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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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反腐大得人心,深受人民群众拥护,但个别地方也出现变形:反腐成为官场中一些人整另一些人的利器,排除异己又多了杀手锏,这是多么可怕的官场生态!小说中的“清澈之水”,既是讲流域污染的整治事件,也是对善良人性的某种守护和渴望……

1


  严海防坚持让迟可东接受安排,他调侃:“你有前科,你炸过人家一条水坝。”
  迟可东不认同:“水坝跟猪圈是一回事吗?”
  “我看差不多。”严海防说,“这种事别人只怕对付不了,所以要劳驾你。当然你最好稳一点,不要动不动赶尽杀绝。不能光知道鱼,也给猪留点活路。”
  迟可东还有保留:“这件事严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不需要,就这样。”
  没等迟可东再表示意见,门被轻敲两下,一个年轻人从门外探进头来。
  “李副到了。”年轻人向严海防报告。
  严海防摆摆手,示意让进。年轻人把头缩了回去。转眼间门又推开,李金明走了进来。该同志一如既往地单薄,个头不高,衬衫似乎显长。鼻子上一副眼镜格外显大,好比长在熊猫头上的那两个黑圈。
  他就是“李副”,李副县长,一年多前县区换届时升上去的。进门后一眼看到严海防,他略显吃惊,脱口道:“严书记也在啊。”
  严海防没有吭声,迟可东却感觉诧异。李金明应当是严海防传唤到本会见室的,怎么像是不知道严海防找他?难道另外有人通知李金明会面,地点搞混了?
  李金明转头问迟可东:“迟书记在谈事情?”
  迟可东更正:“这里没有迟书记。”
  他笑:“哎呀,叫惯了。”
  迟可东离任县委书记已经两年多,这期间两变职务,先是副市长,再任常务副市长。李金明却总是不赶趟,还是习惯性称他“迟书记”。作为老部下可以理解,在这个场合却多有不宜,因为严海防在场,人家才是老大,市委书记。
  李金明改口问:“迟副市长找我有事?”
  迟可东吃惊:“我没找你。”
  李金明也吃惊:“他们说您叫我来这儿!”
  “谁说的?”
  无须多问,门忽又被推开,两个人自外而入。来人向迟可东微微点头,什么话都没多说,转身靠向李金明。
  “李金明同志,请跟我们走。”其中一个说。
  李金明一脸惊讶,一时呆若木鸡。他被带出房间,离开前忽然扭头往回,眼光在迟可东的脸上扫过。
  迟可东面无表情,心里却震惊异常,因为情况大出意外。带李金明的两人里,有一位迟可东认识,是市纪委常委。
  迟可东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天上午他本人也是临时接到通知,赶到市宾馆贵宾楼的会见室,陪同严海防迎接客人。这组客人其实只是路过,由省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带队,组成人员包括环保、水利、农业等省厅官员,他们奉省领导之命到邻市检查工作,途經本市,需要安排工作午餐。严海防非常重视这批客人,他本来在下边县市搞调研,得知客人路过消息,专程从下边赶回来陪用午餐,送走客人后还得再接着下去。严海防让办公室通知迟可东,命迟随他一起参加接待。迟可东感觉有些意外,因为市政府领导分工里,环保、水利、农业并不在他名下。严海防不管这个,称迟可东是常务副市长,需要的话都可以管。严海防本人原任市长,接手书记才三个多月,新市长人选尚未确定,目前他是党政统抓,可以直接指派副市长工作。当天上午,迟可东奉命来到贵宾楼会见室时,严海防已经坐在里边了,客人一行还在高速公路上,大约半小时后才会到达。严海防早早把迟可东叫来,却是要谈一项具体工作。原来他让迟可东参加本次接待有考虑:这组客人的任务是检查督促流域综合治理事项,此前已经到过本市,这次虽是路过,日后肯定还会再来。严海防决定让迟可东介入此项事务,因此让迟来会一会,亦为工作提早接头。
  “不是马琳副市长在管吗?”迟可东问。
  “‘国家领导’有情况。你先顶一顶。”
  所谓“国家领导”是开玩笑,说的就是马琳。马琳与严海防、迟可东在一个班子里共事,身份却不一样,她是从北京来的,原在国家一个部委工作,被派到本市挂职,因为来自高层综合管理部门,又属正局级干部,来后安排了两个职务:常委、副市长。在市政府班子里排名在市长严海防之后,常务副市长迟可东之前,大家戏称“第一副市长”。因为是从国家部委下来的,严海防常拿“国家领导”调侃她,让大家反调侃严海防是“国家领导”的领导,以此过把嘴瘾。本市流域综合治理工作归马琳负责,这是严海防指派的,该项工作涉及面广,牵扯矛盾多,让一位基层情况尚不熟悉的年轻挂职女领导负责,似乎不太合适,严海防却有自己的考虑,不请其他大仙,执意劳驾“国家领导”上阵。马琳为人温和,属非常聪明的事业女性,理论功底深厚,经济政策熟悉,讲起课一套一套,非常有逻辑,处理基层事务却有些力不从心,尽管十分努力,所负责的流域治理工作还是推进不畅。
  前些时候,马琳所在的国家部门派员前来本省,联系临时调用马琳事务。该部正在为中央起草一份重要经济政策文件,需要组织力量在若干重点区域开展调研,为文件制定提供参考依据。本省是调研重点区域之一。因马琳熟悉该项事务,挂职期间接触本省大量基层实际,被列为调研组成员,需要从挂职单位抽出大约三个月时间。虽然挂职干部在地方工作,毕竟是上边的人,地方上于类似事项自当无条件支持。因此省里通知本市将马琳所承担工作先行移交他人,让她能如期抽调出来。
  流域综合治理这件事就这么派给了迟可东。马琳以该项目“领导小组组长”身份抓这项工作,因是临时接手,迟可东大约只能以“代理组长”身份管这个事。此刻马琳去北京开会,严海防直接把迟可东叫来顶替,迟可东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感觉突然。他本能地意识到情况比较复杂,即表示保留,希望严海防再作考虑。严海防坚持不松口,提到迟可东有前科,让迟可东给猪留条活路,铁定要把事情塞给他。代理时间暂定三个月,其后怎么样还很难说。这项工作本身有时限要求,前边马琳已经管了数月,如果真让迟可东代理三个月,之后大约就要扫尾了。   当天上午在贵宾楼会见室,让迟可东意想不到的是除了这件事,还有李金明。李金明怎么啦?怎么会以迟可东的名义叫来李金明,在两人都蒙在鼓里之际当面把人带走?难道李金明出事了?而且很严重?
  迟可东毕竟是市领导,对他必须有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已经提前作了准备。李金明刚被带走,迟可东还在震惊之际,门又推开,蔡塘走进了会见室。蔡是市纪委书记,相关行动的直接指挥者。
  “严书记,我把情况跟迟副市长通气一下?”蔡塘请示。
  严海防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蔡塘与迟可东都是班子成员,彼此同级,一般大小。蔡塘是纪委书记,由他来作说明比较合适。蔡塘把情况简要通报给迟可东,说发现李金明有严重违纪线索,需要进行调查,经过研究,决定采取措施。由于李金明恰从县里到市里开会,会场和住宿都在宾馆八号楼,考虑就在这里带走归案。为了控制影响,也防止发生意外情况,便以迟可东的名义,通知李到贵宾楼会见室见面。迟是李的老领导,一听是迟交代,李必定立刻前来,不会生疑、横生枝节。因为情况比较特殊,也比较急,事先不便通知,只能事后才说明,请迟可东理解。
  当着严海防的面,迟可东问蔡塘:“李金明是‘双规’了?”
  蔡塘点点头。
  “鸿远事件中的问题吗?”
  “事情正在调查中。”蔡塘说。
  蔡塘没有明确回答,这可以理解。可能是出于对迟可东有所回应,他又重复了一遍,强调发现李金明有严重违纪线索,因此需要采取措施。根据了解李金明也不是初次发现问题,他曾有前科。
  迟可东说:“当年我在县里工作时,他有一个事,涉及一个叫郑鑫国的开发商六万元。后来情况澄清了,不是他的问题。我作过说明。”
  “这个事我们知道。”
  从他的语气看,他们查的不是这六万元旧事。
  遲可东问:“什么时候决定采取措施的?”
  蔡塘回答得比较含糊:“书记会研究过。”
  “不需要通气一下?”
  蔡塘笑笑:“这不是在跟迟副市长说么?”
  迟可东也笑:“有问题当然要查。这个李金明家里有些具体情况,蔡书记清楚吧?”
