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的人生忒得寡味呢，一生都在角儿的阴影里。站在那里，不发一言，绕场一下，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头人。
　　 是必须出场的几个人。作用只是为了烘托角儿的亮度，增加他的高度，衬托他的威仪。龙套越多，场面越大。只负责摇旗呐喊，手中常拿着门枪旗、红门旗、飞虎旗，或风旗、水旗、火旗、云牌……不过是眨眼而过，舞动一番，然后安静了，或者旁边站着，或者下了场。
　　 有上场几分钟的，折十几个跟头，走十几个旋子，得几个好，下去了。有始终站着一个小时的，一言不发。听着角儿在那唱念做打，好声一片……没一个是给他的。也得站着。那是他的命。
　　 有不认命的，拚了命地练，再上天分，成了角儿。想起跑龙套那会，也是觉得势孤。
　　 谁愿意跑龙套呢？都不得已。没那个角儿的命，只得跑……怎么也得活吧？吃了戏子这碗饭，就得上台呀。站在那里，不是没有千回百转吧？……还得让戏班子老板骂：你以为跑龙套容易吗？跑不好，换你！有泪？你自己藏肚子里吧。
　　 兵卒、夫役……小零碎的东西。只嚷一声：来了，“有!”“啊!”“噢”……连配角都还有两句唱，那跑龙套的，谁记得住？也许还能记住丫鬟的样子，可是，谁记得给小姐提灯的女子？傻傻地站在两边，眼睛死鱼一样，连动也不动。
　　 想想是悲哀的。
　　 戏台上跑龙套尚混饭吃。生活中跑了龙套，永远和生活不沾边，生活的最底层，蹭着生活的边缘。谁也没注意到他，谁也不会关心他——他死他活，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人微言轻。连父母都轻视他——学习不上进，大学当然考不上。性格又懦弱，当然不会有女孩子喜欢。拖到半生才结婚，让媳妇管得透不过气，孩子生下来又不争气，在街上摆了小摊，赚不了几个钱。谁也不会帮他。从来没有人看得起他过，不被重视……妻子和人私奔了，孩子离了家再也没有回来。早早死了，很快被人忘记——他叫什么？谁知道他叫什么——一辈子跑龙套，在生活边上，在人生边上，凄惨到悲凉。
　　 写书立传，当然是写角儿。少年时如何吃苦，如何让知己相中，力捧到红。跑龙套的少年，吃苦几乎一样多。多数时候，命不好，连二路都演不了，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观众沸腾，他心里不是不嫉妒——嫉妒习惯了，终于麻木。
　　 他看到的都是角儿的光彩夺目，何尝想到个中心酸？因为一生都在人生边上，有时，整出戏龙套在官员后面一直站着不动，所以也叫“文堂”。龙套扮演的角色流动性很大，一会儿演士兵，一会儿演太监……有时，一个人演五六个人。台下的人照样看不出，只顾把掌声给了角儿……有多寡味，就有多寂寞。
　　 父亲的一个朋友跑了一辈子龙套。老了还在跑，他倒也自得：没有我们这些跑龙套的，哪有角儿的光芒？那倒也是。除了《夜奔》这类戏，有几出戏不需要跑龙套的呢？少了他们，台上就寡味，就无趣，就不生动——那黄沙滚滚,那人仰马翻，那旌旗招展，如何表现得出呀？
　　 看《白蛇传》水漫金山那场，除了白素贞和小青，几乎全是跑龙套的。上来打了个昏天黑地，虾兵蟹将，几十人在台上纷战着，仿佛见着了波光粼粼中的一场恶战。也曾见演穆桂英的在台上与敌方交战踢花枪，她身上功夫真好，一个踢6个人或4个人的枪。踢准了，满场的好，可是，落地了，人们会说，那扔枪的是谁？真不负责。而真懂戏的人说，那扔枪的人，功夫也差不到哪里去。每天练扔枪，一扔几千次……听得人心酸。戏真无情，角儿就是角儿，跑龙套就是跑龙套的，命也。
　　 周星驰在《喜剧之王》中演绎着跑龙套的心酸。一次次让人打死，跌打滚趴终成正果。有几个人可以有周星驰的幸运呢？多数时候，不得不跑龙套……不跑龙套，干什么去呢？因为干别的，大概生计都成问题。跑龙套，至少可以解决温饱。
　　 也曾恶狠狠地在动荡年代过足瘾。“文革”时期，那些生了歹心的跑龙套的，一脚踩下去——我让你风光，我让你是角儿！把一生的蔑视和仇恨全撒了出来，挂在角儿牌子上的铅还不够沉，于是，再加。真扬眉呀，真吐气呀——不要以为人性有多善良，更多时候，遇到外因，露出的狰狞面目，可以让人魂飞魄散。
　　 刘德华曾是跑龙套的。他说：“我第一次见周润发时，他对我显摆他亮闪闪的劳力士手表，他说你看看。我就看着那表，心想怎么超级巨星讲这个。他告诉我，你只要拼命工作，以后也会有。”
　　 由于周润发很高，刘德华只好跑到化妆间找高跟鞋，希望看上去高一些，结果找到一双三寸多高的鞋，以为这一次准行了，没想到他一进摄影棚就扭伤脚……读到此，不由心酸。以前对刘德华好感甚少，没有天分，又那么用功。现在，心里全是钦佩。老百姓的话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盖叫天旧居“燕南寄庐”的客厅名字叫“百忍堂”。不忍，不付出，一生只可能是跑龙套的。虽然忍了，努力了，也可能还是跑龙套的，可是，总要比一辈子傻看着不会尝试一下要强吧？
　　 那龙套人生，毕竟是忒凄惶了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