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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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涂老师坚决让我留步,他伸开两只大手,劲头十足地把我挡在门口,那架势像跟我吵架似的。“好了大鹏,你给我站住。”我只好停下来,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涂老师步履蹒跚,不时回头跟我挥一下手。今天晚上,涂老师喝了不少。当然,我也喝了不少,大概有半斤多吧。这几年,我已经很少喝这么多白酒。但是,涂老师喝得比我还多,他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没想到喝酒还这个样子。
  我站在门口,使劲儿晃晃脑袋。蝉鸣声又响起来,远处,传来几阵狗叫,也许是涂老师的脚步声惊动了它们。我看看手表,已经是九点半钟。乡村的夜深得早。
  院子里的灯显得特别亮。团团飞虫围着灯泡,近乎狂欢。我穿过红砖小路,推开纱门,来到屋里。红香正在收拾桌上的杯盘狼藉。电扇呼呼吹着,掀起她裙裾的一角,暖黄色的灯光下,那一角的肌肤尤其白皙。
  “我收拾就行了,你累了半天,快回去歇着吧。”我说。
  “客人刚走你就撵我呀。”红香并不抬头,电扇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抬起胳膊,用手腕抹了下发梢。
  “涂老師算什么客人,别忘了,我们可都是他的学生。”我笑着说。
  “那可不一样,人家是来求你办事的。真是山不转水转,想想当年涂老师站在讲台上,举着教鞭,那股神气劲儿,想抽谁就抽谁,你看如今……”
  “好了嫂子,别这么说涂老师,他不容易呀。”我急忙堵住红香的口,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个红香,嘴巴还是那么厉害,尤其是今天晚上,又喝了两瓶啤酒。
  “你不叫嫂子行不行?你就不会叫个红香,你又不是没叫过。”红香端着一摞盘子,没好气地说,“快给我开门。”
  我急忙跑上前,推开纱门。红香斜着身子,从我身边走过,我看到她鬓角上,挂着几颗汗珠儿。她穿着一件粉红的T恤,背上有一块儿被汗水洇透了,像一朵印上去的花。红香是个爱美的女人,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并没有像乡村的许多女人那样,到了这个年龄,浑身上下就跟发面包似的膨胀起来。
  红香在院子里刷碗。我点上一支烟,听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心想,我们是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学,红香这个名字,我肯定是喊过的。可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喊过,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那时候,男女生根本不太说话。我对红香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笑。她牙齿雪白,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眉毛舒展开来,眼睛也似乎亮了许多。红香没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就不念了。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冬天,红香跟大勇哥定了亲。我和大勇哥是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又是最近的邻居。我记得那年过年回家来,我大娘专门过来问我,说:“大鹏,听说小鹿村那个丁红香是你的同学?”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脑瓜子里马上蹦出了丁红香的笑脸。我也笑了,忙点头说:“对呀,就是那个笑起来挺好看的女孩子。”我大娘说:“她刚跟你大勇哥订了婚呢。这个女孩子咋样啊?”我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我并不了解她,我只是觉得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大娘也笑了,说:“你这么一说,大娘就放心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当时还想,如果我没考上大学,如果有人来给我提这门亲事,我也会愿意的。当然,大勇哥长得也不错,只是没有读高中罢了。反正她嫁过来后,我就没叫过她的名字。我一直叫她嫂子。