  “他老婆瘫痪多年,我们知道。”蔡塘说。
  办案部门已经注意到李金明的家庭情况。李金明的妻子目前有亲属照料,不会有其他问题。这个情况不应当、也不会影响对李金明的调查。
  迟可东不再发问,当着严海防的面只能问到这个程度。迟可东其实可以只听不说,什么都不问,那样可能更合适些,但是他觉得自己需要表明关切,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令他非常意外。如果没有发现重大问题线索,不太可能采取“双规”措施,李金明真会弄出那么大的事情吗?对他采取措施应当是刚作的决定,如果事前有过研究,肯定是在很小的范围内,且未像以往那样在常委会通气,可能因为案情特殊,也可能是严海防任书记后的新举措,日后都将如此行事。迟可东只能表示关切,点到为止。他感觉这里边的情况肯定不像蔡塘解释的那么简单直白。如果办案人员仅仅打算借用迟可东的名义把李金明叫出来,他们不需要让李到贵宾楼会见室,可以通知到另外的房间,在那里把他带走,无须与迟可东见面。此刻迟可东并非独自待在贵宾楼会见室,这里的主角是严海防,迟只是陪同者。严海防在整个过程中一声不吭,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观人,其实不然,显然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把李金明叫到这里肯定要经他同意,更可能是出于他的意思。或许他认为让迟可东与李金明见上一面,彼此意外震惊,将有助于相关案件的调查与推进?
  蔡塘刚谈毕情况,市委办一位工作人员进门报告,称客人一行已经出了高速口,估计再有15分钟即可到达。蔡塘不参加此行接待,即起身离开。
  严海防忽然侧过身对迟可东点点头,开腔说话,却是开玩笑。
  “迟副是工业专家,请教个问题。”他说。
  他虚心调侃炼铁,问迟可东炼铁用的那个大家伙是叫高炉吧?高炉的温度得有多高?铁都化成水了,那炉怎么不化成泥呢?
  迟可东也调侃:“因为高炉给评了劳动模范,所以坚持住了。”
  “是嘛!”严海防大笑。
  迟可东称自己不是工业专家,只不过半路出家当领导前读过几年冶金,在大型钢铁企业干过而已。他记得传统炼铁确实用高炉,高炉炉内不同部位温度不同,炉缸靠近风口区高可达2000度。炉底有1500度左右。温度太低不行,铁矿石化不成铁水;太高了也不行,炉体会烧坏。
  “你看,深入浅出,说得多清楚,这才是专家嘛。”严海防哈哈。
  这以后他才点题,说到了李金明。
  “迟副看起来很关心老部下。”他说。
  迟可东问:“李金明具体是什么问题?”
  严海防还是调侃:“卫生间尿尿不讲文明,撒得满地都是。”
  “不会吧?”
  “看起来迟副跟他的关系不太一般?”
  迟可东说:“我感到很意外。”
  他告诉严海防,他在县里工作那些年,李金明确实很为他看重。李这个人有毛病,考虑问题有时比较简单,说话会伤人。但是有一点让他觉得可取:为人正直,比较难得。李金明怎么会出事呢?事一定很大?真让他难以置信。
  “人不会无缘无故出事。”严海防说,“迟副跟他没有个人瓜葛就好。”
  “严书记不必担心这个。”
  “是吗?”
  迟可东抬眼,恰好看到挂在严海防所坐位子后边墙上的镜框,镜框里是一幅风景画,画面上有山岗、树林,分布于台地石块间的池塘和溪水。似乎是四川九寨沟风景。
  迟可东指着镜框说:“严书记可以欣赏那幅画。”
  严海防扭过头瞥了一眼:“那是什么?”
  那幅画有题目:《清澈之水》。山很高,水很长,但是很干净、很清楚,没有杂质。
  严海防摇头:“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啊?”   除了尿尿与清澈之水,没有涉及具体。李金明如何入案?为何劳驾迟副见上一面?严海防不说,迟可东也不问,其巨大空间仅供想象。以李金明为题的意外插曲似乎并未发生,那只是迎客前吹出的一个泡泡,意在烘托气氛,制造惊喜。事实当然绝非如此,迟可东强烈感觉到有一团诡异缠绕在自己的身边。
  无论如何,这个意外插曲的直接结果,是迟可东不再对严海防的工作安排发表意见。几分钟后贵宾驾到,双方在会见室里见面,严海防对贵宾们介绍说,本市流域综合治理工作将由常务副市长迟可东代理。他特别授权迟可东在马琳副市长的原有基础上,调整工作班子,加强工作力量,该用谁就用谁,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务必按照省里的要求,完成这项任务。迟可东什么话都没说,就此认领。

2


  迟可东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找秦健。秦健说:“迟副市长,我刚想去找您。”
  “来吧。”
  秦健也属“老部下”之列,在迟可东手下当过县委办主任、县纪委书记,调到市委办后先当副主任,不久转任副秘书长。迟可东的办公室在市政府大楼,与市委大楼隔了一段距离,秦健从市委大楼赶到迟可东办公室用了不到十分钟,以此推算,确实是放下电话就动身过来,没有片刻耽搁。
  秦健给迟可东带来一份材料,厚厚一沓有十数张打印纸。迟可东匆匆浏览了一遍。
  这是一份调查报告,以及一份反馈公文函件,均标为“送审稿”。函件与调查报告涉及一起安全事故,以及一家名为“鸿远工程有限公司”的企业。函件以市委办公室名义报给省委办公厅,调查报告则以调查组名义写成。该调查组组长即为秦健,副组长有三人,包括了市纪委、交通、公安等部门相关领导。
  迟可东看完材料,问秦健一句:“李金明的问题表述完整吗?”
  “都写在调查报告里了。”
  “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
  “是。我们反复斟酌,觉得恐怕还得这样写。虽然主要责任不在他。”
  “他服气吗?”
  “还是不服。”
  “你们的处理意见呢?”
  “主要责任人处理相对重,李金明轻些,考虑给通报批评。这个要报市委研究。”
  “有没有发现李金明违纪违法问题?”
  “目前还没有。”
  “有谁提起过早先那件事情?”
  “哪件?”
  “郑鑫国那六万元钱。”
  “没有啊!”
  “真的吗?”
  秦健有点吃惊:“迟书记听到什么情况了?”
  迟可东告诉他,李金明已经在几小时前被带走了。秦健闻罢大惊。
  “不会是误传吧!”他说。
  “我看着呢。”
  秦健大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秦健显然没说假话,他的意外不是装的。迟可东没有就此继续发问,他站起身,把办公椅推到身后。
  “你现在没大事吧?”他问秦健。
  “没事。听迟书记安排。”
  “跟我走。”
  迟可东带秦健出办公室,下电梯到了底楼,他的工作用车已经停在楼门口停车处。
  他们上了车。迟可东说声“走”,驾驶员发动马达,轿车驶离政府大楼。秦健一声不吭,不问李金明,没打听去哪儿,迟可东也闭口不谈。
  轿车驶出市区,沿江岸公路开出十几公里,折转驶上一条乡村道路。迟可东开了腔:“知道这条路通哪里吧?”
  秦健问:“是腾龙中心?”
  “你去過?”
  “在那里开过现场会。”秦健回答。
  几分钟后轿车到达目的地,被一个保安拦在腾龙农业综合开发中心的大门外。
  保安问:“你们找谁?”
  秦健下车交涉,指着轿车车牌问保安:“知道这是哪儿的车牌吧?”
  “是……市政府的?”
  “看车上是谁?电视新闻里见过吧?迟副市长。”
  保安“哎呀”叫了一声:“老板、老板没交代啊!”
  “老板在吗?”
  “出去了。”
  秦健命保安先把门栏杆打开,让车开进去,可以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告诉老板没什么大事,是迟副市长下乡检查工作,过来看看。
  轿车开进大门,驾驶员刚要朝办公大楼方向转向,即被迟可东制止。
  “往里开,山那边。”迟可东吩咐。
  轿车顺一条柏油大道驶向纵深。转过一个岔口,就见山坡上建着十数排长条形房舍,顺坡而下的山风中飘荡着一股猪粪的臭味。腾龙中心是私营农业企业,其前身是一家养猪场,此刻生猪仍是该中心主产品,其养殖基地也就是猪场就在这面山坡上。
  迟可东让车停在山脚,站在路旁,扬脸看着顺山坡而上的那一排排猪舍。
  “相当壮观是吗?”他问秦健。
  秦健说:“明星企业啊。”
  “气味也很明星。”
  迟可东说的气味来自路旁山涧。这条山涧从前边山坡延伸而下,已经货真价实是一条猪场下水沟了,一沟猪粪污臭扑鼻而来。
  迟可东伸出右手掌朝眼前山坡比画了一下。
  “现在咱们来把它抹平,抹个一干二净。”迟可东问,“你看怎么样?”
