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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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太阳出来晚,从地里干完活回来了,阳光才从街道东面照了过来。街道两旁的杨树叶子闪着金光,树影投在地上,像一把把扫帚。街面上并不干净,土疙瘩、碎纸片、烂砖块随处可见。有风从街道上刮过,撞在身上凉飕飕的。
  这是渭河平原的春天,正好晒太阳。
  凤老栓端着洋瓷碗,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隔壁门口空荡荡的,没人。墙角,一只大公鸡抖动着羽毛,正在土里刨食。人比鸡懒,凤老栓嘴里嘀咕了一声,才不急不忙地蹲下来,挑起碗里的一根面条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起来。又宽又厚的面条已经咬烂嚼碎,滑进了肠内,隔壁门口还是没有动静。凤老栓干脆把碗放在地上,开始剥早在手心准备的大蒜。蒜是新蒜,皮还很新鲜,也很好剥。凤老栓剥出一个蒜瓣往碗里一扔,又开始剥下一个。
  有人从街上走过,一边走一边说:老栓,吃饭?
  凤老栓抬起头,用手指着地上的碗,吃点?
  村人站住了脚,笑说:儿子又考第一了,一大早吃大白面?
  考个第一就吃白面,那还不吃穷了,凤老栓嘿嘿笑了笑,嘴馋了,就是想吃。
  牛气,村人抬脚走了,走了一段又回过了头,远远地喊道,儿子也争气。
  说话间,一个蒜头剥完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面条上面探头探脑。凤老栓数了数,竟然有九颗蒜瓣。九九归一,一切都是天意。凤老栓很满意这个数字,又把碗端回了手里。隔壁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凤老栓不再抬头,夹了一根面条塞进嘴里,又往嘴里拨了一个蒜瓣,一起嚼了起来。蒜虽然是新蒜,但没失本性,凤老栓感觉头上好像有针在刺,紧接着汗从针刺的地方冒出来,弯弯曲曲地趴在了脸上、脖颈上。痛快,凤老栓要的就是这个辣劲,他把碗递到嘴边,又往嘴里拨了一根面条和一颗蒜瓣,更加使劲地嚼动。
  皇拴柱端着一个大瓷碗出现在门口。阳光东照,把凤老栓的身影拖向了皇拴柱家门口。皇拴柱看见凤老栓,端着碗朝凤老栓身边靠了靠,脸上同时堆满了笑,老栓哥,吃饭哩?
  凤老栓这才回过头,看了皇拴柱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皇拴柱竟然踩在了自己头上。他赶紧站了起来,也向皇拴柱跟前靠了几步,直到自己的身影完全把皇拴柱笼盖住了,才说,吃饭。又往皇拴柱的碗里瞅了一眼,吃的玉米糁子啊,太稀了,连点菜都没有,就倒了一点盐醋辣椒水。凤老栓把自己的洋瓷碗往前伸了伸,要不,让你嫂子给你盛碗面?
  不年不节的,吃啥面。皇拴柱说着蹲了下去,埋头把玉米糁子吸得滋滋直响。前面是柴草垛子,立着一大簇玉米秆。经过一个冬天,叶子已经泛黑了,不遮风却挡人。凤老栓看着自己的影子完全把皇拴柱压在了下面,也放心地蹲了下去。关中农村,有凳子也不坐,蹲比坐舒服。蹲下去的凤老栓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皇拴柱几口就把玉米糁子喝完了,又用舌头在碗里舔了一圈。抬起头的时候,脸上也沾上了糁子粒。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说,吃着白面还叹气?
  东头老周家的小子听说了没有?凤老栓神秘兮兮地问。
  听说今年毕业呢。皇拴柱说。
  在学校谈了个南方对象,跟着跑到女方家上门去了,凤老栓又叹了一口气,娃大不由爹,白养了。老周抡了锨把,也没用。
  小飞不是明年才毕业吗?皇拴柱突然幽默起来,老栓哥怕他也飞了?
  凤老栓是个很认真的人,他特别不喜歡在自己认真的时候别人嬉皮笑脸,尤其是皇拴柱。凤老栓一下子把碗掼在了地上,难道你不担心雨丫头?
  皇拴柱嘿嘿笑了,雨丫头从小听我话,我让向东她不朝西。
  凤老栓知道皇拴柱说的是实话,别看日子过得紧巴,管孩子却比自己在行。只不过他看不惯皇拴柱这个态度,这个态度不压下去不行,那是孩子懂事,争气,上大学几年了,你掏过学费没?
  皇拴柱嘿嘿嘿嘿地笑了,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凤老栓更生气了,加大了火候,你不但不给娃钱,还从雨丫头手里要钱,找遍全村没有第二家。
  尴尬终于浮上了皇拴柱赤色的脸盘,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话不投机,皇拴柱伸手从地上拿起空碗,准备起身回家。
  凤老栓不紧不慢地说,昨天我去周公庙拜了姜嫄娘娘,姜嫄娘娘说话了。
  皇拴柱闻言将拿起来的大瓷碗夹在了胳肢窝,屁股垂下去,把头凑了过来,姜嫄娘娘说啥了?
  姜嫄娘娘给飞娃子指了一门婚姻,说是天作之合,凤老栓挠着头说,飞娃子是属马的,这到哪儿去找个属羊的?
  雨丫头就是属羊的。皇拴柱脱口而出,马上觉得自己莽撞了,又狡黠地看了凤老栓一眼,属羊是属羊,羊和羊不一样。
  没想到凤老栓头摇得像拨浪鼓,别说笑话了,雨丫头和飞娃子同一年上的大学,怎么会属羊呢?
  皇拴柱果然又急了,你忘了,飞娃子高中毕业时没考好,留了一级。
  这是凤老栓的心病,平时谁提跟谁急。今天凤老栓却压住了火气,顺水推舟了,要真是这样,还得找个阴阳先生,看看八字合不合?
  皇拴柱这才觉得上当了,村子里有闺女的,都是男方上门提亲。自己急乎乎的,好像闺女嫁不出去似的,对不住女儿,更糟践了自己的脸面。皇拴柱认真地看着凤老栓,满脸遗憾,八字合了也没用。这几年上门提亲的把门槛快踏断了,雨丫头一个也不见,看样子心里已经有主了。
  儿女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凤老栓幽幽地说,咱们西岐圣地,制礼作乐,什么事都不能乱了规矩。更何况,还有姜嫄娘娘的懿旨,你难道连姜嫄娘娘的话也不听了?
  皇拴柱年轻的时候,怎么折腾媳妇都怀不上,后来去姜嫄娘娘神像前许了愿,才有了雨丫头。可以说,没有姜嫄娘娘就没有雨丫头。凤老栓一搬出姜嫄娘娘,皇拴柱不敢说话了,生怕一言不慎冒犯了神灵。
  姜嫄娘娘说了,马羊联姻,天作之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凤老栓一字一句地说,雨丫头从小就跟在飞娃子屁股后面,两个人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你能肯定雨丫头心里惦记的人不是飞娃子?明年两个娃毕了业,让雨丫头搬过来,也让苦命的娃娃吃几天这细粮白面。   凤老栓看着皇拴柱傻傻的样子,站起来把洋瓷碗端在手上,扭头回家去了。他知道,最后这句话,才是他今天早晨最想说的。

