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父亲回家(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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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跨过千禧年,生活似乎撕成了两截,一切大约有了新的开始。
  这一年,我21岁,在甓湖镇的新民钢瓶厂工作已有三年。
  中元节的晌午,天空密布着乌云,像午后贪睡的杂交狗。整条心香街像罩在了蒸笼里。大地燠热,喘着粗气。热气渐次从地面蒸腾起来,聚在了一块,贴在人身上,连汗毛都快喘不过气了。
  连续忙了两个日夜,父亲的丧事终于忙定。
  堂屋里设了灵堂,朱红色雕花木盒里装着父亲的骨灰,像传家宝似的,郑重其事地放在老爷柜中央。打开父亲的笔记本,给他生前的好友和家中亲戚拨了电话,告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一些亲友收到消息后,赶来家中吊唁。
  守灵夜,我坐在餐桌旁,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烟头的红点,一明一暗间,烟雾袅袅。我看着老爷柜上,静置的骨灰盒后面,父亲的黑白照片靠墙戗着,面上没有表情的变化,似乎想要说话,却无法张开口。
  大约连日来太过忙碌,腔子里呼出的气从鼻粘膜擦过,有些急促了,胸口隐约作痛。我还穿着藏青色短袖T恤和磨得泛白的牛仔裤。T恤敷在身上,散着变了质的卤水味和浓烈的烟草味,袖口上套着的钉了小块圆的白布的黑色膀套已经皱巴巴的;手臂上还留着夜晚蚊虫叮咬的许多包,痒酥酥的,指头在皮肤上挠,浮起一根根泥条;十根指甲的缝里塞满黑黢黢的散发着淡淡的鸡粪味的污垢。
  葬礼结束,亲友离开之际,和母亲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劝慰的话。他们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生活。屋内静谧,就连大地的喘息声都能听得真切,蚊虫飞舞宛在耳侧。
  母亲坐到餐桌前,桌上只摆了一只水壶,盖子丢在一边,多日没人用这壶,里面的水没有更换,几只绿头苍蝇溺毙了,仰泳似地飘在水面上。她雕塑一般地坐着,一只胳膊搁在桌沿,一只胳膊放在一处大腿上,眼神里没有光泽。脸上的末梢神经似乎割断了许多,面部难以再有多少的表情变化。她穿一件赭石色短袖衬衣和一条灰色长裤,膝盖上有两个明显的泥斑,脚上的黑色皮凉鞋后跟外侧磨损严重,走路有些崴脚。冒着油光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头发大约白了一半,平白增了年岁。
  母亲原本就已经瘦的脸颊又有些陷了下去,一张皮囊套在一具人形的骨骼上。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短袖衬衣,吸饱了汗液,衣服贴在身上,每根骨头都清晰可见,标本似的。这难道就是很多爱美之人梦寐以求的骨感美?两颗眼珠子黑洞似的缩到眼窝子里,眼仁里往外透的光全都朝着内吸了进去。两个“黑洞”朝着屋外,隐约间能瞧着些闪出的光,像风中的粉末,随时都会散落了。不多时,她的脸仿佛濒死的林木受了雨水的滋润,又有了生机,隐隐闪过一丝淡淡的,有些僵硬的笑意,大约心中突然有了开心的事。这三年里,母亲一直恍恍惚惚的,笑容像与家人走散多年的孩子一样难觅踪迹。