  秦健大惊。
  “那样的话,水沟里的水应当会干净一点。”迟可东说。
  “可是……”
  迟可东自己摇头否定:“可是腾龙中心谁都没法动。”
  秦健松口气:“情况迟副市长都了解。”
  “怎么办呢?”迟可东问,“这是一个现实问题,还是一个理念问题?”
  秦健不知说什么才好。
  “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只好算了。”迟可东自己回答,“毕竟只是代理,咱们只管管得到的。过了这三个月,该谁谁去料理吧。”
  秦健发蒙,不知所云。迟可东也不解释。有一辆越野车忽然从拐弯口冲出来,一直冲到他们身边停下,车上跳下了两个人。   来者是本中心养殖发展部经理。该经理刚接到老板庄振平电话指令,特来请迟副市长一行到中心会议室小坐、喝茶。庄老板听说市领导光临,非常高兴,正从市区往回赶,半个来小时就能赶到。
  迟可东说:“告诉他不用了,我们马上离开。”
  经理力劝迟可东留下,客气有加。迟可东没松口,也不跟对方多说,即招呼秦健上车,离开腾龙中心。
  返程途中,迟可转问秦健:“你知道流域综合治理吧?”
  秦健称看过相关文件。这件事不是他管的,没有太多注意。
  迟可东要秦健回去后把材料找来看看,全面了解一下情况,作点准备,下周一跟他一起到省里开会。
  “这项工作是在政府办处理的。”秦健提醒。
  迟可东说,这项工作格局已经改变。此前由马琳副市长负责,现在已经交到他手上,叫作“奉命代理”,是严海防书记亲自决定的。严书记不愧“劳模书记”,管得很具体,其领导风格一大特点是变化,张三不行换李四,好比排球比赛中场换人,这一特点大家清楚,只能适应。严海防让他接手工作,授权他调整工作班子和力量。原先市政府办有一位副主任配合马琳管具体工作,该同志因癌症手术,目前还在化疗,需要调整。他考虑除了让政府办另定一位领导来管,还要把秦健纳进来加强,两办一起抓,秦健多管一点。一方面是表现市委重视,另一方面也考虑到秦健的特点。时间暂定三个月,具体还要看情况发展。现在只是先跟秦健通个气,他会与市委秘书长直接沟通,由秘书长对秦健下达任务。
  “我最近,这个,事情……”
  “事情多也可以兼顾。”迟可东说,“需要的话,我请严书记给你直接发个话。”
  秦健忙说:“不用不用。我听迟书记安排。”
  或许有朝一日,迟可东会被要求就今天下午约谈秦健事项作出说明。尽管他是常务副市长,主要工作却在政府一边,直接约谈一位市委副秘书长目的何在?那时他可以强调自己是在进行工作安排,而非刻意了解其他,李金明相关情况是秦健主动谈及的。这样说并未违背事实,尽管他召唤秦健更多的是因为李金明,而非猪圈。在遭遇意外震惊以及与严海防调侃高炉之后,迟可东需要尽快了解其中的为什么。

3


  大约半年前,鸿远工程有限公司的库房发生意外爆炸,有两人死于这场灾难,另有五人受伤。事故死伤人数虽不算特别大,却引发不小的震动,因为事件中的爆炸物是炸药,被炸毁的库房为炸药仓库。鸿远公司是一家民营工程企业,主要承揽公路修建项目,在修路工程中经常需要进行爆破,拥有储存与使用相关炸药的许可。炸药仓库爆炸事件暴露了该公司管理方面的问题,引发社会各界的关注。
  迟可东很留意这个事件。迟在市政府分管交通工作,公路建设与之相关,另外也因为爆炸事件发生地为他曾任职过的县,早在他当县委书记时,鸿远公司就在那里承建公路工程,迟可东见过该企业的老板成富。因此一听到事故消息,迟可東就给李金明打电话了解情况。李金明虽不管安全生产,却知根知底。他告诉迟可东该事故惊动很大,市安办派人下来调查,县里一位分管副县长配合。事情还好发生早了,死的人不算多,要是拖下去,没准会酿出一个大祸,死伤吓人。
  “鸿远现在不行了。”李金明说,“原先那个成老板走人,交班给儿子。小成老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企业管理一塌糊涂。”
  迟可东问:“这件事你不管吧?”
  李金明说:“迟书记下个命令,我保证去抢过来管。”
  “你准备怎么管?”
  李金明打算狠狠收拾小成老板,县里几个责任部门也跑不了,得让他们知道厉害。
  迟可东即批评,命李金明不要总想着收拾谁,关键是把自己收拾清楚。
  李金明笑:“迟书记又给我敲钟了。放心,我始终牢记。”
  这起事故发生的时候,严海防还没当书记,还坐在市政府大楼办公。当时该事故曾由市安办拿到市长办公会上通报,严海防没太当回事,调侃说,这什么公司放了门大爆竹,丢了两条人命,还好死的人不算多,够不上重大事件。他拍了板,同意这起事件调查按照权限,交由县里主办,市安办督促。其后县里组织调查组,安全、公安、监察等部门专业人员按常规开展工作,花了几个月时间基本理清情况,对事件的起因、责任的认定和处理提出了意见。就在调查组准备向县政府办公会汇报,最后定案前夕,事故中死伤人员的家属和鸿远公司数十员工突然集体到省城上访,提出事故问题严重,调查存有猫腻,企业主买通相关官员和调查人员,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严重侵害死伤人员家属和企业员工的正当权益,要求省委省政府领导主持公道。这场上访把该事故及其调查捅到省城,引起了广泛关注。
  那时候市里领导层刚经历了一次意外变动,市委原书记孙统离职,严海防接任,搬到市委大楼办公去了。有一天上午,迟可东在政府会议室召集交通、财政等部门头头开会,商量一项工作。会刚开个头,电话来了,是市委办通知,让迟可东马上到严海防的办公室,书记有事相商。迟可东即决定散伙走人,另找时间再开会议事。市交通局长不死心,说,迟副市长太忙,好不容易有时间召集大家商量这件事,能不能先不散伙,暂停一下就好?大家在这里等,待迟副跟严书记谈完回来后继续开会?
  “不需要。”迟可东说,“做你们的事去。”
  他心里很清楚,严海防的事情没个准,其他的只能先让。
  严海防个性比较特别,有时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风雨骤发雷霆万钧,旁人很难预料他。严海防号称工作狂,精力特别旺盛,有笑话称他每周工作7天,每天工作24小时,无论睡着醒着都在发号施令,因此得到一个专属雅号叫“劳模领导”。该雅号有恭维之嫌,但是即便不喜欢他的人也称准确。这个人有魄力,办事果断,干脆利落,特别擅长运作,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得风生水起,让人们留下印象,但是随意性也很强,忽然有个什么念头,马上就要着手推进。他不太在乎副手在忙些什么,一旦他有要求,大家都得丢下手中事情,在第一时间听从召唤。他当市长时被调侃为“劳模市长”,经常临时通知开市长办公会,甚至过半夜了还把人叫来,弄得大家疲于奔命。几个年纪大点的副市长吃不消,暗地里与迟可东抱怨,说怎么老是他妈的发神经,半夜鸡叫。这种不满只能背后发泄,当面都不好说,因为人家是老大,有权半夜鸡叫。严海防这种性格的人天生就要发号施令,不甘位居人下,当第一把手很适应,当副手就很憋屈。以往他在市政府当市长,可以想怎么开会就怎么通知;在市委那边不行,因为人家孙统是书记,孙书记说了才算。由于个性等原因,他与孙统关系不洽,有所表面化,让外界议论不休。据说省里已经考虑把严海防调离,另行安排。严海防本人也曾公开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似乎马上就要甩手走人。却不料孙统意外出事,黯然离开,严海防反是起而接手,坐到书记的办公室,成了第一把手,“劳模市长”升为“劳模书记”,其个性风格也就从这头扩展到了那头。   那一天迟可东到达严海防办公室时,严的面前已经坐了一圈人,都是下属处长、局长们,其中还有秦健。迟可东感觉这一屋子人组成似显随机,心里有些纳闷,推测不出严海防叫自己来跟诸位济济一堂,会是研究什么特殊事项。却不料严海防一开口,当着迟可东面把一屋子人赶出去,说他要先与迟可东商量事情,让大家到一旁休息室等待。迟可东这才清楚诸公与己无关。
  那几位刚刚走开,严海防即发话:“迟副,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哪一个?”
  “你的老部下啊。”
  原来他问秦健。迟可东即答,肯定秦健工作一向很认真,文字能力很强,擅长处理材料,协调能力也不错。
  “这么说可以评劳模了。”严海防调侃。
  迟可东也调侃:“不能跟严书记比。最多评他一个积极分子。”
  “你对他还是很满意的?”
