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鸟儿为吃货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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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姓吴,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吴友英。因为爷爷在本村辈分太高的缘故,后生晚辈大多要尊称她一声“太太”,这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古老村落里,是比“奶奶”还要长一辈的尊称。她是我的奶奶,二十年前,一个扎着两根羊角小辫,背着书包,正在上育红班的六岁小女孩的亲人。
  我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奶奶都应该长着她的那副模样,和蔼慈祥的老人,看见人时总是会笑得眯缝起来的眼睛,满是皱纹的脸像一朵九月后的菊花,穿着斜襟的棉布袄,系在腰间的围裙永远干净,无论何时扑到她的怀里,上面永远有温暖烟火的气息——的确是如此的,她是我行走着的厨房,她的口袋里,永远都藏着我垂涎欲滴的东西。
  那时还没有“吃货”这一个名词,“小好吃佬”是她给我起的充满了无限温柔宠爱的名字。我关于她的所有记忆,都是伴随着八十年代那个贫瘠乡村乏善可陈的美食留下的深刻记忆。
  那时过年全是她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杀好的年猪被分解成一刀刀长条的猪肉,她搬了久已不用的大木盆出来,收拾干净,将肉一块块装在盆子里。又在鲜肉上抹上雪白的精盐,还有自己在园子里种的朝天椒,朝天椒小巧玲珑,晒干后失去了如打蜡般的光泽,仍然烈性不改,辛辣得呛得我在奶奶旁边打了好几个喷嚏。小颗的花椒也被奶奶揉在肥白的猪油与赤红的瘦肉上,我咂着嘴巴畅想它们在奶奶的油锅里会爆出的那一股酥麻,舌尖上自然而起的馋涎一滴又一滴。
  自然是要挂几条腊鱼的,一尺多长的草鱼刨了鳞,内脏被拿出来,肥胖的花猫和我一同蹲在奶奶的身旁,它喵喵地觊觎着那条鱼的内脏,我关心的是草鱼肥大充气的鱼鳔。穿着奶奶做的灯芯绒棉靴迫不及待地一脚踩上去,鱼鳔“啪”的一声,比除夕夜里隔壁小子放的鞭炮还要响亮。被吓坏了的懵懂的花猫嘴里叼着鱼肠子,一个劲儿地往院子外飞跑,满手鱼鳞的奶奶在身后追着喊:“回来回来,我烧好了再给你吃……”
  灰喜鹊立在墙头上,它们成双成对,有时候简直是一群,它们都知道奶奶昨天在王大伯家里打了豆腐。切成一个个小方块的豆腐晾在竹席上,我抓了竹竿跑过去,那是我的豆腐,晒好了之后奶奶会拌上豆豉,一块块地码在坛子里,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够吃到腐好的豆腐。我对着它们喊:“要偷吃,你们想都别想!”
  傍晚时分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不知道跑到哪里野上一阵,回来时满屋子的肉香,猪头骨炖在大砂锅里,炉子里舔出蓝色的火苗,我慌里慌张地揭开盖子,乳白色的汤水夹着黄色的姜片一起沉浮,咕嘟咕嘟冒着惹人爱的水泡。
  奶奶抢步过来,大声地提醒我小心烫手。我丢了锅盖在桌子上,烫红的手早就被她捧过去,拉在眼前看。她捧着我的手细细地吹气,嘴里疼爱地骂:“一刻不能安静的假小子,好吃佬。”看着我笑嘻嘻的并没有烫成怎样,一转身又去为我舀骨头汤。
  炖了大半日的猪头骨,肉和骨头早已分离,喝一口进去,散落于浓汤中的肉块温柔地抵挡着我六岁的缺了门牙的牙齿。我吸溜一下被晚风冻出来的鼻涕,奶奶执了火钳在灶台前问我:“好不好吃?”
