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时将晚,丘园日空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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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710年,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平常的年份,大唐帝国的政局,波诡云谲,杀机四伏。
  6月,唐帝国第六任皇帝李显被妻子皇后韦氏和女儿安乐公主毒死,太子李重茂登基;十几天后,临淄王李隆基发动宫廷政变,诛杀韦氏全族和安乐公主;稍后,李重茂迫于形势,让皇位于他的叔父、李隆基的父亲李旦,李隆基晋位太子,本年二十七岁。
  大唐帝国由此在艰险中突破了瓶颈,迈向了第二次辉煌。
  然而,在每个中国人的记忆里,发生在1400年前大唐帝国国都长安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血雨腥风,远不如那年春天,鹿门山上的一个雨后清晨生动清晰。
  一、鹿门春晓
  景龙四年(公元710年),襄州(今湖北省襄阳市)鹿门山的春天来得尤晚。
  往年,癸未日(二月初二)前后就当响起的第一声春雷直到庚戌日(二月二十九日)方才打响,足晚了近一个月。
  雷声响过后不久,天降小雨。
  漫长的冬天积累的足够生机,被春雷唤醒后,倏地喷发。细雨如同染料,漫漫洒下,眼见原先玄灰冷峻、敦实绵延的鹿门山渐渐蒙上绿纱,在烟雨中,竟有了几分妩媚。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雷声渐小而雨势连绵。静夜中,仿佛能分辨出青草舒展的“咝咝”声和野花绽放的“啵啵”声。
  之后,山野间艳若流火的桃花、杏花,白若云霞的玉兰、李花相继绽放,引来蜂飞鸟鸣,间杂着汪汪犬吠和呦呦鹿鸣——沉寂了一冬的鹿门山于是热闹起来。
  在这个仲春的早晨,在白芷和杜若的清香里,在莺争暖树的喧闹中,有一个年轻的诗人在山间草庐中,在温暖的芦花被里,伸了一个懒腰,发出了一声叹息。
  醒了?似乎还没有。
  昨日,与好友在襄阳城南高阳池欢聚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慢慢回味。
  宴会豪华却不失精致:“绮席卷龙须,香杯浮玛瑙”;席上,有美人解语,盈盈分香:“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轻”;酒酣之际,一众才子谈史论文“谈笑光六义,发论明三倒”……
  真个一场欢宴啊——年轻诗人似醒非醒的脸上露一丝笑意!
  曲终人散。“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大家在渔梁渡口相别,诗人乘扁舟一叶,回到了隐居的山间小舍。
  忽而,诗人风神散朗的英俊脸庞眉头稍紧。
  或许,他在疑惑:到底“香炭金炉暖,娇弦玉指清”,红尘之趣和“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隐逸闲情,哪一个才能带给自己真正的快乐呢?
  稍后,年轻人暂且放下了这个注定会使他纠结半生的难题。
  在这个鸟鸣花香的美好清晨,春梦初醒的年轻诗人不经意地吟诵出那首脍炙人口的绝句: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如你所知,这位年轻的诗人名叫孟浩然,本年21岁。
  《春晓》这诗脍炙人口,被编入全民制九年义务教育语文课本。全中国不会背这诗的人,极少。
  凡事皆有两面,因为这诗太过普及和流行,导致我们失去了深究其美的兴趣。
  那么,让我们抛弃对普及和流行的成见,扔掉课本,忘记上学时为应付考试时背的诗词大意和中心思想,用心重新感受这首《春晓》。它到底好在何处呢?
  我以为,是不经意和不刻意。
  不经意是指写作的方式。啼鸟、风雨、花落。这本是早春最常听见看见的景物,被时尚年轻的小孟随手拈来,随意拼接。
  没有用典,没有炫技,浑然天成,着手成春,如逢花开。评价《春晓》这诗,完全可以套引金圣叹批《西厢》的说法: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批空结撰而出。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
  在这个春天的早上,孟浩然天地附体,为唐诗之园增添一支带露的小葩,在中华文明之河翻起一朵晶莹的水花。
  不刻意是指诗中表露的特有的深远清淡的趣味。
  在唐诗宋词中,咏春是一大主题,在这主题下,老少才子们恣意发挥,抒发种种情感。如果强要将诗中的情感归纳一下,我局部借鉴《红楼梦》中政老爷给几个千金取的闺名,可分为探春(叹春)和惜春。
  所谓探春(叹春),此类诗词,长于写景,文字花团锦簇。比如杜甫的《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云云,可谓字字春意,句句欢喜。类似的诗,还有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总而言之,道不尽春之喜悦。
  所谓惜春,多是感叹春光易老,韶华难留。此类诗词,重在抒情,比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由春、江、花、月层层演进,提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哲学思考,最终抒发“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的离愁和“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的哀愁。更直白的还有宋人辛弃疾的《摸鱼儿》,开篇就是“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中年愤青辛弃疾这是在借写春天大发牢骚,感伤自己蛾眉见妒、仕途不畅,哀叹大宋国运衰败,前途暗淡。这词写的一味愁苦,缺少正能量,据和辛弃疾同时代的罗大经说,这首词发表后,曾惹得当时的皇帝赵昚大为光火。
  而孟浩然的這首《春晓》则另辟蹊径,和以上的套路绝不相同。
  他以区区二十个字,写出了对啼鸟迎春的些许欣喜,对风雨落花的淡淡伤悲,展示出一个小资宅男的闲散趣味。
  在年轻的诗人看来,风雨不过是春天故事中的一段插曲,窗外鸟鸣正胜,春意正浓,何必为昨夜的落花而烦恼呢?