2


  西京大学学生食堂乱哄哄的,几条队伍蛇形状排开,前面不停有人插队,后面少不了有人大喊。喊归喊,没有用。于是后面的人也挤了上来,队伍很快乱成一团。尤其是卖扯面的窗口,更是人山人海。凤一飞一手端着一碗扯面,一手端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猫腰低头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饭桌上全是一颗颗脑袋,头发或长或短,一个个低着头,吃得正酣。凤一飞瞅了半天,终于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处发现了皇雨余。
  皇雨余人不醒目,衣服却很扎眼。还是那件大红色的外衣。在凤一飞的印象中,好像一年四季这件红衣服不离身。凤一飞常常开玩笑说皇雨余是“老虎下山一张皮”。也有好处,在人多处,尤其像学生食堂这样的地方,辨识度极高。凤一飞走过去,见皇雨余的饭碗里只有一个馒头,面前放着一个撕开口的“涪陵榨菜”。凤一飞尽量随意地把西红柿炒鸡蛋往皇雨余面前一放,笑着说,知道你又没买菜。
  又买多了?皇雨余笑了笑,我已经快吃完了。说着还扬了扬手里的半个馒頭。
  吃吧,凤一飞说,我有扯面呢。低头不再看皇雨余,哧溜哧溜地把一根面条吸进嘴里。扯面的师傅手艺不错,面扯得又薄又筋道,再加上韭菜炒豆腐和臊子肉,满碗都飘着酸辣香味。凤一飞吃得很慢,好像在品味粘在面条上的盐醋辣椒的味道。平时皇雨余都是推三阻四,今天看了面前的西红柿炒鸡蛋一眼,竟痛快地吃了起来。皇雨余一伸筷子,凤一飞突然感觉自己很饿很饿,再也不一根一根吃了,夹起两三根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凤一飞吃完,发现皇雨余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西红柿炒鸡蛋一点汤水也没剩下,凤一飞高兴地笑了。皇雨余端起凤一飞的碗,去水池洗了,走过来说,一会儿老地方见,有事和你商量。
  学校对面,是个公园。每次皇雨余有事,都约凤一飞到公园门口,却从未进去过。公园是古代的皇家园林,门票不算贵,却是皇雨余一个月的伙食费。有一次凤一飞和皇雨余绕着公园外面散步,凤一飞问皇雨余的理想是什么,皇雨余不假思索地说道,请你进一次公园。一张门票在凤一飞眼里不算什么,凤一飞几次买了票请皇雨余进去,都被皇雨余逼着退了票。就这样,大学三年多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去了,只有凤一飞和皇雨余没有去过。凤一飞一直想不通,既然皇雨余不想进去,为什么每次有事了都约自己去公园门口?凤一飞从小就知道皇雨余是个心劲很强的女孩,长大了更甚,皇雨余不主动说,他更不会主动问,多做少问是他这几年的经验。
  回到宿舍放下餐盒,凤一飞急急来到公园门口。出门的时候他特意换上球鞋,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做好了围绕公园转圈的准备。几年来,他和皇雨余到底绕了几圈,已经记不清楚了。现在凤一飞早已习惯了和皇雨余肩并肩走在公园围墙外,对凤一飞来说,哪儿有皇雨余哪儿就是公园。
  皇雨余今天比凤一飞来得早。凤一飞刚到,还没有来得及左顾右盼,两张门票从身后伸了过来,皇雨余那熟悉的体味沁入了鼻孔。凤一飞没有立即转身,他意识到今天不是一次简单的约会,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皇雨余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熟悉而又陌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肯定还是自己从小玩到大、青梅竹马的皇雨余,但却大不一样了。不一样到让凤一飞怀疑刚刚在学生食堂见过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皇雨余的辫子散开了,披在肩上。那件红色的外套也不见了,换成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更让凤一飞意外的是,她竟然破天荒地穿了一双高跟鞋。高跟鞋把整个人都托了起来,托出了气质,托出了惊艳,托出了高贵,当然,也托出了距离和陌生。凤一飞和皇雨引得周围的目光都聚拢过来,连路旁卖冰糖葫芦的老头也满眼惊讶。几年来,每次凤一飞和皇雨余见面,凤一飞都要送给皇雨余一个冰糖葫芦,一串冰糖葫芦可以让皇雨余围绕公园转一圈。今天凤一飞还没有来得及买,他想,穿着一身光鲜亮丽服饰的皇雨余现在还需不需要冰糖葫芦?凤一飞的神情正在皇雨余的预料之中,她捂着嘴“哧哧”地笑了。这一笑,让凤一飞觉得皇雨余仍然是家乡涝池里的小鸭子,而他,依然是光着屁股逗小鸭子玩的小飞哥哥。
  小飞哥,我们进去吧。皇雨余拽了拽凤一飞的胳膊。小飞哥哥变成小飞哥,是进了大学以后的事,今天听了,凤一飞却听出了隔阂。
  没有进来的时候,两人曾经无数次憧憬过里面的亭台楼阁、柳枝拂面、湖水荡漾。真的置身其中,皇雨余只看路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凤一飞能感觉到皇雨余的手指一直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他也没有了看景的心情,脚步更是迟缓起来。
  湖边柳树下,有一个联排座椅,凤一飞停住脚步,目光征询地看了看皇雨余。皇雨余没有说话,从包中拿出一张纸,仔细地擦了擦。两人坐了下来,一起看着湖心里的小船。小船上一对年轻的情侣一人拿一把桨,一个在船的左边划动,一个在船的右边用力。同心不同力,小船不听使唤,一直在湖心打转。两个人的笑声却不断地传过来,就像昔日公园围墙外面时不时发出的笑声。
  今天有事告诉我?最终还是凤一飞憋不住,问道。
  嗯。皇雨余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洗耳恭听。凤一飞佯装轻松地把僵直的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周雨辰来信了,皇雨余看了凤一飞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邀请我去南方,说那边机会多。
  什么时候的事?凤一飞问。
  有一个多月了,昨天又打来了电话。
  你想去?
  嗯,皇雨余点了点头。
  那你学业怎么办?
  毕业论文我已经写完了,后面基本上是等待毕业分配,皇雨余字斟句酌地说,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先过去看看。
  你爹同意吗?凤一飞又问。
  没敢说,皇雨余低下了头。
  如果我不想你去呢?凤一飞问。
  我想先过去看看。
  如果你爹也不想你去呢?
  我想先过去看看。   我问过老师了,咱们这一届可能统一分配到全民所有制企业,凤一飞只剩最后一棵稻草了,如果你不服从分配,会被取消统分资格的。
  我还是想过去看看,皇雨余站了起来,面对着凤一飞,满脸充满了期待,小飞哥,你能陪我一起过去看看吗?

3


  鸡进窝、狗不叫之后,凤老栓关上了大门。他知道,马上面临的是一场硬仗。人都说,养儿防老,能不能防住,关键在今晚。
  联合会议是在凤老栓家里举行的。不仅仅因为他家地方大,能坐得下。为了这次会议,凤老栓煞费苦心,先是说服东头老周装病,骗回了在南方打工的周雨辰。又使用激将法,促使皇拴柱召回了皇雨余。然后给凤一飞发了电报,说家里出大事了,速归。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留了个心眼,没说。以他对儿子的了解,儿子看到电报后,即使天塌下来,也会赶回来的。
  到目前为止,一切还在自己的掌控中。现在,凤一飞、皇雨余、周雨辰都坐在自己的屋里,满脑子的疑惑和不解,他后面要做的,就是如何瓦解他们的联盟。凤老栓在心中反复盘算过,应付这样的场面,东头老周肯定不行,要不儿子也不会放着铁饭碗不端,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给人家打工。皇拴柱更提不起来,脑袋反应慢不说,还经常自我感觉良好,逢人就吹嘘自己养了个听话的好闺女。没想到从小孝顺的女儿一旦倔起来,差点惊出他的眼球。让凤老栓更没想到而又愤愤不平的是,你倔你的,为什么非要拉着我的飞娃子?
  院门到屋里的距离不长,凤老栓却走了不短时间。每一步他都在心里掂量,到底先从谁下手?天空中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整个村子都睡着了,正是谈事的好时机。
  按照事先说好的,自己家的、皇拴柱家的、老周家的几个婆娘一人端了一个小板凳堵住了门口,他给她们的任务是,在事情没有谈妥之前,这些后辈一个也不许出门,除非从她们身上踏过去。
  凤老栓踱到门口,咳嗽了一声,几个婆娘让开一条缝,让凤老栓跨了进去。炕沿上,坐着东头老周和皇拴柱。皇拴柱在自己面前已经没有脸面了,此刻正把头快要缩到裤裆里。东头老周还有点架势,一边抽烟,一边斜睨着面前的几个后生。凤老栓走过去,往老周和皇拴柱中间一坐,所有的人都正了身子,眼巴巴地看著他,恨不能从他的嘴里掏出话来。
  凤老栓没有搭理眼前的几个后生,坐定后眼睛却移到了东头老周身上。老周被他看得心虚,收回了目光,使劲地吧嗒着嘴吸烟。也许是吸得太狠了,换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周大哥,你的身体轻松点没有?凤老栓问。
  周雨辰抢过去说,我爸没病,我带他去过医院了,大夫说的。
  大夫懂个屁,老周瞪着被烟呛红的眼睛说,我那是内伤。
  门口的三个婆娘闻言发出了笑声。在凤老栓的目光威压下,又一个个低了头,把笑声憋了回去。
  还有心情笑,外伤严不严重,一眼就能看出来。内伤才是大伤,到底有多重,只有自己知道。凤老栓说,周大哥是不是?
  老周低了头,脑袋捣蒜似地点着。
  凤老栓又把头转了过来,问皇拴柱,皇弟最近可好?
  这回轮到几个后生了,一个个笑出了声,就连皇雨余都笑得捂住了嘴。
  凤老栓的脸红了,他直接冲着皇雨余喊道,你爹在村里都抬不起头了,雨丫头你还有心思笑?
  皇雨余说,我爹干啥丢人事了?
  凤老栓说,自己的苦自己最清楚,让你爹自己说。
  皇拴柱不得不说话了,他握手成拳,不停地在自己的大腿上砸着,丢人啊丢人,丢死人了。辛辛苦苦养个丫头,长大了却不孝顺,好不容易出息了,偏偏要撇下爹娘不管,让全村人戳我的脊梁骨。
  因为家里穷,皇雨余从小表现得比同龄的孩子听话、懂事,是全村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她上大学的学费都是自己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挖车前草、柴胡等药材赚来的。有一次她听药铺的人说活蝎子最赚钱了,立即找了一个瓶子去了崖边。蝎子都在崖边的缝隙里,她手里捏着两个树枝翻遍了自己够得着的土崖缝,好几次被蝎子把手指蛰成了胡萝卜,她都没有放弃,硬是抓到了整整一大瓶的活蝎子。她之所以如此要强,就是为了不让爹娘为自己的学费发愁。看着爹捶胸顿足的样子,皇雨余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拉住皇拴柱的手说,爹,我去南方,就是为了多挣钱。咱们这边即使参加了工作,每个月最多也只有三百元的死工资。雨辰哥说了,像我们这样的大学生,在南方每个月最少能挣一千多。您和娘为我吃尽了苦,我想让您和娘不再每顿都吃玉米糁、高粱糕,我想让您和雨辰哥、小飞哥家一样,每顿都吃上白面条、白面馍……皇雨余说不下去了。
  皇雨余的眼泪把皇拴柱的拳头化成了手掌,皇拴柱用手轻轻地拍着皇雨余的胳膊,是爹没本事,我娃乖,我娃不哭。
  凤老栓也被感染了,雨丫头懂事,说出的话都让人心疼。雨丫头你放心,有我们一口白面,就有你爹娘半口。
  皇雨余见爹不再捶腿了,也抹了眼泪,爹,你就让我去吧,我一定凭我自己的努力让咱家过上好日子。
  皇拴柱也说出了心里话,他拍着女儿的手说,好娃啊,一个月有三百元,咱家的好日子就到了,那是多么大的钱啊。一个月赚一千,咱不是强盗,咱不能去抢钱啊。
  拴柱叔,不是抢,是真的,我现在一个月就有一千多,像皇雨余、凤一飞这样名校毕业的,去了肯定比我赚得多,别说一千多,两千也是有可能的。周雨辰接过话说道。
  东头老周是个不爱惹事的人,闻言大声叱道,你给我住嘴,看把你能的,你不说话能变成哑巴啊。老周看了凤老栓一眼,脱了脚上的皮鞋扬了扬,再胡说,小心我抽你。
  已经来不及了,凤老栓的脸色变得很凝重,他抓过老周的烟袋狠狠地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我说雨丫头多孝顺的女娃,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原来受了老周家崽娃子的鼓捣。
  凤老栓虽然及时做了补救和提醒,还是没有堵住凤一飞的嘴,我也想好了,我和雨妹一起去。
  事情终于到了失控的状态,凤一飞一说话,东头老周扭过了头,皇拴柱也低下了头。凤老栓甚至能看到老周和皇拴柱脸上露出的哂笑,他气呼呼地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去可以,走之前先把婚事办了。

