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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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前胸感到灼热,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反流性食管炎折磨着他。和小青分手的当晚,他的病就发作了。仿佛那些惯性的感情无处可去,只能变成了胃酸,在他的体内翻腾。他垫高了上半身,尤其是枕头,防止胃酸倒流。但是,那个姿势像是坐着那种长途大巴上的躺椅,为了节省空间,每个人都是半卧着的,睡醒之后腰酸背痛。好久没坐过那种可怕的车了。那是哪一年?大学二年级的暑假?他坐长途大巴去小青的老家找她玩。那会儿,他们刚刚在一起,无忧无虑,激情澎湃,可仅仅两年后,大学即将毕业,他和小青没能在广州找到工作,小青决定回家。
  “你回家了,我怎么办?”他有些茫然,他来这座城市完全出于偶然,而他因为小青,爱上了这里,觉得只要有小青陪着他,他可以在这里一直待下去。
  “我家里给我找了一份挺稳定的工作。你知道,这个机会有多难,是不能浪费的。”小青说话的时候没看他,她坐在椅子里,双腿蜷了起来,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他们吵了起来。他没想吵的,可是她没有回答他的关切,她回答的只是关于她自己的部分,关于他的部分,空缺了,仿佛她的选择和他没有关系。他厌恶她这样,虽然他能够理解她所说的机会珍贵,但他不能容忍她就这样直接了当、不加掩饰地说出来。如果她表示了歉意,如果她开始了哭泣,那么,他绝不会开始乱吼乱叫。可是,她没有,她如此理性,如此冷静。于是,他只能开始了乱吼乱叫,像一个疯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也开始了乱吼乱叫。两个人都疯了,互相诅咒着对方,似乎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
  这个时候,她的舍友回来了,看到他们这样,吓得直吐舌头。没错,他是在她的宿舍,他原本来是来帮她一起收拾行李的,可是一切都已变了味道。
  她的舍友对他说:“我最烦男生吵架了。”
  他悲愤,却不能再说些什么,只得就那样走了,灰溜溜地,像个控制不住脾气的莽汉。如果那场架继续吵下去该多好,要么吵个天翻地覆,此生再也不相见,要么吵到大家精疲力竭,也许反而能够平心静气地说话。可惜,都没有,他们在愤怒激战的中途被活生生打断了。
  外面正是盛夏,蝉鸣和牛蛙的怒吼加剧了他的烦躁,他能感到汗珠把鬓角弄湿了。他还在生她的气,但已经不再是刚才的那个点了,那个点变得模糊,在这潮湿黏热的空气中融化开来,将他整个笼罩了。他还没走到自己的宿舍楼前,泪水突然就流了下来。他用擦过汗水的手指擦了擦眼睛,眼睛感到了辛辣。泪水分明比汗水更咸,但眼睛还是接受不了汗水。
  那是刚刚开始普及手机的年代,他还没有手机,她倒是有。他做了一个学期的家教,然后在她生日那天,给她送了一部刚刚上市的摩托罗拉手机,而且还是彩屏的。她的笑脸灿烂如花,这个比喻俗套,但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女人真的可以像花朵一样盛开。他站在路边的一个插卡的电话亭前,想到了她曾经如花的笑脸,愣怔了很久,最后还是走了。现在这件事,见面都说不清楚,更何况打电话。
  说不清楚的事情,其实是还没想清楚。他确实没有想清楚这件事情。这样说也不准确,小青在家乡找到了一个稳定的工作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假如他和小青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他会祝福她的。但是,小青是他的女朋友,尽管只谈了两年多,严格来说,是两年零五个月,但这足以引发他产生太多想不清楚的思绪。比如,她回到了家乡,他该怎么办呢?他该去她的家乡找个工作,然后等一切稳定了就和她结婚生子?还是他应该回到自己的家乡,也找个稳定的工作?他们就此相忘于江湖?忽然,他看了眼周围熟悉的环境,闻了闻空气中熟悉的气息,留在这座城市,真的不可能吗?
  他投了那么多简历出去,参加了那么多场招聘会,可是,心仪的工作一份也没找到。当然,也不是没有机会,有些小企业也对他伸出了橄榄枝,但那种开在小区居民楼里的小企业有今天没明天,一个不留神就失业了,一同失去的还有尊严。他的同学,他认为那些能力不如他的同学,怎么都找到了好的企业,甚至考上了公务员,他是怎么了?他仅仅是运气不好,还是能力不济呢?他觉得自己的能力足以改变世界——如果自己被放置在一个很正确的地方的话。为什么他们看不到这一点,然后把他放在一个很正确的地方呢?