  母亲是甓湖镇中心小学的数学老师,所教班级的数学成绩一直处在级部前列,深受家长推崇,领导器重。母亲还是一名家务好手,无论多忙,都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总也一尘不染,似乎在这个家里,灰尘是有罪的,不可饶恕的罪,必须被毁灭。这三年里,这种境况再难见了,家里的陈设上总有一层纱似的细灰,手指拂过,留下清晰的指印。教学中,母亲失误频发。在车间里,我听到两位孩子家长的工友聊天时,说到母亲。在一次全市范围的公开课上,母亲拿错教案。依她的能力,没了教案本不是打紧的事,照例能够上完一节课,可她却怔忡了一般,当着整个教室的学生和听课老师的面,蹲在地上,脸伏在双膝间,双臂抱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嘤嘤地哭。母亲的状态严重影响了正常教学工作,最终导致班级排名下滑。一天早上,家长代表们到了校长办公室,要求调换老师。最终母亲被调去图书馆做了图书管理员。母亲原本是块能揉出各种造型的橡皮泥,现如今却风干了,轻轻一捏,碎成一把随风飘扬的齑粉。
  家中只剩下我和母亲。从连续的忙碌中抽身出来,我身上的精气神就像一个鼓胀的,有些慢跑气的气球,时间久了,最终瘪了。坐在客厅与厨房的相壤处的凳子上,过堂风从身上拂过,虽仍旧热,却舒爽了许多。我斜倚在门上,恍惚间,听见母亲说:
  去床上睡,当心心脏吃不消。你们李家这劳什子病,怎么就没一代逃脱的。
  1
  三天前的早晨,墙上的挂钟的时针指到了“7”,秒针从“0”划过,分针往前又走了一格。我准备出门上班。母亲在客厅里收拾碗筷,手机铃声响起,从餐桌上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贴在了耳朵上。
  喂——你好。
  是的。
  明天早上过去。
  母亲的脸上,时间像是定格了,表情凝固,整個人像水泥塑身了。
  挂钟滴答、滴答地转动,约摸七十下后,母亲的嘴巴里吐了两个字——没了。两个字石头似的,向我砸了过来。
  没了?什么没了?
  你爸没了……死了……下午去未城,接他回来。
  未城位于甓湖镇以北130多公里开外的地方。18岁以前,我从未和这座城市有过交集,就连未城这个名字也少有听人提及。这一年的末了,我和母亲去了一趟未城。来年的初春开始,四年间,大抵每月的5日,我和母亲都会乘车去到这个地方。
  夏日午后的运河大堤上,阳光透过两侧茂盛的香樟树晒落下来,成了一块块的光斑。知了藏匿在树叶之间,不眠不休地叫着。聒噪的叫声里,人的心情像拧干的湿毛巾,紧绷绷的。母亲拦下了樊良市开往未城的大巴。大巴经过的时间早已拿准,每次只需提前十分钟站在运河堤上,等候车的到来。
  行至傍晚,夕阳像刚活剖的动物的腔子里喷涌而出的血,生命凋萎前,拼了命地挣扎,肆意喷洒,染了一片的红。大巴沿着运河朝北行,运河水如血泊似的涤荡。有船行于运河上,将沙石从运河沿线的一座城市运抵另一座城市,船身吃紧,船沿紧贴水面,都浴血奋进了。
  车子包裹着零星的几名乘客,行在马路上。车的内外如同白癜风患者的皮肤,一些漆已剥落,车内散着混杂的汗馊味。我坐在倒数第三排靠车窗的位置,看窗外河堤两侧,香樟树倒带似的,不断往后退。母亲在前排,侧着头望着窗外,夕阳照在她的脸颊,大约是疲惫了,她的身子像是往下坠着。   三年前,我和母亲第一次去往未城。听司机说,甓湖镇到未城,车程大约四个小时。每天两趟车,下午的班车一点一刻经过甓湖镇。大巴在河堤上约摸行了两个小时,然后折了方向,朝着西面去。目之所及全是陆路:可供汽车行驶的水泥路,可供植物生长的泥地。植物在夏天的傍晚茕茕孑立,似乎有着野蛮生长的力量,朝着天上冲刺,不可遏制。行在夕阳铺洒的路上,车如同神话故事里,拼命逐日的夸父,朝着西边赶去,昏黄的光笼着车身,车内一片寂静,大约天光的逐渐消失,抽走了周遭最后的一丝声响。我坐在位置上,盯着车前面看,仿佛前方有了一场激烈的厮杀,连空气里都弥漫了黏稠的血液。古诗词里说,夕阳无限好。可我却并未瞧出半点的好来。
