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浅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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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柒若推荐:“我还要在未来的某时某刻,与你东篱煮酒,把酒话桑麻。”那时为了让他坚强地活下去,她撒下了此生最后一个谎话,还说了之前一直未说出口的那三个字,“我爱你。”
  楔子
  钱浅高崖坠江,鹅黄的大幅宫裙以及黑发在凛冽的寒风中散开,她看起来像一只疾速凋零的枯叶蝴蝶。百里外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转瞬间轰隆隆的浪潮已逼至近前!
  汹涌的潮水淹没头顶时,钱浅惊恐得快要窒息,凶猛的洪流撕扯着她,把她冲上尖锐的礁石,她刹那失去了意识。
  吴越国最不走运的庶妃之女,跑去观海潮时失足落水死去,想必明日传回朝廷,又是宫妃们茶余饭后的笑柄吧。她一条蝼蚁贱命,让她们这般拐弯抹角不留后患地除去,她们也当真费心哪……
  她再度苏醒,却是在少年有力的臂弯中。
  她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把她抱上岸,轻拍她的脸颊:“阿妹,醒醒。”她被他牢牢护在怀里,被血水浸透的衣裙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钱浅擦了擦嘴角的血,忍痛抬起头,只见少年正认真而关切地望着她。
  钱浅努力冲他挤出一个微笑来,可还来不及道谢,已有大队人马匆匆奔来,为首司掌礼仪的女官大声呵斥:“国之贵女,岂是尔等平民可以触碰!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少年小心翼翼地扶住钱浅,仓促俯首:“草民竟不知冲撞了……”
  “没事没事,扶我起来!”钱浅拍拍他的手背,猛吸一口气,龇牙咧嘴、浑身是血地站起来,眉眼凌厉地望向女官,“钱浅今日命大,若是当真死在这万丈潮中,负责引领贵胄观潮的司礼只怕要负全责。”
  女官霎时收了气焰,不敢再言,只对身旁人吩咐:“赏这少年一些珠玉,打发他回去吧。”
  “慢着。”钱浅搀住他微微颤抖却依旧有力的手,转头对他微笑,“你是哪里人?家住何方?”
  “没有家了。四方流浪到钱塘,天地为家吧。”少年茫然地抬起头,恣意笑谈。
  偏偏这份褪去苦痛后的潇洒从容刺痛了她的眼睛。她鬼使神差地仰起头,莞尔笑道:“跟我走,你可愿意?”
  NO.1我是你的影,你是我的天
  这是南荒第一次遇见钱浅,而这次相逢,彻底颠覆了他的命运。
  豆蔻少女虚弱却坚定地微笑着,强忍着一身伤痛,似明媚骄阳照耀万里,她清澈的眼底只倒映他一人。
  “我是钱浅,你可以叫我浅浅。”
  她将他带回了宫中,第一件事便是教他写字学书——粗重的狼毫饱蘸浓墨,三个点,横勾撇点,横勾撇点,落在雪白的生宣上,开出水墨色的花来:淺,淺。重伤初愈的她悬腕执笔,脸颊瘦削,身上的伤处被太医胡乱包扎,绷带犹自渗血。
  她什么也不在乎,却用最执着的语气告诉他:“南荒,偌大的宫中我没有任何倚靠,你跟了我,是从一片苦海踏入另一片苦海。你若真不悔,我想赌一个光明前程,你会是我最好的底牌。”
  她坦诚相交,他又何尝不是一无所有?他郑重长跪:“南荒誓死追随。”
  从此,他成了她的影子,在宫墙的一隅,在被众姨妃冷落嘲讽然后被遗忘的角落。他垂首跟在她身后回护着她,看袅袅婷婷的少女腰肢纤盈,鹅黄的裙摆扫过冷清院落的青苔,看着她一路坎坷地成长:被栽赃,被陷害,被推下水,被针扎,被雪冻,差点丧命马蹄下……她始终只是风轻云淡地嘟囔,好像经历再多艰险也不过如此,葱白似的指尖翻过书卷:“南荒,你能替我承一片风雨,我已万分感激。”
  南荒功底好,学习起来又极快,钱浅把他托在与她关系较好的吴老将手下,他习武学艺,寒来暑往闻鸡则起。到后来吴老将也夸,说他是个当将军的好料。可他只替她挡下暗箭,辨清毒针,看窗前树影掠过百卷兵书……
  钱浅叹息:“我亏待你太多,大材而小用。”
  他却甘之如饴:“做你的暗卫再好不过,我是你的影,你是我的天。”
  钱浅就这样挨过了诸多明枪暗箭,有惊无险地活过了花季。
  十八岁的钱浅长着一张巴掌大的玲珑小脸,眼睛又黑又大,像极了她故去的母妃。吴越国国主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故人容颜,也曾心怀愧疚,在三年前钱浅的及笄礼上补偿赏赐了她好些珍奇。可是她到底是庶出,谣诼之言又谓她是一个媚惑君主的祸水胚子,如此一来国主也不太好明面上关怀这个女儿。钱浅就静静地窝在宫院里发呆、逗雀儿,也只当从来没这个薄情的父亲。
  南荒看得心疼,三秋的桂花簌簌落在她的肩头,拂了一身还满。夜深他给钱浅披衣裳,她仰起头来,他才惊觉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她怔怔地说:“我母妃一定是被谁害死的。那年我六岁,母妃还康健,怎么可能于旦夕间病故……是芮妃,也可能是佳妃,她们这些争风吃醋的坏女人!”