  据考据,孟浩然35岁之前从未离开襄阳故园,他的乡居岁月是如何度过的呢?
  从他的作品里,我们最多读到的是世家子弟的“闲情记趣”。
  平常的日子,诗人在“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的自家园庐“涧南园”中读书作文,他“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年轻的浩然便是如此自强而又自负。   若是天气晴好,心情亦佳,孟浩然常去襄阳城南的“万山潭”垂钓,“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闲看鱼游石下、猿跃藤间、鸟翻云中,年轻的浩然却忽然心猿意马起来——原来,这里是传说中汉水神女经常出没、私会情郎的所在,“游女昔解珮,传闻于此山”。
  已而,夕阳在山,期待的艳遇并未出现,鱼也不解风情未曾上钩。一无所获的浩然兄看来并不气馁,固然“求之不可得”,依旧“沿月棹歌还”。
  机会好的时候,一竿下去,钓线下坠,一条肥美的“槎头鳊”被扯出水面。那便不用客气,找到美女渔娘,央请“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浩然感叹,脍鱼美味,天下无双,想来当年西晋陆机推崇的天下之至鲜“莼羹”也不过如此了。他于是写诗赞曰:“因谢陆内史,莼根何足传。”据说,比孟浩然小23岁的“诗圣”杜甫读到此诗,也大咽口水,称赞浩然把“脍鱼”广告做得超凡脱俗,感叹道: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
  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
  山居的生活是如此恬静、美好,然而,浩然终于还是决定要出行了,他知道,他有他的宿命。
  二、洛京风尘
  浩然离乡那年,是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他36岁。浩然此行,目的是求仕,目的地是洛阳。
  这很值得我们推敲和玩味。既是求仕,正常的途径应当是到帝国首都长安参加科举試。而孟浩然此番不走寻常路,跑到洛阳,南辕北辙,其中有什么深远的考量呢?
  其一,以当时交通来看,从孟浩然家乡襄阳至洛阳远较至长安便利快捷。洛阳为帝国“东都”,连接广通渠、通济渠南北两段运河,百业俱兴、人文昌盛,是浩然初入江湖、增长见识、交友扬名的不二之选;
  其二,浩然得到消息,就在明年(开元十三年),帝国皇帝李隆基将东封泰山,大典活动起点设在洛阳。其时,洛阳必定文人荟萃、冠盖云集。浩然自负地认为:到时,以自己的才情文章,足以倾倒公卿、名动天下,如果更有幸能面见皇帝,从此青云直上,大展平生抱负,从而“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又有何难!
  孟浩然此次洛阳之行的稍许遗憾是,未能见到皇帝。除此之外,他的目的全部达到。
  在洛阳,孟浩然游历古都、遍访名士、以诗会友,闯下偌大名头。从浩然居留洛阳期间所作的诗来看,他的心境和情绪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初入花花世界的新奇和兴奋。其间的代表作有《宴包二融宅》。诗曰:
  闲居枕清洛,左右接大野。
  门庭无杂宾,车辙多长者。
  是时方盛夏,风物自潇洒。
  五月休沐归,相携竹林下。
  开襟成欢趣,对酒不能罢。
  烟暝栖鸟迷,余将归白社。
  东都的宴会是喧嚣的绮丽的,在美人“髻鬟低舞席,衫袖掩歌唇”的绝妙歌舞中,宴会进入高潮,坐上诸宾“调移筝柱促,欢会酒杯频”。浩然像飞入红尘的山鸟,不知今昔何昔,此身何处,一时竟迷失了归路。
  第二阶段是兴奋过后,心情归于平静,对田园平静生活充满怀念和向往。其间的代表作有《题李十四庄兼赠綦毋校书》。诗曰:
  闻君息阴地,东郭柳林间。
  左右瀍涧水,门庭缑氏山。
  抱琴来取醉,垂钓坐乘闲。
  归客莫相待,寻源殊未还。
  浩然通过此诗向即将归乡的好友綦毋潜表明心声:抱琴取醉、垂钓闲居的生活才是快乐的,可惜的是,我还有俗事未了,不能同你一起归乡了!