  这里的盛夏,总是这么来势汹汹,各种嘈杂的虫鸣像在怒吼。这可不是什么大自然的交响乐,这分明是附近驻扎了连夜干活的施工队。他不想回宿舍,那幾个哥们现在都是单身,有的一直没找到女朋友,有的已经分手了,他们享受着最后的大学集体生活,围在一起打游戏、看电影、喝酒、吹牛。如果说,他们此前羡慕他有个女朋友,那么现在,他们则要可怜他了。以他现在的状态回去,他们就能立刻嗅出那种伤感的血腥味。也许,他们会陪他喝酒,他一开始会不情不愿,然后,在乙醇的作用下,他会变得亢奋,频频主动碰杯,投入这场虚无的狂欢,最终,他会酩酊大醉,在厕所里呕吐,然后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第二天起来,他会变得极度抑郁,仿佛大病一场。
  不能再这样了。那样的事情属于青春,属于校园,而他即将告别这两者。尤其是折磨他的问题,属于青春与校园的对立面。他决定在校园里独自度过这个漫漫长夜。这个决定让他有些兴奋,因为太不着调,反而特别适合这人生的夹缝时期。他是个好学生,曾为迟到和早退而感到羞涩,大学四年,只有一次逃课,而那一次是因为小青生病了,他来不及请假。他从来没想过为了自己逃一次课,去哪里走一走玩一玩,哪怕是在宿舍打游戏,或者是赖在床上睡懒觉,这才属于为自己而逃课。可这样的逃课,他做不出来,他有负罪感。而为了小青去逃课,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是浪漫的。但他此刻才意识到,他从没有专门为了浪漫而逃课。照顾一个生病的人,丝毫也谈不上浪漫。
  他像个雕塑一样傻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所谓的前方,也只是顺着道路延伸出去而已,至于去哪里,他完全不知道,也不想去规划。校园里的人影越来越少,他走到了体育馆的台阶下,坐了下来。体育馆和面前的这座小广场一年前刚刚建好,当时建设的时候,在这里挖出了一座汉代的墓葬。小青拉着他的手,他们站在人群的后方,使劲向前挤,想亲眼目睹奇迹。但他的心底有点儿忐忑,他可不想看见白森森的人骨。等他挤到近前,发现哪里有什么人骨的踪影,只有一些黄泥巴包裹着的动物陶俑。实际上,那些形状太过抽象,所谓动物,也是听旁边的同学聊天中说起的,估计是考古系的同学。他看清了一只陶塑的鸡,鸡嘴过于阔大,鸡身过于臃肿,可那是一只鸡是确定无疑的。   “鸡!”他指着那东西对小青说。
  “鸭!”小青说,“那么宽的嘴,怎么可能是鸡呢?”
  “我觉得那是一只在坏笑的鸡。”他说,他觉得尤其是那个东西的眼睛做得实在好玩,经历了两千年的黑暗,它重见天日之后抑制不住地在笑。
  他把这个意思告诉小青,小青忽然就害怕了,拉着他往回走。
  “一点都不好玩,”小青噘着嘴,“咱们学校竟然建在古墓上面,想想都不敢睡觉了,怕做噩梦。”
  “那座古墓里边,最让你害怕的是什么?”他望着小青红润的脸蛋,在阳光下还能看清上边透明的汗毛。
  “让我想想,”小青沉吟了一下,“我怕那里边看不见的东西。”
  “看不见的东西?”
