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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栋美式装修的高顶建筑,大厅里摆放着有些年份的钢琴和黑白照片。刚刚驯马归来的王冀豫坐在长桌前,透过落地窗静静地看着围场里成群结队的马儿,嘴角不时上扬。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
64岁,身材依然健硕的王冀豫人称“黑子”,是国内马术圈的名人。他身后的这块占地百亩、坐落在西北六环外的稻香湖马术俱乐部也是中国第一家马术俱乐部。在它成立30年后的今天,国内马术俱乐部数量已经从个位数增加到了三位数。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混迹马术圈30年的黑子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但对于马术运动尚处萌芽阶段的中国来说,后者的意味可能大于前者。
不是为钱而建
曾为内蒙古知青的黑子在坝上草原见过成群结队的骏马奔驰,这样的场景让他兴奋不已,对于马的喜爱也深入心底。回京后,他曾四处寻觅能够骑马的地方,但始终未能如愿。
1985年5月,一群和黑子一样的爱马之人在北京郊区成立了中国第一家广义上的马术俱乐部——稻香湖乡村马术俱乐部(以下简称稻香湖)。
当时,现代马术概念尚在官方理解层面,民间几乎无人知晓这一运动。稻香湖的成立也并非受马术运动影响,纯粹是一群爱马之人的自发举动。
黑子说,稻香湖最初推广的“马术”也并不是现代马术,而是中国的传统马术,“说白了就是教人怎么骑马。”初时的稻香湖更像是一个马场,而非马术俱乐部。
不过,稻香湖的意义在于将以往散玩性质的马术带到了专业层面,通过俱乐部的形式将这一运动正规化。“以前玩马都想着去内蒙古草原,而稻香湖则提供了一个场地,不用去草原也能随时骑马。”黑子说。
上世纪80年代的稻香湖曾聚集了一大批中国的爱马、懂马之人。这些人将现代马术运动逐渐引入民间,成为此后马术运动在民间兴起的关键推动力量。
在稻香湖成立4年后的1989年,曾为中国马术运动立下汗马功劳的石景山马术俱乐部成立,创始人正是稻香湖的员工巴纳以及曾经叱诧摇滚乐坛的黑豹乐队主唱栾树。
和稻香湖不同,石景山俱乐部在成立之初的定位就是现代马术。在那个马术还是一项极其冷僻的运动的年代,几个执著的年轻人用推土机在山上建起了马房和宿舍,成立了中国第一家真正意义上传播现代马术运动的俱乐部。
辉煌时,石景山俱乐部曾组建一支非专业马术俱乐部代表北京队赢得1997年的第八届全运会马术团体冠军,名噪一时。即便如此,它也未能摆脱倒闭的厄运。在赢得全运会冠军的两年后,石景山俱乐部终因财力不支而归于沉寂。
“创立石景山俱乐部的那批人不是冲着钱去的,纯粹是喜爱马术,想把这项运动做起来。”黑子说,正是这种单纯的想法让它在创立之初就没有考虑商业化,失去了长久发展的支撑,“但它对整个行业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当初从石景山俱乐部出来的那批人,如今都成了中国马术圈的名人。比如天星调良国际马术俱乐部的主力人员王蔷、史琪、袁茂升、张可等;燕龙马术俱乐部的创始人沈青洲;亚萨园马术俱乐部的创始人任亚克。
在圈里人眼中,石景山就是中国马术俱乐部的“根据地”。由此发端,马术运动开始为越来越多人所了解和喜爱,马术俱乐部也开始在北京乃至全国破土而立。
裂变效应
石景山俱乐部倒闭后,曾带来一股马术俱乐部的建设潮。
“很多原本在石景山玩马术的人突然没了去处,只能另想办法。”北京市马术运动协会(以下简称北京马协)秘书长陈彻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批中国最早玩马术的人追求的是单纯的马术体验,也不差钱,索性自己建起了马术俱乐部。
1999年成立的天星调良国际马术俱乐部(以下简称天星)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其董事总经理王蔷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很多会员都在石景山俱乐部倒闭后成立了自己的马术俱乐部,同一时期成立的马术俱乐部差不多有十几家。这一数量相当于此前15年国内马术俱乐部的总和。
