蜇人的“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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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风二中住的那栋学生公寓暑假不让住人,他打定主意留下来打工,又不愿到开放的破宿舍楼去挤,便趁着放假前在学院南侧的“同居村”里租下一间小平房,租金200元。
  一觉醒来,还没洗漱,风二中决定先洗衣服。他从昨晚换下的脏裤子口袋里取出钱包,习惯性地随手翻开一看,倒是厚厚的一沓,不过,10元的纸币就4张,比这面值更大的没有,另有1张5元的,其它都是5角以及5角以下的。好笑的是,居然有一张1分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一点钱,别说付房租,就是光吃饭,也撑不了几天。
  若是挂电话问家里要钱,自然是可以要到一些的,但风二中开不了口。当初他跟电话那头的父亲说这个暑假他打算留校时,他父亲毫不掩饰地嘲笑他。父亲说:“就你?梦噢!你还是回来吧,天怪热的,听话。”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还被父亲看成个奶娃子,风二中心里自然很不服气。他赌气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他说:“暑假期间你不要往我卡上打钱了,打了我也不会花,我能养活自己。”
  前不久,风二中到自动取款机上查了查自己银行卡上的余额。机子上显示,他的余额竟有1000元之多。毫无疑问,那是他父亲打给他的,看来,父亲并没有因那天的顶撞而生他的气,但风二中自己竟生气了,他觉得父亲硬给他打钱这种做法羞辱了他。于是,他没有动卡里的钱。他硬扛着,对自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头脑一片茫然之际,他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短信是刁瓜发来的。刁瓜是他班上的团支书,还是系学生会的副主席,跟谁都混得不错。
  刁瓜在短信里问风二中,有份工作,愿不愿意做?风二中正在发愁呢,见有这等好事找上门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类的训诫也没在脑中过滤一下,就连忙回过短信去,说当然愿意,并问是什么工作。刁瓜不慌不忙地告诉风二中,这份工作是他们的辅导员牛老师介绍给他的,但他已打算这两天回老家去,又不甘心白白放弃,听人说风二中还闲着,就接了下来,准备让给他做。刁瓜说,景德路的“执子之手”婚纱影楼这两天急招兼职人员,由于那家影楼的王店长大学时候和他们牛老师是同学,所以打电话给牛老师,打算给他的学生提供一些兼职机会。刁瓜还说,具体是做什么兼职,他现在并不清楚,牛老师也不清楚,要去店里问了王店长才知道。“要是想做,上午10点,咱们一块乘车去店里问。”刁瓜最后在短信中说。
  