  迟可东笑笑,反问:“严书记不满意吗?”
  严海防问:“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心术不正?”
  迟可东说:“我看没那么严重。他就是心思比较重。”
  “你把他安插到市委办,是因为他心思比较重?”
  严海防脸上很严肃,语气却带调侃。迟可东也回以调侃,称自己不仅手伸得长,而且富有远见,早早把一颗定时炸弹偷偷埋到严书记身边,随时可以进行恐怖袭击。严海防听了哈哈大笑。
  “我还不知道你么!”他说,“这笔账是周宏副省长的,不能叫你买单。”
  严海防就是这种性情。他哪有不知道的?当年周宏在本市当市委书记,迟可东和严海防都是周手下的县委书记,两人任职的县挨着,号称“隔壁亲家”。彼此同僚,迟可东资格还要老一点,只是任职过程中承受过波折。严海防是“劳动模范”,路子比迟可东顺利,早早提到省里,先当农办副主任,后来到省农业厅当厅长。他在省里干了几年,很得领导赏识,偏偏他不喜欢待在省直厅局,喜欢当地方官,为之持续努力,终于运作成功,回到本市当了市长。他荣归本市之际,周宏已经提任副省长,孙统接任书记,迟可东也到了市政府,位于严市长领导之下。本市是严海防起步之地,他在此工作多年,不缺人脉和信息渠道,对干部情况和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他知道虽然秦健曾在迟可东手下,其调职却与迟可东关系不大,当年是周宏欣赏秦健,把秦从县里调到市委办当副主任。后来的孙统书记对秦健也满意,把他调为市委副秘书长。为什么严海防半真半假就是要把秦健与迟可东扯上呢?显然是在传递某些感受。当初严海防与孙统不对,秦健为孙统鞍前马后,不免让严海防有些看法。此刻轮到秦健成天在严海防身边转悠,或許总让他想起孙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严海防对迟可东自然也有一些看法,否则无须拿“你的老部下”调侃迟可东。
  迟可东没跟严海防多费口舌,他相信严海防找他,不会是因为秦健。果然严海防点到即止,转头从桌边取了一个材料夹,把它递给迟可东。
  “看看这个。”他说。
  文件夹里是一份复印件,为鸿远公司炸药仓库爆炸事件引发上访的专报。这份专报件上有一段领导批示,要求本市认真对待,采取得力措施,妥善处理。批示言辞平和中性,分量却重,出自省委主要领导亲笔。
  迟可东看罢材料,递还给严海防,一声不吭,听严海防怎么说。
  “这件事迟副清楚吧?”严海防发问。
  迟可东说:“我记得以前严市长主持研究过。”
  严海防自嘲:“当时咱们好像没把这门大爆竹太当回事。”
  迟可东表示自己虽然没有深入了解,感觉县里抓的调查工作似乎没太离谱。
  严海防说:“问题是太笨,事情没抹平,动静弄这么大,把省委书记都惊动了。”
  迟可东试探:“严书记是想多弄几个人参与,加强点力量吗?”
  “你是想糊弄谁啊?多几个人算啥?既然有这个批示,咱们就得办出个样子。”
  严海防提出这件事不能再当寻常安全事故处理,要视为重大事件,把调查权限上收,改由市里直接抓,加强领导,加大力度,杀鸡用牛刀,使劲查他一下,哪怕打掉几顶乌纱帽,扒掉几条短裤衩。要雷厉风行,表现出对省委领导批示的高度重视。
  迟可东点头:“明白了,是这样。”
  “迟副明白什么了?”严海防追问。
  迟可东说,看来这件事需要超常规办理,充分表现重视。严海防把他找来谈,不会是想让他来处理这件事吧?
  “你觉得怎么样?”严海防询问。
  迟可东称自己未必合适,不过如果严海防认为可以,要求他去抓,他没问题。
  “为什么觉得不合适?”严海防追问。
  “严书记清楚。”
  严海防大笑:“态度很好嘛。”
  他说他确实曾考虑指派迟可东去加强,抓一抓这项调查。迟可东虽然不管安全,也不管查腐败,毕竟贵为常务副市长,该管可以去管。但是回头想想确实有点不合适。鸿远公司这门大爆竹炸得不是地方,就在迟副市长的老巢轰隆一响,两个人丧命,还得有人为这两条人命负责。让迟可东去处理这件事,哪怕迟可东清白得像根水萝卜,只怕也会有人怀疑他处置不公,偏袒某位旧部。因此回避还是有必要的。
  迟可东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先躲起来。”
  “准备躲到哪个老鼠洞啊?”
  迟可东称不熟悉老鼠洞。需要的话可以找座废弃高炉藏身,里边想必冬暖夏凉。
  除了谈谈大爆竹和相关调侃,没有更多内容。严海防一如既往,云山雾罩,无意坦承。迟可东却有所感觉。他估计严海防找他来,原本可能有考虑让他出马管这件事,待到他主动提出愿意去抓,严海防却改了主意,可能怀疑迟可东心里有猫腻。迟可东知道他疑心重,所以才故意摆出姿态,似乎嘴上有所保留,心里跃跃欲试,供严海防起疑,这没有坏处,因为此事不插手为好。迟可东心里也有疑问。这起事故早在严海防市长任内就曾议过,当时严海防并未显得特别关注,把事情交给县里去办是他拍板定的。此刻状态忽变,仅仅是因为需要贯彻省领导的批示吗?或者是严海防新任书记,要抓住某个事情烧一把火树立权威?也许还有更深因素?   隔日,一份以两办名义下发的通知送到迟可东手上。该通知内容正是加强鸿远安全事故调查,提到了省领导的批示,强调要坚决落实,切实加强力量,强化督察。迟可东注意到,通知明确提及市委书记严海防亲自过问该工作,决定重组调查组,由市、县两级相关部门领导和工作人员组成,市委副秘书长秦健担纲任调查小组组长。
  原来严海防询问:“这个人怎么样”并非随兴而起,背后还藏有这一重考虑。秦健被派去查该事故,表面上说也有道理,秦在市委办分管督察,落实省委书记批示自然是最重要的督察任务之一。恰好秦又曾在事件所在县当过纪委书记,情况和人头都熟,有利于深入调查。问题是管督察未必就必须亲自担纲调查,而让秦健回“老巢”查案,难道就不存在“处置不公,偏袒某位旧部”之嫌?
  刚放下文件,秦健的电话到了,谈的正是这件事。
  “迟副市长,我挺意外。”秦健说。
  迟可东回答:“凡事皆有可能。”
  “老领导有什么指示吗?”
  迟可东问:“严书记找你谈过没有?”
  “还没有。”
  “他会找你谈。”
  “真是很突然。”
  秦健显得心中无数,他给迟可东打电话,除了向老领导通个气外,可能还想打听一点究竟。昨日上午在严海防办公室打过照面,他可能猜想严海防与迟可东商量过这件事。问题是严海防确实主动与迟可东提及秦健,重点却在探究秦“心术不正”与否,丝毫没有涉及其他。严海防的那些话不合适搬给当事者,迟可东也确实不清楚严海防出于什么考虑,不知道严是有意以某一门大爆竹测试秦健同志的心术状况?或许还另有原因?迟可东没法跟秦健多说什么,只能肯定一点:严海防行事风格细致具体,他亲自过问,对该事件如何深入调查肯定有想法,该想法肯定会以他的方式传递给秦健。
  迟可东拿一个专业名词考问秦健:“你知道焦炭吗?”
  秦健吃了一惊:“我不懂。”
  迟可东告诉他,高炉炼铁除了需要铁矿石,还需要大量焦炭。焦炭在炼铁中起还原剂、发热剂和料柱骨架作用。通俗点说,焦炭放进高炉是要让它燃烧。铁矿石在高炉里化成铁水需要高温,1500度,这高温从哪里来?那就是焦炭燃烧产生的。
  秦健说:“是啊是啊。”
  他当然只是附和,他与冶金无涉,焦炭什么的于他极其陌生,同他谈焦炭不算对牛弹琴,至少也是鸡教鸭叫。迟可东很清楚,却有意为之,不谈其他,只讲焦炭。
  “焦炭原本是煤。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加热烟煤,加热到摄氏1000度左右,经过干燥、热解、熔融、粘结、固化、收缩等阶段,最终制成焦炭。这一过程叫高温炼焦,也叫高温干馏。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
  “明白就行。”
  通话就此打住。焦炭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说起它?无须解释,慢慢领会吧。
  秦健出马之后,鸿远安全事故案的调查全面升级,在多个方面取得拓展,其中之一就是李金明意外被拖进事件里。
  李金明曾经对迟可东表示过,他本人不分管安全,与这起事件没有牵扯。不料调查中却查出了一点连带关系,该问题还是由秦健亲自发现并挖掘出来。秦健在研究事件的最初新闻报道时注意到一个细节:鸿远事故发生后,第一时间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领导不是书记,不是县长,却是李金明。李金明并不分管安全生产,他为什么如此踊跃赶来抢镜头?该县分管安全的副县长本该于第一时间出现,可却在四小时后,于当天深夜才到达现场,是什么原因让此人姗姗来迟?
