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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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时值冬日,琉璃瓦顶覆着薄薄白雪。
  绿央宫里的笙笛鼓瑟奏了半晌,仍未有停歇的趋势。
  前些时日班婕妤刚顺利诞下九皇子,龙颜大悦,以容妃册封,连着她在前朝为官的丞相父亲也因此蒙圣上隆恩,得赏赐无数。
  一时风光无两。
  今日,皇上趁容妃身体安泰些,大张旗鼓地办了宴席,还命人请了时下最有名的戏班来助兴,恩宠可见一斑。
  绿央宫大殿内搭了舞台,台上生旦净末各使神通,击鼓打梆间,真正听得进去的,却只那凤冠一人。
  身前案几上的清茶冒着袅袅白烟,玉指轻握,季涟漪透过那朦胧水雾看向戏台上浓妆艳抹的角儿,恍然如梦。满席的觥筹交错间,她不经意听闻台上一句唱腔,手中杯盏砰然落地,碎在脚边。
  那唱词道:“君可愿,长天日久鸳鸯现,妾作蒲苇伴身前?”
  大殿内静得出奇,前一刻还有说有笑的众妃嫔此刻皆侧目望她,就连那半晌不曾停下片刻的乐声也应声而止。
  季涟漪嘴角噙着浅笑,作势就要低下身子去捡拾碎片,不料却有一只手横过来挡在身前。她瞧了一眼,明黄色龙纹锦袍,不是当朝帝王,又会是谁?
  帝王似乎心有怒意,视线如刀剑般扫向殿内宫人,话却是说给季涟漪听的:“绿央宫的宫人莫不是都死了,这种粗活还要当今皇后动手?”
  话中袒护无须言明,容妃下意识地紧蹙眉头,喝令宫人赶紧将那狼藉收拾干净。
  一番折腾后,季涟漪抬眸看向帝王的如玉容颜,仍旧眉眼带笑,语气温柔地道:“臣妾谢过皇上爱护。”宴墨书侧头,见那人虽然笑着,可眼中却湖水般波澜不惊,分明并不在意他方才的举动,他心有戚戚,偏开头去。
  容妃将一切尽收眼底,心有妒火,便凑上前去挽着帝王的胳膊,声音娇媚入骨,一字一句都让人难以拒绝。
  “皇上,都说这断曲难连,太不吉利,臣妾不想听了。”
  美人开口,帝王如何能不依?宴墨书大手一挥,戏台上踉踉跄跄的,片刻间就没了人影。
  “爱妃还想听些什么,左右这戏班会的,也不只一曲。”
  容妃美目顾盼,瞧见季涟漪将视线凝在空空的戏台上,悠远空茫,似乎并不在意二人言语,暗自冷哼一声,心下有了主意。
  “臣妾听闻皇后娘娘早年最是喜好南戏,也会几句水磨腔……”
  其言何意,殿内众人心照不宣。
  众妃嫔望向季涟漪,悲悯不安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是不在少数,季涟漪权当看不见。片刻后,她方自某处收回视线,璨亮的眸子望着宴墨书,面上笑意未减。良久后,她才开口问了一句:“皇上以为如何?”
  帝王眉心微蹙,似有不悦,回望过去的目光里各种情绪纠结。终究,他似是轻声一叹,只道:“皇后醉了。”
  季涟漪瞥一眼脚边打扫后留下来的茶渍,施施然行了一礼:“臣妾确有醉意,便不扰皇上雅兴了。”
  语毕,她便施礼而出。
  大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她在门前站了片刻,听见殿内又响起丝竹声,才紧了紧身上外袍,往风雪里去了。
  是夜,晚膳用毕,季涟漪倚在窗前看庭中落雪。婢女喜萝往火盆里加了炭,见向来畏寒的主子竟凭栏吹风,二话不说就将她拉往榻前。
  “皇后娘娘,您该就寝了。”
  季涟漪任她拉着,末了,又瞧了一眼窗外,道:“不急,还有客人未到。”
  喜萝不明就里,这半夜三更的,哪里来的客人?