  第三阶段是对应酬俗务的厌烦,对滞留洛阳的无奈。其间的代表作有《李氏园林卧疾》。诗曰:
  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
  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邻清。
  伏枕嗟公干,归山羡子平。
  年年白社客,空滞洛阳城。
  在喧嚣的洛阳,浩然渐明心性。拂衣而去、高枕南山的陶渊明是可钦的偶像;归于山林、云烟不知所终的尚子平才是人生的智者。
  三、微云河汉
  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孟浩然赴帝国国都长安参加次年春夏之交的春闱,时年,浩然39岁。
  帝国疆域广阔。浩然离家时正值隆冬,行走途中,看见飞雪飘零、草木凋敝,不免心中萧瑟“旷野莽茫茫,乡山在何处?”及到长安时,已是次年春天。一路跋涉,经历了“雪尽青山树,冰开黑水冰”,终于站在了巍峨恢宏的都城下,孟浩然眼看飞鸿直上天际,耳听莺歌啼声频频,心情大好,心中充满了“咸歌太平日,共乐建寅春”的豪情和“草迎金埒马,花伴玉楼人”的自负。在浩然看来,以自己的才情文章盛名,此次长安擢桂,应当不是难事吧!
  帝国人才众多。开元十五年春闱揭榜,孟浩然遭遇打击,他进士科落榜了。
  我以为,这没啥稀奇。原因有三,一是竞争激烈。进士科极为难考,通常每年全国进士及第者无非十数人,以全国考生之众,此比例才真算“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唐代诗人中,除了王维、白居易、李益、李商隐等区区数位考试天才青年及第外,其余如骆宾王、卢照邻、张若虚、杜甫、贾岛、李贺、韦应物、温庭筠等名扬天下的才子名士们也俱没有走过科举这条“独木桥”;二是考非所长。唐代前期考试,进士科共考帖经、杂文、策文三场,儒家经典和时事政治才是考试重点,词赋之类需到中唐以后在考试中的权重才变大。浩然以诗才见长,其他方面未必俱优。以一个特长生的资质在综合类考试中遭遇淘汰,并不奇怪;三是气运使然。民间自古便有“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之说,照此学说,决定人一生之成就的,读书学业甚至个人努力都不过是末端,命运气数才更重要。正所谓“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孟浩然此次落第,也属时运不济。
  进士落第,表明帝国官场不接受孟浩然。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帝国官场中人却都以和浩然结交为荣。
  此时,孟浩然的诗名已闻于天下,浩然之诗在官场中备受推崇并被广为吟诵。   在“秋月明空悬,光彩露霑湿”的月满之夜,秘书省照常例举办一年一度的赏月夜宴,羁留长安的孟浩然作为嘉宾被特邀出席。
  按帝国明确的机构职能,秘书省监掌经籍图书之事,领著作局,相当于现在的中宣部兼新闻出版局,这是帝国最顶尖文人荟萃的所在。
  文化人的聚会自然格调高雅。酒过三巡之后,长老们开启了保留节目:联句。
  秘书省的联句在大家兴高采烈中開始,踊跃对句中推进,轮到孟浩然时,他略加思考,缓缓吟道: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大家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兴味索然,沉闷半晌,活动结束。据与孟浩然同时代的王士源说: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孟浩然此句,格调清绝,令天下才子无以为继,亦令这一年的秘书省联句名传千秋。从另一个角度,也可看出孟浩然风流潇洒,以一介白衣在官场的聚会中不肯低调、不肯迁就,绝不含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有才,就是这么任性!