  往事没头没尾,南荒不知如何劝慰。钱浅却忽然用纤纤玉指盖住他的唇,忽狡黠地笑起来:“还好有你南荒,嘻嘻,全天下都是骗子,只有你对我忠诚。”
  她趴在他肩头,贴着他的耳朵说着悄悄话,用纤嫩的指尖勾勒他的唇形:“你看呀,你这厚唇,是福泽深厚又忠义的相貌——不像我、我母妃,我天生就是个薄情寡义、尖酸刻薄、记仇的小人,你要当心哟……”她歪着头紧挨他的鬓发,调皮又暧昧地轻笑。
  南荒心中很是酸楚:“你总这般嘲弄作践自己。”
  “你知道吗,我在月桂树下望见我母妃了,她还在和那没主见的父亲饮酒,哈哈,你说,她怎么还那么单纯呢?”她笑着抹去眼泪。南荒一手摁住她肩头,把她往怀里带,另一手抚住她额头,只觉一片滚烫。他抿唇:“什么时候着的凉,都烧糊涂了……我去找太医,我去给你抓药!”
  “没用的!他们都巴不得我早些死了才好!”她大笑着倚在他肩头,被他打横抱起,放回室内榻上。太医是靠不住的,他只得根据自己的辨识偷偷翻找药材,又给钱浅用冷毛巾敷了额头,忙活一宿,她才总算安稳无恙。
  第二日她迷糊着从榻上醒来,握住他的手:“南荒,这宫中也着实闷煞人,过段时间,等来年开春吧,我们溜出宫去钱塘堤上玩,好不好?我再也不怕被人陷害推落到江潮里啦,因为有你在……”她抛去困苦,描绘起未来的欢愉,甜甜地笑起来,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   南荒垂哞,也渐渐展眉笑了。钱浅想去哪,他便奉陪相护,她能开心便是他最大的愿望。
  可是他们不知道,造化最爱弄人。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风帘翠幕,烟柳画桥,她还来不及和他携手同游,笑看盛景,便已彻底失去了自由的机会。
  NO.2烟雨春暮,红妆入楚
  吴越国主诏:“大楚新帝威名震赫中原,吴越诸侯愿结永好,岁岁朝贡。恰浅庶女佳懿淑貌,封号‘浅媚’,择良日嫁入楚宫为妾嫔。”
  南荒急急翻宫墙来寻她时,却见她孤身踱步在角檐之下,试穿赤红的嫁衣裳。淅淅沥沥的春雨飘落屋檐,她垂首提拽着厚重的裙摆,踢踏着木屐,一声一声,跫音在空阔回廊上缓慢敲响,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俯首,自责地握紧了拳:“我疏忽了,没想到他们竟逼你远嫁。南荒一定拼却性命……”
  “谁要搭上你的性命?诏书既然颁了,便绝无收回去的理儿!”她噘着小嘴,浓密刘海下的大眼睛满含笑意,“我还生怕他反悔,这可是一条绝妙的出路。”
  他惊讶地看着钱浅平静自若地向前踱步而去。
  “吴越再大,也不过一介诸侯。吴越不容我,我自有容身处。大楚帝国天高海阔,他们再想谋害我也鞭长莫及。”她的笑容仿佛藏匿了万千机锋,“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后悔……”
  待到南荒回神,她已悠悠走远,长裙迤逦至宫廊尽头。
  钱浅出嫁的那日,仲春里飘落一场绵绵的杏花微雨,人皆道国主嫁女添尽了风光——艳红盖头,鹅黄流苏,全副鸾轿,十里红妆,随行陪嫁的侍从与美女不计其数。可实际上,珍稀贡品嫁妆再多,也不是源自对钱浅的看重。
  大楚据有中原,雄霸列国,吴越国想尽了办法讨好巴结,只是国主怎舍得将其他娇弱的宗室之女远嫁?她不过是无权无势的牺牲品罢了。
  她被送入楚境时,唢呐吹起,锣鼓敲起,只是热闹都是给旁人赏的。南荒低头跟在随行的侍卫队列里,想起前日在钱塘,钱浅掀开大红的轿帘远眺山河。她最后低声问他:“不做我陪嫁的随侍,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会给你足够的盘缠遨游天下,你也不用随我周旋于深宫之中。”
