋着惨死的吴三炮,那一年秋天,吴三炮在柜石哈达采野蜂蜜,一只闻着甜味的黑熊也扭着屁股过来,吴三炮正撅着腚铲蜂桶,等他觉察到危险,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吴三炮急中生智,卧倒装死。谁知,那黑熊心眼多,根本不上吴三炮的当,反而嘴一拱,把他拱个四脚朝天,接着一巴掌扇过去,屁股往吴三炮身上一趸,硬把吴三炮压出一裤兜屎。还没等他叫出声,黑熊身子一扭,耷拉着舌头把他的脑袋当肉棒舔……吴三炮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都看不出个人形,送来干吗,拉回家,准备后事吧。”吴三炮回村路上就咽了气,家里考虑到他属于横死,没让他进祖坟,孤零零葬在村子外。
  第二件发生在柜石哈达的惨祸,更让人忧伤不已。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村小各班级冬天烧泥火炉取暖,柴禾要学生们凑,老师也会利用课余时间带学生上山捡。徐老凯家的男孩小玺念村小四年级,自然也就跟着老师同学干捡柴禾这项劳动。小玺出事也在秋天,那时树叶落了,夏风吹倒的木材枯枝已经干燥,是捡柴禾的大好时机。一天中午,老师说下午是活动课,同学们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去捡柴禾。不用端坐教室听课写作业,这是顽皮孩子最乐盼的。午饭后,小玺约好几个同学,直奔柜石哈达。其实,光为捡柴禾犯不着跑那么远,小玺他们还有另外的目的:挖参。柜石哈达自古就有野人参,因此村里人喜欢去那里碰运气。结果,小玺和几个同学没挖着参,反在山上走散了,寻找同学的时候,小玺遇到一对彼此缠绕的大花蛇,他看着稀奇,抡起棍子捂下去,捂死一条,另一条落荒而逃。   小玺回到学校,刚交完柴禾,一转身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老师急忙找来小玺的爹徐老凯,两人连喊带叫,小玺总算清醒过来。从那以后,小玺经常抽风,徐老凯领着儿子镇里县里的医院挨家治,越治小玺越糊涂,村里人都说,这孩子遭蛇报复,魔怔了。
  小玺的确如村民所说,会窜高,离地几十米的电压器杆子噌地一下就窜上去,踩高跷似的来回蹦,走路也没个走路姿态,蛇一样游。他爹徐老凯吓坏了,东挪西凑点钱,去市里、省城的大医院给他诊治,说也奇怪,小玺一到大医院什么病也查不出来。没有病,医院当然不留,徐老凯不走,哀求医生给小玺指条活路。医生说:“这孩子的病叫臆病,医学上没有治疗这种病的办法。”徐老凯无奈,领儿子回村。一到家,小玺就犯病,徐老凯和老婆轮流看着他。日子久了,两口子累得人困马乏,一天中午,小玺趁着爹娘睡午觉的工夫,悄悄溜出去,窜上村西电线杆子上的变压器,给电死了。
  如果说,吴三炮死得倒霉,小玺死得诡异,那乌萨爷爷与柜石哈达之间,得用捉摸不透这个词说话了。
  二
  乌萨的爷爷乌纳在阿哈伙洛人心里,以古怪著称。那个爱眯缝眼的守林人,一年四季背单筒猎枪,领着一条大白狗,守护着柜石哈达,从青年到老迈,风风雨雨几十载不曾贻误。乌纳不许村民动柜石哈达的树木,他不管你打家具还是烧火,只要发现谁扛着斧头锯子进沟口,他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横在林道上,吆喝一声,把人吓退。若谁徒手接近柜石哈达,他就翻人家衣兜,能点火的东西全扣下了,才肯放行。但是乌纳爷爷守了一辈子柜石哈达,没领过一分工资,他是义务的,自愿的,因此受村里人尊重,木材加工厂泛滥的那些年,也没人敢打柜石哈达的主意。
  乌纳爷爷最后把自己交给了柜石哈达——一个深秋夜,他躺在小土炕上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大白狗也陪在老主人身边,很香甜地睡着,在梦中与这个世界告别。
  村里人安葬了乌纳爷爷,敬重他的同时,谜底也一同埋进泥土。没有人知道,乌纳爷爷为什么对柜石哈达情有独钟。但乌萨隐隐觉得,爷爷在恪守一份承诺,或者担负一种重托,它们要求爷爷用全部的精力去兑现,直至生命结束。在乌萨看来,爷爷和柜石哈达一样,是一种象征,一个化身,究竟指向什么,他一无所知。
  乌萨丢掉烟头,起身推着自行车回村,剩下的一段路,他想徒步,冷静冷静。
  快进村的时候,马云清从一条沟壑的褶皱里走出来,马云清戴顶草帽,扛着镐头,从珍珠梅、金银木丛中走出来,活像古画儿里的野老。马云清说:“乌萨你干嘛去啦,镇里?”乌萨答应一声,停下脚步,等马云清到近前,两人并肩往前走。马云清也不问乌萨去镇里具体什么事情,他知道乌萨自己会讲。果然,乌萨沉默片刻,说了和王站长的冲突。马云清叹气,仰望着对面山坡:“咱们祖辈种庄稼,讲究个农时,该什么节气干什么活,节气不到,你再干也是瞎操劳。唉,林改这么复杂的事情,哪是三朝两日完成的,着哪门子急呀!”乌萨说:“改革开放这些年来,林权的归属确实不像以前那么纯粹了,卖的,有签合同没签合同的,签合同没正式履行程序的,没签合同事实存在的,顶债还饥荒的,还有前些年鼓励个人造林跑马占荒的,一个姑娘找俩婆家的,等等吧,总之就俩字:愁人!”马云清说:“可不是么,那两个组名义上分完了,其实有的问题撂着呢。”乌萨点点头。马云清的目光转向远处的柜石哈达,那壁岩崖在日光照耀下发出桔色的光彩。“怎么办呢?大家都不想要,等于肉在嘴边不敢吃,麻烦呀。”乌萨自言自语。马云清也没作声。
  林子分不下去,镇里催着完成任务,乌萨只好和村党员代表走家窜户做工作。做工作村民也不买账,有的说:“咱组余下的林子,数着柜石哈达好,他们凭什么给划成公益林啦?告诉谁啦?谁不知道公益林不准采伐,让他们给改回来,改成商品林咱就同意抓阄分。”有的说:“村里欠着我们钱呢,这次分林子得给顶账,不然就不分。”面对村民的各种理由,乌萨哭笑不得,耐心解释,比如柜石哈达划归一类公益林,是受它的跳石塘地貌影响,这种特殊地貌,因为地壳运动造成巨石堆,地质结构复杂,不宜大规模砍伐。至于村里欠村民的钱,白纸黑字确有其事,欠债还钱也天经地义,问题是,这么顶账的话,债务纠纷扯进来,林子更分不下去,所以只能一码是一码。说来道去,意见不统一,二组林改无法推进。乌萨没招了,给王站长打电话,说:“王站长,我是黔驴技穷了。”王站长说:“什么驴我不管,我只听结果。”乌萨说:“你诚心逼人上吊吗?”王站长说:“你能不能干,你要干不了我跟镇领导建议换人。”乌萨冷笑一声:“你威胁我?”王站长说:“你别忘了,林改工作对村干部一票否决,你完不成,我汇报镇领导,直接拿下。”乌萨说:“你拿呀,你大不了拿我个书记呗,可我这村长是人民选的,你敢把人民选的村长拿下算你本事!”乌萨咔擦挂了电话,脑子里蹦出王站长瞪圆牛眼珠子的崩溃样。
  上学时大地瓜一个,现在得志了,忘了抄我作业本的猥琐德行,敢跟我豪横了。乌萨恨恨地想。
  乌萨总归是个责任心强的人,吵架是一回事,干工作又是一回事,但眼下这林改,千真万确把他难住了。
  乌萨愁得蔫头耷脑,李书记下乡来了。
  李书记没去村部,带着王站长一行直奔乌萨家,他往炕上一坐,两腿一盘,说:“嫂子快做饭,中午我们在这儿吃了。”乌萨赶紧吩咐老婆烧火做饭,自己去马云清小卖店买回一塑料桶自酿散白。李书记一见就乐了:“平时在镇里中午不敢喝酒,往你这里一猫,破例!”王站长附和道:“李书记难得敞开一回,今天我们几个抱团儿战你一个。”李书记哈哈大笑:“好,一起上还是车轮战,你们只管来,看谁先倒!”乌萨翻着眼白横扫王站长,心说二两酒下肚不知东南西北的货,我跟你抱团儿?我先让你出丑!