陈彻将这一增长称为裂变式,“由一家种子俱乐部裂变成多家俱乐部,原来的马主变成新俱乐部的所有人,原来的马工变成了俱乐部的经理或者教练。”
这批在上世纪末兴起的马术俱乐部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仍像石景山俱乐部那样依靠兴趣而建,另一类则开始尝试商业化运作。
“相同点是都开始朝更专业的方向发展,不同点是因模式不同而遭遇的境遇也大不相同。” 在某马术俱乐部担任多年教练的张国栋(化名)告诉本刊记者,前者往往因无休止的巨额投入而面临倒闭窘境,后者则依靠商业化运作而渐生活力。
他说,一个小有成就的老板曾因爱马而建立了一个颇具规模的马术俱乐部,仅每年买马和养马的费用就达上百万元,最终因财力无法支撑而关闭了马术俱乐部,老板也落了个破产的下场,“这样的例子在马术圈很多。”
正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对于那些真正热爱马术的人来说,马术俱乐部所需要的投入远大于他们的想象。而像天星这样起初就走商业化路线的俱乐部,如今的日子则要好过得多。
近十多年间,中国的马术俱乐部数量开始以成倍速度增加,尤其是2008年以后马术俱乐部发展更为迅速。“北京奥运会之后马术运动在普通民众中兴起,很多人趁势进入这个新兴市场。”曾为北京奥运会马术运动项目主管的王蔷说。 根据北京马协的统计,目前全国有500多家马术俱乐部,其中北京市注册的马术俱乐部就有198家,且这一数量还在以每年10家左右的速度增长。“仅2013年就有12家马术俱乐部开张,有些俱乐部甚至只有几个人、几匹马。”张国栋说。
这样的增长速度在王蔷看来有些不正常,“大家只看到每年新开许多俱乐部,却忽视了同时也有一批俱乐部在倒闭。”
“太多人是奔着赚钱来的,而不是马术。”她说,这跟那批对马术运动抱有情怀的先行者截然相反,也势必会扰乱市场,“在整个行业还未进入正规时,无序发展可能带来致命打击。”
赔本赚吆喝
正如张国栋所言,马术俱乐部在看似繁荣的背后,其实潜藏着危机。
北京马协的数据显示,目前北京70%~80%的马术俱乐部都处于亏损状态,真正实现盈利的不足30%,全国也是相同的状况。
为何会亏损?陈彻给出的答案是多数马术俱乐部是私人性质的会所,不以盈利为目的。前述北京马协的数据显示,北京现有的198家马术俱乐部中有近百家是私人俱乐部,占到总数的五成以上。
但更多人关注的是那些已经走向市场的马术俱乐部为何也会面临如此窘境。
“因为玩马术的人很少,马术运动仍然是一个小众化的运动。”陈彻说,德国马术运动关注者高达1000多万,占全国人口的八分之一,而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马术运动关注者只有60万,“真正花钱玩马术的可能更少。”
“这根本养不活如此多的马术俱乐部。”陈彻说,相比之下,一个马术俱乐部初期的场馆建设投资就达一两千万元,建成后还要负担马匹饲养和员工工资等固定支出,“如果没有稳定的客流,根本不可能维持日常开支。”
本刊记者调查发现,多数俱乐部的收入来源于学员教学和马匹寄养。学员教学包括散客教学和会员教学,前者的收费平均每课时(45~60分钟不等)在300~500元之间,后者的收费平均在每课时200~300元之间。
当然,每家俱乐部因为条件不同,价格也相差较大。比如万芳亭骑士俱乐部对散客的收费是每小时150元,包括装备和教练费,且不限时;而天星则是每50分钟900元至1000元,且不包含教练费,两者相差5倍左右。
寄养马匹的收费则相对较高。以天星为例,其对寄养马匹的收费包含几大项,其中饲养费用每月6000元,调教费每月2600~3600元,鞍具保养费每月200元,钉掌费每次500元,合计每月至少需要10000元,一年需12万元以上。
大部分俱乐部还是主要依靠会员收费,马匹寄养占很少一部分,即使天星也不例外。天星目前拥有5000多个会员,这在国内屈指可数,多数规模较小的马术俱乐部会员只有几百人。
“因为提前交付的会费能够支撑俱乐部的日常运作,如果仅仅依靠散客,估计三分之二的俱乐部要倒闭。”张国栋说,稻香湖能够长盛不衰的“秘诀”也正在此。
稻香湖在运营过程中也曾面临巨大的收支压力,一度入不敷出,但在会员的救济下得以继续维持。