4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太阳没有上班,天空乌云密布,感觉不到风的存在。凤凰岗上没有凤凰的踪迹,更难听到凤凰的叫声。倒是不远处的山脊上,几只麻雀为了只小虫子,在叽叽喳喳地争吵。
  这是古代的卷阿之地,周雨辰、凤一飞、皇雨余坐在山岗上,居高临下却又目光空洞地看着南边的周公庙。庙里香火鼎盛,仙气袅袅。三座宏伟的建筑由低而高,在绿色环绕下,仿佛缓缓地从几千年前来到了眼前,幻化成三个仙人,正在空中无声地凝望着他们。
  雨辰哥,你看到了谁?皇雨余首先打破了寂静。
  我在看周公旦,周雨辰说,那是我们的祖先。
  你呢?周雨辰反问皇雨余。
  我在看后稷。皇雨余脸色更加凝重了。
  小飞哥,你在看谁?过了一会儿,皇雨余又问凤一飞。
  我在看姜嫄娘娘,凤一飞说,你们看,姜嫄娘娘背子抱孙,情深义重。
  你们说,姜嫄娘娘、后稷和周公去过南方没有?皇雨余显然还在犹豫,语气幽幽的。
  凤一飞看了周雨辰一眼,周雨辰说,书上没有记载,应该没有去过。
  那就是说,我们走了一条我们祖先没有走过的路?皇雨余说,雨辰哥,你把南方说得那么好,南方到底有什么?
  周雨辰抬起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南方。南方的上空,虚无缥缈,如梦如幻,没有尽头。周雨辰说,南方有梦想。
  梦想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只是夜深人静时分在头脑中萦绕的东西,谁也没有说出过口。凤一飞现在听起来,就有点嘲讽的感觉。他斜睨了皇雨余一眼,那里有雨辰哥的梦想,有你什么啊?你为什么离爹别娘非要去?
  皇雨余一点儿也不掩饰,那里有财富。凡是去南方的人,都挣了大钱。
  我没有你们那么崇高和现实,凤一飞眼睛直直地看着皇雨余,我是为了皇雨余。雨妹去,我就去。
  周雨辰警告道,凤一飞你想好,别说我没有提醒你,真要去了,你和雨妹和我一样,再也不是公家人了。
  皇雨余也忧心忡忡的,小飞哥,怪我考虑不周,不该拉着你。你真走了,你爸不会放过我爹的。
  鳳一飞没有接话,三个人都沉默了。
  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身上,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皇雨余现在心里矛盾极了,她想让凤一飞陪她一起去,但南方只是周雨辰嘴里的南方,到底怎么样?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凤一飞是几代单传,真要跟自己去了,老栓伯恐怕会记恨自己一辈子。何况凤一飞已经为自己付出了很多。为了她,全校成绩第一的他竟然高考失利,留了一级,为的就是和自己同一年考同一所学校。皇雨余看着雨雾中的周公庙,突然豁然开朗了。老栓伯最迷信姜嫄娘娘了,还是把一切都交给姜嫄娘娘吧。
  皇雨余说,小飞哥,你再想想?
  不用想,你去我就去。凤一飞说。
  老栓伯的态度很坚决,咱们恐怕说服不了他。
  我不管。凤一飞豁出去了。
  斗气不解决问题,皇雨余说,咱们一起去问问姜嫄娘娘,姜嫄娘娘不让去,你就别去了。姜嫄娘娘让去,老栓伯也不好说什么。
  凤一飞和周雨辰想,这可能是目前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了。皇雨余见两人没意见,一起下了凤凰山,往周公庙而来。虽然不是庙会,里面人却不少。三个人躲躲闪闪,生怕遇见熟人,暴露了他们大学生的身份。周公殿是正殿,里面人不多。姜嫄娘娘的殿在周公殿后面,门前却排满了人。大多是问婚姻或求子的,也有牵着羊、拿着糕点前来还愿的。三个人好不容易进了殿,凤一飞跪了下去,周雨辰、皇雨余站在身后挡住后面人的目光。小的时候,凤一飞经常跟着父母前来求签,尤其是上了高中以后,每年都要来好几次。对庙里的规矩很熟悉,凤一飞把自己的想法在姜嫄娘娘神像前默念了一遍,然后拿起神案上的签筒摇了起来。凤一飞是闭着眼睛摇的,刚摇了几下,一支签掉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皇雨余已经把签拿在了手里。三个人走到偏殿,凤一飞急急地问,上签还是下签?皇雨余说,中签。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看到上面写着:
  第十四签  中签
  宛如仙鹤出凡笼 脱得凡笼路路通
  南北东西无阻隔 任君直上九霄宫
  皇雨余见状笑了,这么好的签语,应该是上签啊?
  凤一飞和周雨辰也觉得好,但到底好在哪里,却说不清楚。有一句的意思很明确,就是“南北东西无阻隔”,也就是说,不但南方可以去,东方、西方、北方也可以去。三个人看着不过瘾,四处乱瞅,旁边果然坐着一个老道,面前的桌子上立着一个木牌,上书“解签”二字。道人眼睛是闭着的,三人走过去的时候也没有睁开。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道人开口问道,多少签?凤一飞说,第十四签。道人略一沉思,直接说出了签语。在三人暗暗惊奇之际,道人又加了一句,此卦仙鹤离笼之象,凡事先凶后吉也。
  凤一飞刚要开口,皇雨余已经问道,道长,怎么还有“凶”啊?您能不能说详细点。
  道人说,“凶”也可以理解为“难”,先难后易,先凶后吉。
  再问,道人没有听见似的,不再开口了。
  皇雨余还是不放心,对凤一飞说,卦签又不能拿走,回去怎么跟老栓伯说啊,他能相信吗?
  老道闻言睁开了眼睛,如果几位香客能添点灯油,贫道可以把卦象手写一份为凭。
  凤一飞急忙拿出两块钱,放在了桌子上。老道拿出一张黄纸,连同卦象和解语都写了下来。三人谢过道人走出姜嫄娘娘殿,见刚才的雨滴已经变成了雨线,雨雾和香火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在周公庙上空缠缠绕绕、缥缥缈缈,使得整个庙宇愈加庄严、肃穆、神秘。只是,刚才还在庙内的众多游客突然间消失了一样,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三人站在屋檐下,欲走不得。
  凤一飞说,雨要一直下,怎么办?
  皇雨余说,神仙显灵了,先难后易。
  玩笑归玩笑,雨太大了,还是走不了。皇雨余打了个哆嗦,不但冷,快一天没吃东西了,也有点饿了。大手大脚的,皇雨余不禁埋怨凤一飞,一碗素面才八分钱,一碗臊子面也才一毛二分钱,你倒好,一下子给了两块钱。   一直沒有说话的周雨辰对皇雨余说,赶快去南方吧。到了南方,你就觉得这点钱不是钱了。
  三个人同时向南边望去,天空雨蒙蒙的,雨线挡住了视线,除了雨水,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5