  厨房里热气腾腾,柴火在灶膛里燃着,呼呼风响。乌萨转圈指挥老婆:“那什么,多炒几个菜啊,李书记难得来一次。”探头瞄摘洗的菜,都什么菜呀?乌萨老婆一边忙活,一边叨咕:“韭菜炒鸡蛋、干豆腐卷大葱、河鱼炖大豆腐……”乌萨说:“鸡蛋别炒韭菜了,干巴愣炒。”李书记听着好奇:“乌村长,还有叫干巴愣的菜啊,長什么样子,我看看。”作势下地穿鞋。乌萨老婆笑得险些掉下刚镶的那颗假牙,其他人也笑成一团。李书记懵懂:“哎我说你们笑什么?”乌萨老婆上气不接下气:“李……李书记,干巴愣是我们满族方言,干巴愣炒鸡蛋,就是只炒蛋,不放其他配菜。”李书记呆了呆,也文绉绉地笑起来:“看来呀,我得多跟你们学习,最美的语言在乡村呢。”乌萨老婆说:“我们这土掉渣的话,哪里值得李书记学。”李书记扶了扶眼镜:“嫂子,真正的艺术在民间呐,以后,我要常到村子里走走,不能再假装自己是知识分子了。”乌萨说:“李书记,你校门里出来的,有学问,要不怎么让你当书记,我当村长呢,知识能力就是区别么。”王站长一旁说:“乌萨,你也有服人的时候?”乌萨瞪王站长一眼:“天下人我都服,唯独不服你。”李书记又笑:“你们的老师咋教的,教出一班爱抬杠的学生。”乌萨说:“李书记不是我抬杠,是他王站长找杠子给我抬。”王站长欲还击,乌萨老婆笑道:“好啦好啦,王站长,放桌子摆碗筷,吃饭。李书记走这大老远的,早该饿了!”   饭桌上,乌萨和李书记等人喝得尽兴,都有点多了。李书记端着酒杯,贴近乌萨:“乌村长,林改的工作难,真挺难,可是工作哪有不难的,咱们要拿出勇气,知难而上!”乌萨拍着胸脯:“李书记你放心,千难万难我也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李书记和乌萨撞一下杯子:“乌村长,我就喜欢听你这话,咱俩干了!干!”乌萨一饮而尽,残酒从嘴角淌下来,滴落衣襟……
  乌萨睡一觉醒来,夕阳挂在西山角,欲来未来的暮色将阿哈伙洛裹在阴影中,星散的房子像一群甲壳虫,伏在阴影最暗处。但是太阳忘了收回牛鞭溪中的日光,金屑似的铺在水面,晃人的眼。乌萨搓搓脸,回想和李书记喝酒及送李书记走的过程,这期间的情景是不连贯的,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不过,李书记的那句话他记住了,忽然明白,李书记这趟来,是王站长搬的救兵,自己一激动,还拍了胸脯。胸脯一拍,等于给李书记下了保证,再拖后腿完不成任务,没法跟镇党委书记交代。
  “好你个王大眼珠子,挖坑让我跳!”乌萨恶狠狠地诅咒王站长。
  三
  林改是一团麻,塞在乌萨心口窝,憋着他,堵着他,气喘不匀。乌萨再次召集村党员代表,分头下去继续做动员,甚至联系顽固分子的亲属朋友迂回做工作。乌萨绞尽脑汁,无奈收效甚微。本来么,村民心里的小算盘早扒拉清楚——不趁分林子要回欠账,以后村集体没什么值钱东西,欠的钱那就是瓢底划账了。亲属、朋友、街坊邻居关系再好,涉及切身利益,大家也得掂量着点。乌萨愁眉不展,跟王站长说:“这事儿咋整,没辙了。”王站长说:“反正你给李书记又拍胸脯又发誓的,干不了找李书记说去。”乌萨气得牙痒痒:“王大眼珠子你给我等着,算账不在早晚!”王站长呵呵两声:“怎么地,你想跟我翻脸?”乌萨说:“要不是你把柜石哈达划成一类公益林,我还兴许能卖掉变现,解决一部分经济问题,我清了陈年老账,林改也不至于这么棘手!”王站长一嘴巴的理:“怎么着,做完村民工作掉腚和我扯这个?柜石哈达的地貌你不清楚吗,那种地方你让我区划成商品林,你怎么想的你?再说上面也不能批呀。”乌萨一拳头击在棉花上,满肚子气发不出来。王站长那头儿还幸灾乐祸:“乌村长你别气成气肚子蛤蟆,消消火,该干吗干吗去吧。”
  乌萨一脑瓜浆糊,马云清给他一个意外信息。
  前两天,马云清家小卖店来了一个人,打听阿哈伙洛村的情况,听他的口风,是想买片林子。马云清说:“村里的林子卖的卖,分的分,没分的恐怕现在也不是买的时候。”来人追问马云清,马云清就把村里林改的事情讲了大概。来人并未放弃,相反,当他听说柜石哈达这四个字,询问得非常仔细。马云清介绍完,来人提出,想在他家租间房子住下来,有空去看看柜石哈达。马云清诧异。来人不多谈,下话马云清也没法问,揣着一肚子狐疑。
  乌萨听得云里雾里:“这人打什么算盘呢?”
  “我琢磨他的意思想买柜石哈达。”
  “真的?”
  “我看像。他问得可仔细了,面积多少,林子质量好不好,特别感兴趣。”
  乌萨点点头:“那你复印一张他身份证,他要住,要进山,咱这边同意。”
  马云清说:“要不你出面,套套他的口风?”
  “暂时不用,观察一段再说。”
  马云清答应一声往外走,乌萨在后面叫住他:“留意着他的动向。”
  突然而至的外来人勾起乌萨的好奇心,也希望事情如马云清所判断,外来人出钱买下柜石哈达,一天的云彩就散了。乌萨也想照个面,又觉得应该沉住气,第一不能让人猜透他的心思,陷入被动;第二让马云清摸摸他的路数,别再是个骗子什么的,吃亏上当遭人嘲笑。乌萨这么想着,没去接触那个外来人。
  过了几天,马云清兴冲冲地跟乌萨说:“有门儿!”
  乌萨说:“他露底儿啦?”
  马云清一五一十讲了外来人近日的举动。
  外来人叫关礼仁,家住沈阳,现已退休,赋闲的他经济宽裕,一门心思买座山,当个山大王尝尝滋味。来阿哈伙洛这几天,关礼仁每天由马云清陪着去柜石哈达,几天走下来,完全相中了这一大片林子,正式提出买断林权。马云清就等着他这句话呢,乐颠颠来找乌萨说明情况。
  乌萨没想到关礼仁这么快做了决定,立即让马云清领他到村部,他要和关礼仁谈谈。
  半小时后,关礼仁来到阿哈伙洛村部。两人一见面,乌萨心里就暗惊,眼前人果然非同凡响,只见关礼仁目光沉静,面容温和,细看又暗含凛严,一看就是文化人。乌萨说:“论年龄您是我兄长了,我称您大哥吧,也显亲近。”关礼仁很赞成,说:“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我长你几岁,就不客气了。”乌萨说:“关大哥,你想好了?柜石哈达的林子质量没得说,搁以前我不敢保证,搁现在我拍胸脯告诉你,像这样的林子你打着灯笼也难找。不过可有一样,柜石哈达的林子你若买到手不准采伐,只能养着。关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采伐,等于你的投资扔在山上,难见回头钱,你还得搭人搭工夫看管着。”关礼仁淡淡一笑,说:“乌村长你放心,我这边不变卦。”乌萨说:“既然关大哥心意已决,我这边征求村民意见。”
  话是这么说,乌萨心里总有点不托底,怕时间久了关礼仁反悔。毕竟,柜石哈达两千多亩的山林面积,转让金不是一笔小数。就算关礼仁关大哥铁打的主意,万一他家人反对呢?乌萨忐忑,立马召开二组全体党员代表会议,如实讲明。二组村民为头顶吊块肉够不着发愁呢,猛不丁有人递来一把刀子,岂不心中欢喜,一致同意有償转让。散了会,乌萨揣着村民代表的签字单,匆匆到马云清家见关礼仁。关礼仁抖开信纸,瞄一遍红彤彤的手印,点了点头。乌萨以为他会喜出望外,谁知人家淡定得很,料想此人经历过大阵仗,轻易不外露。乌萨紧盯着关礼仁,眼瞅着他把签字纸原样折好,递到自己手里。关礼仁说:“既然大家不反对,咱们择个日子签合同,钱我一次性付清。”乌萨心头的那块云彩刷一下散了,眼前使劲握着关礼仁的手:“关大哥,咱们马上操作!”