  “是啊,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遗址,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让我害怕,我不敢细想。”
  “你不如直说,怕僵尸。”他笑着说。
  “这不是连僵尸都没有了?这更叫人怕,不是走在夜路上突然出现鬼脸的那种怕,而是一种隐隐在心底深处开始腐蚀的怕。”
  他坐在体育馆的台阶上,想到了那天两个人的对话,竟然可以丝毫不差地记起,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那早已经沉寂在时间的背面了,要不是今晚坐在这里记忆被突然触发,那一幕估计永远都不会再现了——就像永远不会被发掘的古墓。可这是多么重要的一幕,尤其在这样孤独的时刻,他咀嚼着小青说的那句话,才意识到小青要比他认为的更加复杂。他当时没有追问她,那种腐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什么在腐蚀,此刻,他还是想象不出来,但是,他似乎体验到了她的感受。他的心底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腐蚀。
  幽暗的灯光下,穿着制服的保安慢悠悠地走过。保安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直至消失在黑暗中。灯光下忽然出现了无数的蚊虫在飞舞,仿佛是保安的影子被撕扯了下来,迅速分解成了碎末。
  他抬头望着无尽幽深的夜空,低头望着古墓的遗址,那遗址的遗址,独自待在这里,想到这些事情,似乎并不怎么美好。如果他说自己一点也没有恐惧,那肯定是在自欺欺人。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开始想念小青了。刚刚吵完架的愤懑,现在早已无影无踪,在这夜色下,那些美好的记忆重新明亮起来,如果现在有人要剥夺他的这些美好记忆,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痛苦地死去。那简直与谋杀无异,就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入心脏,热辣辣的血流从身体中完全喷出。
  小青和他一样,来自于一个普通的县城,尽管是不同的省份,但大家一聊起来,居然有那么多相似的东西。比如只有两条主街,而在主街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都有一家运用了文字神奇搭配规则的麦肯基。他们每次聊到这个话题,都会哈哈大笑,他们不用去对方的家乡,就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因此,他们觉得亲切,他们既厌弃县城的嘈杂,又热爱县城的热闹。他们有时分得清嘈杂和热闹,有时也分不大清,但谁会时时刻刻去分清这两者呢?也许,真分清楚了,反而什么都不剩了。
  他们共同的成长经历,让他们在这座两千万人的巨型城市当中变得敏感而好奇。他们每个周末都搭上公共汽车或是地铁,去看那些高楼大厦。看腻了那样的混凝土和玻璃幕墙之后,他们还是觉得从前好,木心怎么说的来着,从前慢,从前,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他们还顾不得考虑一生是否只爱眼前这个人的问题,他们只是觉得眼下的时间是永恒的,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怀不属于他们的旧。他们在网上研究这座城市的名胜古迹,做好功课,然后再亲临其境,感受莫大的满足。鲁迅先生是他俩共同喜爱的作家,先生曾經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一段时间,留下了一些遗迹。他们为此专门研究了鲁迅在这座城市的起居饮食,然后按照一张做好的图纸,进行了为期两天的游玩。他们来到鲁迅住过的白云楼下,发现这里尽管破旧,但居然还有人住着,他们从门缝往里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他想起了鲁迅的话,轻声说出了口。
  “可鲁迅住在这里的时候,听到邻居的吵闹声,写下的却是,人与人之间终究还是隔膜的。”小青吐吐舌头。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的情绪不想从“有关”跳到“隔膜”里边,那不太美好。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两句话看似矛盾,但终究是统一的,这才是鲁迅先生嘛。”小青满脸得意的样子,“你知道鲁迅怎么说这个白云楼的吗?”不待他回答,她继续说:“很阔,然而很热。”她清脆的笑声在这里回荡着,引得行人不断侧目。
  他看到小青背后的墙上写着两个很大的字——邮局。那字体很古旧了,让他不由凝视了一会儿,仿佛有什么信息需要他接受或投递。后来,他去小青的家乡玩的时候(他没敢去她家里),才发现小青家旁边也有这样一座古老的邮局旧址。
  小青没有留意他的表现,脚步灵活,像兔子那样转过身。她穿着粉色的短袖,下面是蓝色的牛仔裤,简简单单的,但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她指着前面的马路说:“那里曾经是河流,还有个小港,上边经常停泊着十几只蜑户的船。鲁迅先生经常望着那些船发呆,后来还写了‘一船一家,一家一世界,谈笑哭骂,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欢’这样的句子。现在码头都没有了,短短几十年,却是沧海桑田的变化。”
  “你不做导游可惜了。”他摇摇头,觉得小青活泼到了令他觉得陌生的地步,但他爱这样的她。
  “导游才不会跟你说这些。”她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他们所学的专业不是中文,而是行政管理。他们只是热爱文学。他俩不止一次自嘲,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还设想着去管理别人?他们应该先学着管好自己。管好自己的意思就是,先在社会上吃饱肚子,租得起房子,然后,活下去。
  那天,他们玩得很开心。晚餐时分,他们坐在麦当劳里吃着汉堡,聊着天,忘记了时间。等到意识到时间这个东西的时候,发现即便立刻赶回学校,也已经错过了宿舍楼的管制时间。宿舍楼的管理阿姨是非常凶的,会把你拦在门外询问很久。直到你认错道歉,无地自容,她才会打开门锁,放你进去。   “那咱们今晚不回了好不好?”他看了看繁华的周围,“找家旅馆住下来。”
  小青没说话,但脸红了。
  他这才想到了更多的事情,他也有些羞涩了,他们到现在为止,居然都没有越过那个界限。他们只是亲吻,拥抱,像是一部纯洁的爱情电影。但他作为青春勃发的成年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激情的涌动呢?奇怪的是,他一次次克制自己,生怕自己的冲动会带来改变,至于是什么样的改变,他想不清楚。
  “那也没办法了呀。”他抱抱她,喃喃说道。
  “只能如此了,”她说,“可是,我们身上没带多少钱吧。”
  这倒是提醒了他,他读大学的时候,父母来送他,住在学校对面巷子深处一家很便宜的酒店里,也得三百元。而他们的口袋里,全部的钱加起来不到两百元。如果晚餐不吃麦当劳,吃碗粉,也许刚刚好。
  “去找找吧,应该有便宜些的,我们只是凑合一晚上,忍忍就过去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尽量显得理直气壮,是因为回不去学校才被迫这样做的,而不是出自一种渴望。他要把那种渴望隐藏起来。
  他们从大街走进了小巷,寻找着廉价的旅馆。一家挂着木牌的“招待所”,让他看到了希望。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招待所”,里边逼仄阴暗,令人不适,但凡有选择,他会立刻转身离去。他们的脚步声让里边走出了一位中年妇女,她的架势和气息竟然和宿管员一模一样。她的眼神里全是狐疑,仿佛他俩是两个贼。
  “住宿。”他低声说。
  “你俩一起住吗?”