  当然好吃了。从我有记忆的日子开始起,再没有哪一道人间菜蔬,可以比过她烹调的美味。
  炉火舔红她笑成一朵菊花的脸,她添一根柴火进去,饭锅里冒出米饭平凡温馨的香气。我不必回头也知道屋外残阳落尽,村落里炊烟四起,我寒假里的又一个幸福冬日已经过去。
  那时各家各户都开始打糍粑,她也早早地就备好糯米,洗净了泡在井水里,然后上蒸笼里蒸。蒸好的糯米饭雪白疏松,她是不肯给我多吃的,她说不好消化。我挑一勺白糖拌在糯米饭里,一边吃一边看她在“对窝子”里捣糍粑。糯米饭蒸腾的热气熏上她慈祥微笑的脸,她将那些雪白柔软又弹性不屈的糯米饭捣成莹洁香软的一团,费好半天工夫,又在铺好的案板上将糯米饭揉成我最终看见的糍粑的模样。六岁的我总是趁她不注意,伸出小小的指头在一团团余温犹在的糍粑上戳出一个个洞。
  我知道,不几日后的早餐她一定会为我煎糍粑,雪白的糍粑用菜油煎软,然后扣在盘子里,放在锅里隔水蒸着,等我起床,她撒在上面的白砂糖已经随着蒸汽化入绵软的糍粑中。用筷子挑起一片,事实上是你甭想只挑起一片,它们片片粘在一起,像甘甜的云朵,在你的口齿里温柔缠绵,是我一生难忘的美味。
  我小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零食的,现在超市和商场里随处可见的糕饼,那时候都来源于奶奶的心灵手巧。她为我炒炒米,那神奇的炒米,抓上一小把,拌一勺白玉般的猪油,放一点老红糖,再加上一碗滚烫的白开水就大功告成的美味,简直让我惊奇。她还为我炒腊锅,不外乎是自己种的蚕豆和花生。包了蓝布头巾的小老太太,挥着一把大锅铲,在“噼啪”作响的灶台前做出她的小孙女一个冬天乃至半年的小零嘴。
  最可喜的是她为我打饼子,本家乃至相邻的村人,围坐在一起,炒酥油的炒酥油,擀面皮的擀面皮,我这样的,还有大些的堂哥堂姐,出巢的燕子般围着她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明明包不好一块饼子里的糖和酥油,偏偏要自告奋勇地去做,等大伯揭开了热腾腾的一锅饼子,没有包好的砂糖化作糖汁流了满锅。大伯总是皱了眉头呵斥我们胡闹,她把我们护在身后,眉开眼笑地看着我们自得其乐。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现今过年我的老家早已不再兴师动众地打饼子,但我付钱在超市里选购的一提提包装精美的酥饼,却再也尝不出童年在她身边那种香甜快乐的味道。
  后来渐渐长大的我已经不再嗜好甜食,小时候那么渴望的老红糖和白砂糖也几乎被我彻底遗忘,而唯有她曾精心为我熬制的麦芽糖,这么多年里一直萦绕在我梦里那个飘着腊梅香的村庄。
  现今我已不能再复述出一个六岁的孩子看见麦芽和糯米掺杂在一起就能够神奇地熬出蜜糖来的那种震惊,奶奶在大铁锅里搅动锅铲,缓缓浓稠的液体,散发着美妙的甘甜的气息。那黄亮清澈又浓郁的蜜汁啊,我伸出舌头轻轻舔上一口,是我毕生都难忘的幸福滋味。奶奶叫它“糖稀子”,那凝固在锅铲上的糖稀子,甜蜜非凡又坚固非凡,我为了啃动它,付出了又一颗摇摇欲坠的门牙。奶奶笑花了她慈祥的眼睛,她说:“小好吃佬,那是熬焦了的糖稀子,你怎么啃得动哟……”   多年以后我知道了熬制一锅麦芽糖的复杂过程,我也曾巴巴地跑过好几条街道去买一家店铺的正宗麦芽糖,乳白微黄的糖块在我的唇齿间粘粘连连,那分明是手工的麦芽糖,却再也不是一个古老村庄里朴素妇人端给我的一碗糖稀子。她再也不能看见她的小孙女在繁华街头想念那一碗甘甜如蜜,她再也不能知道,她的小孙女如此地渴望她,回忆她。