  从签合同到镇里盖章再到县里公证最后通过赫城林业局一关,柜石哈达的转让十分顺利,这一大笔钱的进账,不仅打开了二组的欠账死结,还盈余大半。关于剩余钱,村民主张人均分配,乌萨却有长远的想法,咱不能有柴一灶,有米一锅,分钱可以,但必须预留,防止日后集体花销什么的,咱拿不出来受憋。村民和村代表均赞成乌萨的方案,这样子,二组把盈余的钱分成两份,一份村民分红,另一份存进银行,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事情处理完,阿哈伙洛村的林改顺顺当当结束了。
  李书记充分肯定了乌萨的工作,夸他脑子灵、办法多,在全镇村干部大会上公开表扬,号召村干部向乌萨学习,把农村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受了表扬的乌萨脸上泛光,碰见王站长,一副牛哄哄的样子。王站长鄙夷:“牛什么牛,当初你不是埋怨我吗?现在你怎么不提我的功劳呢?你们分钱怎么没给我们林业站表示一下谢意呢?”乌萨脖一梗:“给你?凭什么给你?那是我们阿哈伙洛的财产,你算老几?”王站长挥手赶他:“去去去,你这个人真是卸磨杀驴,往后你再有什么事情,少来找我!”乌萨说:“除非你不当这个林业站长,我有事找你你不管,你就是失职,我跟李书记告你!”王站长气得牙缝里蹦出俩字:“滚,滚!”
  关礼仁买到柜石哈达,就在阿哈伙洛村常住下来。这个沈阳人可能被大城市憋久了,兴致勃勃地每天巡山,很晚才回家,吃一口饭,就闷在屋子里写写画画。马云清心里嘀咕,这老关一天到晚干什么呢,不行,我得问问他。马云清借着晚上串门,走进关礼仁屋里。关礼仁租的房子,是马云清家一间闲置的西屋,一铺火炕,炕梢堆着关礼仁的旅行袋、行李箱,地上一排旧式高低柜,一张饭桌,两把坐上去吱吱呀呀的木椅,再就是关礼仁的几只大帆布兜,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些什么。马云清进屋时,关礼仁正伏在桌上忙活,脚底下堆几块石头,桌上又是地图,又是比例尺,绘图蜡纸,几本挺厚的马云清不知是什么方面的书。马云清喊:“老关,忙着呐?”关礼仁闻声抬头,放下手里的笔,应道:“山里夜长,找点事儿干。”马云清在他对面坐下,歪着脑袋,目光落在一张铅笔画上:“老关,画得不错呀,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关礼仁淡淡一笑:“小时候爱好,后来念书考学参加工作,杂七杂八的把这点天赋挤没了,现在轻闲了,就捡起来呗。”马云清说:“还是你们文化人讲究,有雅兴。”关礼仁起身倒了两杯茶,扣上盖子,一杯端给马云清:“马大哥,尝尝我这茶,福建武夷岩茶,味浓。”马云清凑近玻璃杯,看着上下浮沉的茶叶,抽鼻子嗅嗅,像闻着茶香似的:“真不错,哎呀,你们城里人活得真滋润。你看,你退下来啦,钱多得花不完,来咱阿哈伙洛买座山,天天上去转悠一趟,呆腻了,再回城里住一段日子,神仙也不换呐!”关礼仁淡淡一笑:“人总要有自己的活法么。”“也对。”马云清附和,随之又往上扯话:“老关啊,你花了那么多钱,就为满足这点爱好?”关礼仁朝泡好的茶一努嘴,示意马云清。马云清端起杯子,啜一口,吧嗒吧嗒嘴:“嗯,还是这茶呀,和我那十块钱一盒的茉莉花茶末子一比,我的茉莉花就得扔了。”关礼仁接着适才的话说:“你说得对,也不对。”马云清眨眨眼,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关礼仁也不多解释,划拉划拉桌上的图纸,卷一卷,放到炕上。
  四
  乌萨这段日子里外不着家,忙活村里的鸡毛蒜皮事,但他也没放下关礼仁这茬儿,几次向马云清打探,马云清悉数讲了关礼仁的行迹。乌萨深感不解:“老关大哥这是想干什么呢?”马云清晃晃脑袋:“猜不透,但我觉得他在计划什么大事。”“大事?什么大事呢?”乌萨皱眉。“现在犯罪分子多,你说他……”乌萨截住马云清话头:“不像,关大哥虽然举止有些神秘,还不至于是藏匿到咱这儿的逃犯。”马云清说:“那可不一定,万一呢?犯罪分子四个字又没贴在脑门上,何况犯罪分子里也有文化人呀。”乌萨一想也对,再一想,又不对了:人家的身份证清清楚楚的,罪犯敢露吗?马云清说:“要是他刑满释放呢?”这一下把乌萨问住了。确实,若关礼仁经历过那样的一段,又不缺钱,他想避开熟悉的人与环境,最好的选择就是进山。进山后他再想干什么,天才知道。乌萨心慌了,真怕关礼仁怀着什么不轨目的,把柜石哈达当秘密据点。
  两天后的下午,乌萨在柜石哈达沟口“巧遇”关礼仁。
  乌萨拎把镰刀,假装割荆棘扎地边,走进那座小木屋。关礼仁刚从山上下来,一身的热汗,土炕上堆着他的帆布兜,一柄锤子把支棱出来。见乌萨来,关礼仁有点意外,旋即往炕里推帆布兜,招呼乌萨坐下歇歇。乌萨走得口渴,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顿觉浑身的汗毛孔冒凉气。他打量着土屋的一切,乌纳爷爷的面容出现在脑海里,不仅有些伤感。关礼仁在木墩上坐下:“乌村长,多久没来啦?”乌萨明白他指的什么,说:“爷爷去世后,我再也没踏进这屋子一步。”“有变化吗,现在?”乌萨点点头:“和爷爷在时一样。谢谢你啊,关大哥。”“我也是敬佩乌纳爷爷,希望他的灵魂永远守护着柜石哈达。”关礼仁诚恳的态度感动了乌萨,掏心掏肺地说一句:“关大哥,你是个好人。”关礼仁微笑:“你曾认为我是不太好的人?”乌萨被人戳穿心思似的,一脸尴尬:“关大哥你想多了,我没那个意思。”关礼仁弯腰拾起脚边的一棵开着淡红小花的草,递给乌萨:“柜石哈达真是一座宝库啊。”乌萨端详一番:“这不是猪牙草吗?”关礼仁点点头:“也称扁竹,学名萹蓄,在《神农百草经》中列为上品。”“你说它是中药材?咱山上多的是呀!你怎么认识这东西?”乌萨一连串的追问,关礼仁缓缓答道:“我研究中药多少年了。”说着,捡起另一棵草让乌萨辨认:“你再看看这个。”乌萨一眼认出来:“天南星么。”关礼仁笑了:“乌村长不愧山民后代,难不倒你。可你知道吗,东北森林里的天南星,在河北安国、亳州中药市场,乃至南方的一些醫药市场,被一种人工种植的虎掌天南星混淆,也就是说,天南星这种中药材,是市场的紧俏货!”乌萨惊讶:“关大哥,你了解得这么透?”关礼仁从帆布兜里拽出一本古籍医书递给乌萨看。乌萨信手翻几页,满脸惊奇之色:“关大哥,这上面的好多草药咱这里都有啊,大伙儿都当杂草呢,羊啃牛扯的,谁也没在意呀。”关礼仁微微一笑:“用得上就知道了。”乌萨似乎明白了:“关大哥,你见天儿在山上转悠,就为这些草吧?”关礼仁避而不答,一股脑倒出帆布兜里的各种草。关礼仁的动作,反倒让乌萨放心大半,心想,他要就为这些草折腾,随他去吧,干出点什么名堂,村民跟着借光也说不定呢。