  麦子收完,玉米种子入了土,剩下的就是晒麦了。如割麦一样,晒麦的时候需要太阳。太阳越大越红,天气越热,麦粒越容易晒干。好在老天爷很给面子,一连半个月,每天六点刚过,太阳准时从东边露出笑脸。凤老栓等场上湿气散了,把麦粒在晒场上摊匀推薄,然后在场边的树荫下坐下,看着阳光中的麦粒自言自语,老天爷是把面子给足了,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儿子却让自己在村人面前没了面子。凤老栓有一百个阻止儿子南下的法子,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儿子竟然搬出了姜嫄娘娘。多少年了,还是在他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带着他去周公庙,凡是姜嫄娘娘说的话,他就没有不从过。不是不敢,而是连不从的想法压根也没有过。不仅仅是自己,村里哪户人家没有被姜嫄娘娘指点过?!在姜嫄娘娘面前,自己还要什么面子?凤老栓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走了,他不能说半个不字。
  南方对凤老栓来说,还没有种到地里的庄稼熟悉。在北方农村,不是看谁的权利有多大,而是看谁的庄稼活儿好。一旦成了把式,说话就有分量,在村人心里就有权威,出门就受尊重,有面子。同样一块地,放在把式和非把式的手里,产量大不一样。比如皇拴柱,田地和自己的地就差一个犁沟,收成却比自己差了三成。每年节气一到,下种的时候,凤老栓抓一把用犁铧翻出来的泥土一看,再用手一捏,对明年的产量心里已有了大概。为什么会这样呢?凤老栓想,因为他对土地熟悉,了解土地的一切。南方是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清楚,甚至连南方在哪儿都不知道。按照他做事的原则,没有把握的事不做。南方在他心里,好比水中插秧,在电影上见过,自己却没有做过,太没有把握了。
  飞娃子去南方,就是最没有把握的事,但他却控制不了。凤老栓很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不但不喜欢,而且很害怕。他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儿子走了,可能不会回来了。真要这样,即使再有出息,真的上了九霄宫,又有什么用呢?
  正胡思乱想着,皇拴柱晾完麦子走了过来。凤老栓看了皇拴柱的麦子一眼,不禁感叹道,多好的土地,被糟蹋成这样?自己的麦子在阳光中金灿灿的,像一粒粒金子一样圆润、饱满;而皇拴柱的麦子不仅少得可怜,而且瘪蔫黑廋,在太阳底下竟有一种不忍目睹的感觉。凤老栓想不通,就是这样一个披着农民的皮连庄稼也务不好的人怎么生出了那么一个有主见的女儿。不但自己有主意,只用了一句话,就把从小为自己赢得无数面子的儿子拐跑了。
  皇拴柱汗津津地坐在了自己身边,一边用衣襟擦汗,一边还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瘪瘪的麦粒。凤老栓本想恶心皇拴柱几句,又一想,也不能全怪皇拴柱,要怪只能怪东头老周。如果东头老周的儿子不鼓捣雨丫头,雨丫头也就不会勾走飞娃子。冤有头债有主,何况在他心里,早把雨丫头视为自己的儿媳妇了。雨丫头这个女娃,凤老栓从小就喜欢,不仅仅因为她乖巧、懂事、孝顺,模样长得也好,像年画上的电影演员一样。当他凤老栓的儿媳妇,一样也不能差。这样一想,以后和皇拴柱结成儿女亲家,早晚是一家人,应该一致对外。
  凤老栓坐不住了,对皇拴柱说,咱们到东头走一趟?
  不看麦子了,皇拴柱说,要赶麻雀呢?
  麻雀能吃几颗,凤老栓不满地说,不想知道孩子们在南方到底怎么样了?
  皇拴柱一时在心里没有掂量出孩子和麦子孰轻孰重,赖在阴凉地不动弹。凤老栓一急,抬脚在皇拴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亏了那么好的雨丫头了,一点儿也不关心?皇拴柱只能站起来,跟在凤老栓后面,沿着水渠边向东而去。
  渭河平原上,到处是一副丰收的景象。动手早,已经种上玉米的田地,散发出油灿灿的泥土香;没有收割的小麦,则在微风中摇曳出金灿灿的光芒。“八百里秦川”名不虚传,这么好的土地、这么好的地方,南方有吗?凤老栓带着皇拴柱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东面的田地边。
  东头老周正在收割田地里的麦子,却连镰刀也没有带。他坐在地头的树荫下,美美地抽着旱烟。太阳底下,一辆手扶拖拉机改装成的收割机正在忙活着。看样子老周真是发了,收割机割一亩麦子要两斗小麦呢。凤老栓撇了撇嘴,说道,有钱了也不是这样个花法,你知道不知道,机器容易打伤麦粒?
  老周回头笑着说,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雨,收割机快,人也轻松。
  听说前两天你又在村东头卖派(炫耀),雨辰娃又给你寄钱了?
  老周听了,站了起来,咋能叫卖派嘛,一下子寄了伍佰元,要不,咋能叫了个收割机?
  皇拴柱眼睛都红了,这么说,南方真和银行一样?
  南方富裕,老周笑哈哈地说,辰娃子说,只要有本事,到处都是钱。
  凤老栓不理老周,冲着皇拴柱说,雨丫头也去了,给你寄钱了吗?
  皇拴柱嘿嘿笑了,用手挠着头说,没有收到。
  飞娃子也没给我寄,凤老栓白了皇拴柱一眼,才继续问老周,你详细说说,南方除了钱,还有啥?
  老周在鞋底磕了磕烟嘴,又装上了一锅旱烟,点燃,才慢悠悠地说,多了去了。比如,南方人很少吃面,都吃大米。老周看着皇拴柱,你说说,你爱吃面还是爱吃大米?
  皇拴柱头点得鸡啄食一般,大米,大米比面金贵。
  凤老栓实在忍不住了,又抬脚踢在了皇拴柱的屁股上,虽然冲着皇拴柱,其实是说给老周听的,没文化,真可怕,在小麦、玉米、水稻等农作物中,只有小麦经历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其他作物,大多经历夏秋或冬春两季,你说是小麦好,还是大米好?
  两个人在一起,踢就踢了,反正也习惯了。现在有东头老周在,皇拴柱也是要面子的。他咬了咬牙,说道,我丫头常说,物以稀为贵。大米少,就是金贵。味道就是比小麦面好。
  皇拴柱冲自己一急,凤老栓反而冷静了,不能让老周看笑话,但皇拴柱出现的思想苗头得压下去。凤老栓似笑非笑地看着皇拴柱,你咋知道大米好吃,你吃过吗?   皇拴柱低了頭,再也不说话了。
  老周看了看皇拴柱,表情突然变得很诚恳,我不知道拴住兄弟没有吃过,我家有,晌午到我家端一碗,吃一吃不就知道了。
  凤老栓没有乱方寸,他拽了一下皇拴柱的胳膊,不怕麻雀祸害麦粒了?大米谁家没有?回去看麦,今天中午就到家里去吃大米饭。
  凤老栓没有再理东头老周,拉着皇拴柱气呼呼地离开了。