  晒好了腊肉,风干了腊鱼和香肠,豆腐装进了腌菜坛子,打好的糍粑要切成块装进泡了水的缸里,用红纸封好的酥饼一筒筒码在柜子里,一切都万事俱备的时候,就只等着过新年。
  二十九的早上奶奶在砂石上“嚯嚯”地磨刀,院子里两只不再下蛋的老母鸡自然是单纯得一无所知,它们欢快地啄着奶奶撒下的菜叶子,在旁边走来走去。爷爷用网兜将它们罩住的时候,简直是鸡飞狗跳。我是不敢看杀鸡的,捂着眼睛躲在门后边,听到爷爷扭头喊:“拿一个大碗。”忙扑扑地跑去厨房里面,拿出碗来递给爷爷,被捉住翅膀的老母鸡蹬着肥胖的小短腿拼命挣扎,奈何大势已去,鲜红的鸡血流了满满一碗。
  奶奶的灶台上烧着开水,“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烫好了老母鸡的爷爷开始拔鸡毛,我突然有些失望,隔壁家的小兰前天还拿着她奶奶用铜钱和公鸡毛给她做的鸡毛毽子,别提有多漂亮和神气。
  正忙着准备卤锅的奶奶瞧我一眼,剁下来几个黄亮的鸡腿。八角,花椒,桂皮,生姜……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神奇中药,我知道等我疯跑一阵回来,保证这一屋子都是让我垂涎欲滴的卤菜香。奶奶说:“别绷着个脸啦,大公鸡要留着打鸣呢,明年你要上学了,谁叫你起床。”
  我没有得到一个鸡毛毽子的郁郁寡欢最后被一个超大的、油亮的、金黄的、喷香的鸡腿给治愈了,彼年六岁的我发誓这世上再没有比卤鸡腿更好吃的东西。也是后来,我知道这世界上其实有许多比卤鸡腿更好的东西,但真的,请相信我,它们或许身价百倍或许山珍海味,但它们比不过奶奶给我卤的鸡腿。
  真的过年了,团团圆圆的桌子上摆满了我平常梦寐以求的东西。热腾腾的蟠龙菜,傲视群雄的粉蒸肉,蒸好的莲藕在村子里被叫做“压桌”,鳊鱼矜贵地卧在红辣椒和青蒜苗中……奶奶是应该坐在上席的,在一大帮她燕子般拥挤热闹的儿孙中。但是她围着围裙,惦记着灶膛里要加把火,炉子上熬了银耳汤,我要的烤红薯还煨在草木灰里。她夹一筷子菜在我的碗里,抹一把我吃得满嘴流油的脸,笑着说:“放鞭炮是小子们才玩的,姑娘伢不要缠着你爸爸要这个……”
  仿佛听见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满地红屑乱飞,我就又长大了一岁。
  正月十五的大年过完,我就要正式上学。她养的几只麻鸭子每天不辞辛劳地生几颗青皮鸭蛋,她用山泥土加盐腌制好了,装在小坛子里,过一段日子,每天早晨都给我煮鸭蛋吃。
  鸡笼里的大公鸡“喔喔喔”地啼过几遍,我在睡梦里翻一个身,她就起床去为我做早饭。柴灶煮出的白粥熬到浓稠香软,粥面上浮起一层乳白的米油,青皮的鸭蛋剥了壳,我常常将蛋白全部挑到她的碗里。她流着红油的蛋黄照例换给我,“我是最不喜欢吃蛋黄的。”她说。而那时我年幼无知,埋头在白粥的清香与蛋黄的满口流油中忽略了她总是眯眯笑着却缄默不语的爱意。
  在菜薹炒腊肉、春韭炒鸡蛋的鲜明记忆中我一年级的春天过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就变成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在那样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候,只有与吃紧密联系的节日才能让我期盼和铭记。这样惦念着,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就到了。我的家乡没有赛龙舟,但粽子是要吃的。也是奶奶早早就细心准备好的糯米,在井水里泡好了,几片青碧的芦叶,一把棉线,她苍老起皱的手灵活的几个转折,菱角般的粽子就包好了。闷在锅里煮好的粽子有芦苇天然的清香,奶奶拆开一颗,裹在雪白糯米里玛瑙般油亮红润的枣子就喂进我的嘴巴里,真甜啊。