  然而不等她开口,就听前院传来通报声。凤仪宫的宫人扯着尖细的嗓音通传,说是皇上驾到,不过片刻,人就到了跟前。
  季涟漪自榻上站起,礼刚行到一半就被截住。
  “皇后莫要多礼。”
  她笑笑,还未开口,就听宴墨书兀自叹了口气:“晌午的事情,皇后莫要与班儿计较,她心思纯善,不懂这后宫礼数。”
  季涟漪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旋即恢复如常:“皇上言重了,臣妾有分寸。”
  见季涟漪如此乖巧,宴墨书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指腹触到手背的凉意,才惊觉她的身子这样冷,他赶紧命宫人添了炭火,这间隙,二人相顾无言,沉默着。
  最终还是躲不掉内心的执念,季涟漪开口问:“皇上可还有话与臣妾说?”
  帝王欲言又止,良久后,本欲出口的歉疚,到了唇边竟变成冷硬如铁的六个字:“皇后好生休息。”
  季涟漪望着那道明黄色消失在门前,眼角眉梢的笑意都隐在了缱绻的烛光里,道:“臣妾恭送皇上。”
  二
  大雪到翌日午后才停,凤仪宫中庭的雪已深至脚踝。
  婢女们欢呼雀跃,在那无垠白茫里玩得不亦乐乎。季涟漪捧着手炉在廊下看着,遥想起当年,她也同她们一般天真烂漫,只是遇见了那人,便纵身跃进这似海深宫,从此红砖黛瓦,再无出去的可能。
  念及往昔,总叹命运弄人。
  她索性不再想,扔了手炉与宫人闹成一片。
  宴墨书身边的尹公公抬着几箱子金银珠宝路过凤仪宫时,季涟漪正在婢女的扶持下,踩着圆凳摘树上悬坠着的冰凌,目光越过宫墙,便見那清一色宫装的太监往绿央宫的方向去了,浩浩荡荡的绵延了几处宫门。
  季涟漪的目光追了片刻,一时恍惚,身体自半空摇摇欲坠。
  身旁的婢女呼声不停,一声声的娘娘小心,她却毫无意识。所幸摔进了雪地里,并无大碍,只掌心被冰凌划出了血口,微热的鲜血融化进冰雪里,分外刺目。
  宴墨书却未曾来看上一眼。
  喜萝不死心,每日都要到宫门前去瞧上几瞧。往常,娘娘便是咳嗽几声,皇上都恨不得日夜守在身边照料,可自从班婕妤产下龙子,皇上对娘娘便越发不上心了。
  喜萝瞧得心寒,但娘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便是有再多怨怼也只能作罢。只是后宫因这些时日的变故流言四起,皇后娘娘莫名被推上风口浪尖,她着实心疼——都说容妃如今得帝王大宠,料不定哪日这后宫就变天了。   有宫人将这流言与季涟漪说了,她却无甚反应,只望着庭中干枯的金桂树,目光无悲无喜。半晌后,她才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早些时日里就数凤仪宫的桂香最盛,可总也抵不过这时光如刀如剑,如今都凋零得不成样子了。”
  宫人扫着中庭积雪,闻言看向锦衣华服的皇后娘娘,却不敢开口劝慰。
  季涟漪笑笑,柔声问:“皇上多久未曾踏足凤仪宫了?”