  南荒苦笑:“我何曾担忧过前路艰险?浅浅是我要忠心护佑的阿妹,我认定了,便是一生一世。”
  她抿着唇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轿帘。他披赤色盔甲陪行一路,随迷茫或欢欣的众人蜿蜒入楚,直达郢都。暮春里的烟雨杨柳掀开了这场风云变色的大戏帷幕。
  一入宫门深似海——
  大楚比吴越格局恢宏许多,楚皇威严,震慑八方,万国来朝,数不清的公主与美人被进献入宫。殿门次第迎开,多少独倚熏笼的佳丽等待着君王的宠幸……可是,到后来钱浅才听闻传言,楚皇年轻有为,只是与先皇后伉俪情深,皇后故去后他悲恸数年,不曾再碰其他宫妃。直至近年来天下太平,楚皇精神松懈,夜夜笙歌,众诸侯小国这才瞅准时机往大楚的后宫里塞人……
  时光从暮春往后推移,钱浅来楚宫安顿好久了,依然不曾被楚皇单独召见过。吴越与楚国的邦交她也懒得关心,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过霜径苍苔。清冷的后宫小院里不会有新客,也不会有暗算,她开心地在原地转圈,水袖巾纱迎风飞舞,拂过青绿芭蕉的叶子,用南荒的话说是“美得好似天仙盘桓下凡”。而南荒也习惯了恣意绕着芭蕉耍枪练武的生活,钱浅是最忠实的观众,她会托腮蹲在旁边看,最后成功被他眼花缭乱的枪法绕晕,拍手咯咯地笑:“太快啦!我数不清你转了多少圈啦!”
  被丢在深宫无人管的日子,简直就是她从前梦中最理想的生活,无拘无束,没有敌人的黑手,没有恶性的竞争,没有上位者不必要的宠幸。又是一年春来到,钱浅干脆发也不绾,妆粉也不扑了,青丝披肩,素面朝天,随便披一身宽大的碎花衣袍,赤足在偏僻的水榭木廊边蹦蹦跳跳,拉着南荒陪她坐在水边晃荡脚丫子踢水玩。就算碰上几个附近熟识的宫婢,她也都一起拉过来不拘小节地玩耍,好不快活。
  回到院房内,两人独处时,南荒会帮她绾发,用桃木梳托起柔软的三千青丝,菱花镜里,美人皎若芙蕖,艳若桃花,长发及腰,这是她青春最盛的年华。南荒一边庆幸一边心疼,还好大楚和吴越一样民风开放,男女常可结伴出行,侍卫也可出入驻守宫廷,只是要眼睁睁看她韶华老去,总有遗恨,但还好他能相陪。
  楚皇传来口谕时,钱浅正一时兴起要南荒给她描眉,黛青的眉笔,还未画到一半。南荒匆忙退下,恭敬地立于屏风外。执白拂的老掌事进来道:“吴越国又进新一年的贡品了,皇上念着也不好亏待了旧人,还请浅媚贵女觐见相叙吧。”
  钱浅掩眉应诺。掌事离开后,南荒看着钱浅手忙脚乱地梳妆,叹息一声,继续帮她画眉。钱浅把玩着手中珠钗:“良禽择木而栖,可叹我这笼中小雀并非良禽,何来资本效仿九天鸾凤择梧桐?吴越使臣当真多虑,也不知楚皇又作何打算。”
  南荒的手一抖,眉尾后多点了一痕青黛。钱浅嚷着来不及了,抢过朱笔再抹几下,提裙便走,眼梢多出了一只悄然停驻的凤尾蝴蝶,妖冶殷红,栩栩如生。
  NO.3我爱她,可是我不能说
  钱浅那日临走一言,当真一语成谶。
  此后许多年,郢都街头巷尾还有孩童们拍手传唱着一首歌谣:“眉尾蝶,飞凤凰;吴越女,媚天骄!花枝黯,楚云销……”
  南荒彷徨地守在宫门,得到的消息却不啻惊雷。钱浅眉梢那只蝴蝶太灵活,它飞进了楚皇的心——从那日钱浅回来收衣物搬去大宫殿住时,一切都开始天翻地覆。她披着深色的锦缎长裙离去,白皙的面庞上,冰冷而漠然。
  南荒长跪恭送,她脚步一顿:“南荒,你替我欢喜吗?”