6


  那年是九岁,还是十一岁,凤老栓记不清楚了,父亲带着他们到秦岭的主峰太白山采药。父亲像一个逢山开路的英雄,专找一些没有路的山坡行走。父亲说,只有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才能挖到别人挖不到的药材。凤老栓骄傲地踩着父亲的脚印,让十岁左右的身躯活生生地在山坡上踏出一条新路。凤老栓一边向上攀登一边还不忘回头向下俯瞰,总能看见东头老周和皇拴柱狼狈不堪、越拉越远的身影。在他们三人中,东头老周年龄最大,皇拴柱最小,自己居中,只有自己紧紧跟上了父亲的脚步。凤老栓后来不往下看了,他一边看着前面父亲宽阔的脊背,一边伸手向头顶的白云打着招呼。凤老栓想,自己再长高一点,手就能抓一把白云带回家了。在太白山上的山坡上,父亲告诉他们:秦岭山脉是国家的南北分界线。秦岭以南、山的那边,就是南方。南方到底什么样?他们没有爬到山顶,没看见。没看见就不能乱说。凤老栓记得东头老周和皇拴柱当时除了擦汗,就是不停地喘气,只有自己问道,南方好还是北方好?父亲也没有去过南方,语气却很坚定,南方哪有咱们这儿好。我们这个地方自古人称八百里秦川,位置优越,风调雨顺。八国联军没有来过,日本鬼子想来也没有来成。站在秦岭半山腰的父亲自信满满,你们要不信,长大了去南方看看就知道了。南方从那时起就成了心里的一个谜,而秦岭,也成了立在心中的一座山。
  而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这座山从来没有跨越过,也没想过要跨过去。不仅自己,老周和皇拴柱也一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父母在不远游,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是他们从小长在心里的另一座山,这座山比秦岭山还高。几十年过去了,南方在他们心中仍然是一个谜。如今日子比原来好过多了,周雨辰、凤一飞、皇雨余这些后辈们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一抬脚竟然跨过了两座大山。长眠在周公庙的先人们冷眼看着呢。
  凤老栓、东头老周、皇拴柱站在秦岭山巅的北面,天空雪花飞舞,四周一片煞白,偶尔还有野兽的叫声传来。凤老栓觉得自己像一个古代决战的侠客,屹立山巅,放眼怒视;周雨辰、凤一飞、皇雨余三个初生牛犊不甘示弱,相向而立,冷眼相对。凤老栓极力向他们身后看去,想知道背后吸引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时值深夜,南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说,南方到底有什么,凤老栓以手为剑,怒气冲冲地喊道,作为西岐后人,为什么你们非要离家出走?
  周雨辰说,南方有梦。
  皇雨余说,南方有财。
  凤一飞说,南方有情。
  凤老栓满脸不屑,继续质问,梦里有家吗?钱能买来孝顺吗?情里还有爹娘吗?
  三个后辈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凤老栓乘胜追击,连什么是立身之本都不知道,就要远离家乡,抛弃仁义,不要爹娘,你们还是礼仪之邦的后人吗?
  三个后辈都低了头,满脸愧疚。
  关键时刻,站在身边的东头老周突然调转枪头,冲自己冷笑道,别整那些虚头巴脑没用的东西,现在什么年代了?国家都讲改革开放,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南方是什么?南方是银行。让他们这些敢于走出家门的娃娃们依靠自己的能力发家致富。
  西瓜果然先从里面烂,但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出一个叛徒也属正常。凤老栓扭头看了一眼皇拴柱,竟然看到皇拴柱也在频频点头。凤老栓抬腿,一脚踢在了皇拴柱的屁股上,才勉强压住了阵脚,堵住了皇拴柱蠢蠢欲动的臭嘴。
  如果南方是银行,那你儿子就是强盗,把银行的钱都抢到自己家了。凤老栓忍无可忍,警告道,银行的钱是国家的,也是你们随便就敢伸手的,你告诉辰娃子,如果再不悬崖勒马,早晚要蹲监狱。
  欺老不欺小,骂自己可以,不能咒儿子。东头老周立时冲着自己攥起了拳头,但也只是吹胡子瞪眼地在空中砸了一拳,又松开了。到底是西岐后人,崇文不尚武。
  你说,凤老栓止住东头老周的嚣张气焰,见好就收,期待的目光投在皇拴柱身上,你说,南方有什么?
  南方有希望。皇拴柱看见凤老栓的眼睛里有了不屑,急忙补充道,是我闺女说的。
  雨丫头是大学生,你是吗?凤老栓又抬了抬脚,说你自己的话。
  是你让我说的,要我说,南方是大瓦房,是白面馒头,是又宽又厚又白的油泼扯面。皇拴柱挠挠头,不管不顾了,南方还是香喷喷的大米饭。
  皇拴柱临阵倒戈,防线最终还是崩溃了,凤老栓无奈地看着皇拴柱,在心里哀叹道,世道真的变了,一切都向钱看了。难道为了钱,真的可以忘记祖宗的遗训,不要家乡,不顾亲情?凤老栓像一个丢盔卸甲战败了的剑客低下了头,双腿一屈蹲在了秦岭山巅上。
  从小跟在凤老栓屁股后面的皇拴柱还是第一次看见凤老栓脆弱的一面,如果凤老栓还是像以前一样抬起自己的脚,皇拴柱准备和他死磕到底了。但他没想到凤老栓听了自己的话,竟然不再瞪眼、发火,甚至连看自己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这让皇拴柱既意外又难受。无意中,他又瞥见了东头老周居高临下而又得意的目光,皇拴柱一下子惊醒了,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皇拴柱又成了原来的皇拴柱,他放弃了自己的立场,蹲在凤老栓身旁,讨好似的说,老栓哥,我们胡说八道哩,您给我们说说,南方到底是啥样?
  骗子,凤老栓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南方是骗子,我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女,都被骗走了。
  凤老栓是冲着东头老周说的,这句话,他已经憋了很久,不吐不快。其实,南方到底是什么?他到现在也没闹明白,在他眼里和心中,南方就是周雨辰,周雨辰就是南方。
  东头老周五十出头了,但出头的不仅仅是年龄,他头顶的毛发早已掉光,头皮提前露了出来,光亮而油腻,真正属于聪明绝顶的那类人。他自然听出了凤老栓话中的意思,作为周姓最正宗的传人,他说了一句很哲理、很符合身份的话,其实,南方是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们在南方能成为什么。   秦岭山巅突然刮起了大风,和风声一起钻入耳内的,还有一阵阵掌声。掌声既刺耳又热烈,还很持久。制造这阵掌声的,是站在对面的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
  这阵掌声重新激起了凤老栓的斗志,凤老栓刚要怼他们几句,眼睛一睁,醒了,屋子里静静的,一点儿光亮也没有。南方到底是什么?现实中解决不了的事在梦中也没有解决,陷入黑暗中的凤老栓只能对着屋顶重重地叹了口气。

7


  玉米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了,宽大的绿叶无视自己的存在,自由地绽放、伸展身姿,微风吹来,飒飒作响,好像在嘲笑站在地头的自己。皇拴柱看着看着,觉得玉米叶子变成了东头老周的目光。老周凭什么用不屑的目光看自己?皇拴柱想不通。凤老栓的目光他已经习惯了,东头老周却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斜他,凭什么?他不愿意承认这种屈辱来源于自己的宝贵闺女。从小到大,雨丫头一直是自己的骄傲。以前,他在村里一直是低头走路,自从雨丫头越长越懂事之后,他就直起了腰杆。就是这么一个为自己长脸的闺女,怎么凭着秃老周儿子的一顿胡说八道而远走他乡呢?南方再好也是他乡,没有爹娘。雨丫头可是最孝顺的。
  皇拴柱越想气越不顺,抬脚踢了玉米一下,看着玉米株抖落了一下身子又立得直挺挺的,牛皮得像东头老周。皇拴柱不解气,又起脚踹了一下。
  你也是个庄稼人,怎么能拿庄稼出气呢?
  皇拴柱回过头,看见东头老周站在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他。
  皇拴柱说,咋,我还不能踢玉米了?说着又抬脚踢了一下。
  能踢,但这里的玉米不能踢,东头老周依然笑嘻嘻的,要踢到你家地头去,这是我家的地。
  皇拴柱脸红了,好在他本身长得瘦小,脸庞又黑,自己觉得有点烫,别人看不出来。心里,他还是觉得洋相出大了,就像闺女被周雨辰勾走了,雨丫头还落下个心甘情愿的名声。怎么想也不划算,但心里的气又出不出来。面对老周,皇拴柱底气慢慢开始泄了。东头老周虽然和自己一般高,但身形却能分出两个自己。面黄肌瘦、两腮无肉和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没有可比性。惹不起就躲,皇拴柱准备脚底抹油开溜,刚要转身,被老周拉住了衣袖。
  咋,踢了你家几株玉米,没完了?皇拴柱利用最后的底气说,要不,你到我家地里去踏倒几株。
  东头老周笑了,满脸的横肉直往耳朵后面扯,想挣钱不?老周根本没提玉米的事。
  皇拴柱不上当,挣脱了一下没挣脱掉,只得看着老周。
  东头老周说,去我家干活,一天管三顿饭:早上臊子面、中午油泼扯面、晚上油饼拌汤,另外再加两块钱工钱。老周说完,才松开了手。
  皇拴柱眼睛眨巴了一下,又眨巴了一下,这可是过年也吃不上的稀罕饭,何况每天还有两元钱。现在是农闲时节,每天不干活,还要浪费粮食,少吃一顿就饿得慌。皇拴柱努力稳住身体,他不说话,他首先要搞清楚,东头老周是在吹牛炫耀,还是实话真说?
  是真的,不骗你,东头老周哈哈大笑,我要盖楼房,村子里第一栋楼房,上下两层,一砖到底。上午已经开工了,全村的壮劳力都去了,就差你了。
  东头老周说话的时候,皇拴柱一直看着老周家绿油油的玉米叶子。老周说完后,皇拴柱看见玉米叶子都震得抖动了起来。无风而动。要是不忙了,中午去家吃油泼扯面,下午开始干活,工钱算一天。东头老周说完,转身走了。皇拴柱一直目送老周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嘴里才喃喃说道,乖乖,要盖楼了,那得多少钱啊。难道让栓哥给说着了,真抢银行了?
  皇拴柱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了看地里牛气哄哄的玉米株,走过去踢了一脚,觉得不解气,又踢了一脚,两只手抄在袖筒里,才离开了。
  回到家,皇拴柱没有进屋,他站在自家的土坯墙下,听着隔壁的动静。正好凤老栓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去镇上赶个集,买点肉和胡蘿卜,晚上腩臊子。皇拴柱听见凤老栓的脚步声出了院门,估摸着走远了,才把头伸出了院外,凤老栓的影子已看不见了。皇拴柱想,买个肉有什么牛气的,那么大声,说给谁听呢?人家东头都要盖楼房了!
  皇拴柱看着自家低矮的土坯房,这还是爹娘留下来的。爹娘不但留给自己两间破房,还给这个家留下了穷根。一直到现在,别人家都盖新房了,最不行的也把旧房翻新了,只有自己家,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在村里活人,一看住,二看吃,农村人一般不太讲究穿。谁家屋檐高,谁家常有油、肉的香味飘出,那谁家的烟囱烟就冒得高,谁家的人走出去在街道上腰杆也挺得直。皇拴柱原来的底气是一句老话,穷不过三代,到了雨丫头,正好三辈人了。随着闺女考上大学,皇拴柱觉得自家翻身的日子快到了。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最终还是跟在了人家后面。这可能就是自己的命,人不服命不行。皇拴柱决定先去东头看看,看看再说。
  平常农闲时节,街道两边的人就更多了,反正闲着没事,男男女女就坐在门口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蛋、扯闲蛋。早上出门的时候,皇拴柱觉得很奇怪,门口除了几个上了年龄的老人,没有一个年富力强的。当时他还以为都到地里看庄稼去了,结果到了地里,除了庄稼,就是不见一个人。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省得走一路还得不停地打招呼。要有多嘴地问一声“哪儿去”,自己还真不好回答。皇拴柱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挺直腰杆走着,两旁稀稀拉拉的杨树也没有他的腰杆直。皇拴柱还没有过足瘾,老周家已到了。准确地说,他还没有走到老周家门口,一阵嘈杂的声音就传进了耳内。仔细辨了,全是熟悉的男声女声。难怪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全都跑到这儿来了。
  皇拴柱趁着门口没人,又往老周家靠近了一点。眼见为实,现在他已经确定老周没有吹牛,门口码得整整齐齐的青砖和楼板说明了一切。乖乖,老周真要盖楼了,两层,连房梁都不要了,直接用的钢筋水泥楼板,真的一砖到底。这可是村里头一份。想当初凤老栓在村里第一个盖起三间敞亮的大瓦房时,头昂得恨不能后脑勺和脖子亲个嘴。哪像老周,不吭不哈干了这么一件大事。看来,街道上以后要看东头老周的背影了。   不是皇拴柱想闻,而是那肉香味一点儿也不地道,直往人鼻孔里钻。怎么能那么香呢?皇拴柱感觉嘴里溢满了口水,正要咽下去,恰好老周走了出来,皇拴柱装作没看见,顺嘴把口水变成唾沫吐了出去。
  东头老周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厚模样,看见皇拴柱,高声喊道,拴住兄弟,就等你了,快进来。
  几乎所有干活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场地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也许几秒,也许十几秒,才有人说道,拴柱,没想到你会来?
  刚才的短暂诧异和这一声疑问,使皇拴柱清醒了。他想起来自己和凤老栓早晚是儿女亲家,以后还要相处,钱亲不如情近。于是,皇拴柱笑了笑,也大声回应道,我来找栓哥,有急事,栓哥凤老栓在吗?
  没有人回答。
  皇拴柱继续大声说,没在啊,没在我到别处找找。
  皇拴柱甩了一下袖子,回头走了。脚步杠杠的。