  原来这里有个具体情况:那几天恰该县在省城搞旅游产品推介系列活动,县委书记、县长两主官联袂出击,还跟去了一个副县长,这位副县长既管旅游,又管安全生产。行前,县长安排工作,吩咐在家的李金明“覆蓋”一下不在家的领导相关急迫工作。鸿远公司的大爆竹恰就在其时“轰隆”炸响。理论上说,此刻安全生产事项在李金明奉命“覆盖”的范围之内,所以他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不是抢镜头,却是职责所需。分管副县长是在接到报信后才急急忙忙从省城赶回,自然有所滞后。
  应当说所谓“覆盖”只是一种临时工作安排,不是分工调整,这件事故的负责领导还是那位分管副县长,不会因为事故发生时他不在县里就可以免责。但是李金明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否则他何必在事故发生后即匆匆赶到现场?既然你奉命“覆盖”,那就该算你一份,虽然算不上大份,小份也算。该事故如果按照一般方式处理,或许李金明的“覆盖”之责可以忽略不计,问题是事件己被视为重要事故,处置必须更为严格,有如“严打”,那么所有有牵扯的人都免不了,一个都不能少。
  除了“覆盖”之责,李金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与出事企业的旧有关系。鸿远公司进入本县承揽工程,追根究底却是从李金明开始。当年李金明在城关镇当镇长,镇里修建一条乡道,鸿远公司中标承建,从此开始了在本县的业务。时李金明与该企业老板成富的关系相当好,成富为李金明干过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城关镇境内的落水河电站大坝发现严重隐患,该电站属于省城老板石清标。李金明奉迟可东之命处理该大坝,需要进行爆破作业。李不找别人帮忙,就要成富相助。成富从公路工地派出一个爆破专业施工队交李金明直接指挥,临时充当李镇长手下工兵分队,拉到落水河大坝凿洞装药,没日没夜赶工,待迟可东一声令下,“轰隆”一声把那条大坝炸了。为了这件事,李金明还协调县公安局,为鸿远公司购买、运输和储存炸药提供帮助。这一回被炸掉的仓库,就是当年弄的。后来鸿远公司老板成富因癌症丧生,儿子起而接班,少老板成全是个混混扶不上墙,公司在他手上每况愈下,李金明提起来总是摇头,说这小子就不像是他老子的儿子,恨铁不成钢之意溢于言表。这不免让一些人产生疑问:李金明跟人家那个老子究竟有多好?彼此之间是否存在利益输送、官商勾结?
  因此李金明还得想办法把自己撇清。
  有一天夜间,迟可东已经上床休息,手机铃声忽响,一看屏幕是秦健来电。迟可东注意到那时已经是下半夜一点。他很诧异。这个点实在不合适打扰领导,秦健最懂这个,怎么会如此鲁莽?   迟可东接了电话。
  “对不起,迟副市长。您可能听到了一些情况,我需要向您解释一下,以免您误会。”秦健在电话里说。
  迟可东心知有异,他没发问,只回答:“说吧。”
  秦健此刻在县宾馆,他带调查组下县后一直住在那里。由于时间要求很紧,日程安排很满,几乎没有喘息之机,几次想用电话给迟可东汇报,都未能如愿。今晚他很不安,觉得自己一定要挂个电话。他带调查组下来后,工作开展还顺利,目前遇到的一个棘手问题是李金明。李金明与安全事故和鸿远公司都有一些关联,外边有反映。调查组核实这些问题,既是工作任务需要,也是对李金明本人负责。秦健主观上并没有想跟李金明过不去,更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迟可东是老领导,对他最了解。他处理问题从来都有底线,这一次也坚持就事论事,就人论人。查的是安全事故,其他的事不涉及。该是李金明就是李金明,不涉及其他人。他确实是这样把握的。
  迟可东问:“既然这样,你急什么?”
  他请求迟可东理解。下来确实太忙了,事情发展太快,没能及时汇报,有些情况也不好说,他很不安。
  迟可东问:“对李金明的反映是从哪里来?”
  “这个,有举报件。”
  迟可东直截了当:“严书记交办的?”
  秦健迟疑了一下:“是的。”
  迟可东说:“有问题该查就查,涉及谁就该查谁,只要把握实事求是。”
  “明白,明白。”
  秦健称这些天一直想着迟可东谈到的焦炭,领会其中的深意,丝毫不敢懈怠。
  迟可东说:“也没有那么多深意。说来其实很简单——多点想法,少点患得患失,能实事求是,也能作出贡献。差不多这么个意思。”
  “明白。”
  第二天一早,迟可东到办公室时,李金明已经站在门外等候。迟可东一问,他是凌晨专程驱车从县城赶到市区来的。
  迟可东说:“为什么早不来找我?”
  李金明明白他的意思:秦健带调查组下去后即查李的问题,为什么李金明自己不及早向迟可东报告呢?李金明回答,称他不想给迟可东添麻烦,自己能对付就先对付。
  “现在对付不了了吗?”
  李金明表示还对付得了。
  “那你今天来干什么?”迟可东追问。
  “感觉不对头。”
  李金明感觉秦健除了查事故,很明显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查他李金明。虽然明明是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儿整人,他心里很不服,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真不在乎。“覆盖”就“覆盖”,充其量就是一点连带责任,不算什么屁大的事。拿这个处分他又能搞多大?他跟鸿远公司也没有多少瓜葛,成富在世时没有,少老板当家后更没有,这一点尽管放心。老领导多年教诲,郑鑫国那次教训,他都牢记心中,决不会再给领导找麻烦。但是调查组搞来搞去,他越来越发觉不对,事情像是没那么简单。调查组要他写一个自己与成富之间关系的说明,特别要他写清当年他帮鸿远公司申报炸药库房是哪位县领导的意思?他如实告诉他们,没有任何一位县领导与之相关,心里却因此犯疑。他发现秦健不只对鸿远公司的七七八八情况感兴趣,还在悄悄了解一些明摆不相干的事情,尤其感到奇怪。
  “了解些什么?”迟可东问。
  “也就是那些吧。”李金明似有保留。
  “到底是哪些?”
  李金明说,秦健悄悄找人了解该县城东新区一些情况,问起通用厂那块旧厂房。
  迟可东问:“那里边又有什么问题?”
  “没有。”
  “真的吗?”
  “当然。”
  “那你干吗管他?”
  李金明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不对头。”
  昨天晚上,李金明到县宾馆找秦健谈,两人吵了起来。李金明问秦健是不是有意跟他过不去,是不是想进而通过搞他去搞老领导?秦健脸都白了,勃然大怒,骂李金明知道个屁,把他从房间里赶走。
  “我感觉他心虚。”李金明说,“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迟可东即批评:“是你有问题。”
  迟可东训李金明,说李已经是个县领导了,怎么可以还像个村干部那样?跟调查组长吵架,是他应该干的吗?他对秦健质疑的那些都不该说,怎么不动动脑筋呢?
  李金明分辩,说自己其实是动了脑筋。他明里是找秦健发泄不满,实际是要提出警告。他警告秦有一些事是不能做的,有一些人是不该伤害的。
  迟可东问:“这说谁呢?”
  “我怀疑调查目标除了我,还有迟书记你。”
  “瞎扯。”迟可东道。
  “总之不对头。”李金明说,“感觉需要给领导提个醒。”
  “够了。”
  迟可东让李金明马上回县里,回去后即找秦健检讨,承认自己不冷静,不该吵架。可以说他因此被迟副市长批评了。
  “要这样吗?”
  “必须。”
  李金明很爽快:“没问题。”
  “别管那些乌七八糟的,你也管不了。明白吗?”
