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ragonlume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车轮在乡间公路上奔驰,接连不断的岩体、溪涧和桥梁的片段,还有桃树和梨树的喧哗。这是江南初夏庸倦的午后,一个时间的探询者在胆怯而好奇地眺望了他的前生以后,终于又返回在通往今世的路上。尽管《嘉靖宁波府志》说的“溪口山,雪窦支山也,石色莹洁如玉”的美景尚无缘领略,环山公路两边的景物也足够让人迷醉。阳光火辣辣从路边枝叶间洒落下来,由于炎热,更由于沉闷,车窗玻璃早已开到极限,中午电视屏幕上北京的时尚男子还小心地将自己裹在套头衫里,这里地头的农民已穿短衫甚至打赤膊了。偶尔有微风吹拂,空气中充溢着水蜜桃淡淡的甜味。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而熟悉。我想,王守仁雪窦山诗所谓“莫讶诸峰俱眼熟,当年曾向画图看”,大概正是为像我这样的人写的吧?
  半个小时前在那里,内心的惊喜与忧伤,似乎也有着如此强烈的反差色彩。因为这涉及到一段个人隐私,且长期以来反反复复纠缠于心。我的出生之地虽在浙北的湖州,却从小时候起就一次次地被告知,在东海边古老的剡溪源头,在浙东妙高台千丈岩的长瀑下,埋藏着我生命最原始的信息和秘密。我的父亲当年就从这里走出,跟随父辈们外出谋生,闯荡江湖,在异乡落籍生根,并终此一生没有再回来过;而在他离乡七十余年,或过世两年以后,他的儿子却因偶然的机会,像一个蒲团经声中迟到的礼忏者,风尘仆仆出现在这里。
  后来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我走上村口的广济桥,望着脚下流水茫然了好一阵,对陪同我前去的当地朋友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锁的秘密,只有钥匙知晓。”这是写于多年前的《深夜回家》一诗的结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记起它们,更无法回忆起当初写作的背景和触机,但在那一刻,那一瞬间,当我坐在桥东堍那两棵古樟的浓阴下,周围竹篱瓦舍,岩清水碧,树影斑驳,经声悠扬,一只对面杂货店门口的黄犬跑来摇头摆尾匍匐在脚边,温柔地用舌头舔着我的裤管,内心深处的某根弦线被拨动,于是一切都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回来还是如去时一样,必须转道溪口。晚霞中的武岭,如合掌打坐的老僧,已逐渐进入冥思状态。包括游人散去后重归平静的丰镐房,一把森严大锁将它和门前的滚滚红尘暂时隔开。当年从这里走出来的国学优等生蒋瑞元,虽然吃的是政治饭,做的却是与其祖上玉泰盐铺不一样的生意,但凭个人出色的才干,历史的眷顾,时代风云际会,终成一代枭雄。不管后人如何评价看待,它在中国现代政治版图上的地位和分量,任谁的力量也无法抹去。同时也能让任何一位踏入此地的旅行者的心绪,变得比两旁商店卖的千层饼还要复杂。这种饼的特色与秘密据说全在干面需分成两半,一半用凉水和,一半用开水和。然后各取其半,大小相当,黏合擀成薄饼,再卷成筒状入锅油炸,烙时还得不停地翻转,折腾,一直要等到完全烙透了,才算大事告成。这段涉及技术的文字尽管抄自产品说明书,在当今的时代背景下读来,却似别有深意在焉,比如说,一个朴素的政治预言,或别的什么,让人对两岸的未来不免有所信心。
  傍晚时分在街头闲逛,清洁的街道,葱郁的草木。网吧里上网找养殖信息的外地民工,靠脑袋致富,开奔驰的年轻企业家,公园里读报的老人,街头松开母亲的手,弯腰拾起冰棍纸的小女孩,饭馆餐桌上新鲜的水果,旅游品市场卷成古怪的朝笏形状的笋干。包括当地的芋头,也是一绝,单个最大可达两公斤以上。古称蹲鸱土芝,今人号为“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而仿佛有意要为家乡特产作形象推介,是那颗著名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光头,又因曾经打在上面那个红叉早已抹去,从而显得更为神似。还有跟随他走出去的那些乡前辈,尽管早已长眠异地,但有一天他们会回来,回到从前出生的地方。相信这不仅是当地父老乡亲的愿望,也是溪口每一滴水珠,每一块岩石,每一颗水蜜桃,每一只千层饼,雪窦寺和萧王庙的每一记钟声的共同心愿,需要付出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这不免让我再次想起自己与奉化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尽管花开各表,毕竟藕断丝连。