  一晃入了秋,阿哈伙洛又到收获季,四面山坳里的庄稼成熟,树叶子也渐渐颜色丰富,绘出一大幅五花山。这时候,乌萨和村民一样,算计着割玉米豆子,别的事情都在其次了,至于关礼仁忙什么,更加无暇顾及。   村民在地里忙,银白的飞机也像老鹞鹰捉鸡似的,隔三差五绕着村子上空转。起初,飞机频繁出现未引起人们注意,时间稍长,村里就流传一种说法,说飞机是探矿的,阿哈伙洛的山上一定埋藏着铁矿铜矿之类的矿藏,没几天,铁矿铜矿又变成金矿银矿了。话到乌萨耳朵里,他手一摆,十分肯定地说:“造谣,凭空瞎猜。”马云清却不这么看:“飞机没事儿绕咱村飞什么,它不喝油吗?”乌萨说:“绕咱村飞就是找矿了?你问问这话谁第一个说的,他从哪里知道的?”马云清递不上当票,哑了。
  秋收间隙,乌萨抽空去赫城办事,无意中听到的一个消息,令他大吃一惊。
  那天,乌萨去赫城国土局给村里一家低保户申请低保建房,等着盖章签字期间,一名他认识的干部说:“乌村长,你们村儿快发财了。”乌萨听得奇怪:“发什么财?”“银矿呀,你们村蕴藏着一座大银矿,正酝酿开发呢。”乌萨呆了,他万万没想到,流传竟成了真的。那名干部以为乌萨不相信,打开一张航拍图,指着上面的一些标注点,介绍了银矿的大致区域、走向等等,还说近期会有进一步动作,一旦钻探结果出来,欲购者如过江之鲫,到那时,县乡村三家的日子就好过了。乌萨傻了,更令他惊奇的是,根据目前测定,那座大银矿就在柜石哈达附近,这使他瞬间想到关礼仁。
  关礼仁,关大哥,将来真正发大财的是他呀!
  回村路上,乌萨晕乎乎的,他有点儿后悔亟不可待地卖掉柜石哈达,倘若再拖上一拖,哪有关大哥什么事,阿哈伙洛一村老小才是最大受益者。转而,他痛恨王站长,心里一劲儿骂,王大眼珠子,你坑人不浅啊,要不是你立马追驹催逼我,何至于今天!乌萨越想越窝火,到家晚饭也没吃,直接去找马云清。
  马云清也懵了,半天才苦笑着摇头:“财产是咱祖上留的,守了多少辈子人,自以为卖个大价钱,谁知狗咬尿泡一场空欢喜,终究还是给人做豆腐了。”乌萨说:“做梦也想不到啊!”马云清十分禅意地叹息一声:“这就是命,人终究是挣不过命的。”两人沉默一会儿,乌萨说:“事情上面还没公开,咱也别当大喇叭,一切等最终结论。”“明白。再怎么着,话不能从咱嘴里漏出去。那我走了。”乌萨没等马云清送,迈着沮丧的脚步离开。
  其实乌萨嘱咐马云清保密,心里另存着想法的,毕竟航拍图只提供概念性数据,他希望大银矿的主矿脉不在柜石哈达,国土局那名干部也说是附近,而没有明确,如果盲目扩散,兴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既然了解了眉目,乌萨再难平静,每天眺望着柜石哈达那面橘红色崖壁,心里说不清啥滋味。
  乌萨在不安中煎熬,101地质队进村了。
  地质队一来,大银矿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纷纷议论,兴奋不已,问大银矿埋在哪里。101地质队注意讲话分寸,并没有满足村民们的好奇心。于是,村民们愈发好奇了,大银矿移植到每个人的梦里,睡醒了趴在炕沿盯着地中央,好像大银矿在他家屋里似的,刨一镐头满地乱滚。
  整个阿哈伙洛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只有三个人不动声色,乌萨、马云清、关礼仁。乌萨和马云清私下纳闷,关礼仁怎么也稳得住架呢?马云清就问关礼仁:“老关呀,你对探矿的事情没兴趣?”关礼仁摆弄着一地的石块和草,神兮兮冒出一句:“该来的挡不住,不该来的请不来。”马云清不甘心,直截了当地说:“老关,要是大银矿在柜石哈达,你妥喽,钱多得子孙后代的花不完。”关礼仁无声一笑:“不指望那没影儿的,还是脚踏实地好。”马云清东套西套,也没套出关礼仁一句心里话,琢磨着老关真不是一般人,不好对付。
  五
  当晚,乌萨在伙食点给101地质队接风,队长许晟矮胖,浑身腱子肉,挺能喝,和乌萨干进去两杯自酿白面不改色。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许晟和乌萨已经搂脖子抱腰了,乌萨说:“许队长,你在咱村工作,技术方面的事我帮不了,其他困难尽管吱声,我肯定尽力。”许晟伏在乌萨耳边,热烘烘的气流灌进他的耳朵:“乌村长,在阿哈伙洛村有你做后盾,一定不让你们失望。”乌萨听了,心说恐怕你真钻出来,我真失望呢。嘴上哈哈大笑:“恭候许队长佳音啦!”许队长拍着肉墩墩的胸脯:“乌村长,你瞧好吧!”两人碰了一杯,招呼其他队员一起干了。许队长打个酒嗝:“乌村长,我托付你件事。”乌萨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许队长便道:“我需要几个民工,你挑几个身强力壮的,工资一天一结。”乌萨乐了:“好事!给村民创收我举双手支持,需要几个,保你满意。”
  101队重视工作效率,第二天就携带器具进山了,他们逆着牛鞭溪往山深处挺进,走走停停,翻翻拣拣,逮个地方研究半天,对照图纸勾画。101队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内容大抵如此,村里人暗地里跟雇佣的村民打听,被雇佣的村民说:“人家那玩意儿太专业,又定位仪,又水平仪,什么什么的,咱看着眼晕,人家之间谈的话,咱也听得云山雾罩的,什么围岩蚀,气水热液高温,硅化,青盘岩化,一嘴巴的术语,整不明白。”村里人就说被雇佣的村民笨,直接问有没有大银矿不就完了。被雇佣的村民脊梁一挺:“基础没打好,谁敢放空炮?这是科学,不是你家炕头栽地瓜,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得一步步来,懂不?”好事者本想奚落被雇佣的村民,不想反遭讥讽,十分地扫兴。
  没多久,101队工作有了新进展——许队长拿着一叠纸找乌萨,他要动土打探眼。乌萨一看明白了,101队的下步工作涉及到林业设計,按照林业部门规定,开发利用荒山、有林地必须经过设计规程,然后方能操作。话说回来,如果林业部门认为有些地方不宜破坏原地貌,谁擅自动作都属违法行为,将依法追究责任。许队长圈定的几处,是历年森林采伐都回避的复杂地貌,乌萨有点儿担心,说:“尽量和王站长沟通,让他派人来设计,报批赫城林业局。”与此同时,乌萨合计着,毕竟大银矿是县里的开发项目,王站长没长违拗上级的胆子,即使明知道哪里不妥,他也得一路绿灯。这么想着,乌萨答应陪许队长去趟镇里。