  “明白。”
  李金明离去。
  现在情况清楚了。秦健昨晚半夜来电话,是因为刚与李金明吵,被李说过后感觉不安。其不安不在李金明,而在迟可东。秦健查李金明应是有意,秦与李不对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是这一次秦健查李除了个人原因,更主要的应当是出于严海防的明确交代。严海防清楚秦李之间的过往情况,把秦健派来当调查组长,显然不仅要考察该同志心术如何,亦求用其好恶。秦健已经承认是严海防把涉及李金明的相关举报件交办他,或许相关举报不仅涉及鸿远事故,也牵扯其他问题,例如李金明提到了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房?所以秦也悄悄去摸了情况。秦健在电话里对这个绝口不提,可能因为鸿远事故之外的东西才是要害,秦不敢也不能透露。秦健未必清楚为什么要他摸那些情况,但是应当有所猜疑,也有所顾忌。因此当李金明质疑他“是不是要搞老领导”之后,他要对迟可东表白自己有底线,不會乱牵扯。迄今为止,凡相关迟可东的事情,秦健都小心翼翼,有所畏惧,他的自我分辨还是有根据的。   迟可东心里很不是滋味。听起来李金明应当没什么大事,但是这么查似乎奇怪,难道背后真的有些什么缘故?世上确实有一种东西叫作乌七八糟,你讨厌它并不意味着它会放过你,碰上了真是算你运气。迟可东还隐隐有一丝担忧,却是因为李金明本人。李在谈及通用厂旧厂房时语气似有保留,这里边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李金明回去后,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发生。秦健所率调查小组按严海防要求,在下边奋力挖掘,渐渐也到了收尾时候。大约一个星期前,秦健给迟可东打来一个电话,称调查小组已经返回,任务基本完成,正在整理材料,待严海防书记排出时间听汇报。
  迟可东问:“准备怎么处置?”
  调查小组在鸿远安全事故中发现了若干渎职行为,也发现了一些贪腐线索。除将线索移交相关部门处理外,调查组也提出了几条处理意见,拟送市委研究。负有领导责任的分管县长以及镇书记、镇长可能都得免职。书记、县长都给个轻处分。
  迟可东说:“会不会失之过重了?”
  “严书记说,这次就是要重一点。”
  “李金明呢?”
  “可能也得给个轻处分。”
  未料才过几天,李金明就在迟可东眼前被办案人员带走。

4


  周宏副省长大发脾气,小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迟可东同志,迟副市长,你自己说。”周宏直接点名。
  迟可东站起身表态:“周副省长批评得对,我们深刻检讨。”
  “不需要!检讨顶什么用!”
  “我们一定狠抓落实。”
  “拿嘴巴贯彻落实?”
  “我们用实际行动。”
  周宏不依不饶:“你们实际行动多久了?你们都做了什么?阳奉阴违!你们拖了全省的后腿,再拖下去就是有罪!你们知道吗?”
  迟可东苦笑:“请周副省长给我一点时间。”
  周宏不说了。
  汇报继续进行。在周宏勃然大怒之后,会场上格外惊心动魄,除单调的汇报发言,别无声响。汇报者个个字斟句酌,唯恐哪个字说错了再次触怒领导,其他人则一律埋头苦干,作用心记录状。实际上无须记录什么,只是别让周宏看不顺眼找碴儿,拿态度不正什么的修理你。领导左右不对劲呢,别让他揣着一肚子火朝你猛扑过来。
  省政府大楼六层小会议室位于省领导办公层,省领导的办公会通常在这个小会议室开。周宏把工作会安排在这里,而不在大家住的宾馆会议室,可能意在突出其重要。当天工作会的议题是流域治理,该项目由周宏主抓,相关地市各来一个分管市长,一个具体负责官员。本市来了三人,迟可东、秦健,还有一位政府办副主任。三人都是首次在该项工作中露面,或称“新手上路”。周宏明知迟可东是刚被换马上阵,与此前工作进展无关,却还要狠加修理,给个下马威,可能因为确实极不高兴。此刻迟可东是代表本市,本市问题当然唯迟可东是问,不管你是新手还是老手。
  所谓“流域治理”是简称,指的是琴江流域的综合整治事项,事关省城以及上游三个市。琴江是省城母亲河,也是省城自来水厂的水源地,省城数百万人平时喝的水都来自琴江。由于沿江各地工业开发等原因,近年来琴江污染日益严重,水质急剧恶化,已经危及省城居民饮水安全,外界反映强烈。今年省委、省政府将琴江流域治理列为一大重点任务,除省城外,上游各相关市也承担了协同整治责任。本市位居琴江上游,本市的兰溪为琴江四大支流之一,因此也被列入流域综合治理范围。本市流域整治内容与其他市有所不同,由于偏居山区丘陵地带的缘故,本市工业开发相对滞后,工业污染源相对较少,但是却有一个大项被列入整治重点,就是养猪业。养猪业为本市传统产业,近年来得益于政策的扶持和市场的推动,该业发展迅速,生猪存栏数稳居全省第一,大型养猪场处处开花。时下养猪与早年农家喂猪天渊有别,早年农家猪吃泔水剩饭,如今猪场猪吃一袋一袋用卡车运来的猪饲料。以往农民养猪要收猪粪回田,猪粪为一等农家肥。如今猪粪已经没人要了,统统冲进污水沟了事。污水沟自然要有出口,那就是河流,本市所有猪粪及其分解物都被冲进河流,先供本市各地居民享用,再汇入琴江,通过自来水厂的取水口进入省城饮水系统,从各家各户的水龙头流到餐桌上。虽然其间经过净化处理,指标却难尽如人意。因此本市的养猪场成为流域治理一大重点,专家们根据河流自我净化能力和其他考量,划出一条整治红线:干流一公里内、支流五百米内的养猪场必须拆除。这条红线牵扯众多养猪户的利益,尽管政府拿出一定财政补助,却不可能弥补养猪户所有损失,执行中困难重重。
  周宏副省长负责流域综合治理工作,他本人又曾在本市任过书记,因此对本市整治进度之缓慢特别恼火。刚才在听取汇报中借题发挥,又是大动肝火,又是点名迟可东,把问题上纲上线到“阳奉阴违”“有罪”程度,表现出强硬态度,唯恐各位与会者不当回事。他并不如此率性,应当是有意为之,其批评其实不只是说给迟可东听,更多的是借批评迟敲打其他人,包括在座与不在座的。迟可东是他老部下,彼此了解,光荣入选中枪。两人作为上下级,其实并无私交。当年周在任上,曾因为迟自行其是炸掉石清标的电站大坝而非常恼火。但是事过之后周宏还能容迟可东,在几个关键节点支持他,因此才有今天的迟副市长。彼此之间有那些故事,需要时把迟可东拎出来狠批几句没有太大问题,虽然本市现有问题与迟可东实无关系。
  那天的会议不长,几个相关市汇报之后,周宏做了个讲话,再次上紧发条,而后即宣布散会,当时还十一点不到。迟可东起身收拾桌上的笔记本,就见周宏朝他比了一下手:“迟可东,你来。”
  迟可东点点头,扭过身子给后边的秦健交代一声,即拎着自己的包随周宏而去。
  周宏走出小会议室,去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与小会议室相距不远。周办前部有一个小会客间,边门里是秘书房间,最里边才是周宏的办公室。周宏领着迟可东一直走到最里边,他坐到辦公椅上,示意迟坐到房间一角沙发上。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周宏问。   “能猜到一点。”
  周宏解释,他必须把话说重,迟可东回去后才好办。
  “明白。”
  “是我点的将,我逼了严海防。”他说。
  原来是他命严海防调整力量,把迟可东拿过来抓这项工作。本市确实拖了全省后腿,领导不力是主要原因,让马琳那样的挂职女干部管这件事不合适。
  迟可东说:“马琳人挺好,工作也认真,她走前跟我交换过情况。我觉得困难主要还在严海防。他把马琳推上去管这件事,有他的考虑。”
  “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么?”周宏说。
  严海防为政老到,在任何公开场合,对流域整治都高度重视,调门极高,对这项工作的上级主管部门和领导也细致周到。前些时省里的检查督促组路过本市,严海防不辞劳苦,专程从下边调研县跑回市里会见,陪用工作午餐,送走客人再奔回下边,充分显示其“劳模书记”风范。但是严海防重视多在表面,实际行动有所保留,有其个人原因。当年严海防当县委书记,而后升到农业厅任职时,都非常重视养猪,不遗余力推动,曾被记者誉为“养猪书记”,脸面名字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如今要他来拆猪舍,确实不太情愿,他让迟可东对猪“留条活路”即是表现。凡不情之事,严海防敢拖能拖,把马琳推上去管这事是他有意之笔。马琳情况不熟,事事得听严海防的。马琳又是“国家领导”,年轻女性,工作推进不了,大家却不好说她的不是。哪怕是周宏,也不能像训迟可东一样批评人家。还好现在马琳另有事项,可以抓住机会改变状况,对症下药,实施得力领导。周宏明确要求严海防让迟可东出马,他认为只有迟可东才堪当此任,相信迟可东可以承担,也愿意承担。
  迟可东感觉意外:“为什么呢?”
  周宏也是那句话:“你不是炸过人家一条水坝吗?”