  “是的,一间房,我们住一起。”
  “你俩结婚了吗?结婚证拿出来,要登记!”
  他俩像是被打蒙的猴子一般,愣在了那里。他俩本来就因为囊中羞涩还怀着一种可耻的自卑,现在好了,又来了一次精神层面的羞辱,似乎他俩的关系有一种非常不道德的成分。小青拽着他的胳膊,迅速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可怎么办?”他的声音如此轻微,像是跟自己说话。
  小青沉默着,她脸上的表情倒是平静的,看不出太多的起伏。小青是個内敛的人,他总是猜不透她。她越是这样,他越是慌张。他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而她,似乎一直把自己隐藏在雾中。
  这时,走过一个街角,大江就在面前。他们被那种开阔给吸引了,不由自主地向江边走去。夜晚的大江,他们还是第一次目睹,黑色的水流犹如金属样,沉重而深邃,还吸纳着整座城市的依稀灯火。
  江边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们并排趴在石栏上,向对岸或是更远处眺望,仿佛在夜晚的庇护下,会有什么神秘的事物现身。
  “好安静。”小青叹口气,“一切都变平静了。”
  她的双肘撑在栏杆上,托着脑袋,身体显得娇弱瘦小。他情不自禁搂住了她,他去亲吻她,她没有拒绝。在身体的接触方面,她总是显得很被动。他也不是那种特别肆无忌惮的人,因此,他们的接触总是显得笨拙而机械,缺乏情侣之间应有的那种随意和亲密。这一次,在安静而浩荡的江边,夜晚掩护着他们,他们事呢反倒显得自然了。
  “我们回去吧,走回去,怎么样?”小青说。
  “走回去?应该还有夜班车的。”
  “我想走回去,我想多看看这儿的夜景。”
  “那我陪你吧。”
  那天晚上,他俩花了两个小时,走回了学校。后半夜的校园,一个人影都没有。他送她到宿舍楼前,她说宿管阿姨肯定睡死过去了,她想直接翻栏杆过去。他看了一眼栏杆,倒也不高,男生宿舍那边经常有人翻。他蹲下身来,她踩在他的肩膀上,咯咯笑着,他使劲站起来,她灵巧地跨过那排金属尖,顺着栏杆滑了下去,人就在另一侧了。
  “晚安,一个难忘的夜晚。”小青顽皮地微笑着,朝他挥挥手。他目送她走进了宿舍楼,只剩下自己站在黑暗中。
  就像此刻一般。
  他坐在体育馆门前的台阶上,忽然感到了无比的安静。那可怕的虫鸣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停歇了。虫子都要休息了,何况人,他感到了一阵疲倦。尤其是刚才的回忆,让他处在一种茫然无奈的境地。他站起身来,才感到腿都僵硬了。比这更残酷的是,站起来比坐着更感到孤独。因为坐着是一个稳定的姿势,而站着是一种暂时性的状态,随时寻求着行动和目标,而他此刻丧失了目标,也难以有行动。他陷入了懊恼之中,自己今天晚上真是自讨苦吃。但如果想结束这种自我流放,也是很简单的,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只消翻过那个铁栅栏,就可以回到宿舍,回到那张狭窄却温暖的床上。
  但他也没有那样做的冲动,即便如此落寞,他还是不想回去。去小树林看看吧?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也许是潜藏的恐惧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提醒了他。都说小树林那里曾经有人自杀。有些人将那些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他们真的见过似的。今晚,难道不是去验证的好时刻吗?他倒不是为了去跟别人吹牛,他只是有一种冲动,反正都已经跌落谷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身体开始启动了,像是一小阵风,就让轻盈的帆船开始了航行。他离开了台阶,像船离开了安全的港口。他晃晃悠悠地走着,从远处看,像是个喝醉酒的人。他梦游一般,真的走到了小树林的附近。这个地方,白天都罕有人迹,何况月色朦胧的晚上,一种黑暗中的黑暗从树林深处渗透出来,冲击着他的视网膜。他的腿开始发软,肾上腺素飙升。他呼吸急促,脑子却异常清醒,困意无影无踪。
  没出息的家伙!怪不得一事无成!