据母亲偶尔透露及向长辈打听,当年父亲离开这里以后,先是在上海的奉系服装店里当学徒,努力钻研技术,并很快有了自己的店铺。这时,持续数年的内战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几乎在同一时刻,也出于同样的理由,当上面说的这位奉化的大人物登上军舰永别家乡,只留下照片上那个著名的表情复杂的笑容时,一个奉化的小人物也逃离沪上,将他的店铺搬到了相对安全一点的太湖边的小城湖州,凭一手出色的裁缝活谋生糊口,与房东的女儿相爱,在异地安家落户,然后就有了我。包括我的原姓,也非现在身份证上的某人,而是正宗岩头毛氏。在从事写作后的一首诗中我这样写道:“我是一个裁缝的儿子,曾经我相信世界是破碎的,就像父亲剪刀下的布料一样。”尽管那时父母因性格不合早已离异,彼此仇恨终生不相往来,而我因自小由母亲抚养成人,自不敢首鼠两端,但在我的内心,依然希望他能有机会看到。包括后来在文坛上小有名声,能以诗人身份混饭,不事耕稼,衣食无愁地活了半辈子,在一定程度上想必也得益于瑞房含光和古井灵泉的福佑。因此有时候自己会很奇怪地想,如果我的户籍本上需要有一个精神标识,应该是《汉书》会稽郡乌程县条下的“欧余亭”?还是同郡鄞县条下的“鲒崎亭”?这在我实在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
  晚餐后回到宾馆,借助情感和文献的力量,继续努力向这座陌生而亲切的县城靠拢,直到漫无涯际的思绪和夜色下娴静的亭下湖湖面,像书中的两片书页那样自然地叠合在一起。是的,奉化对我来说只是祖籍所在,并非出生之地,除上世纪八十年代偕海洋诗会访问团匆匆一游,逗留半天,生平足迹实不过第二次踏入。但我对它历史地理的兴趣由来已久,知道它是浙江历史最早开始的地方,知道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宁波奉化条下所称“夏为堇子国”,其文献依据实来自郡人高宇泰的《敬止录》,且原文明确指出“实为今之奉化”。或许正因话说得太明白了,明代万历年间写的书,此后几百年只能以手抄本形式小范围流传;知道左传襄公十年“秦堇父辇重如役,偪阳人启门”。浙大藏竹简左传残本P98简的原文当为“秦堇之如於,以福阳内启”,文义有异,人名遂代国名矣。当然,我也知道白杜社,梨洲山,梅福,虞喜,孙兴公兄弟,谢遗尘和唐僧契元(布袋和尚),知道宋元之际江南文坛的代表人物楼钥、戴表元和袁桷,或《攻媿集》《剡源集》和《清容居士集》。还有我喜欢的陈著,宋亡后安安静静呆在家里,留下的著作有一百卷,数量在四库全书里排名第六;知道溪口的历史地标武岭,在韩国保存的中华地志里明确写明是武陵,这个岭字也被人动过手脚。知道蒋夫人毛福梅是溪口岩头村人,当然按那时行政级别该叫岩头镇,住在溪左岸的祖宅素居里,当年说不定还是我家邻居。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想象自己的心会从此留在那里,只能像下午回来时在车上那样,以略带几分迷惘的目光,无数次地回首眺望着。   这是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游子返乡,还是纯粹精神式的寻根之旅,我分辨不清它们的区别,或许是两者都有吧?但与贺知章《回乡偶书》或李频《渡汉江》那种感情相比,毕竟还是有些不同,因为在严格的意义上,我甚至无权将这里称作自己的家乡或故乡。一个人从印有自己手迹和体温的地方出发,历时多年后重新回来,从起点到终点,从襁褓到坟墓,这才是故乡。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在我的理解中,应该是出生于当地,有过一番刻骨铭心经历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而我在这里找到的只是自己基因的根,中间隔着将近三分之二世纪的陌生与间阻。生存环境的移植,在大多情况下会影响人思想情感上的认知与取向,这种影响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我生在白蘋洲边,喝霅溪水长大,我的身体内是汴峰和飞英塔,而我血液的源头却在雪窦、在过云,在它山堰惊涛的重重回声里。要在两者之间作出取舍是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因此我只能试图从更高的意义来理解它们,我只能说:啊,时间是残酷的,时间又是仁慈的。