  南荒抿着唇努力想笑,竟如何也笑不出了。
  钱浅又道:“南荒,你怨我吗?”
  他俯首,钱浅再踏前一步,绣花莲鞋就在他眼前:“南荒,你喜欢我吗?”
  “臣……”南荒稽首伏地,再也说不出话。
  钱浅停顿了很久,终于菱唇微掀:“大势如洪,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定局,我已无可更改……”她兀自离开,深色的裙裾扫过他面前的石阶,最后的话语消散在暮天清风里。   南荒不会知道,钱浅在楚宫里看见了什么。
  吴越使臣在觐见楚皇时恰巧被她撞见,他们自以为无人知晓而高谈阔论,往事的证据却于无意间被摊开在钱浅的眼前——母妃的死亡,她的远嫁,皆由吴越国主与二妃一手促成!
  她母妃是芮妃和佳妃联手害死的,芮妃着人出了和寻常病死无二的药方,佳妃派了太医;而诋毁她的流言,比如命格与国主相冲、吴越的灾星、乱国的祸根云云,自二妃势力散播始,便从未断绝过……然而若不是她那个无主见的父亲默许撑腰,她们怎会如此无法无天?
  那时的钱浅,在楚宫的屏风后死死捂住了嘴唇,只能让泪与恨往肚里咽下,接引的小内侍高宣“浅媚贵女觐见”时,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了状态——
  云髻半偏,踝系银铃,她的眼神清而媚,她的身段纤而细,她假作怀春少女的模样,轻轻跌在楚皇身旁,眉梢的红蝶振翅欲飞,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可怜。惊艳之色在这个大楚最高统治者的眼中划过,当钱浅被他抱在怀中时,她便知道赌对了,后半生的赌局已然开盘,且永无回头之日。
  强者爱怜毫无威胁力的弱小者,以彰博大。自此,钱浅和南荒的人生就像两条笔直的岔道,一条通向楚宫至巅,常伴君王欢;一条通向山川沙场,平乱边疆,四方杀伐。
  南荒被钱浅找借口从宫中分了出来,由禁卫军分到京畿军麾下。后南方暴乱,他又被急调入军营中,做了出征的头领,屡建奇功,军阶升得很快。
  当初吴越老将的断言是对的,南荒是天生的将才,大治水军,击退南蛮,平定叛乱,安抚军心。他腹中有雄兵百万,轻易指点便是锦绣妙计;他横刀立马乘风破浪,身先士卒,武功高强,同袍皆佩服爱戴于他。
  南楚小役得胜的夜晚,军中篝火不歇,他与将士痛饮烈酒,大家庆祝欢歌,有熟识的楚地小兄弟捧着酒碗开怀大笑:“再打完几场胜仗,我要赶紧解甲归田回乡去,不能让心爱的姑娘久等了我!”众人皆在起哄,有人又好奇地问道:“南将军这么出色,也不知从前有没有爱慕的姑娘?”