  一座立交桥挺在车前进的地方,渐次迎了上来。第四次来未城,我就知道了,立交桥像标识,标注了未城地界已近。
  在车站,我和母亲乘最后一班车去往荡充镇。车上只有三个乘客,约摸二十分钟,有个人下了车,独剩下我和母亲。
  一段坑洼不平的公路,车驶路上,如行在波涛荡漾的海面。坐在车里,胃都翻腾了。
  未城临海,荡充镇在海边。镇的极东处,岩石垒堆,风吹浪滚,拍打岩石,吟起一首久久难以消散的歌谣。涨潮了,滩涂浸在海水里,荡充镇地基高,高出滩涂有着不矮的距离,未见镇上受过涨潮的影响,任凭风吹浪打,居民们都是怡然自得的模样,都处变不惊了。
  荡充镇是小镇。小镇大约闭塞。荡充镇闭塞又孤立,像避世而居的老人。荡充镇和未城之间,有约莫四十公里的无人区。镇上住的大约是在这里工作的人,还有开着饭馆、旅馆的生意人,原住民大抵搬走了,只余下一些老人。
  抵达荡充镇的时候,天光已微弱,如同凿开墙壁,从隔壁偷来的。此时,街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位远道而来的人,镇上的人家大抵闭户了。我和母亲不去往别处,径直朝着一户屋内还亮着灯的人家走去。右手食指第二个关节在门上扣了几下,门打开,探出一个嘴上叼着红双喜的女人。女人穿深红的连衣长裙,踏一双高跟黑皮鞋,头上盘着圆髻,腰窝子呈一条曲线,脖子有些失了比例的长,一根细的金项链扣着一块雕工精细的金牌子,环在脖子上,白净的脸上,五官单拿出来看,都不是很漂亮,组合在一起,倒也有些妩媚了。笑起来,嘴巴微微张开,一口象牙黄的牙很是齐整。
  终于到了。女人的口中,一口烟圈吐出,夹杂了四个字。
  我和母亲进了门。
  多谢刘姐。
  刘姐像是总也不老,认识她也有三年多了,模样一直没有变化。来这里的人,无论老幼,都称呼她刘姐。她一个人操持着一家小饭店,说是饭店,其实就是自己家,招待来往的人吃饭。听镇上人说,刘姐的女儿在城里读初中,周末回来。店里雇了个打下手的大妈。刘姐总是睡得晚,有外地人来到荡充镇,无处可落脚,便去她家。时间久了,她家几间闲置的房间就成了旅馆。白天是饭店,有人来吃饭,晚上是旅馆,有人来住宿。来荡充镇的人多为探监,她从不小瞧人家,不另眼相待。有些人每年都要见上几次,来了多年,一开始总是哭哭啼啼,后来也就习惯了,像是来访客的。有些人总是愁眉苦脸,终在一年的一天,笑脸盈盈地来,拧着的脸终于松开了。自此,这人大抵再也不会来到这个小镇了。人临走时,刘姐都会说,我们再也不要在这里相见了。
  每次到荡充镇,在店里住下,母亲都是吃自带的干粮,即便是寒冬腊月,也都是一个馒头,或者一块烧饼。我陪着母亲一起啃馒头,吃烧饼。冬天里,馒头冷了,硬邦邦的,咬一口馒头,需喝一口温开水。其他人吃饭时,都有话说,母亲总是患了失语症似的沉默不语。我也只能不言语,大约多说了话就是不对的。母亲啃着馒头,眼里噙泪。刘姐与母亲交流过几次,知晓父亲的情况,就劝慰了几句。想必她常说如此劝慰人的话,已经成了习惯,言语间很是平和,如同聊家常。
  刘姐说: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的事。在这里,出这种事可算是大事。
  母亲不应。暗淡的灯光下,她的脸上布满了倦意。
  刘姐又说,是突发性心脏病,人家也尽力了,没能抢救得过来。这事发生了,只能认了。尽早带回家入土为安才是要紧。
  母亲依旧不应。
  别想了,先睡一觉。和以前一样,里面那两个房间。
  母亲摸了摸眼睛,缓缓立起身,直接进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听着海浪拍击着岩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月光和海风透过纱窗钻进屋内,屋里的物件隐隐绰绰,空气里像是注入了胶水,又像是拧成了一股又粗又长的绳子,缚着人,浑身不自在。