  宫人更不敢答。
  旖旎飞旋的牡丹花盛开在明黄色的锦缎上,季涟漪手指抚摸着那金线纹路,掌心是浅而丑陋的疤痕。眉目低敛间,女子发间凤钗铃铃作响,伴着她的声音消散在凛冽的朔风里。
  她似自言自语:“有大半月了吧。”
  而后又过月余,季涟漪仍旧未曾见上宴墨书一面。而容妃得帝王专宠,行事越发嚣张跋扈,言语往来间,将后宫妃嫔得罪了不少。那些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妃嫔们再也捺不住心中怒火,纷纷前往凤仪宫谏言。
  各品级的妃嫔轮番前来,话却总是那几句。
  “皇后娘娘,您既掌管着中宫,便不能对那班氏如此宽宏。如今她不过得皇上一时宠幸就如此嚣张,日后若是……”
  说这话的是德妃,她也曾因着身在将位的父亲而荣宠一时,是仅次于季涟漪的后宫旧人。这几日,数她来凤仪宫来得勤快。德妃话止在唇间,不肯再多言,季涟漪却怎会不懂她话中深浅。
  依着容妃这张扬的个性,若是再不予以训诫,只怕不日就会闹得后宫大乱了。
  她往杯中续了清茶,隔着墨兰香的朦胧烟雾,冲着来人缓缓开口:“容妃妹妹为皇上诞下九皇子,劳体伤身。皇上为显爱重,是该多多恩宠……”
  德妃眉心深锁,欲再进劝言,却未料季涟漪话锋一转。
  “然而,德妃所言亦是,皇家子嗣为重,皇上理应雨露均沾。容妃妹妹心思纯善不明其中利害,想来,也该本宫这个做姐姐的去提点一二。”
  来人得到满意的答案,终是福身离开。
  墨兰香依旧袅娜缠绵,季涟漪瞧了眼那渐远的背影,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喜萝低身来扶,动作间就听她的声音响在空寂的内室,有些许怨怼。她只道:“娘娘素来不喜争宠,众妃嫔却欺负您性子软,您可不能总这样惯着她们。”
  季涟漪垂首,不言,眸光锁在床帐流苏上,悠远绵长。而后,薄唇边浮起无奈空恍的笑意来。
  傻喜萝啊,这惯不惯得,哪里能由我做主。
  三
  季涟漪到底还是去了绿央宫。
  她到的时候佳人兴致正浓,一袭火红色狐裘映着暖黄的烛光,容妃懒坐在方桌前,自棋盒里拈出黑色棋子细细摩挲,桌案上杯盏在侧,升着袅袅白烟。季涟漪于廊下静看片刻,不觉叹了口气,容妃端看着棋盘眉目低垂的姿态,哪里有月前宴席上的半分跋扈?
  这宫里的红砖绿瓦,总能让人变了模样。
  “娘娘来得真晚,妹妹可是一番苦等呢。”
  容妃的声音隔着轻纱透過来,季涟漪心下一惊。她竟知自己要来?!
  但心中疑惑转瞬即逝,是了,如今这朝堂前后局势分明——大殿之上,她的丞相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宫之中,她得帝王无限恩宠风头正盛,此等荣光环绕,想要掌握当今皇后的行踪,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只是,不知这恩宠能持续到何时?
  院中落雪飘摇,裹着灯影绰绰。
  季涟漪双目四顾,隐约听见廊角的黑暗中传来窸窣声响,脑海中一道明黄倏忽闪过,她摁摁眉心,偏开头往室内走去。
  这风雪之夜啊,注定不平静。
  “妹妹等候多时,想必已知本宫来意。”
  容妃甚至懒得抬头,她端起桌侧茶水,低敛的眉目里满是不屑:“左不过是有妃嫔见不得这后宫安稳,非要想方设法搅出浑水来。”
  季涟漪不语,兀自拾起盒中白子落在棋盘上,封住黑子前路。
  犹记年少时季将军不喜她去戏园,想方设法拦她去路,但她机灵,将军总是拦不住。一日她从戏园归来,将军在堂前等她,硕大的棋盘摆在中央。他大手一挥登时落座,只道:“日后你想做什么,为父不再阻挠,但须在赢我之后。”
  起初她总输,惨不忍睹。
  有丫鬟劝她耍赖撒泼,将军只她一个女儿,总要放在手心疼的。季涟漪却不肯,季明疆的女儿岂能如此窝囊?便整日整夜地捧着棋谱研究,四处找人切磋。
  日积月累,她终于能与父亲打成平手,再后来,能侥幸赢上几局。
  入宫前,她也与将军对弈过。惨烈的厮杀过后,是她险胜。
  那夜寒风呼啸,将军府廊下飘起薄薄的雪花。季明疆负手立在廊前,曳地长袍纠缠着风雪,将军的话消散在庭院深深里。
  他说:“涟儿,为父但求你不会后悔。”
  如今十二年过去,季涟漪终于了悟父亲话中的担忧,但人在深宫,早已身不由己。
  指尖拈起白子落下,直逼宫门,已是稳赢之势。容妃眉头藏着薄怒,索性将棋子丢到一旁,倚过身子看向季涟漪。
  “娘娘棋艺精湛,只可惜……用错了地方。”她理了理狐裘皱褶,青葱玉指摩挲着杯沿,“在这棋盘上赢我又有何用,在皇城,在后宫,我终究会让你一败涂地!”