8


  凤老栓急急忙忙赶到镇上,一咬牙买了五斤上好的五花肉,拎在手上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赶。镇上离村子十多里路,慢了进村时天就黑了。凤老栓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太阳落山时进了村。按惯例,正是村子里晚上喝汤的时间。渭河平原上,都把晚饭称为喝汤。喝汤时,人们习惯端一个碗,蹲在家门口吃。今天怪了,每家每户好像推迟了吃饭的时间,难道是自己回来早了?街道两旁除了端着碗的几个老头,想看见的一个也没有。凤老栓大声地和每个蹲在门口的人打着招呼,由于太热情了,拎在手里的猪肉不停在屁股以下膝盖以上大幅度地荡着秋千。人们习惯性地回应一声,又都把头埋在了碗里。这让凤老栓很失望,他希望有人问他一声去哪儿了,哪怕只有一个人问,全村的人也都知道他去镇上赶集了。不只赶集了,还买了肉、上好的五花肉。凤老栓不甘心,他放慢脚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恨不能把脚下踏出一个又一个脚窝。他几乎能听到玉米糁子吸进喉咙的响声,就是没有一个人主动搭腔。长长的街道上只有自己孤寂而又热情的问候声和自己有意制造出来的脚步声,还有树底下几只正在觅食的麻雀的喳喳声。离家门口越来越近,凤老栓回头看了一眼街道,好像做了一场梦,似乎他没有从这儿经过。
  所幸皇拴柱正好走出家门,站在门口看着他。
  拴柱兄弟,凤老栓大声说,看我从镇上买回什么了。他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五花肉。
  皇拴柱的声音淡淡的,回来了?
  回来了,凤老栓大声说,走,进家,晚上腩臊子吃臊子面。
  猪肉放在了厨房的案板上,家里的去忙了,凤老栓和皇拴柱坐在了屋里,你看我一眼,我又看你一眼,一时竟然没话。凤老栓从柜子里取出“金丝猴”香烟,递给了皇拴柱一支。凤老栓自己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皇拴柱舍不得抽,放在鼻孔下不停地吮吸。
  凤老栓白了皇拴柱一眼,抽吧,抽完了还有。
  皇拴柱平时都用旧报纸卷烟叶子,这么好的烟还是第一次抽。听了凤老栓的话,皇拴柱更觉得今天没去老周家干活无比正确。他划燃了一根火柴慢慢地点燃,美美地抽了一口,觉得整个身体都舒坦了。
  凤老栓张开口,一股烟柱直直地喷了出来,你怎么没去?
  皇拴柱把烟在口腔中含了一会,才从鼻孔慢慢地放了出来,去哪儿?
  东头,凤老栓说,东头不是去地里找你了吗?
  皇拴柱这才知道,和老周在地头并不是偶遇。皇拴柱说,去了。
  去了?凤老栓有些疑惑。
  去了,皇拴柱又抽了一口烟,这回让烟横冲直撞地喷了出来,看你不在,又回来了。
  当真?
  当真!
  凤老栓又扔给皇拴柱一支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南方是不是真像周家小子说的,到处都是钱?
  说实话,我也觉得是。
  那为什么只有他家小子赚了钱,飞娃子和雨丫头没有赚呢?凤老栓问,雨丫头邮钱回来没?
  沒。
  飞娃子也没有。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快立秋了,天有点凉了。凤老栓闭上了屋门,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会不会周家小子真抢了银行?
  这可是犯法的事,皇拴柱说,不敢乱说。
  虽说周家老子张狂了点,但周家小子看着老实,不像抢银行的人,凤老栓自己否定了自己,雨丫头有没有在信中给你说过南方到底是啥样?
  说了,但和没说一样,皇拴柱说,只说自己在南方一切都好,让我和她娘不要操心。
  还有吗?凤老栓忘记了抽烟,盯着皇拴柱问。
  还有就是让我们保重身体,她赚了钱会回来的。
  那就是还没有赚到,便宜东头那小子了。凤老栓又把烟塞进嘴里,不过比飞娃子懂事多了,兔崽子走了一年多了,连个字腿腿也没有。
  猪肉的香味飘了过来,比“金丝猴”香烟的香味还要香。皇拴柱往门外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着,香味却一股一股往里涌。凤老栓此刻的心情明显地不在猪肉上,他慢慢地吐出一口烟,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烟雾在空中变幻、飘动,好像要在这虚无缥缈的烟雾中寻找南方。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只是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一直到夜色充满了房间。凤老栓站了起来,说道,天黑了,我们去东头看看?
  皇拴柱不动,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得弄清楚,看看周家小子到底赚了多少钱?我们两个孩子是不是受骗了?还有,还有就是为什么三个都去了,只有他们家赚钱了?
  夜幕就是好,能让别人看不见你。街道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两个人走在走了几十年的土地上,第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灯火把村东头的半边天都照亮了,热闹了一天的老周家现在也安静了,除了电灯泡的亮光,大门已经关上了,门口连一个人也没有。凤老栓走过去,手在楼板上抚摸着。原来,他曾在镇上的楼板厂干过活,他一直以为,这是给城里人盖房用的,没想到,村里有人已经用上了,而且不是自己家。凤老栓摸了一会儿楼板,又拿起一块青砖在手里摩挲。镇上的砖瓦厂他也干过,如今,自己还住在土坯盖成的瓦房里,而老周……   凤老栓久久地看着老周家的院门,他知道,不到半个月,也许只要一周,这里将会耸立起一座新的建筑,它将超过自家的房屋,成为村里最高的地方。凤老栓低了头,两只手交叉在身后,不发一言地往回走了。
  皇拴柱在后面耸了耸鼻子,心里暗暗惊叹,凤老栓家的猪肉只香了自己一家人,而老周家飘荡起来的香味,实实地香了半个村。