  早晨,太阳初起,沿着海面慢慢地朝天空升上去,海风从旅馆的窗外吹过,闻起来有股咸咸的味道,还有些湿漉漉的。
  夜晚没有睡好,还有些犯晕。我走到房门口,打了个踉跄。从屋里出来,母亲的眼袋像注了水,眼仁上布着蛛网似的血丝。
  到狱政科时正好早上八点整,已有监狱工作人员在等候。一名大约是领导的男子说:
  早上会有人带你们一起去殡仪馆,李佳林的死因是突发性心脏病,没能抢救过来,我们深表遗憾。这是狱方出具的死亡证明。
  一名工作人员递给母亲一张证明。她接了过来,没有看,没有说话。
  我和母亲随几名监狱的工作人员一起坐车去了未城的殡仪馆,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已在候着,给了母亲一张法医开具的死亡鉴定书。
  见到父亲时,他像睡觉不规矩的孩子,身子有些歪着。躺在棺椁里,左侧的衣领翘了起来,还真是有些不修边幅了。母亲上前,将他的身子擺放整齐了,衣服整理妥帖了。父亲的脸塌了下去,眼睛闭着,眼皮凹在了眼窝子里,像实验室的人体模型。棺椁推进了炉子,炉火旺盛,从一处孔洞可以见到,父亲的身子进了炉子,很快被炉火包围了,像一张点了火的纸钱,很快就和所有遭了火的物件一样,最终成为一堆的灰。
  等候父亲出炉的间隙,我到门口,点了一支烟,蹲在台阶上,慢慢地吸着。夏日的中午,阳光烈如猛兽,在我的身上挠出了涔涔的汗珠,缓缓地往下流。旁边的两位狱警不知是否是未瞧见我,两人小声嘀咕:   还真怕她会闹,这下子放心了。
  你说这女人,也真是奇了怪了,之前来探监,哪一次不是哭哭啼啼的。有几次哭得太厉害,都晕过去了。
  哪有探监的人像她这样的,哪个不是前几次来哭一下,后面就放平心态了。
  当时知道她男人断了气,大家伙儿可吓坏了,生怕她来了后,又哭又闹,万一再哭晕过去,就不好办了。
  也不知道她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她每次来都要跟我们讲一遍,说她老公是冤枉的,没有干犯法的事,坐这牢实在太冤了。
  有没有犯法,哪是我们说了算的?来了我们这里,就是犯了法,就是有罪的。
  父亲再出来时,像是等待着重塑,整个人成了一堆碎的白骨。殡仪馆的人拿着一块铁碾子,碾在骨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应该是父亲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声音。齑粉装进了朱漆浮雕木盒子。盒子上有些脏污,我抓着T恤擦掉了污渍。木盒子紧紧地贴在胸前,汗液透过藏青色T恤,印在了木头上。
  清早的殡仪馆,充满悲伤和哭声,人群密集如菜场的早市。而此时是中午十二点,褪去了清早的繁忙,人迹稀少,多了一些肃穆。夏日的烈阳悬在天上,刺目的光照在地上,像有烧得通红的铁针扎在人身上,又像是生出了两只手,想要将地面扒开一道缝隙。此行的目的已经妥当完成,我和母亲没跟在场的其他人说客套话,从殡仪馆出来,就去了车站。
  2
  回程的车照例行在同样的路,母亲的脸像散开的麻花辫,松开了。烈日照在她的皮肤上,挤出密集的汗流,在身上纵横交错,汇聚一处,流了下去;照在运河上,光芒在河水的流淌中,逐渐晕染开来,晃晃悠悠,时间恍如重新组合了——
  四年前的初春,甓湖镇的两条老旧街道拆迁,年久的房子要拆了,建新的商业街。父亲是甓湖镇拆迁办的主任,这些时日一直在忙碌,每天比街上的其他人出门早,天擦黑了,各家人都吃过晚饭了,他才骑着自行车回来。
  春末,拆迁事宜接近尾声,独有一两户人家,还在原先的房子里,不愿离去,声称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不想走。父亲想了几个办法,想要尽快将事情结束。
