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因为喜好黄庭坚的书法,就比较关注他的作品。近日黄庭坚的《砥柱铭》在保利拍卖中创下4.368亿元的“天价”纪录,轰动海内外。《山预帖》在黄庭坚的作品中,算不上是多么杰出的代表作。这是一件传世的墨迹纸本法帖,纵31.2厘米,宽26.8厘米,全文只有6行。帖上并没有黄庭坚的署款,但书法笔势挺秀开纵,点画精润,一望而知是山谷老人的手笔。
《山预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曾被著录于清代宫廷书画藏品总集《石渠宝笈》中。《石渠宝笈·初编》卷二十一有《宋四家集册》,内收苏、黄、米、蔡四家作品共十幅,其中第三幅就是这件《山预帖》,可见此作曾是御府的翰墨宝藏。
本帖上除钤有明内府稽察司半印、清代大书法家“笪重光印”等印记外,右侧还有“张应甲印”、“希逸氏”两枚藏印。张应甲,字先三,号希逸,山东胶县人。张应甲的父亲张若麒是明崇祯四年(1631)三甲进士,曾官直隶范县知县,为官清明。明亡后降清,官至大理寺少卿通政使。张若麒因为投降清朝,在封建社会被视为“贰臣”,是为人所不齿的。然而,他告病还乡后,多行善举,曾在家乡漕汶出良田千余亩,一份为供祭,一份为赡族,一份为养士,号称“张氏三田”。张应甲则是清顺治年间贡生,性端方,少时即有文名。为赡养双亲而无意仕途,他继承父志主持“张氏三田”,祭祀尽礼,赡养族人不问亲疏,对有志力学之贫士每年给粟四石。“三田”之制历时八十年不改,这一义举,数百年后仍被乡人津津乐道。从《石渠宝笈》的著录中,我们还能看到赵孟的《水村图》、《鹊华秋色图》等作品上都有张应甲的钤印,可知也曾是他的藏品。想来这位无意仕途的乡绅义士,对书画的收藏亦有不俗的品位。
帖中有几个地名。“当阳”是县名,治所在今湖北当阳市,北宋属荆门军。“荆南”是唐、五代方镇名,治所在江陵府,即今湖北荆沙市。“沙头”就在江陵府,即今荆沙市沙市区。据《山谷年谱》,黄庭坚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四月至荆南,居于沙市,也就是帖中所称的“沙头”,故知此帖当作于此年。而“去年腊月”,自然是指元符三年(1100)十二月了。至于帖中提到寄山预来的“张中叔”,暂无可考,未详何人。
帖文说:“当阳县张中叔去年腊月寄山预来,在荆南存放了很久。今年四月,我到沙头取来察看,发现竟已发芽有长达一尺多的,心想只能丢弃了。小儿辈们便请求试着煮食之,结果却很好。食用之法与发芽小豆相同,事物的特性真是人所难以完全知晓的。想如今评定人材的人,往往任用他所熟知的而随意舍弃所不熟知的,足以令人感叹啊!”在这段文字中,黄庭坚通过试食发芽山预这一件小事,引发出不能因不熟知而轻易舍弃人才的道理。文章言简意赅,富有哲思,显出了黄庭坚的文人情怀。仅仅站在文章的角度来看,这一帖也是足可传世的。
我所关心的,还在帖中所说的“山预”。经查考,“山预”通作“山蓣”,就是今人所称的“山药”。《通志》卷七五载:“薯蓣:曰山蓣,曰修脆,曰薯蓣,曰儿草,秦楚名玉延,郑越名土薯,齐名山芋。”宋朱胜非《绀珠集》卷十二“山蓣”条云:“山药。按《本草》名薯蓣。唐代宗名豫,改下一字为‘药’;本朝英庙讳上一字,改为‘山’。今合谓之山蓣。”原来,山药的原名叫“薯蓣”,因为唐代宗名李豫,宋英宗名赵曙,“薯”和“蓣”先后同音,犯了讳,宋以后就改称“山药”了。
山药不是什么稀罕物,在菜市场里很多见,家里也常买,有时炒肉片,有时煲汤,爽滑可口,确实是美味。山药长如铁棍,口感又脆,古人称之为“修脆”,堪称形象。黄庭坚的诗中也不乏山药的身影,他在《和七兄山蓣汤》诗中说道:“能解饥寒胜汤饼,略无风味笑蹲鸱。”这里的“蹲鸱”,其实就是南方人所说的“芋艿”。诗人说吃到了山药汤,就觉得芋艿淡而无味了。看来山谷老人好这一口,所以才有友人千里寄送山药的事。