9


  也许是面扯得太厚,又或者是臊子肉吃得太多,第二天早晨,凤老栓躺在炕上起不来了。结婚二十多年,凤老栓第一次赖在炕上不起,老婆吓坏了,急忙去隔壁找了皇拴柱,两人拉着架子车,把凤老栓拉到镇上的卫生院,又拉到县里的大医院。不管是镇上的卫生员,还是县医院的大夫仔细检查之后,都说凤老栓没有病,但凤老栓就是觉得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一句话不说,只想睡觉。老婆知道凤老栓不是没病装病的人,家里的一切都是他起早贪黑、风里雨里换来的。凤老栓一躺倒,三间大瓦房没有了顶梁柱。医院不收,老婆只能拿着热毛巾不停地在凤老栓的脸上擦。看着凤老栓闭着眼睛没反应,老婆又拿了凉毛巾在额头上敷。凉热不见效,老婆只好拿食诱。家里有一袋精面粉,磨面的时候是去了麸皮的,每年儿子回家的时候才拿出来。老婆把面条擀得像纸一样薄,里面还卧了一个荷包蛋,上面飘着蒜苗花,端到凤老栓的嘴边。老婆把碗里飘起来的香气都用手扇进了凤老栓的鼻孔,凤老栓还是闭着眼睛合拢嘴巴,一动也不动。老婆实在没有办法了,肩头一耸又一耸,终于忍不住哭了。那是一种绝望的哭泣,既压抑又悲痛。压抑住了声音,泪水却在脸上恣意流淌。
  两天过去了,老婆知道哭解决不了问题,她从炕头站起来,用袖子擦干眼泪,一路小跑十余里从周公庙的香案上求回了几小包香灰,先是偷偷地在饭菜里放了一些,凤老栓没有吃;老婆又悄悄地倒入喝水的杯子里,凤老栓也没有喝。村里的老人都在背后嘀咕,人一旦不吃不喝,就离老去不远了。又不能说明,只是提醒她赶快给儿子发电报。家里却连儿子的地址也没有,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老婆只能看着炕上的凤老栓,在屋子里团团乱转,以泪洗面。皇拴柱在旁边看得揪心,偷偷地给皇雨余发了电报,让她无论如何通知凤一飞赶快回家。
  几天以后,东头老周楼房完工了,鞭炮声响个不停,刺鼻的硝烟味弥漫了整个村子上空。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欢闹声和鞭炮声混杂在一起,这可是全村第一座楼房。在村人眼中,楼房一直和城里人联系在一起,农民住上楼房是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这座象征性极强的建筑给世世代代在土地里刨食的农村人心中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和无限的想象,更给予了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
  更让人们惊喜的是,周雨辰在这天赶了回来。这次回来,周雨辰已经不像村子里走出去的人。他的头发留得很长,还打着卷,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衬衣,腿上穿着一条把屁股裹得圆圆的喇叭裤,那喇叭口比腰围还大,走动起来两条腿活像两把扫帚。更让村里人大开眼界的是偶尔从裤口下面露出来的两只皮鞋,尖得活像村里裹脚老太太的脚尖。这么尖的皮鞋,辰娃子的脚是怎么塞进去的,莫非去了南方,也缠起了脚?
  周雨辰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了一个洋女人。那女的长发披肩,黑眼圈、红嘴唇,全身上下一身皮衣,脚上还穿着一双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国民党女特务的长筒靴。两个人并排走在村子里凸凹不平的土路上,怪异、扎眼,却也着实新鲜、好看。
  毕竟是村子里长大的,周雨辰穿着变了,人却没变,一进村口,大爷、大妈、伯、叔、婶、哥、嫂喊个不停。走在他身边的洋女人嘴里更是抹了蜜,满脸笑容地也跟着周雨辰叫个不停。两人已经走过去了,长辈们也都答应过了,才有人恍然大悟地喊道,辰娃子身边的那个女人不是皇拴柱的闺女雨丫头吗?人们不由得捶胸顿足,南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把好好的一个女娃娃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的,是周雨辰和皇雨余从南方回来了。南方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活生生地把村里的人变得没有一点儿家乡味了。两个人走到周雨辰家门口,周雨辰说,进去坐坐?皇雨余一笑,不了,我得赶紧去老栓伯家,他肯定急坏了。
  周雨辰踩着满地的纸屑向家走去,早有人通知了老周,老周大声喊着又点燃了一挂一千头的炮仗,村子里的硝烟味更浓了。
  皇雨余走到家门口,犹豫了一下,先进了凤老栓的家。老栓伯到底怎么了?他可是村里干不死的一头老黄牛啊。皇雨余平复了一下心情,用手挑开了门帘,屋子里很暗,一股异味迎面扑了过来。皇雨余看到凤一飞的母亲站在地上,而他的父亲皇拴柱坐在炕沿上,炕上的被子下,裹着一个人,无疑就是老栓伯了。父亲和婶子两眼直直地看着她,都没有说话。皇雨余看见父亲更黑更瘦了,她心痛地叫了一声,爹。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皇拴柱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还是没敢答应。被子下面的凤老栓却动了,好多天没动了,凤老栓一动起来就掀翻了被子,从炕上坐了起来,雨丫头,雨丫头回来了。凤老栓看见皇雨余,一下子竟然泪如雨下,雨丫头,你终于回来了。皇拴柱更是从炕沿上蹦了下来,他伸出自己又黑又瘦的手,看了看皇雨余,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像电影里面的人是自己的女儿,他把手又缩了回去。皇雨余拉住父亲的手,眼睛也湿润了。凤老栓的老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情急之下拉开了电灯,屋子里一下子亮了。
  小飞呢,小飞回来了没有?凤老栓问道,眼睛直往门外看。
  皇雨余小心翼翼地说,伯,您身体好点没有?
  凤老栓又问,小飞没有回来?
  皇雨余说,伯,您别着急,您听我说。
  凤老栓的眼球恨不能冲出眼眶,急迫地望着皇雨余,一副随时要从炕上扑下来的架勢。
  皇雨余字斟句酌地说,我们一起去了雨辰哥介绍的衬衣厂上班,刚满学徒期,小飞哥突然不辞而别……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皇雨余看着凤老栓急剧变化的表情,又接着说,伯,小飞哥走后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让我不要担心,也不要找他,他干出了眉目就回家来……
  凤老栓心里明白,飞娃子和雨丫头跟着周雨辰去了南方以后,周雨辰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雨丫头虽然没有寄钱,但家信却是一封接着一封,唯独飞娃子连一点儿音信也没有,他一直担心飞娃子出了什么事。担心真的变成了现实,他反而冷静了。凤老栓没有再问,目光重新变得呆滞起来。半天,他突然清醒了一般,用脚蹬了蹬皇拴柱的腿,说道,带雨丫头回家去吧,娃累了一路了,赶快给娃做点好吃的。凤老栓说完,又躺倒在了炕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皇雨余看见被子中的凤老栓蜷成了虾米,再也不是小时候印象中的膀大腰圆、意气风发的老栓伯了。尽管她回来的时候想了很多说辞,但现在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凤老栓。只要凤一飞没有消息,说什么都是徒劳的。皇雨余只好拉着父亲的衣袖,默默地走出了凤老栓的屋门。身后,她和父亲都听到,凤一飞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声,那是一种天要塌了的声音。这种哭声很快被淹没了,一阵激烈持久的鞭炮声突然传了过来,噼噼啪啪大得好像这声音不是从村东头传来,而是来自天上的滚滚雷声。