  在后来的庭审中,目击者描述出来的当时画面是这样的:这一天早晨,父亲骑着自行车至镇西的人民路与下河路交叉处,车子直接撞上了一名老太太,老太太倒在了地上,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应该是身子疼。父亲和车都朝着一侧倒了下去。身子刚一着地,他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扶起自行车,而是去看那老太太。此时,老太太已经没有了声音,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父亲去扶她,才发现她已经失了活气,跟路上被车撞死的猫似的。
  死人了,撞死人了……
  原本人不多的岔路口,围聚了一群人,像是一场即兴表演。
  不多久,警车来了,父亲被带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死去的老太太正是那几户拒绝拆迁的人家之一。这就让这件事蒙上了一层阴谋的气息。
  李佳林真够狠的,人家就是不肯拆迁,直接就把人弄死了。
  幸好有人看到了。
  这世道还有王法嘛。
  ……
  父亲的事情成了镇上人交相谈论的话题。
  我看到是李佳林撞了上去,老人家倒在地上,像老狗一样,两条腿搔了两下,才断了气的。真是可怜,作孽啊。
  之前这位老人家去过他们单位,当时跟李佳林發生过口角。
  老人是受到重度惊吓,以致心脏停止跳动,从而导致死亡。
  李佳林这是蓄意谋杀,就因为我们家不支持他的拆迁工作,之前就找小混混到我们家来闹过事。
  ……
  这场风波在这一年的深秋得以尘埃落定。所有违背生活常规的突发事件,只能是市井小日子里的调味料,永远无法成为主角,时间是味蕾,咂咂嘴,很有味道,再咂咂嘴,味道就淡了,然后就没味儿了。父亲的案件宣判后不久,镇上的人就不再关心这件事了,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对于我和母亲来说,这件事就是心上的一道口子,血流完了,还有脓水在淌着,结了痂,还会有伤疤,如同标记一般。
  这一年的隆冬,一场百年一遇的寒潮席卷全国。冷空气自北南下,战争侵略般,摧枯拉朽的势头,所经之处,连树木都冻伤了。
  这一天,樊良市都市报A3版头条刊载了一则气象报道。大致内容是,该报的气象记者为了验证这股寒潮到底有多冷,午夜时分裹着厚实的棉衣置身室外,把一杯刚烧开的热水倾倒向地上,水刚出杯就成了冰粒子,落在地上像炸开的花。想来若是透过摄像机的慢镜头,冰粒子像舞蹈一般,颗颗砸在地上,再又弹了起来。几个身在心香街的居民看到了这则新闻,纷纷感叹,这年景要是放在过去,可不是要冻死人的嘛。
  寒潮到来之前,母亲已在打听该如何坐车去未城。父亲的案子宣判后已有二十三天。
  晌午,镇上的邮递员骑一辆油漆剥落的军绿色大杠自行车来到我家门外,喊道:
  李翔在家吗?有你家的信,出来取一下。
  我从屋内出来。邮递员让我在一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递给我一封挂号信。邮递员走后,我回到屋内,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探监手册》——和一份表格。手册里详列了探监时所需遵守的规章制度。表格上则需填上父亲的直系亲属的名字和相应的身份证号码,然后按原址寄回。
  母亲从我手上接过信件,右手的食指戳在手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指过去,来回读了好几遍。她的眼里,泪水跟梅雨季节时的雨点似的,一颗颗地落下来,砸在纸上。
  明天去见你爸。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后来一直都记得,第一次去往未城是在上午。