  已经没有心思挑出容妃话里的忤逆,季涟漪看着那如火的狐裘突然间瘫倒在地,黑白棋子溅落桌案,方才气势汹汹的美人如今正捂着腹部痛苦地蜷缩着。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门外有人带着侍卫冲进来,紧接着便是那一道刺眼的明黄色。
  来人匆忙宣了太医,将虚弱的容妃抱进怀中,墨如点漆的深眸锁着她。良久后,他才拧着眉头问:“皇后,可有话说?”
  季涟漪方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多么拙劣的一场闹剧啊,直瞧得她心底发凉。
  季涟漪的十指狠狠嵌入掌心,才止住想要冷笑出声的冲动。她自桌前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场闹剧的幕后主角,许多话挣扎翻腾几欲脱口而出。可最终,她只是缓缓摇头。   帝王眉心拧得更深,又问:“皇后,当真无话可说?”
  季涟漪终究还是笑了,顾盼生辉的双眸如刀剑般扫向宴墨书。她屈膝跪下,繁花般的锦缎铺了满地,轻轻叩首,金钗步摇叮当作响,这些烦琐沉重的身外物,数年如一日地压在心头,想来,终于可以放下了。
  “回皇上,臣妾有话要说……”
  “臣妾身为皇后,一不能母仪天下为女子之表率,二不能安稳后宫扶帝王之社稷,恶毒善妒心胸狭隘,如今更是谋害妃嫔罪大恶极,丢尽皇室颜面,请皇上下旨废后!”
  宴墨书似有怒意,声音带着颤抖:“你说什么?”
  季涟漪又行叩首礼,双手交叠在额前:“请皇上,下旨废后。”
  帝王拧着深眉端看她良久,无奈挥手让人将她带离。
  季涟漪终究未能如愿,晏墨书并未废去她皇后之位,只是将她禁足在了凤仪宫。
  她听宫人说,容妃为此大闹了一场,惹得帝王龙颜大怒,以至于朝堂的氛围都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一夜之间,满城风雨,班丞相欲替容妃讨回公道,于朝堂之上与季将军针锋相对。将军本是武人,既不喜口舌之争又不明事情原委,只能隐忍着半个朝堂的口诛笔伐。他也曾托人询问季涟漪的情况,然而这城墙深厚,将所有的讯息封在深宫内,一丝风声都探不到。
  季明疆戎马一生,终究是败给了这层层宫墙。
  他于月前解甲归田,三十万大军交付朝堂,这闹得沸沸扬扬的紫绛城,随着季大将军的归去,才逐渐平静下来。
  季涟漪听闻这个消息时,正捧着手炉于廊下静思,满庭落雪映着白芒,整个凤仪宫亮如白昼。她的目光越过那勾心斗角的楼宇,凝在那孤悬夜空的冷月上,想,这个分外难挨的冬天,总算要过去了。
  四
  与宴墨书的相识,在季涟漪意料之中。
  彼时先皇已病重,随时都面临驾崩的危险,各皇子貌合神离,暗地里四处招兵买马。手握三十万兵权的季明疆,无疑成为了这场较量中最炙手可热的拉拢对象。
  但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对先皇忠心可鉴日月,并不愿参与党派之争,众皇子焦头烂额,便将主意打到了将军府千金的头上。
  季涟漪好戏曲,是整个紫绛城无人不知的事情。众皇子投其所好,隔三差五地跑到戏园听她唱曲,个个都带着几十名侍从,所过之处必起风波,更有甚者命人将园子清空,独留她一人在台上舞着水袖念着戏词。
  她分明喜欢那戏文入骨,再唱起时,只觉索然无味。
  宴墨书却不同。他着一袭白衫,安安静静地隐在人群中看季涟漪在台上粉腮凝荔,蛾眉淡扫。一开始她就知他身份,因此刻意疏远,宴墨书倒也捺得住性子,亦不主动叨扰她。
  直到先皇重病下朝,将朝堂之事交由他处理,位居东宫指日可待之时,他才终于乱了阵脚。
  那日大雪纷纷扬扬,季涟漪裹着狐裘从戏园踏雪归来,遥遥望去,见宴墨书在府门前站着,脑袋和肩膀处落了雪也不自知。几乎是下意识的動作,她伸出手来,轻轻拍去他肩上残雪,而后问他:“殿下到了府前却不进去,莫非是在等臣女?”