  南荒举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有啊,当然有。她曾虚弱地倚靠在他怀里,被他从冰天雪地中抱回了宫廷;她经历的苦难那么多,却总是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她在三秋桂花落的时候拂着他的唇,趴在他肩头戏说他福泽深厚;成长的岁月里,她那么孤单,孤单到全世界与她为敌,只有他有幸相伴……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他却轻笑掩去眼底的落寞:“我爱她,可是我不能说。”
  旧梦里,她铺开生宣,执笔饱蘸浓墨,一笔一画写下一字——淺,这个字,覆盖了他的来路,在荒芜岁月里开出花来。
  可是啊,她回不到从前的她了。
  都言时光如水,此后的光阴,如开闸泄流的洪涛,奔赴千里,再难溯回。
  整饬军队,平叛南方,南荒也曾登临高处遥望连绵丘陵,大江奔流,思绪飞远:他听说钱浅曾在盛会上跳了一支惊艳郢都的舞,六宫粉黛都失了颜色;他听说钱浅得楚皇专宠,封号由媚嫔、媚妃一路往上,风光无限,向她示好的人都得到了晋升,得罪了她的人都不得好死;他听说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楚皇宠她宠到了极致,朝臣亦有流言私论,却无人敢在她面前说半个“不”字……
  南荒踏过一片片攻下的土地与山丘,两绺长垂的额发拂过他古铜色的双颊。日光曝晒,风雨吹拂,征战三年,他带着一身伤痕与卓著功勋,凯旋郢都。
  回郢都那日,他终于又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钱浅。楚皇携媚妃犒劳三军将士,她小鸟依人般地立在楚皇身旁,繁重的珠钗堆叠在高髻。尖尖的下巴,浓妆掩饰的双眼,喜庆的大幅裙裳,她像一朵纤瘦的彩蝶。
  她可以在皇权高处恣意生杀予夺,楚皇对她言听计从。南荒看着高台上陌生的钱浅,随庆功宴上的众人一同祝酒假笑,把灼热的失望吞咽入腹。
  NO.4千夫所指我不在乎,唯独你例外
  楚国要攻打吴越的消息,很快震惊了这钱塘一隅的小国。
  吴越国主慌忙派人跪行来见媚妃娘娘,三步稽首、五步磕头地爬到阶前。钱浅漫不经心地冷笑吩咐:“听说前些日子笼里那只新进献的吊睛雪斑虎吃不惯宫食呢,就用吴越国的人肉试试吧!”眉头微蹙,风云变色。
  使者惨叫着被拖走后,南荒从帘后走出,进退不得。
  钱浅悠闲地修着指甲:“当初谁说本宫命犯吴越的?本宫就不如把它坐实了!千秋祸水,刻入青史,如他们所愿。”
  南荒握拳:“你能在云谲波诡的后宫中安好,我便宽心。可你如今悖逆天伦,与从前芮妃、佳妃之流又有何异?”
  “我是要报仇!”她终于不顾仪态地拍案而起,“吴越负我,我要倾乱这国家,血债血偿!千夫所指,我不在乎!唯独你,不可以!”
  她冷然的一字眉对着他的眉,她憔悴的媚眼对着他的眼,咫尺之间,呼吸相闻。
  他颤抖着伸出手,落在她的腰间,她没有抗拒。
  他低垂着眼,枕着她的发,缓缓搂住她,像是搂着一件稀世珍宝:“有人害了你,我去替你杀;哪国欺侮你,我去替你灭……多少杀伐,我在外替你承受便好,只是不愿你受伤。你做回清纯的浅浅好不好……”
  她笑得花枝乱颤,终是轻轻推开他:“是你一直看错了我,我从来都不是善人。只有自己不够强大才会假借他人的白刃。让你失望了啊,南荒。”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仿佛要寻找回当初那个少女的影子,可是时光怎会停留在从前?她是至尊身旁的媚妃,她的眼睛睥睨万物,容存不下从前的过客。那冰冷的眼神,让他狠狠地战栗起来。
  他想起这个初冬,万顷雪地里,她也这般,用冰冷的眼眺望苍穹。
  时间倒回初冬——
  楚皇携媚妃南巡狩猎出游,声势阵容浩大,谁料南楚的残余乱军狗急跳墙,谋划了一场刺杀,而乱军中也杂有吴越的流亡人。楚皇毫发无损,媚妃却被叛军困在了深山雪谷里。叛军都叫嚣着杀了妖妃或是取她为人质要挟楚皇。南荒带兵雪夜入山和他们周旋,兵燹乱火照亮了黑夜,残兵被围困消灭,却不料媚妃早已走失,他们也不知道媚妃在何方……   那一刻的南荒感到前所未有地恐慌,直到在深谷荒枝下的暗泉口处找到了她。
  钱浅腰腿皆受创伤,浑身无力地趴在寒冬冰水边,在他的帮助下一点点爬起,却依然毫不在意地恣意大笑:“我大难不死,是吴越还债的时候了!”