  寒冬里,空气、草木……一切的事物都透着一股凉意。
  路上有积雪,车行进得很是缓慢。运河上,湖水荡漾,寒风呼呼地吹,像展开的麻布在空气中鼓动。车窗外刀片似的风从窗户的细缝里划了进去。大巴车里跟冰柜似的,彻骨的冷穿透皮肤,钻进了身体。人在车里,时间渐久,身子瑟瑟发抖,连呼吸都是冷的。双脚裹在棉鞋里,逐渐没了热乎气,两条腿越来越冷,都有些麻木了,仿佛这是别人的腿。   我想起五岁那年的深冬,奶奶去世,送往殡仪馆火化的头一天晚上,众人在家中的厢房里讨论第二天的出殡事宜。我在堂屋里,看着奶奶躺在透明的盖子底下,就擅自打开了盖子,摸着奶奶的手。像摸着一块冻透的猪肉,凉意透过手上的肌肤,传到身体里,鼻腔里呼出了冰凉的气。
  乘上去往荡充镇的车已是傍晚。夕阳里,冷风吹,大地上除了不规则的白色,显得有些萧瑟。我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目的地,眼前所见都是陌生的。在后来,这些陌生逐渐变成了熟悉。车在哪个地方转弯,多久经过一个加油站……大约途中的一切跟雕版上刻下的字似的,印在了脑仁上。
  夜晚的荡充镇,只有部分路灯还亮着,想来年久失修,有些路灯已经坏掉。空旷的小镇上,声音像被夜晚抽离。在这个陌生的夜晚,乌蓝的天上,唯有依旧悬着的月亮,撒下熟悉的光,照亮前面的路。
  我和母亲挨户看了很多家,没有亮着灯,不知是已经睡下,还是无人居住,黑洞洞的。后来到了一家,灯光亮着,就是刘姐家。母亲第一次见到刘姐,这个右手翘着兰花指,夹着红双喜的女人像是在招呼晚归的家人,将我们迎进门。母亲进了门,对我说:
  你爸在里面肯定要受冷了,他心脏不好,不知道在里面吃不吃得消。
  大姐放宽心,不会有什么大碍的,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的。
  夜里,风雪笼罩整个镇子,撕棉扯絮般,整个世界蒙上一层厚纱。大雪纷飞,海上吹来冷风,钢刀一般,削开空气,剖开人的肌肤,钻进身体里,寒意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这里的人说冬天的海风是硬的、黑的,吹得人脸蜡黄,极易皴了。
  第二日的早晨,从窗户往外看,世界似乎变了模样,整个镇子白茫茫一片。荡充镇像铺了一层破旧的白毯,有些地方破了,露了底。屋顶上,雪沿着瓦楞形成一道道的印子。想必多日后,雪化了,屋檐的雪水一滴、一滴地下落,打在地面上。屋角的阴凉处挂着长长的冰棱。
  荡充镇唯有一条主干道,一头是镇子的入口,立着一块古旧的石门楼,上面有块楷书阴文刻了“荡充”二字的牌匾;另一头是未城监狱,门口北侧的墙上写了“未城监狱”四个字,南面一扇电动拉門,等候室在拉门南面。从拉门进去,是一处操场,有一处篮球场,此刻被大雪覆盖了。操场最东面是两扇合在一块的银灰漆的高铁门,森严重重,似乎有着一股力量,将人拉进了一座迷宫,难以走出来。门的底部各装了四个轮子,电机启动,轮子转动,铁门缓慢起开,声音穿过耳膜,像碾过人的骨头。
  等候室里,悲伤的神情脸谱似地贴在脸上,泪腺的机能似紊乱了,眼泪一直没止过。母亲不停用纸巾掖去眼角的泪水。她从包里取出两张身份证,递进窗口。我和母亲又轮流站到一台机器前,屏幕上显示出人影,扫描了人像,模样定格在了屏幕上,身份就算核实了,窗口里递回身份证和一张磁卡。
  照例每天早晨八点开始,隔一小时,一批人进去探视,早上四批。下午两点开始,依旧一小时一批,照例还是四批。此时,我和母亲坐在等候室的长排椅上。母亲手上的面纸湿漉漉的,从包里拿新的面纸,仍旧不停地掖着眼角,双眼泡在泪水里,眼角红肿了,眼窝子像注水的猪肉。室内的一些人应该是结伴而来,相互之间说着话,却不见脸上有神情的变化,就像在自家的客厅里(又或在餐厅门口候号?)。儿童游戏区,小孩在滑梯上玩得笑声盈盈,对于孩子来说,想必有得玩可以屏蔽周遭的一切情绪起伏。