山药可以食用,也可以入药,饥荒的年代,更是救命的宝贝。明太祖的第五子朱,被封为周王,住在河南开封。这位皇子关心民生,他看到常年的旱涝饥荒涂炭生灵,想到在灾年以可食用的植物为百姓救急。于是他遍访老农,辨认野生植物,并搜集标本在园中亲自栽培、研究,最终选择可供充饥佐食的植物四百多种绘制成图,编成了一本《救荒本草》。山药也在救荒植物之列,书中记载说:“救饥掘取根蒸食甚美,或火烧熟食,或煮食皆可。其实亦可煮食。”明代开始,山药便以河南产者为优,《本草蒙筌》云:“南北州郡俱产,惟怀庆者良。”怀庆府(今河南省焦作市一带)是山药的著名产地,山药是“四大怀药”之一,把土产的山药作为救荒的备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不过我一度曾有疑问,家中所买的山药,即使放置数月,也从未见过有发芽的迹象,是否黄庭坚所说的“山预”别有所指呢?这个疑问悬于心中有年,一直未能释怀。直到最近去河南小游,与友人谈起山药是否发芽的事,才被告知:山药在每年十一至十二月间生长达到高峰,在每年清明节前或二至四月间进行无性繁殖,种薯萌芽出土,芽长可达一尺以上。而且河南所出的怀山药,当地人也很珍视,甚至经常作为馈赠亲友的礼品,包装也很华丽考究。另一位友人则兴冲冲地告诉我,家里有一棍山药,放了半年有余,已经发芽长苗,爬得满地都是,他还舍不得扔,留着赏玩,并且特地给我发了照片过来。
朋友们所说的,与黄庭坚帖中所叙述的腊月收到山药,至四月发芽的记载完全吻合,芽长也正是“森然有盈尺者”,显然是无须疑问的了。看来,无论是黄庭坚的有感而发,还是我的疑虑,都是少见多怪的缘故。
农耕的文化毕竟离繁华的城市生活已远,若非一件《山预帖》引领,我竟还昧于自身的无知之中。■
编辑:陈畅鸣charmingchin@163.com
《山预帖》是一篇简短的小品文
帖文曰:
当阳张中叔去年腊月寄山预来,留荆南久之。四月,余乃到沙头取视之,萌芽森然有盈尺者,意皆可弃,小儿辈请试煮食之,乃大好,盖与发牙小豆同法,物理不可尽如此。今之论人材者,用其所知而轻弃人,可胜叹哉!
《山预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曾被著录于清代宫廷书画藏品总集《石渠宝笈》中。《石渠宝笈·初编》卷二十一有《宋四家集册》,内收苏、黄、米、蔡四家作品共十幅,其中第三幅就是这件《山预帖》,可见此作曾是御府的翰墨宝藏。
本帖上除钤有明内府稽察司半印、清代大书法家“笪重光印”等印记外,右侧还有“张应甲印”、“希逸氏”两枚藏印。张应甲,字先三,号希逸,山东胶县人。张应甲的父亲张若麒是明崇祯四年(1631)三甲进士,曾官直隶范县知县,为官清明。明亡后降清,官至大理寺少卿通政使。张若麒因为投降清朝,在封建社会被视为“贰臣”,是为人所不齿的。然而,他告病还乡后,多行善举,曾在家乡漕汶出良田千余亩,一份为供祭,一份为赡族,一份为养士,号称“张氏三田”。张应甲则是清顺治年间贡生,性端方,少时即有文名。为赡养双亲而无意仕途,他继承父志主持“张氏三田”,祭祀尽礼,赡养族人不问亲疏,对有志力学之贫士每年给粟四石。“三田”之制历时八十年不改,这一义举,数百年后仍被乡人津津乐道。从《石渠宝笈》的著录中,我们还能看到赵孟的《水村图》、《鹊华秋色图》等作品上都有张应甲的钤印,可知也曾是他的藏品。想来这位无意仕途的乡绅义士,对书画的收藏亦有不俗的品位。
帖中有几个地名。“当阳”是县名,治所在今湖北当阳市,北宋属荆门军。“荆南”是唐、五代方镇名,治所在江陵府,即今湖北荆沙市。“沙头”就在江陵府,即今荆沙市沙市区。据《山谷年谱》,黄庭坚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四月至荆南,居于沙市,也就是帖中所称的“沙头”,故知此帖当作于此年。而“去年腊月”,自然是指元符三年(1100)十二月了。至于帖中提到寄山预来的“张中叔”,暂无可考,未详何人。
