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之所以记得Justin，是因为他跟我说的那个故事，以及故事里面的那个男人。
　　莫斯科的冬夜冷得非常坚硬。空气被冻成冰棱，找到衣服的空隙就插进去，哪怕没找到空，也要隔着衣服把人捅上一下，生疼。
　　Justin风尘仆仆地卷着一身寒意进了餐厅，黑色的老旧大衣，背着个大摄影包。在我朋友嘴里他是个天才，十五六岁就进了牛津，学经济，学政治，毕业出来就去了BBC做记者，写得一手好文章，在世界各地游走，每个国家住三五年。突然有一天他拿起了相机，才发现自己真正的才华竟然在摄影上，于是从此变成摄影师，更加四海为家起来。
　　“我刚回到莫斯科。那个传奇而牛逼的家伙被放回来了。”他急匆匆地喝了一大口熱咖啡，满脸都是难以遏制的兴奋。
　　“放？是个犯人？”
　　“是。我从他入狱开始就想拍摄他，整整去探望了他一年，才获得了他的信任。太棒了！”Justin搓着手，兴奋地前倾向我，对于我们今天会面的正经主题彻底无视。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关于俄罗斯。
　　前几年有这么个案子。俄罗斯南部一个小城里有位建筑师，他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坐的飞机在欧洲某国失事，三人全部遇难。当时，所有调查报告都将责任指向飞机场控制塔上的某个控制员，但因事件调查并未完结，根据该国法律，控制员不得发表任何致歉声明。
　　悲痛万分的建筑师不能得到一个“说法”，于是只身飞到该国，找到控制员的家，提刀一把，当着控制员全家的面把控制员乱刀砍死，为妻儿报了仇。
　　此案一发，整个欧洲都被震惊——凶悍至此，俄罗斯人还有没有王法！可当俄罗斯人听到这个故事，则群情激昂地鼓掌称快——这才是男人！
　　建筑师理所当然锒铛入狱，但俄罗斯各方力量却奋力营救。人情和法律在这件事情上各不相让，人人有理。后来大概鉴于各种原因与压力，建筑师只在事发国坐了三年多的牢，就被释放回俄罗斯。
　　Justin则跟着这位建筑师，出狱，坐飞机，回到家乡。Justin说到这里，脸涨得绯红，他说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建筑师的家乡人民，竟把他视为王者归来，荣誉降临，所以建筑师根本不是灰溜溜地回到家乡，竟还入主市政府，主管城建。
　　“你知道吗，欧洲人又一次抓狂了，一个杀人犯，凭什么受到这样的礼遇！俄罗斯人则回答：因为他的血性！”说到这个词语的时候，Justin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满餐厅的人都回过头来看这个亢奋无比的年轻人。
　　血性而尚武，这是俄罗斯的胎记。在接下来的那个夜晚里，Justin显然沉浸在男人血性的荷尔蒙中。他说整个俄罗斯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俄罗斯到处都是战争的纪念碑和烈士公墓，莫斯科的圣女公墓依然是莫斯科河边最美丽的景色。真正的纪念还存在于俄罗斯的古典文学中：蒙古统治时期仅有的几部作品全部与战争有关。
　　“哲学家比尔加耶夫在《俄罗斯的命运》中曾说过，德国是欧洲的男人，俄罗斯是欧洲的女人，所以我原以为俄罗斯的气质很大妈。”我说。当然，我也明白，即便是女人，那这个女人既不是林黛玉式的多病才女，也不是林志玲式的性感尤物，而是《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那个挣扎着的矛盾姨妈，过多的苦难把她磨砺得粗糙而健壮，可以默默地与那个粗鄙的丈夫抗争，可以咬着馒头在雪地里与人强悍地讲价。也许，一个这样的女人孕育出来的儿子，只能是血气方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