  迟可东道:“情况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
  迟可东说,那时候他在县里当书记,比较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现在不一样,副职领导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小。
  “我呢?难道是省长吗?”周宏問。
  “你是大领导,我不能跟你比。”
  “比不比都一样,总之这件事你得给我办好。”
  迟可东告诉周宏,他一接手就面临一个很大困难,这一次来开会,也想个别报告一下,听听周宏的意见。
  “尽管说。”周宏道。
  迟可东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打印材料递给周宏。周宏接过去看一眼即放在桌上。
  这是一份举报材料,举报腾龙中心的养殖基地被划入治理红线。该中心自恃背有靠山,拒不执行整治规定。政府相关部门一边强迫其他养猪户拆猪舍,一边对腾龙中心放一码,如此不公怎么可以?
  “这些举报内容属实吗?”周宏问。
  迟可东肯定举报内容基本属实。该举报信是前些时候收到的。有人买了邮票和信封,在信封写上名字,信封里装着材料寄了过来。本市其他副市长似乎也都人手一份。由于当时不分管,他没有太在意。忽然接手这项工作后,他才特意去现场看了一次。感觉情况很严重,处理却特别棘手。
  周宏没吭声,随手取过桌上一个文件夹,拿出一份材料递给迟可东。却是同一份举报信,原来周宏也有一份。举报信上还有周宏的批示,是批给严海防与马琳的,请他们按照省政府文件规定,认真核实处理。
  “严有态度吗?”迟可东问。
  严海防接到后即给周宏打了个电话,说感谢周副省长关心,他已经命马琳副市长认真核实情况,落实好周副省长要求。
  “他特别会表态。”迟可东说。
  “我知道他。”周宏说,“所以要让你来。”
  “我得怎么办才合适?希望老领导给我些指点。”
  “你自己怎么想?”
  迟可东说,腾龙中心养殖基地的问题确实应当处理,但是他很难拿下来。按照严海防安排,他只是以“代理”身份接手,大动作不好做。以目前处境,他考虑恐怕只能先做能做的,不能做的先不做,腾龙中心暂不动,等机会。
  周宏紧盯着他,没说话。
  “领导不同意?”迟可东问。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周宏忽然问,“这不是你嘛。”
  迟可东苦笑:“很惭愧。”
  他说自己眼下干不了什么,难得领导关心,有机会做一件正经事,让河水干净一点还是很有意义的。只是感觉处境不好,弱势,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什么情况吗?”周宏问,“严海防不好共事?”
  “人都有长处也有短处。他的个性就那样,加上记性特别好。”迟可东回答,“不过也已经共事这么些年了,彼此都清楚。”
  “李金明到底怎么回事?”
  李金明把周宏都惊动了,显然影响不小。迟可东告诉周宏,李金明的案子似乎有些奇怪。以他对李的了解,觉得眼下这个人不太可能出大问题,难以相信会给弄进去。具体情况他正在设法了解。
  周宏看着迟可东,好一会儿没吭声。
  迟可东感觉有异,问:“周副省长是不是听到什么情况了?”
  周摇摇头。
  迟可东说,目前他比较担心李金明家庭的特殊状况,只怕李的老婆挺不过去。
  “严海防知道这个吧?”周宏问。
  “我告诉他了。”
  “你自己什么情况?”
  “周副省长放心。”
  周宏问得相当含蓄,迟可东答得也很模糊,但是基本内容已经有了:“你不会也有事吧?”“我没事。”
  周宏忽发感慨道:“说来要骂孙统愚蠢。”
  迟可东说:“他有那个毛病。”
  “他不应该。”
  这个话题没有多说,外边有人来找周宏,迟可东告辞。离开前周宏对迟可东表了态度。说腾龙中心养殖基地的问题不能回避,市里绕不开,省里也绕不过,必须有个处理,取信于民。周宏理解迟可东目前的困难,却还是希望这个难题能在迟可东手上解决,如果迟可东拿不下来,其他人就更没办法。至于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处理它,迟可东尽可根据具体情况,自己来掌握。需要的话,他会给予支持。   迟可东说:“明白。我知道了。”
  “注意——多保重。”
  “谢谢。”
  离开周宏的办公室,这场交谈却没有结束,还在迟可东脑子里一遍一遍重复着。忽然到了需要让人提一句“多保重”的境地,真让迟可东始料不及,恐怕也是周宏始料不及的。想来迟可东心里颇不是滋味。
  如果孙统“依然健在”,事情本来会是另一个样子。
  当年周宏离开本市,孙统下来接任书记,到任不久即与市长严海防因一些具体事情产生分歧。孙统曾当过省政府秘书长,在省城任过市长,上层历练多年,经验丰富,他不动声色在人事安排上布局,有效掌控局面。孙统的一大手笔就是重用迟可东,把迟摆到了常务副市长的位子上。
  孙统与迟可东原本并不熟悉。孙统在省政府办公厅当科长时,迟可东的舅舅许琪已经是省委秘书长了,孙在政府那头,与许没有太多交往,与迟可东也仅认识而已。后来许琪因贪腐涉案给判了刑,迟可东在基层艰难蹒跚,与孙统无缘接触。孙下来当书记后重用迟可东,原因却在严海防。严海防个性强,喜欢另搞一套,与孙沟通不畅,合作不佳,孙需要市政府中有一个人能平衡严,贯彻自己的意图,他看中了迟可东。迟可东的资历不输严海防,行政能力强,讲规矩且不畏事,市政府领导里,关键时候只有他敢提不同意见,严海防也让他三分,曾说迟可东不评劳模,也可评个积极分子。孙统在省领导那里有影响力,经他力荐,迟可东被提为常务副市长,有了更多话语权。孙统常越过严海防,直接给迟交办任务。严海防对此很不高兴,但是与迟也未直接冲突,一来因为孙统是第一把手,人家是主导;二来迟可东很注意把握,执行孙统的指令,他会以合适的方式告知严海防,询问严的意见,力争摆平。迟可东一向保持低调,听命于孙统,却也顾及严海防,不愿插足孙与严的不和,某种程度上还在两者间进行沟通,因之与严基本相安无事。当时严海防曾调侃迟可东,说迟人才难得,既会炼铁又能和面。迟可东也回以调侃,称日后没有领导可当时,一定按严海防指点找家拉面馆应聘。严海防表扬迟可东心气高会拿捏,迟可东也回以表扬,说严海防魄力大套路多。他还给严提过一条小建议,说劳模领导不妨多一点情怀,那就如虎添翼。严海防询问情怀是个什么东西?迟可东说那其实就是一些想法,好比想吃牛肉拉面,或者想吃盖浇饭。两人间开开玩笑,处得似乎轻松,彼此心里有数。后来严海防与孙统不洽表面化,外界盛传严海防即将走人,有很多人猜测迟可东将接任市长,这当也是孙统的首选,却不料孙自己忽然出了事情。
  如周宏所骂,孙统出事确属“愚蠢”。孙统原本既精明又大气,年纪尚轻,已经在省直关键部门历练过,又当了市里第一把手,明摆的大有前途,不料却毁于私生活不检。孙统下来任职是单身赴任,家人留在省城。单身官员在地方工作免不了有些私人事务,诸如住宿、吃饭等等较好处理,有周转房、机关食堂可用。洗衣服则有点麻烦,尤其对通常由老婆打理生活事务的男性官员。孙统不仅不会摆弄洗衣机,还是个非常注意门面的官员,或称“很注重形象”,夏天衬衫往往一天几换,冬天的套装也讲究整洁亮眼,这就对洗衣服要求较高。有一位年轻女子悄悄走进其生活,自觉承担起为领导排忧解难的任务,该女子为本市文化局一个普通干部,其夫在市委办工作,奉命跟随孙统,也就是俗称的“秘书”,正式叫法为“领导身边工作人员”。“领导身边工作人员”之妻配合其夫工作,幫助领导洗衣服接近于内部安排,比较不受外界注意,却不料时间一久洗出了问题。孙统其人如迟可东所说“有那个毛病”,当年在省城时,就有传闻常把年轻女下属带进带出。此刻下到市里,远离太太监督,加之生理需要得找个出口,得快便从换裤子到脱裤子,让自己陷了进去,渐渐地外界有了风言风语。然后有一晚,市公安局治安支队接匿名举报电话,称市区某酒店某房间有人招妓嫖娼。时恰开展扫黄专项治理,警察接报后立刻出动,突击检查,在迅雷不及掩耳突进疑是卖淫场所的酒店房间后,立刻发现问题:举报显然失实,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不属于治安管理范畴。该房内确有一男一女,男子不是别人,却是经常出现于本市电视新闻里的孙统书记本人。女子用被子蒙住脸蜷缩在床上,不露真容。当时要查出该女是谁易如反掌,带队警官却知情况异常,立刻下令警员退出房间,撤离现场。事后所有参加行动的民警被命令严格保密,本案非卖淫嫖娼,不属于治安管理范围,不得对外传播,防止造成不良影响。不料第二天消息就满天飞扬,然后有人把举报信寄到了省纪委,举报孙统与有夫之妇通奸。举报者实名,却是“领导身边工作人员”,孙的秘书本人。而后省里迅速派员调查,不久孙统被解除职务,调回省直单位,降为处级干部。
  这就是周宏骂孙统“愚蠢”的由来。如外界所嘲讽,孙书记没有管住自己的“鸟”,把秘书的老婆纳为“小秘”,结果毁了自己,也连累了其他人。此刻迟可东身旁一团诡异说来可叹,竟与孙统的“小秘”如此关联。

5


  秦健问:“迟副在房间吗?”
