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那条巷子里出生的，茧也是。只不过，当茧两个月大时，我妈妈才顶着盖头嫁过来。
　　 茧家是巷子右边第四家，我家是第五家。我打小就和茧一起玩。我的奶奶是一个严厉的老太婆，她不喜欢我在她的花园里玩。她的花园里没有一棵杂草，只有那些花儿在风中孤单地摇曳。
　　 每天早晨，我妈一上班，奶奶就像撵小鸡一样把我撵到茧家。
　　 茧家的门总是半掩着，我一推就进去了。他家的院子很大，里面有一个高大的葡萄架，从院子的一边伸到另一边墙头上，几乎遮住了整个院落。一条小路通向一口水井，井盖是用木条钉起来的，木条缝隙里长满了青苔。我和茧认为，这盖子可以阻止水里的妖怪捉走我们。只有在大人吊水时，我们才敢胆怯地把头伸过去看井底的倒影。
　　 天热的时候，茧爷爷就把白亮的铁桶吊在井绳上，摇着轱辘，把桶降下去。忽然“嗵”的一声———是桶触到了水面。我和茧的倒影被打碎了，水面上出现了一层层涟漪。当桶装满了水，茧爷爷就又“咯—吱—咯—吱”地把桶吊上来。我和茧用木瓢舀着水，一人一口地喝。井水清冽冽、甜丝丝的，夏天的炎热被驱赶得一丝不剩。阳光透过萄萄架射下星星点点的碎金，水珠像可爱的精灵一样飞舞，空气中弥漫着快乐的甜味。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一想起，仍能嗅到空气中潮湿的气息。
　　 那个夏天，我几乎天天去茧家玩。茧爷爷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总是笑眯眯的，不像我奶奶，老瞪着眼睛和我说话。茧的爸爸、妈妈、姑姑都在巷子口的店铺里做衣服，茧家的饭吃得很迟。我去找他时，他总是在吃饭。厨房门口摆着一张矮桌，茧和爷爷面对面地坐着，桌上摆着一盆鲫鱼汤，上面漂着白嫩的葱花。
　　 晚饭后，茧的妈妈和姑姑就坐在院里的石桌旁，钉纽扣、缝衣兜、上袖子。茧的爷爷和爸爸坐在院里纳凉。我很喜欢茧家这样的氛围。在我家，奶奶、姑姑、小叔都瞪着眼和我说话，不，是喊话。
　　 那个夏天，我和茧常常仰着头，看架上青涩的葡萄，从米粒大到豌豆大，一串串的，一天天变得丰满光亮起来。茧说，等葡萄都变成了紫色，就一定送我吃。
　　 但那个夏天还没有过完，茧家的葡萄仍很翠绿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就搬出了奶奶家。
　　 那时候，爸爸一个月挣50块钱，妈妈一个月挣46块钱，每月却要给奶奶交80块钱的生活费。每顿饭都是奶奶计划好的，面是奶奶和好的。妈妈来做饭时，总是只有一小团面。有一天，爸爸对妈妈说，下午下班之前就已经很饿了。于是，妈妈问奶奶，可不可以多做一些饭？
　　 妈妈说得很胆怯。奶奶听了之后就大骂道：“你吃得那么多，还嫌不够，自己没本事，生了个女儿，有什么脸还呆在这里？”
　　 妈妈很倔强，就和奶奶吵了起来。后来我们被奶奶赶了出来，住在爸爸单位的宿舍里。
　　 搬出奶奶家就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没有茧家的葡萄架，没有湿润的井台和可爱的盆子草，也没有像茧一样的玩伴。生活像一把大锁，锁住了金钱以外的一切东西。爸爸妈妈不停地吵架，饭桌上永远是干馒头和咸菜。后来，爸爸彻夜不归，妈妈在家中大声地咒骂爸爸。这些一直延续到小学六年级。那一年，爸爸下岗了，妈妈也安静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家里擎天的柱子在烟雾和酒气中一点点地倒塌、倒塌。
　　 那段时间，感觉像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隧道，很绝望地看着入口那点点阳光和绿色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心里充满了无奈与荒凉，日子变得乏味，每天早上赖在床上，听妈妈一遍一遍地用嘶哑的声音喊我起床，可我真的没有力气再去面对新的一天。
　　 幸好这一切在我16岁时改变了，爸爸终于支撑起了自己的事业。很快，我家从两室一厅搬进了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有明亮的阳光射进来，金灿灿的，令人目眩。
　　 依旧很少去奶奶家，很少见到茧。高一的暑假，我去体育馆看比赛。正要离开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突然冲我说：
　　 “你也来看呀？”
　　 我愣了一下，但仍礼貌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走开了。直到出了体育馆，才想起———那不是茧么？
　　 是呀，是茧。一瞬间，茧家院子里的那一片绿迅速浮现在我眼前。那湿润的井台，甘甜的井水，还有被定格在记忆里的未熟的葡萄也开始疯长起来。
　　 暑假快结束时，我去了奶奶家。
　　 路过茧家，他家的大门已经换了，门锁着。墙头上也看不见伸出来的葡萄叶子了。一切事物仿佛与记忆中的毫无关系。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荒凉也一点点浸上心头。我记得茧说过，等葡萄变成紫色，他一定送给我吃。可那葡萄却不等我来就早早地枯了，留在记忆中的永远是涩葡萄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