帖文说:“当阳县张中叔去年腊月寄山预来,在荆南存放了很久。今年四月,我到沙头取来察看,发现竟已发芽有长达一尺多的,心想只能丢弃了。小儿辈们便请求试着煮食之,结果却很好。食用之法与发芽小豆相同,事物的特性真是人所难以完全知晓的。想如今评定人材的人,往往任用他所熟知的而随意舍弃所不熟知的,足以令人感叹啊!”在这段文字中,黄庭坚通过试食发芽山预这一件小事,引发出不能因不熟知而轻易舍弃人才的道理。文章言简意赅,富有哲思,显出了黄庭坚的文人情怀。仅仅站在文章的角度来看,这一帖也是足可传世的。
我所关心的,还在帖中所说的“山预”。经查考,“山预”通作“山蓣”,就是今人所称的“山药”。《通志》卷七五载:“薯蓣:曰山蓣,曰修脆,曰薯蓣,曰儿草,秦楚名玉延,郑越名土薯,齐名山芋。”宋朱胜非《绀珠集》卷十二“山蓣”条云:“山药。按《本草》名薯蓣。唐代宗名豫,改下一字为‘药’;本朝英庙讳上一字,改为‘山’。今合谓之山蓣。”原来,山药的原名叫“薯蓣”,因为唐代宗名李豫,宋英宗名赵曙,“薯”和“蓣”先后同音,犯了讳,宋以后就改称“山药”了。
山药不是什么稀罕物,在菜市场里很多见,家里也常买,有时炒肉片,有时煲汤,爽滑可口,确实是美味。山药长如铁棍,口感又脆,古人称之为“修脆”,堪称形象。黄庭坚的诗中也不乏山药的身影,他在《和七兄山蓣汤》诗中说道:“能解饥寒胜汤饼,略无风味笑蹲鸱。”这里的“蹲鸱”,其实就是南方人所说的“芋艿”。诗人说吃到了山药汤,就觉得芋艿淡而无味了。看来山谷老人好这一口,所以才有友人千里寄送山药的事。
山药可以食用,也可以入药,饥荒的年代,更是救命的宝贝。明太祖的第五子朱,被封为周王,住在河南开封。这位皇子关心民生,他看到常年的旱涝饥荒涂炭生灵,想到在灾年以可食用的植物为百姓救急。于是他遍访老农,辨认野生植物,并搜集标本在园中亲自栽培、研究,最终选择可供充饥佐食的植物四百多种绘制成图,编成了一本《救荒本草》。山药也在救荒植物之列,书中记载说:“救饥掘取根蒸食甚美,或火烧熟食,或煮食皆可。其实亦可煮食。”明代开始,山药便以河南产者为优,《本草蒙筌》云:“南北州郡俱产,惟怀庆者良。”怀庆府(今河南省焦作市一带)是山药的著名产地,山药是“四大怀药”之一,把土产的山药作为救荒的备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不过我一度曾有疑问,家中所买的山药,即使放置数月,也从未见过有发芽的迹象,是否黄庭坚所说的“山预”别有所指呢?这个疑问悬于心中有年,一直未能释怀。直到最近去河南小游,与友人谈起山药是否发芽的事,才被告知:山药在每年十一至十二月间生长达到高峰,在每年清明节前或二至四月间进行无性繁殖,种薯萌芽出土,芽长可达一尺以上。而且河南所出的怀山药,当地人也很珍视,甚至经常作为馈赠亲友的礼品,包装也很华丽考究。另一位友人则兴冲冲地告诉我,家里有一棍山药,放了半年有余,已经发芽长苗,爬得满地都是,他还舍不得扔,留着赏玩,并且特地给我发了照片过来。
朋友们所说的,与黄庭坚帖中所叙述的腊月收到山药,至四月发芽的记载完全吻合,芽长也正是“森然有盈尺者”,显然是无须疑问的了。看来,无论是黄庭坚的有感而发,还是我的疑虑,都是少见多怪的缘故。
农耕的文化毕竟离繁华的城市生活已远,若非一件《山预帖》引领,我竟还昧于自身的无知之中。■
编辑:陈畅鸣charmingchin@163.com
《山预帖》是一篇简短的小品文
帖文曰:
当阳张中叔去年腊月寄山预来,留荆南久之。四月,余乃到沙头取视之,萌芽森然有盈尺者,意皆可弃,小儿辈请试煮食之,乃大好,盖与发牙小豆同法,物理不可尽如此。今之论人材者,用其所知而轻弃人,可胜叹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