  事情果然如乌萨所料,王站长一听汇报就迟疑了,他当了多年的林业站长,全镇的林地情况心里装着呢。乌萨稳坐泰山,似笑非笑。许队长递上两包大会堂,撕开其中一包的封条,抽出一支来:“王站长,来,抽根烟。”王站长没客气,叼在嘴上,许队长掰火机给点燃,王站长吸了一口,顷刻,鼻孔里喷出两股青烟,袅袅婷婷地扑在乌萨鼻子底下。   乌萨咳了两嗓子。许队长堆上一脸歉意:“王站长,早想跟你见一面,就是太忙,腾不出空。”王站长倒不介意:“我还想去村里见许队长你呢,听说许队长性情中人,今日一见,的确名不虚传。”乌萨心里哼哼两声,你个王大眼珠子,什么时候学会江湖那一套了。许队长恍然大悟似的:“啊,乌哥给宣传的吧?其实我就是喜欢和投缘人喝几杯,别的也没啥。”王站长晃晃头:“许队长谦虚了,你一身的科学技术,我们岂能比呢。”乌萨见缝插针:“人家许队长给咱送福音来的,但他们的工作有限定时间,所以呢,王站长……”乌萨把那一叠基础材料推到王站长面前。“王站长,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你们有你们的行业规定,我到你这儿来工作,还请多给点宽松政策。”许队长语气恭敬,王站长很是受用,仔细翻看着材料。乌萨又道:“王站长,咱这个大银矿县里特别重视,县长多次与许队长通话了解呢。”王站长抬头剜了乌萨一眼:“你话痨咋的?”许队长“噗嗤”乐了:“听说你俩老互相掐,今天算领教了。”乌萨不屑:“谁稀罕掐他!”王站长本欲还击,考虑到许队长初见,便忍了。但乌萨的提醒确实起了作用,王站长看完基础材料,心里掂了掂,开口说:“许队长,这事儿有难度,不过呢,我肯定支持你的工作,这两天我派人去实地测量,然后上报县林业局,争取批复。”许队长说:“太感谢王站长了,你帮了我们大忙。”王站长手一摆:“哎,寻找大银矿是县里重点项目,我这个林业站长虽算不上什么官,还是识大体顾大局。”许队长站起身,与王站长握手:“那好,王站长,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哪天你去村里,咱们喝酒!”王站长震耳欲聋地“哈哈”几声。乌萨白楞他,心说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人家一奉承就不知东西南北了,要不是房盖隔着,能美到天上去。
  林业设计很快批复了,征用林地荒坡的村民拿到许队长支付的高于市场价的补偿,十分地高兴,念叨乌萨的好,夸他这个村长负责任。乌萨心里美滋滋的,嘴里哼着歌,走路姿势雄赳赳气昂昂。马云清逗他:“乌萨呀,下届村长又是你的啦,旁人没份儿。”乌萨眼一瞟:“能吗?”马云清说:“把‘吗’去掉吧,你小子跟我还装。”乌萨嘿嘿乐:“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其实吧二叔,当村干部跟当小红媳妇似的,吃苦挨累不讨好,可是看着自己做成点事情,又挺有成就感。二叔,人是不是都有口儿累?”马云清说:“这不叫累,叫事业心,男人要没点儿追求,枉活一辈子。”乌萨点头称是,忽而想起关礼仁来,便问:“老关怎么样了?”马云清说:“还不是闷头鼓捣他那套,人家不差钱,村民得的补偿根本在人眼里不算啥。”乌萨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么。让他鼓捣吧,最好大银矿绕着柜石哈达走。”
  探坑一个接一个,翻出的砾石泥土堆成大大小小的土堆,有的地方把树砍倒,锯下木材卖钱,树根子掘出来,露天歪着屁股。掘土搅动牛鞭溪,水时而浑浊,时而清亮,人们进山劳作,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捧起一口就喝。同时,101地质队通过探坑进一步明确,阿哈伙洛村山体中的银矿品位极高,且含有铅锌伴生矿,但根据目前发掘的探坑分析,这些都是支矿脉。这无疑是说,主矿脉另在他处。“在哪?”乌萨提心吊胆,许队长一字不露,反而使乌萨认为他已经判断出八九不离十。乌萨想,若果真那样,就是命里注定的,机遇来了,赶都赶不走。
  探坑慢慢朝柜石哈达靠拢。起初,村民没留意探坑的排列秘密,等到越来越有倾向性,多数人明白了:宝藏在柜石哈达。
  于是,村民的议论声刮起来,认识到之前的林地补偿款与偌大一个矿相比多么微不足道,继而,为卖掉柜石哈达跺脚。这些反应像山里的风,一小绺,又一小绺,拧成一股强大的风力,关礼仁就成了风力的中心。但是,不管外面怎样铺天盖地,风的中心永远宁静,关礼仁仍然钟情于山上,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淡定。乌萨觉得,关礼仁出奇的冷静让人费解,他越岿然不动,乌萨心里越着慌,暗忖他是不是老早就知道内部消息,才来买柜石哈达的,若果如此,这个人太深不可测了。
  六
  许队长突然邀请乌萨去他的伙食点喝酒,乌萨没多想,抬腿直奔去,到地方才知道,受邀的还有王站长、马云清和关礼仁。乌萨稍愣,旋即想到,许队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么想着,乌萨的心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人到齐了,许队长张罗着开饭,看得出来,许队长为这顿饭费了不少心思,酱焖牛鞭溪河鱼、笨鸡炖松蘑、大豆腐块,西瓜碎,红黄白绿的色彩搭配,一看就胃口大开。菜端上桌,许队长捧出两瓶五粮液,先启开一瓶,每人咕嘟嘟倒一杯,轮到关礼仁的时候,他捂上杯口推辞:“许队长,惭愧,我不善酒。”许队长说:“那不行,今天这场关大哥必须喝。”关礼仁面露难色:“许队长,我真不行。”马云清一旁解释:“许队长,你不太了解老关,他确实对酒不感冒,在我家和我比划几回,喝两口就红头涨脸的。”王站长抢过酒瓶,作势给关礼仁倒酒:“关大哥,你现在也算阿哈伙洛村民了,咱这嘎嗒的爷们都爱酒,你不喝可外道啦,来,我给你倒上!”关礼仁再三婉拒。乌萨见酒倒不下去,说:“关大哥实在不胜酒力,咱别拼他了,这样,我做主,给关大哥少来点儿,意思意思。”关礼仁解脱似的放开酒杯,乌萨叠着食指和中指在杯子底比划一下,五粮液恰好倒在食指平齐位置,乌萨说:“关大哥你就这一點儿。”关礼仁点头接受。王站长见状,用难以捉摸的口吻说:“到底是地主啊,有号召力。”乌萨说:“怎么着,你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吗?”马云清笑着制止两人,许队长趁机招呼开席。
  除了关大哥,乌萨、许队长、王站长和马云清算是棋逢对手,101队员也各尽其力,喝得十分尽兴。抡过两圈,桌上人均带醉意,关礼仁的脸也红了,许队长环视众人,目光蝴蝶似的扑在王站长身上,又扑在关礼仁身上。
  “乌村长、关大哥、王站长,今天请你们来,不光为喝酒,还有点事情想同你们商量。”
  王站长这时倒与乌萨想一块了,两人相视一眼。关礼仁仍保持他深不见底的静默,等待许队长下文。
  “其他的不多说了,我直奔主题吧,我们根据探测结果初步分析,准备将工作重点放在柜石哈达,但这项工作的开展,需要关大哥和王站长统一意见。”   终于来了。乌萨心想。
  王站长沉吟片刻,说:“许队长,按规程要求,柜石哈达是不允许动的,这事儿我得请示县局。”
  “王站长多帮忙,我们实在是任务压身。不瞒你们说,这次钻探我们只拿到二百多万经费,我们在这人吃马喂的,多一天就多一天费用,兄弟们辛辛苦苦干到最后,总不能倒贴。再说,没钻出结果我们也不好交差呀。”
  许队长一脸苦相,却把乌萨吓一跳,惊讶地质队搞野外作业居然有那么多经费,怪不得人家讲话气粗。
  王站长不免打点地方小吏的官腔,把事情说得很严肃,很不可逾越,当然,收尾时又给了许队长一线希望。乌萨看着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心想你不就是要个人情吗,柜石哈达再不符合规定,你能顶住开发资源搞活经济的泰山?谅你也没长那么大胆子!