  一个乡下孩子的夏天是非常快乐的,拉着奶奶拖了长长的竹竿去大桑树下为我打桑枣子,紫红的桑枣子如雨点般落下来,常常是嘴馋的我顾不上去洗,就捡了最大的几颗塞进嘴巴里,甜蜜的汁液将嘴唇和小脸蛋都要染得黑红。
  奶奶在园子里的黄瓜架下捉毛虫,俗名叫做“洋辣子”的可恶家伙蜇到了我穿着短袖连衣裙的胳膊,我疼得两眼泪汪汪,着急的奶奶蹒跚着步子小跑着去房里拿牙膏,那时她盲目地相信这种东西能止住我的疼痛。很多年后,我再没有机会告诉她,牙膏对于洋辣子的毒其实丝毫无用,而我之所以被蜇,是我躲在菜园子里想偷吃那才长到几寸长的小黄瓜。
  黄瓜开着小黄花,葫芦开着小白花,南瓜长着卷卷胡须的嫩藤蔓掐下来,奶奶变魔术般地翻炒几下,就是清新爽口的下饭菜。马齿苋的酸涩中有清凉降火的甘味,奶奶将新挖的土豆煮了一大盆,没有鱼肉,没有鸡精和调味品,放学回家的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放暑假的时候应该能吃上西瓜了,奶奶在菜园里种了几棵瓜秧,我恨不得一日跑去看三回,长势喜人的藤蔓上好不容易才结了几颗小西瓜,连日的阴雨,它们就全部烂在了田地里。奶奶摸着我的头发笑着让我不要气馁,她说那边的西红柿正活泼泼地开着小花。
  后来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奶奶为我摇着大蒲扇,盐水煮的花生我一颗接着一颗剥了好多,萤火虫提着灯笼在夜里到处走,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就睡着了,牛郎和织女的故事还在那夜的星空中闪烁,奶奶抱着我回到房间里,满是皱褶的手轻轻拍打着我后背。
  后来,大槐树上聒噪的蝉闻见过奶奶为我煮的绵绵如沙的绿豆汤,歇在屋顶上的灰鸽子,看见过奶奶为我烙的软饼,加了小香葱的软饼馋得长途跋涉的鸽子咕咕直叫,吃过我扔去的一块,好久才抬起翅膀恋恋不舍地飞向远方。
  后来我离开那个地方,吃着学校里枯燥乏味的饭菜,再大些,有了可心的朋友,大家嘻嘻哈哈地上馆子。我们去肯德基,我们去麦当劳。我们在小摊上烧烤,“骨肉相连”的肉串和脆骨,鱿鱼在铁板上发出欢快的“滋滋”声。我的意识无端飞远,想起她为我煎的两面微黄的腊鱼,瓷实的细致的鱼肉,她自己腌制的红艳透亮的麻油辣子,豆豉,她舍不得吃的挂在阁楼上留给我的香肠。又是在一个回家的寒假里,她藏在老坛子中的腐乳让我多吃了一碗米饭……
  ——忽然泪下,站在城市闪烁的霓虹灯里,真的真的很想她。
  她叫吴友英,住在那个有着桃花安静开放的古老村庄。她一直一直地站在村口张望,望她离家在外的小孙女,担心她有没有好好吃饭,会不会挑食,有没有人将青皮鸭蛋里的蛋黄留给她。
  二十年后,她的好吃佬小孙女来看她,她睡在那片广袤的田野里。有欢快的鸟儿停歇在她的墓碑上唱歌。它们唱着古老乡村翠绿的风,自由自在的云,潺潺流去远方的溪水。在那青青的坟茔上,白色的野蔷薇正安详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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