  她在问他,可她亮如点漆的眸子里分明澄明如镜。宴墨书轻叹,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他没有自称“本王”,语气熟络得好像二人相识已久。然而,季涟漪并不为这“屈尊降贵”所感动,她知道这所有的惺惺作态不过是假象,为的是季明疆手中的兵权,为的是万里江山。
  并不为她。
  宴墨书仍旧不时来将军府看她,邀她游湖喝茶、观灯赏花,从不提拉拢之事。二人心照不宣,共同演绎着才子佳人的坊间佳话。季涟漪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演戏,却不知何时早已沉溺在戏里。
  直到那日,戏园中,她在台上唱曲,莲步轻挪,美目顾盼,正唱到那羞涩处,瞧一眼台下白衣:“便青山啼红了杜鹃,偷人半面,君可愿,长天日久鸳鸯现,妾作蒲苇伴身前?”
  宴墨书却未曾听进去,他轻拧着眉心,神色肃然,不知在等什么。
  忽有哨音响起,自看客中飞出一身黑衣来,长剑泛着冷光直指台上女角,季涟漪一时惊愕忘记躲闪,身侧却掠来白影挡在身前。在满园看客的惊呼声中,宴墨书缓缓倒地。
  季涟漪于榻前照顾他整夜,日光微醺时终见他苏醒。
  人既醒了,她便要走。宴墨书却将她拦下来,目光灼灼。
  “皇上病危日久,朝中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季将军位高权重,必不能全身而退。若众皇子之中你必须择一人终老,那这人,能否是我?”
  他将这时势的利弊撕碎了摆在她面前,将她逼至绝境退无可退,他问她可否择他终老,却听不见戏台之上她一番真心。季涟漪讽自己多情,竟将这假戏当了真!
  如若不是守在门外的侍卫眼角三点泪痣与之前那蒙面刺客如出一辙,她几乎就相信了宴墨书口中的款款深情。然而这一切终究不过是他拙劣的把戏,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是交易。
  她给他半壁江山,他护她余生安稳,两相成全,不亏不欠。
  将府千金出嫁那日,季将军派遣了三千名精兵强将,从将军府至皇城门前,硬生生在围观的百姓中辟出一条通畅的道路。十里红妆,千军万马,这场盛况空前的联姻终于稳住了宴墨书在朝中的根基。
  那日东宫内外的喧嚣持续很久,屋内喜烛默默燃着。临近午夜,宴墨书终于一身红装推门而来,在她身侧落座,季涟漪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他掀起她头顶的盖头,凤冠霞帔下,她眸中波澜不惊。
  四目相对,良久后,他终是败下阵来,道:“我知你心有不甘,但日后,我会对你好。”
  季涟漪心下微动,许久后,眉目笑开来,偏过头去。
  她不信他。
  婚后三月,固雪消融,紫绛城刚进入春暖花开的时节,便有先皇驾崩的噩耗传来。一时间举国哀鸣,挽歌遍野。之后四皇子在季将军的扶持下顺利登基,季涟漪作为东宫之主,依势登顶为后。
  宴墨书金口玉言,对她极好。   季涟漪爱那荡气回肠的戏曲,他便在宫内造了应曲阁,请了城里有名的戏曲班子来常住,时不时给她演上几段,解她烦忧;季涟漪身子骨弱,冬日里总会腿脚酸疼,他便从太医那儿寻了方子,亲手为她熬制汤药;最重要的是,任凭她如何伏低做小,宴墨书都不会以位高者自居,从来都是“你我”相称。
  宫人们都说,皇后娘娘得皇上如此恩宠,真是好福气。