  他骂着自己,向小树林继续走去。有风吹过,无数的树叶开始摩擦,发出了奇异的声响。他的步子越来越小,手心湿漉漉的,不由在裤子两侧擦了擦。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女声,从树林的深处传来。他汗毛竖立,脑袋里一片空白,真的见鬼了!但他竟然没有逃跑,腿变软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心挺住了,他的心是顽固的,对于鬼神之事从来就没有笃信过。他咬着牙,攥着拳头。女人的声音又传来了,仿佛在忍受痛苦,因此那声音是压抑的,但那压抑又不像是出于自身。他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树林,朝那个声音走去,那就像是神话中的塞壬歌声,吸引着他走向死亡。   他尽可能放轻步伐,像捕猎的野猫那样无声无息。只不过,他可不是捕猎者,他的心间被恐惧紧紧缠绕,幻想着一个浑身惨白的女鬼忽然出现在眼前,对他露出可怕的怪笑。但是,出现在眼前的不是鬼脸,而是一对男女的身影,女人被一个巨大的黑影覆盖着。他只看到了一条腿像树枝一般在风中晃动着。他的恐慌全无,心中涌上的是一种羞惭。他缓慢后退着,离开了小树林。还真有这样做的,他心里想,此前他听说过这种事,以为都是瞎编的段子,没想到如今自己亲眼目睹了。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很大,他此前的惆怅乃至恐惧,竟然丝毫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对诡异的身影,还有那怪异如树枝的腿。
  孤独感忽然像原子弹那样爆发了,在他的身躯内升腾起了蘑菇云。他感到周围的昏暗不再是虚空的,而变成了粘稠的泥浆,他每走一步,都变得气喘吁吁。他在泥浆中挣扎着向前走去,走到了宿舍的楼下,然后翻越了铁栅栏。神奇的是,翻越极为顺利,仿佛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般,还没怎么留意,身体已经来到了栅栏的另一侧。他回到宿舍,舍友们早已睡了,黑暗中的呼噜声和磨牙声此起彼伏。
  躺在狭小的床上,他的前胸感到灼热,反流性食管炎突然发作了。他在黑暗中觉得如此无助,自己仿佛被卡在了时间的这个狭窄管道中。但他并不觉得痛苦,因为他知道,过了今晚,自己一定会滑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因而今晚是特殊的,他想在这种窒息感的逼迫当中,深入到生存的秘密里边去。这个秘密关于小青、关于毕业、也关于那树林,但同时,这个秘密又与小青、毕业,以及小树林毫无关系,正因为如此,这个秘密才是如此诱人和迷人,才是如此令人绝望又令人满怀希望。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明亮到了刺眼的地步。他要不是太累,早都被晃醒了。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怪不得舍友们都不在,他们已经出去吃饭了。他伸了伸懒腰,继续躺着,思维和记忆逐渐恢复,昨晚的一切,根本不像是真的,应该是一个诡异的梦吧?小青也没打电话来,如果打了,舍友一定会把他叫醒的。想到这一点,他有些沮丧,随即,更深的绝望袭来:他需要作好准备了,准备接受以后不再有小青的生活。这个结论充斥心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折磨他昨夜一整晚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这个,他卡在时间的管道里不愿意滑动的根本原因就是这个。他在用一整晚的时间,跟心中的小青告别。小青没让他彻底进入她的世界,这是他一直回避,但此刻再也无法回避的事实。
  他穿上衣服,刚刚起床,舍友们就回来了。他们在议论着一个什么话题。他们看见他,没有急着问他昨晚的行踪,而是急着跟他分享。
  “你知道吗?昨晚校园里发生大事了!”熊猫盯着他,一双常年挂着黑眼圈的眼睛闪烁着诡秘的色泽。熊猫是成都人,姓熊,外号就叫熊猫。
  “什么事?”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自己孤独游荡的身影。
  “校园里发生了奸杀案!”熊猫说,他看似平静的表情背后充满了恐惧。
  “天啊!”他惊呼起来,脊背发凉,“在什么地方?”