10


  东头老周家确实发了,楼房竣工以后,一连宴请了三天乡亲。村里没去的只有凤老栓两口子,皇拴柱本来没打算去,架不住皇雨余的再三劝说,最后还是跟着雨丫头扭扭捏捏地去坐了席。三天以后,周雨辰又要去南方了,走的时候老周一直送到了村口公路旁的班车站,村子里凡是知道周雨辰要走的人,也都纷纷走出家门,簇拥在老周身旁,直到班车没有影了,才恋恋不舍地拥着老周往回走。老周挺着肚子背着手,走在最前面,身后跟满了羡慕嫉妒没有恨的一大群村里人,就连树上的喜鹊也跟着凑热闹,叽叽喳喳地在头顶追着叫个不停。这架势,就像当年盖起三间大瓦房时的凤老栓。东头老周就以这样的方式取代了凤老栓而成为村里人新的精神领袖。而南方那个创造奇迹的地方,经过老周的嘴正式成为村里人最向往的地方,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议论的不再是哪家的孩子考了第一名,而是谁家的小子又跟着周雨辰去了南方。
  皇雨余却留了下来,没有再去南方。她不声不响地在县城租了一个门面,开起了服装店,里面卖的奇装异服全是从南方发过来的。县城的人先是看西洋镜一样,只看不买。皇雨余雇了村子里几个长相俊秀的女娃子,穿上自己新进的服装,排着队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去县里办事的人回来说,皇拴柱的丫头把县城里最宽的那条大马路都给堵塞了。
  还是县城里的人见多识广,先是胆子大的一些年轻女子成为了第一批顾客。她们把那些新潮、时髦的服饰花枝招展地抖落在了县城的角角落落。那些衣服,不只光胳膊露腿,更凸胸显身材,每一个穿着新式服装的人,身后都能引来一群人围观。更多按捺不住的年轻女子纷纷涌向了皇雨余的服装店。皇雨余又租了几间门面房,生意一下子做大了。不知不觉中,皇雨余成了县城里的风向标,她穿什么,年轻的女孩一窝蜂地追什么,服装店里的同款女装就供不应求。女装客源稳定后,皇雨余又雇了几个身板很好的男孩子,穿上周雨辰回村时候的红衬衣、喇叭裤,于是,县城的男青年也有了追逐的目标。一年以后,皇雨余的服装店变成了服装公司。皇雨余再次回村的时候,已经不搭班车了。她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家门口,那油漆黑亮黑亮的,上面顿时爬满全村人的眼球。
  这天早晨,东头老周吃完早饭,照例要在街道上走一圈,溜溜食。碰到了同样在街道上溜达的皇拴柱。皇拴柱已经今非昔比了,即使下地也是一身新衣不离身。老周看到皇拴柱腰板笔直,脸上也有肉了,皮肤也不像以前那样黑了。两只手虽然没有背在后面,但走起路来胳膊甩动的幅度很大,精神头很足,脚步铿锵有力,好像走在自家的地头上。老周在心里暗暗感慨,真是人靠衣装啊,这么一捯饬,竟然像是换了一个人,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唯唯诺诺、垂头耷脑的皇拴柱吗?更让老周意外的是,皇拴柱见了他,竟然主动伸出了手。老周还没有搞明白皇拴柱的意思,皇拴柱已经抓起他的手握了握,摇了摇,又放开了。这一握一摇,让老周有了一种落伍和心惊肉跳的感觉。
  老周和皇拴柱并排走在村子里的街道上,街道两旁的人纷纷绽开笑脸,争先恐后地向两人打着招呼。老周走了一半佯装身体不舒服,扭头回家了。这才多长时间啊,自己家楼房还崭新崭新的,怎么一下子风向又变了。老周走得很慢,耳朵却不放过身后任何一点声响。果然,和他的感觉一模一样,没有了自己在身边的皇拴柱,得到的问候更热烈,更频繁了。身边没有了东头老周,皇拴柱也不甩胳膊了。他在村里卑恭惯了,即使在最得意的时候,也不忘对乡亲们热烈的回应。遇见年龄大的老人,皇拴柱更是提前问候,又跨前一步掏出带过滤嘴的金丝猴香烟,双手递到老人手里,一只手打燃打火机,另一只手护着火苗点燃,才笑着离开。皇拴柱虽然走了,身后总伴随着啧啧赞许声。皇拴柱就在这啧啧赞许声中,走进凤老栓家的院门。
  凤老栓果然是条汉子,周雨辰离开村子那天,他掀开被子,从炕上坐了起来。坐起来的凤老栓一口气吃了一洋瓷碗干面,又吃了一洋瓷碗汤面,然后走出屋子,站在院子中,他不知道儿子到底在哪里,但他坚信那么优秀的儿子一定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南方,在他的脑海中,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方位,他盯着南方的那朵云彩,久久地看着。直到脖子累了,他打了一盆凉水,洗了脸,拿起锄头下了地。玉米长得比人高了,里面肯定长了许多杂草,这些杂草会和庄稼抢养分的。出了门,人们看不出他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正常地说笑、正常地和每一个遇到的人打着招呼。脸上有喜、有乐,就是没有哀怨,没有悲伤。稍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在街道上转了,吃饭的时候院门口也没有了他的踪影。每天除了地里,就是家里,两点一线,非常规律。皇拴柱在街道上远远看见他进了家门,就知道他忙完地里的活,回家了。
  皇拴柱走到房屋门口,隔着布帘问道,栓哥,从地里回来了?
  进来吧,拴柱。凤老栓挑开布帘,有事?
  皇拴柱走进去,在屋子里一个最矮的小凳子上坐定,说道,有点事,请栓哥拿个主意。
  凤老栓拿出煙,正好皇拴柱也掏出了烟,凤老栓看了一眼,说,抽你的,你的烟好,有过滤嘴。
  皇拴柱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放在了炕沿上,雨丫头昨晚回来了。
  这丫头,现在可出息了。凤老栓脸上有了笑容,雨丫头从县城回来了,她可是个大忙人。这次回来,有事?
  有事。皇拴柱欲言又止。
  雨丫头怎么了?凤老栓抬了抬腿,又放下了,盯着皇拴柱,快说。
  皇拴柱脚在地上跺了一下,说道,这丫头,现在眼头高了,看不上祖上留下来的房子了。
  雨丫头想盖房?凤老栓的眼睛亮了。
  皇拴柱点了点头。
  盖楼?凤老栓眼睛里的亮光已变成火苗了。
  皇拴柱又点了点头,盖楼。
  凤老栓笑了,该盖了,你那破屋,再不盖该塌了。
  皇拴柱终于脱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不但要盖楼,而且要盖三层楼,楼外面还要贴瓷片。说完,紧张地看着凤老栓的脸。
  凤老栓哈哈大笑了,从凤老栓病了以后,从来没有这样笑过,这样一笑,终于把皇拴柱悬在嗓子眼的心笑回了肚里。   好女子,有骨气。凤老栓由衷地赞叹道。
  雨丫头让我和您商量一下,她想把咱两家的院墙推到,两边一起盖了。皇拴柱又说,雨丫头还说,飞娃子要不回来,她给你养老。
  飞娃子会回来的,我的楼房要让飞娃子盖。咱们各盖各的。一口烟呛了眼睛,辣出了眼泪花,凤老栓用手一抹,继续说道,什么时候动工,我给你当总管。

11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凤老栓有三绝:一是庄稼务得好。同样一块地,在他手中,产量愣是比别人高出三分之一,而且颗粒饱满;二是有眼界,见过世面,年轻时候就走村串户地给别人家盖房,后来又跟着建筑队去城里,是村里唯一一个盖过楼房的人;三是孩子教育得好,飞娃子自从上了学,一直就不知道当第二名是什么滋味。这些,都深深地烙印在村里人的心中。
  皇拴柱的楼房,有了凤老栓出山,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帮工的人心里也踏实,他们甚至不用動脑筋,只要听指挥,干好自己手中的活儿就行了。凤老栓好像给自己家盖楼一样,从砖块、楼板的选择,钢筋、水泥的标号,地基的处理,瓷片大小、薄厚以及颜色的选定,凤老栓事无巨细,操尽了心。不仅如此,凤老栓还让自己的婆娘负责给帮工的人做饭,就像村里人都知道凤老栓是能人一样,凤老栓婆娘的臊子面和面皮也在村里出了名。村子里的女人人人会做臊子面,但真正能达到面条薄筋光、汤料煎稀汪、味道酸辣香的只有凤老栓婆娘。帮工的人手里干着活,总要忙里偷闲看一眼在比门板还要大的案板上擀面的凤老栓婆娘。那偌大的圆形的面片,好像有了灵气,在凤老栓婆娘手中上下翻飞,不多一会儿薄得像纸,而且丝毫不损。面刚切成韭叶宽,汤的味道已飘了过来。就有人一边干活,一边偷偷地吞咽唾沫。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皇拴柱家的活不但干得省心,更有口福了。于是,干活的人愈加尽心尽力,原本需要一个多月的工期,二十天就接近尾声了。皇拴柱从开始到结束,活脱脱一个甩手掌柜,整天这儿转转,那儿窜窜,不停地往干活的人嘴里塞烟。
  楼房盖好那天,全村人像过年看大戏一样聚集在皇拴柱家门口。那楼房不但是全村最高的,也是最漂亮的。更有去过县城的人说,比县政府大楼还要气派。因为,县政府的大楼上也没有贴瓷片。皇拴柱家的楼房便成了村里人眼中全县最气派的一栋楼房。刚开始的时候,东头老周听说了,暗地里还撇了几次嘴。说的人多了,他偷偷跑过来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扭头回去了。村里碰见东头老周的人说,自从家里盖了楼房以后,第一次看见老周走路没有把手背在后面。
  最高兴的当然还是皇拴柱。皇拴柱看着阔气的楼房,一时意气风发,平生第一次站在桌子上当着全村的老少爷们大声宣布,全村宴请七天。在村人的欢呼声中,从桌子上下来的皇拴柱躲进屋子里泪流满面,他不停地捏耳朵掐大腿,还是不敢相信面前这座高大洋气的楼房、这座只有城里人才能住的楼房是自己的。皇雨余又去南方订货了,没有回来,否则他会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亲一口。
  宴席开始了,皇拴柱把主桌的上座留给了凤老栓。他自己坐在旁边,以方便给凤老栓递烟倒酒,他要当着全村人的面好好感谢一下凤老栓。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只有凤老栓没有来。凤老栓不来,不能开席。皇拴柱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把,暗暗埋怨自己以小托大,像凤老栓这样的功臣,是要自己亲自上门去请的。皇拴柱一路小跑到了凤老栓家门口,看见凤老栓家的大门竟然挂着锁。皇拴柱又一路小跑了回来,去厨房找凤老栓的婆娘。这才发现十几天来一直在厨房主厨的凤老栓女人也不见了踪影。早晨的时候还看到过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厨房的人没有一个人注意。有的说刚才还在,又有的说她把厨房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不见人了。皇拴柱不停地训斥自己的婆娘,气急之下竟摔了一个碗,还是觉得不解气,皇拴柱又拿起一个碟子举起来,被周围的人拉住了,人们说,摔一个是岁岁(碎碎)平安,摔两个就不吉利了。
  皇拴柱等人们都吃喝起来之后,一个人又来到了凤老栓家门口,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他不能再流泪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背对街道、面对着凤老栓的家门,蹲了下去,把脸埋在两个膝盖间,任眼泪恣意流淌。
  村子外面,凤老栓和老婆两个人站在水渠上,久久地凝望着,脚下,放着一个铺盖卷和一个手提包。都说皇拴柱的楼房是村里的最高建筑,站在南干渠上,竟然看不见。凤老栓使劲地瞅着,瞅着瞅着觉得从小没离开的村子在自己的眼中竟然变得越来越模糊,原来只有南方才是模糊的?凤老栓毅然决然地回过头,背上铺盖卷拎起包,拉了拉自己的女人,说道,走吧。女人问,当家的,南方那么大,你说咱们能找到飞儿吗?凤老栓说,姜嫄娘娘说了,咱们飞娃子是仙鹤,命里就该到处飞舞。只要有恒心,保证能寻见。
  凤老栓转身朝着村子相反的方向大踏步地走着,女人小跑着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越走越远,慢慢地就变成了两个黑点,和天地融为了一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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