  每每听闻,季涟漪都是笑而不语。她深知帝王多虑,这恩宠迟早有一日会消耗殆尽。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这样早。
  那段时日,边境总有乱事滋扰,境内百姓不得安生,皇上派了季大将军率军镇守边疆,前去平定战乱。这一去,长达半年之久,势艰路险,通信受到极大阻碍,不时有将军战死沙场的流言甚嚣尘上。
  在此流言下,朝堂势力不断更替,以前唯将军马首是瞻的百官无一不倒戈相向,所以即便不久后将军班师凯旋,也挡不住当朝丞相权势在握。
  朝堂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在后宫掀起腥风血雨。宴墨书开始唤她皇后,凤仪宫渐遭冷落,往日门可罗雀的绿央宫倒逐渐热闹起来。
  季涟漪已记不清从何时起,她喜欢倚在窗前看空中皎月,浩瀚苍穹中那一轮孤月清冷,总能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何地。
  只是不知这庭院深深,她何时才能出得去?
  五
  季涟漪被帝王禁足日久,期间宴墨书来瞧过她一次。
  是在季明疆交出三十万兵权的当晚。
  他顶着如霜的月色从御前路走过来,凤仪宫的宝塔宫灯在廊前亮着,几丈远的庭路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于门前驻足,遥遥望着庭院中那一抹粉黛一步三摇,绣带飘扬间好像回到了十二年前的戏园。
  她在唱,他在看。
  恍惚间见那娉婷身姿回头,黑亮的眸子顾盼神飞,一句唱腔哀怨,道尽这十二年来的心酸苦楚,直唱得他心中愧意翻涌,几近不敢上前。
  那唱词道:“可我最爱是天然,风流人啊如今在何方?”
  待一曲唱毕,季涟漪才施施然向着来人行了一礼:“恭喜皇上得偿所愿。”
  一句话便将宴墨书钉在原处无法动弹。
  “你,都知道了?”
  他终于不再称她为“皇后”,却不承想是在如此让人悲伤的境地里。
  是的,她都知道。
  先皇驾崩十二年,前朝杂乱势力终于被逐步根除,这个毫无实权的帝王亦不知何时已羽翼丰满。大抵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没有安全感,若不然他怎么会担心外戚坐大,想方设法将那兵权收归囊中?
  季涟漪理解他。
  因此明知容妃的陷害是宴墨书有意默许,她亦愿意配合着他演一出“毒妃妖后”的戏码,如同十二年前一般,明知那刺客就是他终日不离身的贴身侍卫,亦不主动拆穿他。季涟漪总觉得,有朝一日他会亲自向她坦白,那时,她便会原谅他所有的隐瞒与心机。
  可她等了十二年,终究是没等到。
  季明疆肯交出兵权告老还乡,于她而言,也算是另一种宽慰——远离这明争暗斗的深宫内院,起码得余生安稳静好。只是不知,宴墨书如愿以偿之后,该如何处置她?
  是生是死,是走是留?
  十二年前那个雪夜,她于堂前与父亲对弈,步步紧逼,分毫不让,终于被将军窥见内心私欲,饶是季将军铮铮铁骨,也忍不住放软了语气,说一句:“为父但求你不后悔。”
  她后悔了吗?
  没有。
  她只是可惜自己将真心错付,空有一腔孤勇,终抵不过帝王脚下辽阔江山。他要的她都已经给过,如今只剩满身疲累,如此,便放她归去吧?
  月光如水般泻在庭前,停滞的空气中忽然有袖带飘扬,季涟漪身姿轻盈,月下精灵般翩然起舞,回转间眸中似有盈盈泪光,哽咽着问:“空望他功成名就在高位,倦鸟可归否?”