  许队长转向关礼仁:“关大哥,柜石哈达能不能打钻眼,等你一句话。你不同意,我们任何人也不敢到你的一亩三分地胡来呀。”
  “矿产资源属国家的,国家要开发利用,我个人无权阻止。许队长,我表个态,如果林业部门准你们动林地,补偿随行就市。”
  关礼仁慷慨大度,让许队长放一大半的心,原先他唯恐越不过关礼仁这道障碍,毕竟柜石哈达的树木好,一棵棵大树几十上百年,地貌又特殊,人家不愿意贸然采伐,真就难谈拢。
  “不过呢,我也有我的一点想法……”关礼仁环视众人,话锋一转。
  许队长愣了,拿眼睛看乌萨,乌萨正望着他,乌萨以为关礼仁还有额外索偿,便说道:“关大哥放心,你的要求只要许队长能做到,他一定不含糊。”许队长说:“是呀关大哥,你哪里用得着我,我不余遗力。哥们儿么,鼎力相助是应该的。”孰料,关礼仁并没有言明什么附加条件,而是含糊一句:“改日再谈吧。”
  酒席散后,乌萨和马云清猜测关礼仁的想法是什么。乌萨说:“关大哥是不是想日后采矿时谋个什么职位呢?”马云清说:“不太像,他是闲云野鹤的散淡心,犯不着受那累。”两人猜来猜去也没猜出个子丑寅卯,只得作罢。
  大银矿的探明事关地方经济发展,即使与森林保护措施相撞,后者也要让位。没多久,柜石哈达的寂静被打破了,油电锯哗哗地割树木,倒下的树把好树给砸断,也一起跟着倒下去,翻起来的石土坑像一只大嘴,朝天呼喊着什么。山上的动物们受惊了,躲到更深的山里去,鸟儿们不敢在森林里自由飞翔,一到晚上,猫头鹰就凄厉地惨叫,发泄内心的恐惧。
  在这惊惧的氛围中,101地质队传出令人欣喜的消息,发布这些消息的,都是被雇佣的村民。他们说,101地质队基本上确认了大银矿的主矿脉在柜石哈达,这条矿脉之大极为罕见,一旦开采,至少干几十年。这话乌萨也从许队长那里得到认证,他心里七荤八素的,可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如今再要是要不回来了。乌萨愈发恨王站长:“你个王大眼珠子干不出好事,这回我亏大了,我对不起阿哈伙洛村民,对不起埋在村外的祖宗,王大眼珠子,你赔我林子!”王站长说:“你少给我扯犊子,林改又不是我让改的,时间也不是我定的,你有怨氣找上面撒!我告诉你乌萨,乌村长,银矿离挂牌上市不远了,你还是打起精神干正经的吧,耽误了全县经济发展,你这顶小乌纱帽得乖乖摘下来,我治不了你,上面多的是办法治你!”乌萨气得脸绿。
  七
  阿哈伙洛村突然热闹起来,三天两头开来一辆车,停在马云清家门口。当然,外地人不是来找马云清的,而是找关礼仁,想花大价钱让关礼仁转售柜石哈达。
  一拨人来了,没谈成;又换一拨人来,空手返回。甚至还来几拨泼皮,这些人是赫城来的,脖子上戴着粗金链子,手上套着大金戒指,腋下夹着皮包,眼眶上卡着墨镜,走路横晃,他们问:“马云清,关礼仁是不是住在这儿?”马云清说:“是,但他进山了。”泼皮一窝蜂跳上车,到柜石哈达找关礼仁。马云清看他们的车驶远,匆匆去找乌萨,说:“不好了,老关要摊事儿。”马云清讲一遍泼皮的行踪,乌萨说:“咱俩赶紧跟去,别让关大哥吃眼前亏。”俩人骑自行车随后追到柜石哈达。
  离守林窝棚挺老远,乌萨和马云清就看见泼皮的那台越野大吉普,两人把自行车扔在窝棚外的草窠,马云清操起车后架别的镰刀要进去,乌萨伸手拉住他,嘴一努,示意猫窗跟底下先听动静再说。
  屋里面,一个泼皮正讲话,他说:“老关你要识时务,我们给你这些钱已经不少了,你的本金放银行多少年才吃着这一大笔利息?你喜欢林子,我们再帮你联系一片,价格、林子质量什么的保证你满意,交通也比这方便多了。”老关没反应。另一个泼皮的声音响起:“老关你想想,你在这孤身一人,根本经营不了这么大一片林子,银矿一开采,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更应付不了,不如一次性转售,揣着钱干别的去。是不?”
  老关仍没反应。马云清瞅瞅乌萨,意思你看老关能沉住气不。乌萨竖起大拇指。马云清无声地笑。
  里面咣地一声闷响,吓了乌萨和马云清一跳。只听那泼皮说:“老关,行还是不行,你给个痛快话!”乌萨知道泼皮的耐性到了极限,老关再闭嘴不言,就要挥拳相向了。乌萨给马云清使个眼色,抬脚往门边凑。这时,老关的声音传出来:“嗬,小伙子,你这是干吗?你看我这把年纪,会害怕摔盆子砸锅吓唬人?小伙子,告诉你们吧,柜石哈达我不但不卖,还要干很多事情。”最先发话的泼皮说:“都要开矿了,这满山的林子逐渐砍伐,你能干什么?”老关说:“未必,或许银矿不开呢。”泼皮嘲笑两声:“老关啊,你可别扯了,你以为你谁,你有本事俩胳膊一挡不准开矿?怎么地,树是你家的,矿也是你家的?你敢阻碍县里发展经济,疯了吧你?”老关缓缓道:“我有我的道理。” “狗屁,老子现在就让你尝尝老子的道理!”一个泼皮变了腔调。
  乌萨一听不好,肩膀一斜,顶开屋门:“关大哥,在屋没?”泼皮见有人来,放下抡起的拳头。乌萨假装发现一屋子人:“哟,关大哥有客人?”关礼仁拨开围住他的泼皮:“乌村长,你有什么事吗?”乌萨说:“可不,想麻烦你跟我上趟山呢。”随后进来的马云清也说:“老关,乌村长要和地质队合计点事,你也去吧。”关礼仁从两人的眼神看明白了,转身对泼皮们说:“咱们的事今天就到这吧,我陪乌村长上趟山。”说着抓起草帽,三人鱼贯走出去,把泼皮们丢在那里。   乌萨三人避开胡搅蛮缠的泼皮,站在小径旁的一棵老梨树下,老梨树的一半投影印在牛鞭溪中,许多成熟的梨子落入溪水,像一颗颗透亮的大珍珠。关礼仁对乌萨和马云清的仗义相救十分感动,乌萨说:“关大哥,你在村里一天,就是我们的近人,你的事情就是全村的事情,我们绝不能眼看你被人欺负。”马云清说:“可不是么,我跟乌萨一说,他跳上自行车直奔沟里,唯恐晚了你出点啥事。”关礼仁愈发感动,双眼潮湿。乌萨沉吟一会儿,还是把心里的疑问讲出来:“关大哥,事到现在,你究竟怎么想的?”关礼仁摇摇头:“乌萨兄弟,马大哥,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快了,你们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给你们答案!”