  “有事?”
  “是的。”
  迟可东让他过来。
  那时迟可东刚从周宏办公室回到酒店。此前在省政府大楼小会议室,迟可东已经交代随他来开会的秦健他们两位先回市里,待明日迟可东回去后再碰头研究工作。迟可东家在省城,常需借到省城公干之机回家处理一下私人事务。明明已经交代,秦健却未按吩咐行事。他留在酒店,等迟可东回来收拾东西,准备退房时忽然打电话求见。他一定极为关注迟可东这边的动静,耐心等候并赶紧抓住时机。显然他有急迫要事。
  迟可东打开房间门,秦健已经在门外了。让他进门后,迟可东即开腔询问:“有什么情况?李金明吗?”
  果然不错。
  “他的事与鸿远没有直接关系。”秦健报告。
  这一点对秦健很重要。因为他是鸿远事故调查小组组长。
  “那么跟谁有关?”迟可东问,“难道是石清标?”
  “迟副市长已经知道了!”秦健面露惊讶。
  迟可东未置可否。他之所以提到石清标,只因为李金明曾告诉他,秦健在调查鸿远安全事故之际,曾悄悄了解该县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房的情况。那块旧厂房已被推平,其地被开发成“城东花园小区”,目前小区在建中,却已经是全县最热门的一个在售楼盘,该房地产项目的开发商就是石清标。   “说吧,你听到什么情况了?”迟可东问秦健。
  据秦健了解,李金明涉嫌拿了石清标一笔钱,数额有一百万。
  “一百万!”
  “说是这个数。”秦健肯定,“从石清标案里发生的。”
  “石清标犯案了?”
  “听说案子很大。”
  迟可东点头:“原来是这样。”
  秦健不禁吃惊,眼睛看着迟可东,不知道迟什么意思。
  迟可东想起上午会后与周宏的交谈。当时周问起李金明涉案情况时,忽然看着迟可东,好一阵不吭声。迟可东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作罢了。此刻得知石清标出事,迟可东恍然大悟,周宏想提的可能是石清标。石如果出事,周会知道,或许李金明涉案的内情周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不便主动提及。
  迟可东问秦健:“李金明这一百万是石清标交代出来的吗?”
  “应该是。”
  迟可东摇头:“难以置信。李金明拿石清标钱尤其难以置信。”
  “消息来源很可靠。”秦健说。
  秦健知道迟可东很在意李金明,以往李金明有什么特别情况,秦健总会及时向迟提供。这一次李金明突然被带走,秦健却不知情,有所疏忽,其后不免特别上心。秦健在省里、市里都有一些信息渠道,是他在基层工作中逐渐建立起来的。这种关系的形成需要用心,秦在这方面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当某一件事情突然发生,大家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之际,他总能从哪儿得到若干消息。消息有时直接来自现场相关人员,有时来自隔着一些层次的上级部门办事人员。很多情况下,下边的大事在上头显得无足轻重,无须太顾忌,不经意间便会被透露若干。秦健向迟可东提到这类消息从不涉及其来源,迟可东也从不问个明白,因为不是重点。
  “听起来,事情好像跟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房那块地有关。”秦健报告。
  迟可东问:“你带队调查鸿远事故时,是不是也了解过城东新区这个情况?”
  秦健一怔,好一阵说不出话。
  “当时发现什么问题没有?”迟可东继续问。
  秦健摇头:“没有。”
  “你不可能自作主张去查那个。”
  秦健苦下一张脸:“要求很明确,无论如何不得透露给任何人。”
  “你什么都没有说。”
  不需要再多问,情况已经很明显。会对秦健下这一要求的只可能是严海防。看来严海防决意提高规格严查鸿远安全事故,确实不仅在事故本身,也想借机查查李金明,查李与事件的关联,也要查通用厂那块地。秦健在这块地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原因可能在于他难以深入去搞安全事故之外的事,同时也不掌握具体线索。严海防当时应当也没有具体线索,否则他会交代给秦健,至少指出路径,防止秦健止于泛泛了解,无功而返。问题是秦健两手空空刚刚归来,转眼李金明就给弄了进去,那块地以及所传的一百万的巨款怎么会突然从地底下冒将出来?
  秦健说:“听说问题出在那块地,我也觉得很意外。”
  李金明出事前,曾跟迟可东提起那块地,担保自己没有任何问题。迟可东觉得可信。一来出于对李金明的了解,认为他不是个贪心人。二来也因为事涉石清标。哪怕李金明一转眼变贪婪了,他拿谁的钱都可能,却不会拿石清标的。为什么呢?曾经沧海,何能不知轻重。当年李金明奉迟可东之命炸毁落水河电站大坝时,曾被石清标骂为“土匪”。石清标曾经四处搜集材料,试图以腐败之名把李搞倒,郑鑫国案子背后的推手就是他。彼此有那么多的故事,李金明无论如何不会那么痴呆。因此仅以常识论,迟可东认为这件事绝无可能。
  但是秦健的消息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
  “听说李金明进去后态度很不好,不配合,相当顽固。”秦健报告。
  以李金明的个性,这很可能。
  “其实没有用。”秦健说,“我处理过这种情况。开头常会这样,但都不可能坚持到最后。徒劳无益。”
  迟可东没吭声,眼睛看着窗外凝神思忖,秦健察觉他神态有异,当即闭嘴。
  秦健离开后,迟可东即打电话,找到了陈治。
  “陈副主任都好吧?”他问。
  陈治叫:“迟可东,你都藏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迟可东说,知道陈老同事升官后特别忙,因此不敢打扰。今天乡下人进城赶集,恰好有点时间,就想念起来。他问陈治此刻有何贵干?陳治报称没大事,在办公室听下边处室的工作汇报。
  “咱们以前不是都干过嘛。”陈治哈哈,“现在感觉有些不一样啊。”
  “有时间拨冗接见一下吗?”迟可东问。
  陈治答得很简略:“快来。”
  半小时后迟可东进了省发改委大楼。迟可东下到县里任职前,在这座楼里待过几年,跟陈治都是处长。当年他们常抱着一推材料找分管副主任汇报工作,听取指示,有如今天陈治办公室里那番情形。只不过当年是陈处长汇报,现在是陈副主任听汇报,那种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
  彼此同事老友,交流情况直截了当。一见面陈治就证实:石清标确实涉案出事了。
  “弄进去了?”迟可东问。
  “跑了。”
  石清标原不是只在某个不知名小地方搞什么“落水河电站”“城东花园小区”的地方小业主。人家是省城名商,块头硕大,石父生前当过高官,石自己做过省水利厅的处长,下海经商后从承揽水电工程起家,到开发水电、办厂,再到开发房地产。他的项目分布于全省各地,本市境内那几个在他的盘子里都算小块头。靠着父亲余荫和自身经营,石清标人脉众多,遍及上下。当年处理落水河电站大坝,他搬动时任市委书记的周宏,也把陈治请出来居间做工作,试图迫迟可东让步,终未能得手。因为有这些旧事,眼下了解石清标情况,当然找陈治最合适。
  陈治提供的情况比秦健更直接、明确。原来石清标虽然卷入大案,人却尚未到案。这个案子是从北京弄下来的。中纪委调查一个部级官员,发现其中一条线索与石清标有关,数额不小。办案部门派了一组人下到本省,准备对石清标采取措施,不料石听到风声,提前跑路,不见踪影。办案人员未能取得口供,却还是从石清标公司的账目里查出若干证据,证实石确实给北京那位高官送过钱。办案人员还从石的公司查到了其他问题线索,涉及本省各地一些官员。这些线索被移交给省里处置,由于石清标尚未到案,所查获的线索有些不甚清晰、似是而非。省里根据干部管理权限,把线索分别交给相关地方和单位查实。李金明这件事应当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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