  这是否也与当地的一位历史人物戴帅初的情况多少有些相似?公元一二九六年初夏,也是这样的炎热季节,他在东门坐船曲折绕行,渡过钱塘江去湖州看望互慕已久,没见过面的好友赵孟頫,对当地山水的投契与喜爱,在临行赠别诗“行遍江南佳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里有由衷的表达。他甚至安排弟子袁桷在当地慈感寺里读书,自己却还是回来了。而八百年后我从湖州来到奉化,尽管钟情程度上一点也不亚于前贤,呆上几天后同样也得回去。这不是个人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命运与人生的局限。怎么说呢,我想,眼下困扰着我的问题,当年想必也曾困扰过他。这位元初江南儒林领袖式的人物,除中年在杭州做家教,晚年在上饶当过几年教官以外,其余时间一直呆在家里。一生最好的作品,都是在迁离祖居小东门后的新家,即剡源张村榆林的那三间草屋里写出来的。沃尔科特称任何在离开故乡二十公里以外的写作都是可疑的,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或许,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应该都是同样的吧?一想到这一点,内心终于也就有些释然。
  此时夜色已深,仍然毫无睡意,从行囊里找出来前特意复印带在身边的《正统道藏》本《四明洞天丹山图咏集》,试图以重温的方式表达对作者曾坚、危素的敬意,这两位文学前辈是元初人,与当地颇有因缘。该书所存唐人木玄虚丹山图咏二十首,其三有云:“秦皇神将有王鄞,驱山塞海溺其身。葬于水底不填筑,号作鄞江今见存。”诗后有贺知章注:“四明山名勾章,其江因鄞江,此通大洋也。”在我的理解中,这才是有关鄞字出典最靠谱的文献,比经过四库馆臣之手的《国语》和《越绝》强多了。有了这一珍贵记载,陆云《答车茂安书》里“昔秦始皇至尊至贵……四方竒丽,天下珍玩,无所不有,犹以不如吴会也。乡东观沧海,遂御六军南巡狩,登稽岳,刻文石,身在鄮县三十余日”这几句,就变得比较好理解。再加上南朝孔灵符《会稽记》里的相关记录:“始皇崩,邑人刻木为像祀之,配食夏禹。后汉太守王朗弃其像江中,像乃溯流而上。人以为异,复立庙。”答案大致也就呼之欲出了。尽管历史学家们对此讳莫如深,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但我相信他们不可能永远这样假睡下去。另按晚明南京兵部尚书余姚人孙月峰《与玉绳甥论小说家书》称:“道藏中有《四明山志》,闻其书越中山水甚详,甥访得时,望抄一本为寄。”(孙矿《月峰先生居业编》卷三)则此书原名当为《四明山志》。而入清后不知怎么一来,有一本署名黄梨洲的《四明山志》突然横空出世,内容大半与此书重叠不说,甚至书里称奉化为奉化州的元代行政烙印尚斑斑在目,而真正的《四明山志》,却被从此改名为《四明洞天丹山图咏集》,这样就不属史书,而是文人闲咏,里面说的自然也就当不得真了。此事让我更加相信,本省的历史尤其是明州的历史,还有很多尚被人为地封杀在时间的雪窦里,罗浚当年在《宝庆四明志》序里感慨:“唐刺史韩察实移州城,石刻尚存,于时且未之见,他岂暇详?甚哉作者之难,固有俟乎述于后者也。”如今时间过去已八百多年,后者却不见有什么作为,想来实在是有些愧对古人。
  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宁波朋友坐车赶来请我们吃夜宵,这对逐渐陷入历史怪圈的我,自然是最好的解脱。地点是在新开的金碧辉煌的海鲜城,久别重逢,话语投机,酒自然也没少喝。他是杭州人,在宁波工作已有近二十年,却从未流露过想回去的打算。或许他跟我一样,也看到过晋人《钱塘记》里那个引人瞩目的记载:“防海大塘在县东,去邑一里。往时郡议曹华信家富,乃议立此塘,以防海水。始开募有能运土石一斛,即与钱一升。旬日之间,来者云集。塘未成而谲不复取,于是载土石者弃置而去,塘以之成。既遏绝潮源,一境蒙利也,县迁治余姚。王莽时县名泉亭,于是改为钱塘。”(《太平御览》卷一百七十州郡部十六江南道杭州)还有梅圣俞为林和靖诗集作的序,那个开头同样也是精彩极了:“天圣中,闻宁海西湖之上有林君,崭崭有声,若高峰瀑泉,望之可爱,即之愈清,挹之甘洁,而不厌也。是时予因适会稽,还访于雪中。”因此心安理得,无论从地理或情感上,都没把自己当成是外乡人。