  听闻此话,似有狂风卷进宴墨书心口,直搅得他心绪混乱难以平静。他拧着眉头,望向季涟漪的目光中情绪繁杂,半晌后,才略带乞求地道:“涟儿,莫闹。”
  闹?她若是想闹,早该在他利用容妃陷害于她时就闹个鸡犬不宁。
  季涟漪多想问他何必如此费心,他既是想要那三十万大军,开口说一句,她便会劝季将军放权回乡。可宴墨书终究是不信任她,宁可苦心设计。
  她不是没有劝说过自己,想要给他一个机会,可最是无情帝王家,他那一句“皇后好生休息”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季涟漪终究铁了心,语气里有深深的疲累:“宴墨书,你放我走吧。”
  帝王明黄色的锦缎在月下泛着冷光,交叠在身后的双手暗暗握紧,但见她眼中深深疲累,纵是百般不愿,仍强逼着自己开口,故作不以为然的姿态,叹一句:“我早就知道的,留不住你。”
  语毕,宴墨书缓步走过去,拉着季涟漪在庭院一角的长亭落座,见她身子凉,又命宫人添了炭火。暖融的火光里,帝王眉心似是锁尽了世间的求不得,不期然瞧她一眼,那强撑的姿态几欲分崩离析。
  他以为大权在握,终将柳暗花明,却终究耐不住她心漸冷,事到如今。
  大抵是他们的相遇太过心机,以至于以往十二年,无数的日日夜夜,纵然他心有佳人嘘寒问暖,却仍旧是败给了自己。
  那夜冷月高悬,二人于亭内款款相谈,闭口不提当年的相遇与将要到来的别离,字字句句,皆是保重。
  那一刻,季涟漪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那般费尽心思地讨好,不过为让她展颜一笑。
  无奈时过境迁,为时已晚。
  天光微亮时,宴墨书才从凤仪宫离开,临走时留下一句话:“涟儿,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她忍了数十年的泪,于那句话后倏忽滚落,直烫心口。
  季涟漪知道,帝王恩断,宴墨书放她归去了。
  三日后午夜,夜黑如墨,尹公公挑着宫灯独身前来,遥望见她正站在廊下等着,清素的白衣在身,未施粉黛,恍惚间以为是那寒梅傲骨而立,桀骜娉婷。他轻步上前,并不言语,那人却知他此行目的,简单收拾下行囊,便随他往宫门去了。
  侍卫早就被宴墨书撤下,暗夜中宫门大开,一匹烈马隐在墨色中,只能隐约瞧见其轮廓。自凤仪宫至皇城宫门,整整三千六百步,她悄然无声地走过来,忽地想起十二年前入宫时的三千精兵在侧,荣光难拟。
  天道轮回啊,总是分外可笑。
  “娘娘,保重。”
  尹公公见白衣女子一个翻身跃上马背,衣带秀发在风中纠缠不休,周身寒光莹莹,仿佛自九天而来的仙人,终将羽化而去。他弯下身,极其认真地朝马上之人行了一礼,而后听见耳旁骏马嘶鸣,和着扬鞭声往远处而去。
  季涟漪没有回头,所以并不知身后凤仪宫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亦不知那冲天的火光中,锦缎在身的帝王高举着火把,双目被火光耀得通红,好似一俯首就会落下泪来。
  宴墨书看着那大火肆意蔓延,直到整个凤仪宫变为废墟焦土,方回过神。
  想起前几日凤仪宫内季涟漪回眸那刻,分明泪眼婆娑,又强忍着悲叹的那句“空望他功成名就在高位”,帝王忽地悲从中来,蹲下身子掩面痛哭,难过到不能自已。
  六
  此后三年,落雪时节。
  紫绛城内已很少有人再谈论起深宫冷院中那突如其来的大火,亦不再想起随之香消玉殒的已故皇后,只空余梨园的击鼓打梆声,提醒着过往种种。
  宴墨书隐在看客中听台上戏曲,见台上女角莲步轻挪,美目顾盼,恍惚间似是故人来,螓首微垂,面色羞赧,问一句:
  “君可愿,长天日久鸳鸯现,妾作蒲苇伴身前?”
  帝王眉心难解,暗自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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