  乌萨和马云清面面相觑,自从关礼仁进村,还没见过他这么严肃。乌萨见此情景,不知怎的对关礼仁产生一种敬慕感,虽然他还不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但隐隐觉得,关礼仁不是出于一己之私。
  101地质队完成探坑工作就撤了,他们回城整理资料,统计数据,为大银矿的挂牌上市做准备。人们对大银矿的开发充满热情期待,毋庸置疑的,对关礼仁即将获得的赔偿也充满羡慕,有人说:“这次老关能拿到翻倍的钱。”有人反驳:“一听这个数就知道你太小家子气,那大银矿是天价呀,依我看,老关至少得回报个千八百万。”女人们立刻咂舌:“老天爷,这么多钱老关哪辈子能花完呐。”关礼仁面对村民的问询,一概模糊处理,照旧每天在山里转悠。
  村民的咸淡他不理会,政府找来就无法回避了。
  李书记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摸清关礼仁的心理,也就是柜石哈达的赔偿额度。李书记说:“我是代表王县长来的,只要关礼仁要求合理,县里全部答复。”李书记还说:“银矿的开采事关重大,将来不仅县里、镇里,连村里的每位村民都跟着受益,希望关礼仁从大局出发,尽早决定,以免影响银矿挂牌上市进度。”然而,关礼仁死活不吐口,最后他说:“李书记,你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你再来,我一定给你答案。”旁边的乌萨想,关大哥一提那个答案,神色就格外凝重,到底什么答案呢?他掌握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三天后,李书记如约而来。乌萨也早早等在马云清小卖店,见李书记车停在街上,便出去迎接。李书记稍事寒暄,便问:“关大哥呢?”马云清说:“都准备好了,就等李书记来呢。”马云清话音未落,关礼仁从侧门走进来,他戴了一顶红色运动帽子,着一套红黑相间的户外运动装,背着一只红色运动包,脚底下一双棕色户外运动鞋,显得整个人干练精神。李书记一看他这身打扮忍不住赞道:“关大哥真是热爱生活的人!”关礼仁微笑:“走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一行人先后上车,朝柜石哈达驶去。
  到了沟口,司机把车停在守林窝棚的小院里,李书记在关礼仁的带领下,往山里走去。牛鞭溪像淘气的猴子,一会儿窜上路面,一会儿隐入沟谷,树梢顶着湛蓝的天空,风似有似无,树枝给山间小径支起阴凉,坡上开着珍珠梅、野菊,黄白蓝红的颜色搭配极美。李书记见此情景,由衷地说:“大自然的美撼人心魄呀,人類永远也模仿不了。过去我们总讲人定胜天,其实人多么渺小,怎么能胜天呢?”关礼仁说:“人也是自然的产物,是自然的一部分,可是人误认为自己主宰天地,即使一时胜利,长久来看,逃不脱失败的魔法。”李书记感慨万千。
  一路上,谁也没提今天这一程的目的,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又好像故意回避,虽然不停地聊天,气氛却有些微妙。
  上山时,关礼仁在前面开路,随山势迂曲攀爬,越往上走,大家速度越慢,平时缺乏锻炼的李书记气喘吁吁,惯于跋山涉水的王站长也呼吸变粗,乌萨稍好,但亦不及关礼仁,暗想这位年兄没白在阿哈伙洛呆一回。走到后来,关礼仁在一个山洞前停下,招呼大家暂时休息。
  李书记坐在一块石头上,拿衣襟扇着风,观察眼前的山洞,问:“乌萨,洞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乌萨说:“人工的,‘文革’时期搞深挖洞广积粮,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么。这个是防空洞,两端挖通了,现在反而用不上。”李书记玩笑说:“可以当冰箱使呀,恒温,还不消耗电能。”乌萨说:“李书记你的想法真不错,咱这一带以前驻军,他们挖了好几个防空洞,都闲置着呢,要能利用上,那可太好了!”李书记似有所思,稍顿,扶了扶眼镜说:“我有个同学在省档案馆,他曾和我提起,他们馆有批珍贵档案需要可靠的地方永久保存,我看,莫不如移到咱这儿来,把档案往洞里一放,派专人把守,再好不过了。”关礼仁听李书记一提这茬,也击掌叫好。李书记受大家鼓舞,掏出手机联系省档案馆的同学,说给他踅摸一个山清水秀又安全的地方存放珍贵档案,李书记同学非常感兴趣,准备择日来实地查看。这桩事情谈完,一行人的情绪全调动起来,人一激动,精神和体力迅速回升,于是,关礼仁带着大家穿越山洞,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一段路,王站长再也耐不住性子,说:“老关,你这是往哪里领我们,要去盗墓啊?”
  关礼仁头也不回,“咱们也去一个山洞。”
  “什么?”乌萨惊讶,老关居然费半天劲也在寻找山洞?这么说,他从进村买下柜石哈达就在找这个山洞?乌萨把疑问抛给关礼仁,关礼仁仍不停步,嘴里应道:“咱们快到了,一切将真相大白。”
  八
  半小时后,乌萨等人站在一处崖壁下。
  关礼仁静默一会儿,嘘口气,然后,他转过身,郑重地说:“这就是咱们今天的目的地,也是我一直在找的地方。”
  王站长瞅一圈四周:“老关,这,这啥也没有哇。”
  关礼仁放下背包,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一瓶酒,几只玻璃杯,一捆檀香,几只馒头……马云清看傻眼了,低声和乌萨嘀咕:“我说老关昨晚买这些东西干吗呢,原来专为到这里来祭祀的,祭祀谁呢?山神?土地?还是哪路仙家?”
  李书记也为关礼仁的举动大惑不解,但这种庄严时候,沉默远比问询智慧。
  关礼仁摆好贡品,用牙齿啃掉酒瓶盖子,跪在地上给每只杯子倒酒,然后点燃檀香,插在泥土里,磕三个头,站起来,面朝众人。
  大家发现,关礼仁竟然满眼泪水。   “我给各位讲一段我家族的故事吧。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先祖,他曾任晚清的地方官,爱民如子,在任上做了很多善事,他积极兴办私学和公学教育,开建皮革、米粮加工厂,安置有劣迹的人进工厂做工,他还带头捐钱,募集资金修造了主政地的大桥,那座桥是那个地方的第一座大桥,连通两岸,给百姓往来极大的方便。为了纪念我先祖的功绩,百姓取他的姓氏,管那座桥叫关桥。后来,我先祖犯了错误,上级要查办他,他便在一个黑夜挂冠而去,从此埋名隐姓,异乡终老。”
  讲到这里,关礼仁停了停,努力恢复平日沉静的情绪。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急性子的王站长扬声问:“老关,你讲这个故事跟咱们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马云清反应快:“哎呀,老关,你的先祖是……”马云清觉着自己没勇气说出那个名字。
  关礼仁点点头:“是的,格列就是我先祖,光绪三十二年那个悬案的主角。”
  乌萨惊得瞪大眼睛:“天啊,关大哥,居然绕来绕去,绕到这上来啦?”
  李书记说:“老关,我虽然不是当地人,也听说一点这个历史悬案的经过,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格列是你先祖,想必你知道他辞官的原因。”
  关礼仁说:“李书记,你是要问,我先祖当年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对吧?”