  不久后的一件传奇经历,更使孟夫子名动天下。
  据《新唐书·孟浩然传》载:某日,王维在宫中值夜班(待诏金銮),当夜并无要事,王维闲极,私下邀请孟浩然进宫聊天讲段子(商较风雅)。
  一对好友在宫廷值班室喝酒聊天,突闻皇帝亲临。孟浩然惊惧之余“伏匿床下”。李隆基后来谥号“明皇”,显然不好忽悠,他亲自把吓得花容失色的孟浩然请了出来。
  王维坦白从宽:“这人便是臣的好友孟浩然。”
  李隆基不怒反喜:“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原来皇帝也是文艺青年。
  李隆基当日显然心情不错,他笑问孟浩然:“卿将诗来耶?”他对孟浩然其文其人多有好感。
  浩然略一沉吟,朗诵了自己近来新作《岁暮归南山》,诗曰: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李隆基品味诗意,待听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两句时,已是大不高兴,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
  于是,拂了圣意的孟浩然只有被“放还南山”,就此绝了仕途。
  关于这一段公案,明朝人冯梦龙认为孟浩然当晚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天幸见到皇帝,却不能把握机遇,既不吟清新喜人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又不吟沉稳雄壮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偏偏要读这首负能量爆棚,心怀怨望的“枯槁之辞”,活该一辈子不得官作。冯梦龙由此推出“岂非命乎”的唯心主义结论,并赋诗曰:
  新诗一首献当朝,欲望荣华转寂廖。
  不是不才明主弃,从来富贵命中招。
  我以为,《岁暮归南山》这诗,在孟浩然的作品中不算上乘,确实境界不高,格局不大。如同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中评论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的音乐“悲咽凄凉,只是一味愁苦”。这种调调儿,当然不合一心大展抱负、开创盛世的青年皇帝的口味。
  然而,这诗却正是苦学数十载、诗名远扬、自负自信却又怀才不遇的孟浩然当下心情的写照。
  直披胸襟,不伪饰、不乡愿、不苟且,这正显出浩然的真性情。唯有真性情方有真诗文。
  应试不第,浩然在长安稍驻半年,然后南下,游历秀美江南,排遣胸中块垒去也。
  浩然心境得以最终解脱的,是诗和远方。
  在天地之间,在水软风轻的吴越之地,浩然的心绪渐渐平静。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的一个秋天,孟浩然游历至越中,泛舟富春江上。
  这一晚,浩然仰观月明星稀、苍穹低垂,平视野树寂寞、旷原无迹,耳听江水拍岸、天籁寂廖,忽而心有所动,写下了传颂千古的五绝名篇《宿建德江》。诗曰: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清朝人张谦宜在《茧斋诗谈》评价此诗:“低”字、“近”字,宋人所谓诗眼,却无造作痕,此唐诗之妙也。
  我以为,此诗之好,用字之巧、韵味技法实属小节,其高妙之处,更体现在作者的维度和视角。
  江流万古,月照千秋,人生百年,匆匆过客,个人的坎坷愁绪其实又算得了什么?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之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浩然此诗,感叹的是宇宙和人生的终极情怀,其中境界超越个体人生,近于道矣。
  四、白首松云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初春,鹿门山依旧有呦呦鹿鸣、草色青青;襄阳大堤上依旧有孟浪青年撩拨美丽少女,嬉戏间露出她们石榴裙下的翠色罗袜。
  这一年,名满天下的诗人已在此隐居七年。46岁的孟夫子鬓角已见白发。
  这一日,有一位小浩然12岁的后生小子自安陆郡(今湖北安陆市)溯汉江而上来到襄阳。
  他此行的目的之一是拜谒偶像。
  这人在浩然隐居的鹿门山下倚石而坐,先是用路旁折下的桃枝,轻轻刮去高缦鞋底的粘泥。在青石上,他平心静气,沉吟片晌,平铺益笺,取出辟雍砚,轻研松心墨,用紫毫笔写下了一首五言律诗《赠孟浩然》,诗曰: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写诗这后生名叫李白,多年以后,他名满天下,被人誉为“诗仙”。
  李白一生,写下过许多赠人的名篇。这首《赠孟浩然》,是其中最倾注心力之作,多见神来之笔。
  首联,开篇明义,李白直接点题:“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关键词是“爱”和“风流”。
  我以为,这里的“爱”,不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喜爱”,不是“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的“情爱”,而要表达的是景仰和崇拜。   李白“爱”的是孟夫子的“风流”。浩然又哪里“风流”了呢?
  颔联:“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说的是孟夫子的潇洒事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夫子年少红颜之际就已对名利看开放下,瀟洒归去,自此,滚滚红尘中少了一个俗子,松风白云间多了一位隐逸。
  颈联:“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说的是孟夫子的风雅情怀。
  “中圣”取《三国志》中徐邈的典故。此君嗜酒,称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中圣”即醉酒的雅称。这一联,对仗工整,取典贴切,浩然不事君王,醉卧月下花间的风雅形象已跃出纸面。
  700多年后,明朝才子唐寅用“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的诗句向浩然致敬,他也深得其中趣味。
  尾联:“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化用《诗经》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来抒发对孟夫子的由衷大爱。李白感叹:孟夫子的高洁清芬,俗人无法企及,既然学不来,唯有作揖膜拜!