  “就在小树林。”
  他的耳膜被一声奇异的噪音刺痛,但那声音不是来自于外边,而是来自于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他的咽喉忽然失去了作用,与意识中心断开了联系,他说不出话来。就连呼吸的功能也似乎要丢失了,他不由自主地吸氣,防止自己窒息而晕倒。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熊猫被他的表情吓到了,连连惊叫着。他看到熊猫的脸像是卡通一般,表情夸张而生硬。
  “没事,没事……昨天晚上什么时候?”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问。
  “不知道,听一个被叫去询问的哥们说,据推测,时间应该是后半夜三四点的样子。”熊猫盯着他,眼睑一直没有眨动,说完之后继续凝视着他。
  他再次说不出话来,即便他睁着眼睛,幽暗的小树林,树枝一样的腿还是在他的眼前浮现而出,他的上腹忽然感到胃液的烧灼,咽喉痉挛起来,他跑进了卫生间,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干呕声,但只呕出了几口酸水。他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捧着水,将脸反复埋在其中,嘴巴里也吸进了不少水,终于,他被水呛到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眼泪也顺着眼角跟水珠一起流了下来。
  熊猫和另外两个舍友都围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他们就恢复了插科打诨的天性。他们跟他一起生活了四年,相信他的为人。
  还没等他回答,他们就笑了起来。
  “不过,你昨晚到底去哪了?我半夜起来撒尿,你还没回来,我看了下表,那会儿都凌晨一点半了。”这个舍友的外号叫“小头”,顾名思义,他的脑袋非常小,像是压缩过一般。
  “昨晚,我真的去小树林了。”他看着他们的脸,实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啊,真的?”他们脸色煞白,惊呼起来,“难道真的是你干的?”
  “怎么可能!”他大声否认,然后嗫嚅着说:“但我确实去了小树林,我想检验下那些关于鬼的传闻,我不知道我看见的是不是……”他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你看见什么了?”这回说话的是“二师兄”,他很胖,这个外号毫无悬念地属于他。
  他看见什么了?那诡异的画面是真实的吗?他像是被猎人逼到了绝境的动物,即将放弃抵抗,或是准备进行最后一击。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熊猫接起了电话,听了一句话后,就把电话递给了他。
  不是小青的声音,而是一个低沉的男声,让他现在去保卫处一趟。那口气不容置疑,他来不及询问什么,对方就已经挂断了。
  周围的几位舍友看上去像是石雕一般,神情比化石还要僵硬。
  “不是我们说的,”小头喃喃道,“你也看到了,我们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二师兄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仿佛保卫科提前派来的专员。
  他大吼一声,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的双脚已经主动向保卫科走去,他那奇怪的样子像是投案自首的罪犯。
  被罪犯伤害的人,命运自然受到了剧烈改变。但是对于目击者来说,他的命运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改变,而且这种改变是不为人所知的,是隐秘难解的,终于让他不能再与普通人在终极问题的看法上达成共识。   关于这点,他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但那个时候,似乎已经有点儿晚了。
  他在保卫科没有遭遇严厉的逼问。他到的时候,几名警察和保安正等在那儿,他们让他坐下,对他的态度严肃却温和。他觉得他们对他没有掺杂丝毫质疑,他们只是希望他把自己所看到的信息讲得越详细越好。他每讲几句话,都被无数个问题打断,他一一解释后,才能继续。
  他花了几个小时才回答完他们的问题,他感到了筋疲力尽。可他们一脸失望地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最后他说,他能不能问两个问题,就两个。他指出两根手指。
  “你问。”一个满脸褶皱的老警察说,此前,他没说过几句话。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会这么快找到他。潜台词是如果他都被发现了,那么凶手怎么还没被发现?第二个问题是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潜台词是怎么没带他去案发现场问询?
  “你是个好孩子,不需要知道这两个问题,你可以回去了。”老警察吸了口烟,“以后没事可别大半夜瞎溜达了,危险。”
  他完全不记得上一次自己被叫做孩子是什么时候了。在母亲眼里,他都是个成年人了。而眼下,大学马上就要毕业了,可他依然被称作孩子。他心里涌现了一丝温暖,他得承认,他还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喘了口气,终于从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当中脱身而出。至少,在那个瞬间,他是无比真诚地怀着这样的庆幸。他走在校园的小径上,终于跟昨晚中断的思绪接续上了,那就是他和小青的问题。他在这短短十几个小时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实际上就是在逃避罢了。现在,他已经无处可逃,他必须要面对了。
  他走到电话亭,给小青打电话。
  “喂,你好。”
  小青的声音很温柔,比记忆中的更加温柔,他贪婪地把这声音存储进大脑的最深处。
  “小青,是我。”他嗫嚅着说,想听听她有什么反应。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她的口气立刻变得很不友好了,刚才的温柔也不见了。
  “昨晚我在外边一个人散心,你出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小青说:“你知不知道,你昨晚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我昨晚的什么事情呀?”