如今的稻香湖是一个由30多个既是会员又是股东的人组成的合资俱乐部,所有的运营资金都是会员筹集,“连俱乐部里面的桌椅摆设都是会员无偿捐献。”黑子说,稻香湖每年的收入在100万元左右,“这些费用仅够俱乐部一年支出,不会有盈余。”
不过,对于依靠会员生存的俱乐部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客流分配的不均。本刊记者调查发现,周一到周五马术俱乐部多处于歇业状态,人流极少,甚至空无一人;而周六周日的客流量有时则能超过场馆负荷。
“所以马术俱乐部只能依靠周末两天的收入来支撑一周的支出。”张国栋说,这往往给俱乐部带来更大的亏损漏洞,“因为马匹数量有限,即使周末客人再多也无法满足需求,也不能赚钱。”
两极分化严重
“市场就这么小,马术俱乐部的数量已经远远超出需求。”张国栋说,竞争不可避免。
越来越多的新生俱乐部开始热衷打价格战,希望通过低价吸引更多的爱好者。
如前所述,两家不同的马术俱乐部,散客教学收费价格能相差5倍。北京某马术俱乐部的课时收费已经从刚成立时的300元左右降到150元左右,这一价格甚至低于一堂钢琴课的收费。
即使是会员收费,不同的马术俱乐部价格也相差甚远。天星对会员的收费是不包含教练费每课时430元左右,而另一家坐落在北京南城的西部动力马术俱乐部(以下简称“西部动力”)价格则在200元左右,两者相差1倍。
“按照正常的成本核算,过低的价格不可能赚钱。”王蔷说,一些俱乐部为了赚钱,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不惜通过专业营销公司来忽悠客户,“很多客户交了一年的会费,结果去了才发现俱乐部根本就不能玩马术。”
在某马术俱乐部担任高管的汪华(化名)向本刊记者直言,很多俱乐部甚至不具备开展马术教学的相关条件,就是圈了一片地、养了几匹马而已,“但国内消费者对于马术了解不多,根本无从分辨,往往只能被动接受。”
其中,马的猫腻最大。
本刊记者调查发现,国内马术俱乐部使用的马匹过半以上都是改良马,即进口马与国产马的杂交品种。这种马在价格上远低于进口马,而性能上又远优于国产马,因高性价比而备受马术俱乐部青睐。
西部动力董事长铁夫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一匹进口马仅检疫、空运、关税费用就需要10万元,再加上马本身的价格多在30万~100万元左右,而改良马价格则多在15万元左右,甚至几万元就能买到。其俱乐部24匹马中,改良马占到六成以上,进口马不到5匹,价格最贵的仅30万元。
一些小型的马术俱乐部甚至用便宜的国产马替代进口马,而国产马因体型问题并不能用于现代马术运动。“这等于丧失了马术运动的基础。”汪华说,很多马术俱乐部为了多接客人,把马原本正常的每天三四节教学课增加到八九节,使其处于超负荷运动状态,“完全违背了马术精神和马匹福利原则。”
“这样的现象很普遍。”张国栋说,他所带的5匹马每天至少接待6拨客人,教学时间至少7个课时,“人都没时间休息,更何况马呢。”
本刊记者走访了多家马术俱乐部,“马匹福利”一说遭到不少负责人的嘲笑。
这还仅仅是硬件问题,软件更不理想。
以教练为例,本刊记者调查发现,多数马术俱乐部的教练是从喂养马匹的马工转型而来或者是从内蒙古、新疆等地请来的放马人,既没经过专业的马术培训,也无专业机构的认证。即使是像天星这样的高档俱乐部,经过英国马术机构认证的教练也仅有十多人,最高级别的为中级教练。
更多的教练还身兼多职。以西部动力为例,其目前仅有的5名教练除负有教学任务外,还肩负照顾马匹的马工任务,而在国外这两个工种是严格区分的。
“这些教练都是俱乐部自封的,就是无证上岗。”在汪华看来,原本应在马术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教练,如今却成了最薄弱的一环,“这样的教练训练出来的马是不合格的,教出来的马术更是不合格的,纯属自断后路。”
如今,马术俱乐部开始朝着两极分化的趋势演进,“好的越来越专业、差的越来越落伍。”张国栋说,这样的分化是整个行业的拐点,“大浪淘沙的过程是留下最适应市场需要的一部分俱乐部。”
这对于中国的马术运动而言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