  李白曾自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据我考据,得到这“狂人”诚心正意写诗高度推崇的,唯孟浩然一人,再无分号!
  在孟浩然生命中的最后数年,他一直隐居襄阳,不离故园。在他的晚年作品中,我们读到了快乐超然。
  在这些年里,他或是悠游林下、寻佛问道。如,在《梅道道士水亭》中写道:
  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
  隐居不可见,高论莫能酬。
  水接仙源头,山藏鬼谷幽。
  再来迷处所,花下问渔舟。
  或是登临名胜,感叹古今。如,在《与诸子登岘山》中写道: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或是畅饮农家,乐享丰年。如,我们最熟悉的《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在浩然看来,这样的日子才是人生至乐,他已开悟,不堕凡尘。
  《新唐书·孟浩然传》记载了浩然晚年的一则轶事。
  荆州刺史韩朝宗仰慕孟浩然的人品文章,专程邀请孟浩然同去京师,韩朝宗向孟浩然拍着胸脯打保票,一定将浩然保举入仕、举荐诸朝。
  这对别人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孟浩然却感到兴味索然,只是盛情难却。
  在和韩朝宗约好启程进京的当天,孟浩然略施小计,以故友来访为名,把自己灌了个烂醉,终于爽约,成功脱身。
  事后,所有朋友都为孟浩然失去一次上进的绝好机会而惋惜,浩然淡然一笑,“不悔也”。
  关于正史中对孟浩然离世的记载,读罢使人哭笑不得,唏嘘不已。
  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浩然的好友王昌龄来访,孟浩然为尽地主之谊,不顾身患病疽,不听医嘱,肆意喝酒,食鲜疾动,猝死于襄阳冶城南园,享年五十二岁。
  浩然是幸运的,他的一生,恰恰活在中国历史中最美好的年代。
  他的一生,早年虽然无法操庙堂之算,却充分感受到田园之乐。他在繁华中选择平淡,在绚烂中醉卧松云,以恬淡幽雅的作品,从另一个角度点缀了难得的盛世。
  浩然死后十五年,安史之乱爆发。
  风急天高猿啸哀,无边落木萧萧下,唐帝国跌入谷底,生民陷于涂炭。
  自此,世间再无孟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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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绿皮火车,悄悄隐退到历史的长河中。我对绿皮车刻骨铭心的怀念,是因为它承载了我激情燃烧的岁月和浓烈淳朴的爱情。至今难忘1991年那个美丽的夏天,我与丁琼在绿皮车上相识,未曾想到一时的邂逅竟促成了一份永远的美丽,一见钟情竟注定了我与她相随一生的情缘。  那年,我考上西安一所大学,趁暑假回长沙看望父母。我乘坐西安至广州的绿皮火车在信阳站停留时,我的座位对面来了一位穿着连衣碎花裙的少女,一双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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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几天前我回到乡下,妈妈告诉我说:“五婶死了,死在我家门前的玉米地里,是自己喝的敌敌畏死的。”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像晴天霹雳,令我震惊。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五婶那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会自杀。妈妈说:“还不是婆媳关系不好,三子不孝顺被气死的。”“这,这不可能吧,我知道五婶最疼爱的就是三子,三子是五婶的心尖,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才使得五婶就这么哀怨地离开三子?”往事一件件像放电影似的在我眼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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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的话:《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是一部中华文化的集大成作品。它问世两百多年来,人们对它阅读、探究的热情经久不衰。一部《红楼梦》,引多少文人墨客诵读研习,又有多少“红学”爱好者撰文著书,可谓汗牛充栋了。自新年伊始首期,本刊开辟“莫友品《红楼梦》随笔”栏目,将陆续推出作家莫友阅读《红楼梦》的感想随笔。以品味《红楼梦》写作技巧为主线,意在文学借鉴,重在写作进步。视角独特,夹叙夹议,由浅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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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张,是为了强调或突出事物、事件和人物的某些特征,有意的、自然的、言过其实而合乎情理的表达。夸张可以直指事物的本质,或把人的外貌、内心世界鲜明生动地表现出来,让自然景物、人类社会活动大放异彩。  文学创作中,通过把写作对象的特点、特征或动作,进行夸大和渲染,赋予一种新奇与变化的情趣,激发读者丰富的想象和阅读兴趣,增添作品的审美趣味,称之为夸张艺术。  夸张这是一种修辞手法。通过对作品中的人和事加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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