  等候室里进了一个女人,手上抱着一个襁褓裹着的孩子,右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女人的脸上刷油漆似的,平整地涂了粉底。身上的浓郁香气,在这个冬天的冷空气里凝结了。空调的热气化开了香味,四散开来,弥漫了整间等候室,宛若春天的花圃。我盯着女人看了几眼,她似乎觉察到了,顺着目光瞧了过来,嘴角微微上扬,莞尔一笑,露出一颗虎牙,一双杏仁眼投射出的光,似乎能够勾人心神,我的心底不由地欢喜。
  到了八点,领队的人拿着纸条依次报了名,众人排着队跟着那人去了大铁门边上的一扇门里。众人站在长廊上,待领队的那人再一个接一个地报了名字,核对了探视的人的身份证才可以进去,经过三道密码门,穿过一条甬道,西面是一面铁丝网,瞧得见里面的一些房舍,西面仍是铁丝网,顶上拉上了一道密的电网,能听得见轻微的电流声。甬道的尽头依旧是一道密码门,领队的人刷了磁卡,输了密码,门就开了。
  一个女人读报似地讲了一遍:看上面的大屏幕,你们要看的人的名字后面就是座位号,坐在座位上,磁卡放在右面的电话机上,然后再拿起话筒。
  母亲坐在25号位置,我站在她身侧,座位前装了透明玻璃。
  一支队伍从一扇门里走到了玻璃对面的空间,父亲穿一身淡蓝色的厚棉袄,走在队伍的中间。此时,他已剃了个平顶头,头发稀疏,白发很是明显,头皮上透着一层油光。
  母亲看父亲在玻璃那头拿起电话,也拿起了电话。她不说话,只嘤嘤地哭,眼泪簌簌地往下流。隔着玻璃,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穿不透玻璃。
  我看了周围,那些人大约聊着家常。那个年轻女人拿着电话附在女儿的耳朵上。
  喊爸爸。
  爸爸。
  男人的嘴巴动了一下,满面笑容。
  ……
  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拿起面前的话筒,和父亲说话。也就不到一月的时间,父亲像一座颓圮的高楼,坍塌了,似乎在这段时间里,岁月匆匆,父亲一下子老了好多。他的皮肤蜡黄,像久放失了水分的猪皮,或者是遭了破坏性的拉扯,破坏了皮肤的弹性。
  爸。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好好上学,以后承担起家里的重担……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是在后来,这个希望成了憋了很久,最终还是放掉的屁。
  电话显示屏上,数字不停地转动,待到二十七分钟,电话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您的通话时间还有三分钟。
  我在这边你们放心,没有什么事。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父亲放下电话,站起来往门外走去。母亲站起来,目送他走进门里,再走到院子,后来就瞧不见身影了。   大家都起来走吧。别哭了啊。多来几次就习惯了,没什么好哭的啊。
  我搀着母亲走在最后面,从门禁出去,经过甬道,再经过三道门禁。经过第二个门禁时,探监的男性需站在一台机器前,照相,扫描身份证,核实了身份才能过去。
  走出电动拉门,我搀着母亲去到中巴停靠站。我看见先前那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走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前,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帮她打开后面的车门,让小女孩进去,关上车门后,她走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人。