  纱门一响,红香走进来。“这天可真够热的,快下雨了,远处在打闪呢。”她甩了把湿漉漉的双手,伸出小拇指来顺了顺耳边的头发,笑笑说:“活干完了,我可以走了。”她这一笑,我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
  “你一笑,还是上学时的那个样子。”这话,我也是笑着说的。
  “去你的吧,你说这话,鬼才信呢。”红香的脸好像是红了,也许是酒劲儿还未退去,她抓起包,扭着身子便往外走,刚到门口,又停下来,说:“对了,扫一扫、扫一扫。”
  “嫂……不用了,我自己扫就行了。”我急忙说道。
  我以为是扫地呢。我看到红香朝我晃晃手机,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忙拿起我的手机。红香端着手机,熟练地对着我的手机扫了扫,说:“好了,接受一下就行了。”
  说实在的,微信这玩意儿我是刚开始用,所以显得笨手笨脚。我放下手机时,红香已经穿过院子,快到大门口了。我推开纱门,想说一声什么,又停住了。说什么呢?无非就是客气话,还是不说为好。
  突然就觉出热来,胃里的白酒也开始翻腾。我脱下汗衫,擦了把脸上的汗,扔在沙发上,端起杯子里的剩茶一饮而尽。我来到院子里,关掉了院子里的灯。我想,那些飞虫很快便作鸟兽散了。当然,还有一些正在撞向纱门,可是,纱门是进不去的。我有些幸灾乐祸。我钻进厨房旁边的小屋,打开太阳能淋浴器,在黑灯影里冲了个澡。这个太阳能淋浴器,还是父亲去世的那年,我专门给母亲装的。它只有夏天的时候才可以用,但母亲还是很高兴,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如今,母亲在白水城跟着我住,平时给我儿子做做饭什么的,夏天也不回来了。
  二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电风扇吹过来的是热风,凉席也是黏糊糊的,粘皮撩肉,极不舒服。我知道是因为酒喝多了。别人喝多了酒,倒头呼呼大睡。我喝多了酒,却兴奋异常,脑瓜子里跟过电影胶片似的,过往的镜头会不断地闪出来。我几次拿起手机,想跟那个女孩联系一下,微信、短信,或者电话,都行,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不能联系呀,我告诫自己,这只是一段如流星般的感情。你为什么跑到老家来呢?堂而皇之的理由当然是有的,就是为了完成那部当代生态文学研究的书,不错,作为社科基金项目,是必须完成的。但是,有必要这么迫切吗?另一个原因,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愿意想这些东西。我想到了涂老师。
  中午看完《今日说法》,我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睡醒后,我泡上一杯绿茶,坐在电扇下喝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好了,开始干活吧。我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写字台的桌面已经裂开了两道缝隙,这是我考上初中的那年,父亲专门为我做的。父亲是一个不错的木匠。我甚至还能记得那年夏天,父亲蹲在院子里打制写字台时,额头上闪动着的白花花的汗水。算一算,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我在桌面上盖上一块母亲亲手织的棉布,把电脑放在上面,胳膊肘便舒服了许多。这让我一下子觉得,父母好像都离我不远似的。可是,这些思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回来快一个星期了,写了还不到一千字。   今天下午,我坐在电脑前,目光掠过屏幕上不断闪动的光标,穿过玻璃窗,落在那棵比我年龄还大的枣树上,又走神了。总是安不下心来,似乎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可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心不宁,外面蝉的聒噪声也猛地大起来。干脆按了几下鼠标,把《梁祝》调了出来。在小提琴如泣如诉的旋律中,我轻轻地闭上眼睛。
  眼睛再睁开时,我看到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一手提着两瓶酒,一手提着一个西瓜,他脚步有些犹疑,正抻着脖子朝窗口这边看。由于他头发花白,我稍稍恍惚一下,还是很快认了出来:这不是涂老师嘛。我一下子站起来,两步来到门口,拉开纱门,喊一声涂老师。涂老师看到我,咧开大嘴笑了,晃悠着身子,小跑着过来,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我忙接过涂老师手里的东西,满脸疑惑地说:“涂老师,您这是干什么?”