  回来时在车上昏昏沉沉,一进房间就躺到了床上。几天来储存的观感印象,如同影片在眼前快速回放,果林、寺庙、喷泉、竹筏、街景、村庄,生态园和博物馆。还有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弥勒佛,它的姿势和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让人感觉格外亲和,仿佛我们并非初次相逢,而是前生就已相识。这大概又是因读过袁枚的秘密日记,确认雪窦的开山大师就是黄巢的缘故。包括毛氏祠堂里那些沉默的先人,他们当中应该有南宋绍兴年间捐资凿山的毛居士,还有元初四明祠宇观的主持毛尊师。下午幽暗的光线下,当我推开破败的虚掩的门走进去,凝神打量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也正凝神打量着我,我们用目光交换一切,那一刻,我感觉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已把我们紧紧拴在一起,从此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分开。我努力翻转身体,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合上眼睛,并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终于,生平第一次,我在家乡的床上入睡,如同出生前在母腹中那种安谧娴静的样子。一个僧人的身影在梦里浮现,眼睛明亮,神情肃穆,袈裟上血痕犹存。是恒通,翠微禅师,还是长汀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听得他离开时喃喃自语:“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又说偈曰:“弥勒真弥勒,时人皆不识。”其余的一切,我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其他文献
今天阳光明媚,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再次召开,而我除了在一旁摇旗呐喊之外,剩下便是叹息自己不尽如人意的身体状况。似乎运动场上的佼佼者总不属于我,我得不到同学的掌声,得不到
眼镜于我,必不可少。我总随身携带,却不随时都戴。所以我的视界,也就有了不一样的精彩。当我闲逸地走在路上,眼前是一片模糊的世界。近处的景物还能勉强分出美丑大小,远点的
目前,全国第三次经济普查的号角已经吹响。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大型国情国力的调查之后,来不及抖落征尘的统计人真切地感受到:普查当头之时,统计部门依然面临经费落实难、人员组
盲人钱得利是我邻家大叔。福镇周遭十几里,没人不晓得大叔钱得利大名的。钱得利原来不是个盲人,跟大家一样,双眼炯炯有神。据说,钱得利大叔是在五岁那年得的白内障,虽然当时也去过县城医院治疗,可那时医疗条件差,对他的眼疾,医生竟束手无策。于是,钱得利大叔只好回家。钱得利大叔先还看得见物体,大约半年后,他的眼睛全盲了。大人们看着他心疼,但也无奈,只能偷偷抹眼泪。  钱家三兄弟中,数钱得利长相最好,他不仅额头
装备的变化只是中国陆军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缩影大阅兵30个装备方队展示的52型装备中,陆军装备同样引人注目。 “今天受阅的多型陆军装备,被誉为中国军队的‘撒手锏’武器,其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and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1.问:句子Find the picture of the Green family.中的the Green family是什么意思?  答:the Green family意为“格林一家”。英语中,常用“the+姓氏(单数)+family”或“the+姓氏(复数)”来表示“……一家人”。  须注意的是:当我们把family看做一个整体时,“the+姓氏(单数)+family”结构的谓语要用第11
对于我来讲,人生不幸事之一便是和弟弟一起睡,因为他一睡觉就变成多动儿。夜半,梦中,又一次经历重物压顶,几经挣扎,忽然醒来。没等睁眼,就已知是弟弟 For me, one of the 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