  冰天雪地里那么冷,她被他抱在怀里,浑身湿漉漉的,奄奄一息,像多年前在钱塘江边一样。她对自己那么狠,对所有人都那么狠。
  大楚与吴越之战,由此而起。
  楚皇挑帘进来时,正撞见两人隔案对坐,气氛凝滞。楚皇长相俊美,纵两鬓微霜依然不掩眉间轻佻:“好一个阿哥阿妹,好一对兄妹情深。”
  南荒和钱浅相对怔忪,楚皇却哈哈大笑,直接着人将拟好的圣旨递给他:“朕拨二十万大军,你为前锋大将,务必踏平吴越,替朕与爱妃报了这大不敬的刺杀之仇!”
  “臣,领旨谢恩。”
  NO.5因为一个人,爱恨一座城
  旌旗翻卷,料峭春寒,白雪还未融,兵甲踏征途。大楚的部队是杀伐的机器,战火烧到了吴越钱塘。吴越这个长期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小国,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是南荒一点也不开心。钱塘是他心中认定的故乡啊!
  他虽自小四方漂泊,可他在钱塘救起了钱浅。他熟谙江潮的水性,熟谙钱塘的天气,钱浅允他跟随侍奉左右,教他文墨武艺,都是在吴越钱塘啊!他就是在钱塘小小的宫苑里,看着钱浅穿着鹅黄的纱裙,个子一点点拔高,由豆蔻至花季,孤单静美的岁月那么长……而如今,大楚以刺杀之罪而降责吴越,纯属强扣帽子不讲理的霸道行径。对于其他城池,攻便攻了,乱世称霸,本就讲究恃强凌弱,可到最后这一座孤城,他竟再难下手,心中隐痛,有如蜂蜇。
  南荒围困钱塘城已十余天,始终按兵不动,后方的催促却一道紧于一道。
  南荒不理会,在阳春雪融的时候,见了一位故人。故人披黑氅秘密行来,在军营最边缘处,无人的江畔高地上,与他会见。
  那人揭下了斗篷帽子,露出脸来,却正是吴越国国主,与钱浅血脉相连的父亲。
  他和南荒说了许多,最后跪下恳求道:“我自知有愧于浅浅,不能奢求她的原谅,可南将军与她交情甚笃,她如果能看在往日情分饶过钱塘……”清癯的老头,为了王城最后的尊严,哭得满脸是泪。
  南荒只默然地看着身侧高岸下的钱塘江:“你回去吧,纵我同意,楚皇与媚妃娘娘也不会再容吴越。钱塘必有一战,你敢孤身赴楚营,我敬你是个敢愿尽责的国主,可你不是一个好父亲。”
  南荒送走吴越国主后,沿高岸一直往下走。这个春天格外寒冷,水位微微抬升,江潮声在耳畔细细回响。他记起来,当初他也是在这附近捞起钱浅的。那时夏季汹涌的浪潮推进,浪花铺天盖地,十余丈的浪头前,他望见了那个落水的姑娘,只因这一眼,他扎进了激流,义无反顾。
  那年万丈潮水,他吻住豆蔻年华的少女,澎湃的激流之中,天地间却只剩她清浅的呼吸。
  他对那少女的爱有那么久、那么悠长,只是她永远不会知道。
  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一把飞刃直接擦着他的鬓发掠过。马背上的女子眉眼狠戾,竟是千里奔来军营的钱浅:“说!是不是你放走了那老浑蛋?”
  “浅浅,他是你父亲。”
  “南荒,身为三军大将,你还私通敌国?妇人之仁!”她腰间别了一排短刃,她气得浑身发抖,翻身下马,抽出短刃就往南荒身上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只是看中你可以舍命救我,置生死于度外,利用你至今,你就真以为你可替我擅自做主了吗?”