  父亲不在家了,属于我家的那根笔直的线转了方向,生活的轨迹扭曲了,就像遭遇了一场四处蔓延的传染病,又像多米诺骨牌,一件事情的发生让后续的很多事情都遭了感染,受到牵连,后来的事随之改变。
  一年后,我高中毕业,尽管我可以去往外地读大学,可我还是没再继续上学,进了镇上的新民钢瓶厂,做了一名学徒,后来成了厂里的一名工人。
  尾声
  从睡梦中醒来已是午后,浑身麻酥酥的,已不再如先前那般疲惫,浑身像是从捆缚中解脱了出来,舒展了,爽利了,还真像有了开心事。
  过堂风有了湿润的气息。屋外的天空中,乌云像幕布一般,包裹着天空。地面上的热气更加蒸腾,似乎已挣不住了,雨水在天空中逐渐汇聚,终究压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向地上。雨水冰凉,与溽热的空气擦肩而过,像是刚揭开的锅炉,雾气升起。
  暴雨和闪电、雷鸣相依而行,灰暗的天空闪出一道道蜿蜒的,银白如蛇的光。雨水打在石板路上、屋顶上,又溅了起来,雨花像舞者在舞动。雨急下,打在狂奔在路上的行人身上,像挨了戒尺。雨水沿着屋檐落下,形成雨帘。
  以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自问,还是在问母亲,一时间有些突兀了。
  都结束了,重新开始吧。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转动,像生命在延续。一切照例朝前行着,前面的方向是否已经偏离,或许谁也不清楚。母亲站起身,拿了抹布、扫帚、簸箕……将家中全都打扫了一遍:桌椅、老爷柜……所有家具上的灰尘都抹掉了,仿佛一张老旧的工笔画,风吹雨打,失了颜色,如今掸了尘,重新着了色,宛若新作。水壶里的苍蝇和水都倒了,清洗一遍。随后去洗手间洗了脸,拿出染发剂调配起来,在脖子上围了皮围脖,用黑色小梳子刮上染發剂,照着镜子在头发上梳了起来。半小时后,洗了头发,脸盆里的清水呈淡黑色,头上的白发全都被覆盖了,乌黑的头发,愣是显得人年轻了数岁。关上卫生间的门,里面响起淋浴喷头洒水的声音。从洗手间里再出来时,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整个人都洁净了,将换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倒一勺洗衣粉,拧开洗衣机开关。
  母亲去厨房,打开炉灶,将锅里已经冷了的红烧肉热了,装了一碗肉,盛了一大碗饭,端到餐桌上。她头也不抬,只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嘴巴鼓鼓囊囊的,很快的,饭和肉都一扫而空。收拾完碗筷,她从书架上拿下三年不曾翻过的数学课本和教参,坐到餐桌前,戴上老花镜,打开白炽灯,备起了课。灯光照下,母亲身上皮肤的纹理清晰可见。她的脸上有了光泽,大约真的又焕发新的生机了,身体里注入了一股精气神,精神饱满了。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很是焦急了。傍晚,天空中似刚刚结束一场演出,从热闹中退了出来,一切都已结束,舞台灯全都打开,集体谢幕。雷电歇了,雨势渐次小了,雨水零星地落下来,水洼里荡起淡淡涟漪。浮在空中的热气逐渐散去,空气像在洗衣机里洗涤过,石板路上的雨水朝着缝隙流进了地下,汇聚到一块,流向了不知名的远处……
  一切大约有了新的开始……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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