  涂老师嘿嘿一笑说:“听说你回来了,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呀。”
  “那您还花钱买东西?”我心里很是不理解,就说了出来。
  “快,快讓我进屋凉快凉快。”涂老师倒也不客气。
  我把涂老师让进屋,把电扇开到最大,又给涂老师冲了杯绿茶。多年来,我对涂老师心存感激。念初中时,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又是班主任,对我这个语文课代表鼓励很多、帮助很大。前些年我每次过年回家,都会去看他的。这些年回来得少了,心也懒了。这次回来,我心里压根就没想到涂老师。可他竟然来看我了,我心里很不好意思,便说:“我回来是想写点东西。本来,我准备过几天再去看你。”
  涂老师一挥手,一下子把我这言不由衷的话撩了过去。他说:“你现在是教授、学者,我知道你忙。我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你,还不正常嘛。”
  涂老师磕磕巴巴地说这话,似乎也有些言不由衷。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风格,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他找我,肯定还有别的事情。所以一时间,我们的表情和动作都有些不太自然。涂老师问我母亲的情况,我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红香的声音:“大鹏,你在屋里吗?”我答应一声,忙站起身迎出去。红香手里端着一盘包子,说:“中午包了茴香苗包子,你大爷大娘非得让我端几个来给你尝尝。”我说:“来得正好,你猜谁在屋里?”说着,我把红香让进屋来。
  “呦,涂老师呀,你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专门来看你这得意弟子?”红香并不见外,说话直来直去的。
  “是红香啊,这不,我听说大鹏回来了,过来说说话。”涂老师站在那里,两手不断地搓着,面对他昔日的学生,竟然有些不自在。
  “大鹏啊,你现在是混阔了,涂老师这么要面子的人,还得亲自过来看你。”
  “不不,我过来找大鹏,是想求他点事儿。”涂老师争辩道。
  “那还是大鹏混阔了。老师都来求他办事。”
  红香说话不饶人。我知道这是她多年的风格,在大爷大娘面前,她也是这样说话。尽管此时,她没有任何坏心眼,但我还是害怕伤到涂老师的心。我忙说:“嫂子,你洗洗这个西瓜,打开它咱们尝尝。”红香提起西瓜走出门去。我忙把涂老师摁到沙发上坐下。
  “涂老师,您真是桃李遍天下,您看,您两个亲学生就在眼前。晚上您不能走了,让红香准备几个菜,咱喝两盅。”
  我这么一说,涂老师有些高兴,就使劲点了点头。红香搬着西瓜走进来,说:“这鬼天气,又闷又热,晚上肯定要下雨的。”我拿起水果刀,把西瓜一切两半,留着一半,只把另一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来,涂老师,嫂子,这西瓜不错,快吃。”我拿起一块西瓜递给涂老师。涂老师托着西瓜,稍显拘谨地说:“大鹏,你也吃,你也吃。”就是在这一刻,我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安。这确实不是原来那雷厉风行的涂老师了。
  涂老师求我办什么事呢?
  啃罢一块西瓜,我来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三百块钱。我跟红香说:“嫂子,一会儿你先把这半块西瓜给大爷大娘提过去,再去买些熟食来,咱们师生三个碰到一起不容易,晚上喝杯酒。”红香也不客气,接过钱来塞进兜里。
  我说:“烧鸡和牛肉什么的,要多买一份,给大爷提过去。”
  红香笑了,说:“不愧是教授,想得真周到,比你大勇哥强百倍啊。”
  我忙说:“可别这么说,大勇哥身在日本,他想尽孝心,够不着啊。”
  涂老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红香,你公公身体咋样了?”
  “能咋样?等着呗。”红香叹口气说,“你们聊着,我一定办好。”
  说完,红香便扭着身子走出门去。盯着红香的背影,涂老师说:“这红香真不容易,大勇在日本做劳务,她一个人在家,里里外外都要忙。你看,你大爷又摊上这事儿,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我也叹口气,正想说一些人生无常一类的话。涂老师突然就把话题岔开了,他长吁短叹着,开始说起自己的事。原来,这些年,涂老师过得也不痛快。老伴病病殃殃不说,这几年老父老母相继离世。最让他操心的是儿子,儿子生了两个女儿后,非得想再给他生个孙子。他和老伴也愿意。果真就生了个孙子,一家子还没来得及高兴,麻烦事就来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可是大事,镇上把他们家罚了个底朝天,还欠了一屁股债。这几年儿子做生意也没挣到钱,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更让涂老师闹心的是,他的工作也受了牵连,镇上把他的职称晋级给卡住了。眼看过几年就要退休,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的涂老师,至今还是中级职称。他心里急啊。
  “要是这样退了休,待遇差老大了。”说完,涂老师的眼圈红了。接着,眼泪哗一下子便淌下来,涂老师垂着头,肩头抖动着,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忙站起身,说:“涂老师,别着急,办法总会有的。”
  涂老师的情绪慢慢稳下来,喝一口茶说:“是啊,这不,计划生育政策一松动,我连找了几次镇上的领导,总算有了眉目。”
  “太好了,”我说,“毕竟是干了一辈子教师,兢兢业业的,再说,只是因为孩子的事受了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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