  他一步步后退:“浅浅,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是你一直都看错了我!我已经忍够了。”她贴在他耳旁,忽大叫一声,一柄利刃狠狠扎进了他的胸腔!
  “你为什么不躲?”凄厉的呐喊声划破了苍穹!
  刀柄没入,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南荒踉跄后退,唇畔是落寞的笑容:“毕竟,你可是浅浅哪……”脚下积雪湿滑,劲风从背后吹起他乌黑的长发,像凌空展翼的飞鸟。他在高崖的边缘跌倒坠落,坠向滔滔江潮,只是这回,心口一刀,大江水寒,漫天的鲜血,再也无人能救他。
  浮沉,浮沉,眼前的天地被血色渐渐侵染,归于沉寂。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当年暮春,大楚临阵换将,最后一场战役过后,吴越被彻底从历史的版图上抹去。吴越国国主在宫中燃起一把大火,带着最后的尊严踏入火海,王室皆自焚而死,无一幸存。
  王师凯旋。钱浅又一次走过河堤高崖时,她知道,她永远地失去南荒了,那个陪伴她十年、用性命忠心守护她十年的少年,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身边。
  尾声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
  最大的谋臣,是媚妃钱浅。
  其实这不过是楚皇的一个阴谋。
  为什么钱浅在楚宫里能轻易听见吴越的秘辛?为什么南荒会被楚皇轻易委以重任?为什么媚妃可以宠冠六宫、风光无限?为什么一介中原霸主独独因她而沉迷声色犬马?只因楚皇拉钱浅携手演了一场戏啊,她被迫入局,从此在风口浪尖上颠沛流离,身不由己。
  那日她跌坐在楚皇身前,楚皇笑着抚上她眉角的红蝶。合作与否,只在她一念之间——顺应,则与楚皇统一战线,她可以狐假虎威、公报私仇,他赋予她权力,但她要做好一个迷惑众人的祸国妖姬,替他拔除国内敌对势力,搅乱他国局势;而若不顺应,她与南荒在这凶险的后宫中,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她成了楚皇最有迷惑力的一颗棋子。南楚叛乱了,她可以是叛军不服的由头,亦可以是牵制南荒的丝线;吴越举国康泰,财力丰厚,楚皇欲找个借口吞并,她的仇恨便是最得体的理由。她只能一步步往前走,明知权力的尽头是深渊,但她能做的,只是把南荒推开……
  没错,当那日楚皇掀帘进来望见他们二人对坐时,早已怀疑他们非同一般的关系了。要保证南荒的安全,她只能先下手为强,刺入南荒心口的那刀,她刺偏了,而后“尸沉钱塘江”,楚皇亦无可奈何。
  大楚吞并吴越,举国欢庆。
  楚皇把流光四溢的琉璃杯盏轻轻放置在她的面前。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媚妃横行霸道,只手遮天,目无军纪,在三军阵前刺杀了主将,平日里装聋作哑的谏臣们开始进言了,平日里驯顺的士兵们可以躁动了,于是楚皇很快可以用“不杀祸国红颜难以服众”的理由昭告天下,赐她一死,以还天下清净。这一战,楚皇赢得毫无罪孽……
  她哈哈大笑起来,执盏面向着滔滔远江,在楚皇的“深情”注目中,微笑饮下剧毒鸩酒。
  “我爱你。”那日高崖苍天,钱塘江边,她松开刀柄后贴在南荒的耳边说,“我还要在未来的某时某刻,与你东篱煮酒,把酒话桑麻。”
  那时为了让他坚强地活下去,她撒下了此生最后一个谎话。
  南荒,你一定要用力地存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份一起。
  也不知最后被风偷听的话语,他有没有听清。
  《六州本纪·楚史》:“南荒者,随吴越媚妃陪嫁入楚,大楚骁将也。三年南楚平叛乱,一路高歌破吴越,功勋卓著。然临阵钱塘,按兵久不下。媚妃怒,杀之,尸沉钱塘江。吴越灭,媚妃恃宠而骄,群臣激愤,楚皇衡大局而鸩杀之。”
  翻云覆雨手,一朝生死谋。
  潮起潮落,涛声依旧。
  编辑:柒柒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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