  “就那件事。”
  他愤怒了:“你不会是怀疑我杀人了吧?”
  “我知道人肯定不是你杀的,但你现在成了杀人嫌疑犯了。”
  “胡说!”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是证人,不是杀人嫌疑犯!”
  周围好几个人迅速转头向他看来,他把头探进了电话亭小小的空间里。
  他沉默着,有种被侮辱的悲愤之感。
  过了会儿,小青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为什么不直接回宿舍?”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回宿舍。明知故问。”
  这次轮到小青沉默了。他也不开口。两个人陷在一个虚拟的时空内部。这个时空极为脆弱,接下来的任何话语,都会让它发生永久性的破碎。
  “我昨晚想了很久,你出来,我们好好聊聊吧。”
  “我们没必要再谈了,”小青叹了口气,似乎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要在这里狙击他,“我的意见已经跟你都说清楚了,我们没有未来的。就这样自然分开吧。我不想当着你的面哭。”
  他原本什么也没想好,他那样说只是为了见见她,他想她了。但没想到她直接将他们的感情送上了断头台。她最后的那句话,让他的心几乎要碎掉了。她是爱他的,确定无疑,无需探询。他脱口而出:
  “小青,我想好了,我跟你回你家乡发展好不好,我可以在那里找个工作,然后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过日子,这样的话,第一次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它一定来自于某部电视连续剧。说完之后,他羞愧地想。但他觉得自己鼓足勇气说出这点是无比真诚的。
  “你,你开什么玩笑!”小青被他的话惊到了。
  “我是认真的。”
  “你胡说什么呢!”
  小青突然愤怒了!这股愤怒也超越了小青自己的预料,她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她的语句变得凌乱,但大意逐渐清晰了。如果说,她独自回去,还有种回家的感觉,可以掩饰一下失败,那么,带着他回家则会变成一种真正的失败,她不知道那些亲戚邻里会说出怎么可怕的话来。还过什么日子,那样的日子是屈辱的日子。
  他原本还觉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可实际上自己的牺牲只是一种失败和屈辱,他的心立刻感到了刺痛,那刺痛在迅速冲杀、扩大。愤怒也在蓄积,即将要爆发,他想要狠狠地回击她,就像他们曾经吵架时那样。
  “但是,我也不允许你回你的小县城去,你就要留在这座城市里!”小青哽咽了,随即喊道,“你听见了吗?你记住我的话!我们不能让别人看扁了。”
  “小青……”他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
  “还有,那个事情,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说你看到了什么,那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被你看到了,我心里其实也是非常非常不好受的,你要努力忘了那件事。”
  “那件事情,究竟怎么了?我看到的是……”
  “女孩子遇到了这样可怕的惨事,你怎么还能说‘怎么了’这样的话呢?”
  “肢解……”他脑海里的那条苍白的腿,那条腿在承受着世界上最可怕的伤害。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无疑太残酷了。”小青平复了语气,“你昨晚的事情,我是有责任的,要不是我们吵架,你也不会……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不由任何人控制。我们……分手吧。”
  他还想说些什么,作为最后的挣扎,但是,小青没有给他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他的电话听筒里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嘟嘟嘟”,那机械而绝望的无限循环音符。
  毕业前的最后几天,他像机器人一样麻木,他无数次想要回到自己的小县城,那个和小青的家乡相似的地方。父母多次来电话,问他的打算,他都忍住想要回去的冲动。他告诉他们,他在这里找到工作了。父亲释然了,对他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都好着呢,你用不着操心。”母亲说:“啥时候上班?上班前有时间就回来住一段吧。”   “一毕业就要去上班了,没时间回来了。”他的嗓音低沉,有种哇哇大哭的冲动。
  “孩子,你没事吧?”母亲似乎听出了些什么。
  他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没事。”他边哭边说,“我就是看见有人杀人了,但我实际上什么都没看见……”
  电话那边传来了母亲急促的喘息声,像是哮喘的呼啸声。他稍微冷静了些,说:“其实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但后来听人说,那里出了命案……”