  李书记点头。关礼仁回身望了望那些祭品,檀香缭绕着,淡淡的烟雾飘向一堆砍倒的山里红荆棘,看得出来,山里红荆棘是近日砍的,树叶子还新鲜,果实挂在树枝上没蔫。
  “与一座银矿有关。”关礼仁声音飘渺。
  其他人目瞪口呆。
  “甲午战后,我们为了赔偿日本人索要的天价白银,从政府到百姓无不勒紧裤带,税赋层层加码,导致财政空虚,民不聊生。光绪三十年,发生日俄战争。一年后,沙俄战败退出东北,日本人全权接管了沙俄在东北享有的特权,东北沦入倭寇之手,这是整个故事的前奏。光绪三十一年,我先祖格列实在不忍赫城父老再受累于沉重税赋,他想替民承担,可那时的赫城,已经丧失了大清兴王之地的荣耀,他根本拿不出一笔钱解百姓头上的税赋之苦。情急之下,刑房经承木图给我先祖出了一个主意,他说,赫城东部的大山里能炼出银子,如果那样的话,税赋之事迎刃而解。我先祖将信将疑,木图说,他之所以知道这个秘密,是他的先祖亲自参与炼银。那是早在老罕王时代的事情。明朝末年,老罕王起兵攻克抚顺关,掠来很多汉人工匠,这些人当中,有懂得炼银技术的。老罕王逐渐壮大,军费开资困难,就有人给他献计,在赫城周围的山里找银子。一找,果真找到了,老罕王便下令工匠们在山里支炉炼银,买铁打造兵器。后来,老罕王兵强马壮,对明作战中逢战必胜,从各处得到的金银财宝汗牛充栋,他不需要再费时耗力的土法炼制银子了,炼银的地方自然荒废。木图先祖当时的任务,是负责看守那些炼银的工匠,防止他们逃跑。
  “清军入关后,木图先祖也随之离开,赫城空了,再无人知道银矿的事情,乾隆年,清王朝为保衛兴王之地,多次派官兵离京返回东北,木图先祖的后裔也被派遣回来,到木图这一代,他做了县衙刑房经承。格列听完木图这番往事,派木图悄悄办这件事情,之所以不敢大张旗鼓,是深恐时逢乱世,倭寇无孔不入,不得不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木图带着几个可靠的人,费了许多周折,终于在深山密林中找到当年的炼银地点,并偷偷炼银,再拿到省城加工成银锭,光绪三十一年赫城百姓的税赋,就这样上缴完成。格列和木图牙口缝没露税源从何而来,感动得赫城百姓直呼格列青天大老爷。
  “如果日本人不来,或许这个秘密就守到底了,但是,光绪三十二年初,我先祖格列接待了几个日本人,他们掏出盖着盛京将军名戳的信函,说要在赫城游玩,希望得到格列的关照。格列意识到日本人来者不善,因为那时候,日本人已经在东北四下活动,刺探东北地上地下资源情报,以期长期霸占东北。格列明知有诈,却无法拒绝,只好嘱咐木图盯着,掌握日本人动向。
  “那几个日本人果然怀揣阴谋,他们以游玩的名义,在赫城四处活动,刺探各种情报。事实上,这几个日本人是满铁组织派出的地质科考人员,他们随身带着探测仪器,在山里乱窜,专门寻找赫城的地下矿产资源。格列和木图坚守的秘密到底被日本人识破,他们发现了老罕王炼银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隐秘的山洞,二百多年的草木疯长,四周什么也看不出来。
  “日本人高兴得忘乎所以,不知道木图尾随在后,目睹这一切,紧急回城汇报格列。
  “格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时辰,之后叫木图进去,授计于他。
  “木图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格列的密令——日本人在洞里勘探的时候,他反封洞口,断绝后路,然后潜入洞内。木图这样做,就是想一旦打不过日本人,把他们困死洞中。事实是,木图的设想是对的,激烈的搏斗中,双方没有人活着出来。
  “地质队员在赫城失踪了,日本驻盛京领事馆照会盛京将军,务必彻查原因。盛京将军岂敢怠慢,令格列限期缉拿凶犯。格列当然拿不出凶犯的,他也不能连累一城百姓,就出现了那桩悬案。
  “格列埋名隐姓,远避异乡,靠做小生意过活。期间,他遇到一位老萨满,跟老萨满学到神术,他利用介于巫与神之间的法力,判断出若干年后,银矿可能重见天日,并将这秘密写到一块儿狍子皮上,留给后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出现在柜式哈达的原因。”
  关礼仁讲完这段跌宕起伏的故事,现场鸦雀无声。
  半晌,李书记说:“格列是赫城的功臣啊,可是咱们赫城的那座关桥早就拆了,木桥烂了改铁桥,铁桥又嫌窄,修水泥桥,三改两改,关桥的名字淹没在时间长河里。”
  关礼仁摇摇头:“李书记,你说对了一半,其实关桥是淹没在人心里头。关桥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地方的史记。可惜,我们都忘了,今天我们挖空心思赚钱,吃祖宗饭,砸子孙的碗,就说这座银矿,祖先用血用命保护下来,希望它荫及子孙,我们呢?迫不及待要挖出来,这一世饱了,不管下一世的肚肠。李书记,乌萨,王站长,你们来看看,这就是我们的祖先,他们为了我们去赴死……”   关礼仁回身掀开山里红荆棘,扒开厚厚的青草,草根下露出一堆乱石,那是柜石哈达到处都有的石头。关礼仁上前搬开乱石,一个黑幽幽的洞口露出来,他弯腰走了进去。乌萨捡起背包中的手电筒,分发给李书记等人,随后跟进。
  石洞四壁潮湿,洞顶的水珠滴答滴答坠落。洞底淤着烂泥,踩在脚上又黏又滑,蝙蝠乱飞乱叫,使洞里弥漫着一种诡异气氛。摸索着走了一段,山洞豁然开朗,四周又出现三处分岔,宽敞的地方散落着一些简陋工具,未燃尽的木炭,等等。关礼仁停下来,声音在洞壁回荡,“各位,这就是当年炼银的地方,请随我来。”乌萨、李书记等把手电筒光亮集中到关礼仁身后,跟着他走向左侧的分洞,然后,全部惊呆了:
  那些只剩下骨骼的人,保持着打斗的姿势。
  关礼仁指着一具骨骸说:“他应该就是木图,格列记述他喜欢戴一条坠着小核桃的银项链,善使一柄弯刀,刀鞘上镶嵌一块绿松石,那块绿松石是当年他的先辈随努尔哈赤作战的奖赏。”
  木图扑在一具骨骸上,手里的弯刀深深地插进骨骸的右心房,而他的头颅也插着一把锋利的倭刀。纵使隔着百余年的光阴,众人也仿佛看见当日的悲壮,无不心绪激荡。
  关礼仁转过身,环视众人,最后落在乌萨身上:“乌萨兄弟,你知道木图是谁吗?”乌萨摇摇头。“他是你的先人。”关礼仁轻声说道。然而在乌萨听来,不啻于旱天炸雷,他叫了起来:“关大哥,他是我的先人?”关礼仁肯定地点头:“这也是格列记述的一部分,木图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临行前给家人留下遗言,嘱咐他们日后搬到阿哈伙洛居住,发誓保守柜石哈达的秘密,代代男人看守银矿,不许人破坏它。到了乌纳爷爷这一辈,按照祖训,他应该在临终前传给你父亲,但他突然身故,这个秘密也带走了。”
  乌萨两眼含泪,上前将木图头颅上的倭刀拔下来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爷爷,您在这儿守了上百年,您受苦了!”
  众人无语。
  关礼仁向前一步,朗声说:“各位,我们的祖先为抵御外辱,不惜性命,為子孙后代留一口饭吃。这银矿传到咱们手里,咱也该给子孙留一口饭吧!开矿固然提升GDP,可是也毁了咱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这段时间以来,地质队探矿的探坑,砍倒那么多树,牛鞭溪是不是浑浊了?这都不算什么,若真的开发银矿,恐怕我们一手端着金饭碗,一手捧着药罐子,最终银子采光了,山挖空了,水断流了,我们挣的钱全用来保命也未必够啊……”
  李书记望着激动的关礼仁,在幽深的洞穴中,他的白发竟亮闪闪的,发出银质的光泽。“老关说得对,我们太关注地方经济指标了,有些事情明知不妥,也要让位给经济发展。”李书记说。
  关礼仁接着李书记的话茬,说:“我是搞植物学的,仔细研究过柜石哈达的动植物群落,它的分布非常独特,有些动植物更是罕见,比如我发现一种滑蜥,这是我国独有的蜥蜴品种,这种滑蜥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在我国名医经典中的珍贵药方,目前我只在柜石哈达见到。这样的发现还有不少,我想我们可以利用柜石哈达的这个优势,发展滑蜥家庭化饲养及林下药用植物的精细管理,俗话说靠山吃山,咱们用这个办法赚钱不是更好吗?李书记你说呢?”
  李书记点头赞同:“老关,你的想法我坚决支持。”
  “那咱们这个银矿还开吗?”王站长问道。
  众人把目光集中在李书记身上。
  “我们先下山吧,立即安排人来收捡这些英雄的骨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好。”李书记答非所问,转身往洞外走。众人疑惑,你看我,我看你,乌萨手一摆,迈步跟去。其他人也鱼贯而出。
  到了洞外,阳光哗啦一下扑向众人,王站长拿手遮挡阳光,心里仍惦记着李书记的态度,大声问:“李书记,咱这矿还开不开呀?”
  李书记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说呢?”
  众人会心地相视而笑。
  作者简介:王开,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有散文、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文学界》《星火》等国内文学期刊杂志,出版城市文化散文《众神的河流》《马背上的江山》《我意天下》等,现供职辽宁省新宾县委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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