  父母决定买火车票,过来看他,任他怎么阻止,都无济于事。但奇迹发生了,他突然接到了一家大公司的电话,让他当天下午就去面试。他匆匆忙忙赶去,不抱任何希望。但第二天,他们便通知他可以上班了,越快越好。因此,当父母在第三天到达的时候,他确实拥有了一份让他可以留在这座城市的工作。他没有欺骗他们。他跟父母坐在三百元一晚的酒店里,长时间相顾无言。父亲说,我们来就是怕你留下心理阴影,这样的事情太可怕了,跟这样的事情沾点关系都让人无法接受。他说,比起那个受害的女孩,他这点阴影算什么呢?他这样说的时候,思绪却总是在小青身上。他曾经对母亲讲过自己和小青的事情,轻描淡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只说他们是要好的朋友。
  “凶手还没抓到吗?”母亲问。
  “还没有。”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罪犯逃不掉的。”父亲说了一句任何人在此刻都会说的话。
  “对了,跟你要好的那个女同学呢?”母亲也是不经意的样子。
  “哦,她呀,她要回老家,在那边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样啊,女孩子稳定点好。”父亲又说了一句任何人在此刻都会说的话。
  “在大城市不容易,你要是觉得不习惯,也回来,我和你爸在县城里也能给你找个稳定点的工作。”母亲说了一句任何父母在此刻都会说的话,“咱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那是很开心的。”
  “好的,我知道,你们永远是我的大后方。”他补充了一句,“我会努力的。”然后,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他看着酒店陈旧的设施,想着小青应该也不会喜欢。
  父母临走的时候,说有个礼物要送给他。他们神神秘秘的,掏出了一个袋子,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一部手机。黑白屏幕的西门子手机。他瞬间被感动到哽咽。父母专门来看他,他没有感动,而因为这部手机,他感动了。父母的爱还能如此细腻,这超出了他的预期。
  “现在年轻人都流行用手机,我们想你在大城市,工作上肯定也需要……”父亲的话很朴实,脸上的皱纹如同受潮的纸巾,说话的时候还在微微颤抖。
  他将父母送上了火车,他们要在上边摇晃一天一夜,才能回到那个小县城。他拿出手机,给小青发了个信息,告诉她,这是自己的手机号,以后多联系,此外,他在这里找到工作了。
  没多久,小青给他回了个很简单的信息:
  “祝贺!”
  跟他的期待不一样,跟他的判断却是一样的。他本不想回复的,但还是忍不住回了句“谢谢”。这一次,什么回信也没有了。从此,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十五年后,他作为部门经理被派去某地出差,他一看,这个某地竟然是小青的家乡。他问别人,我们为什么要去这个地方呢,那里只是一个小县城罢了。人家摇摇手,说那里不是小县城了,被旁边的城市合并,成为一个区了,房价猛涨。他们现在要去好好考察,抓住这个地方的发展机遇。
  他把酒店选在了小青家附近。他还记得那个地方,虽然他从来没有走进去,但小青反复指给他看,那里就是她家。他知道自己不会去聯系她的,甚至不希望碰见她,但他还是希望能离她近一些。他记得小青家附近有家老邮局,他没看到,询问路人,才知道扩建城市的时候被拆掉了。他若有所失,不知为何。
  几天后,新闻说一种冠状病毒开始传播,公司那边专门打电话询问他这边的情况。他天天都去外边散步,并无什么异常发现,便回答说没事。他这里确实没事,可是,第二天,很多座城市都宣布封城,包括公司总部所在地。他回不去了,只能暂时滞留在这里。时间一天天过去,酒店单调的居住环境让他越来越难忍受,但他还是没有去联系小青。他有几次躲在街边的咖啡厅里,他试图透过玻璃,安全地看见小青。但是,小青从未出现过,仿佛她根本没在这里生活。也许,小青当年骗了他,根本就没回家乡,而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甚至就没有真的离开。他自嘲地想。
  他看看手机,宿舍群里弹出了一则新闻:十五年前的校园奸杀案告破。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整个人开始颤抖。手指笨拙地点开新闻:在对病毒核酸大规模检测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名男子的DNA与当年小树林留下的生物证据完全吻合。最令人震惊的是,这个凶犯一直生活在校园旁边,从未逃离,并且已成家立业,拥有一份正常的工作。配图中尽管对凶犯的脸部进行了模糊处理,但依然可以看出那是一个臃肿发福的普通中年人。
  好久没联系的舍友,熊猫、小头和二师兄,在群里开始议论起来,还不断用“@”招呼他。他却什么也不想说。手机短信响了,他的心底掠过战栗。点开,是另外的同学,祝贺他解脱了。解脱了吗?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黑洞。他点开通讯录,找到了小青的号码。他这才意识到,十五年了,这个号码应该早就作废了。也是,她早已离开,没必要再保留那个号码。但是,他还是对着那个号码盯视了许久,他甚至把手机屏幕举起来,在空中挥动着,像是天线在寻找着信号。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发生。他向窗外望去,人们都戴着口罩,步履匆匆。她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正滞留在一个离她最近也最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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