  2
  
  风二中家境不错,但他并没有因此养成纨绔子弟习气,他的生活从来不奢华。他很简朴,加上他户口簿上“婚姻状况”一栏填的还是“否”,所以,影楼这种地方,他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执子之手”婚纱影楼的店堂装饰得富丽堂皇,墙壁上贴满印着淡雅图案的壁纸,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平滑得如同水面,天花板上繁密的装饰灯的灯影映照到地面上,“宛在水中央”。大门推开好一阵,风二中都没有勇气踏进去,他抗不过内心的胆怯。刁瓜不同,他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有像风二中一样缩头缩脑,他越过这个寒碜的同学,落落大方地跨了进去。刁瓜的大方自如令风二中更感不安。
  见二人进来,一名身材娇小、化着淡妆的女店员面带微笑迎了过来。她在二人面前停住,稍稍一打量,摊开手臂,说:“二位请那边坐。”
  刁瓜没有往那边去,风二中就不好冒失,他笔挺地竖在刁瓜背后,倒像个小秘书。
  刁瓜礼貌地向女店员打听:“请问王店长在吗?”
  女店员略一迟疑,问:“你们找王店长有事?”她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眼神变得有点俏皮。
  刁瓜从容地把来意说了,最后强调:“我和王店长电话约好的,10点钟,店里见。”
  风二中一脸疑惑地望着刁瓜:你什么时候跟王店长通过电话了?刚才在公交车上,我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还说你没跟王店长联系过,是牛老师通知你在上班时间直接到店里来找他的吗?风二中没有问出口来。幸好没有冒失,他很快忖度明白,这是刁瓜施的一个小计策。
  很显然,刁瓜的计策成功了。女店员听完刁瓜的介绍,略一点头,说:“王店长在三楼,你们可以直接去三楼找他。”说着,她转过身,朝楼梯方向扬了扬手。
  刁瓜望见了楼梯,向女店员道了谢,便往那个方向走。风二中自然也跟着去。这时,刁瓜突然转过身来,对风二中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上去找完王店长就下来。”说完,他快步爬上楼梯。
  风二中愣在当场,不明白刁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才招呼他们的那名女店员似乎瞧出了他的尴尬,到门口去招呼完新进来的一对情侣后,又来到风二中身旁,笑着对他说:“你可以先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呀。”风二中面红耳赤地谢了人家,慌忙朝一张桌子走过去。
  刚坐定,那女店员又一次朝他走来,手里端了一杯水。把水递给他的同时,女店员眨着她那双俏皮的眼睛问他:“你们是来应聘做‘小蜜蜂’的吧?”
  “什么?”风二中大感意外,声音不禁抬高了许多。“小蜜蜂”是什么工作他是知道的。以前上街来玩,时常遇到一些促销活动。有些促销活动的做法是招一些兼职人员,让他们穿上希奇古怪的衣服,打扮成动物的模样,去招揽顾客。其中一些扮相实在怪得离谱,根本用不着四处招揽,那些好奇的路人就主动围过来,指指戳戳,议论得眉飞色舞。那些希奇古怪的装扮中,最常见的就是装扮成小蜜蜂。
  风二中以前见别人围观小蜜蜂,心头便直蹿火,替小蜜蜂觉得受了侮辱。这回听说自己也要做小蜜蜂,第一反应就是走人,不干,但他的屁股硬是不肯离开座位。女店员并没有执意要他回答是或否,只是随便那么一问,放下水杯,就忙别的去了。
  风二中端起水杯,抿了两口,情绪渐渐平息。他劝慰自己:干什么不是干?被人家看两眼又不会少一块肉。侮辱?从何说起?是你太敏感了,人家不过是好奇罢了。那些影视明星不也是被人们看吗?他又安慰自己:是不是做小蜜蜂,现在还说不准呢。
  这样胡思乱想着,刁瓜从楼上下来了,风二中离座朝他走过去,问:“怎么样?”刁瓜对他笑笑,说:“咱们出去再谈。”然后抬头朝招呼他们的女店员摆了摆手,表示再见。
  “是要我们做小蜜蜂吧?”身后的玻璃门刚关回去,风二中便迫不及待地问刁瓜。
  刁瓜嘴唇笑得翻了出来。他对风二中伸出六根手指,说:“要60个小蜜蜂。你可以自己不做,光收取中介费,就能赚上一大笔了。兄弟,我给你找的这差事怎么样?”
  风二中当然也很兴奋,但他并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变成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连忙表态:“差事是你找来的,赚了钱,大头自然应该归你,我得小头就行了。”
  刁瓜推辞说:“我只不过是做了个联络人,辛苦的工作还得由你来做,我怎么好意思分账?这样吧,赚了钱,等开学了我从老家过来,你请我去喝酒,怎么样?”
  风二中诚惶诚恐,说:“客当然要请,但功劳主要在你。联络是关键,没有联络,别的什么都谈不上,所以,赚来的钱起码得五五分账,超过一半,我一分也不要,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干了。”
  刁瓜好像被难住了,思考了一会儿,说:“要不就听你一回吧,往后我要是有什么赚钱的差事,笃定会第一个知会你。”
  
  3
  
  风二中当然想马上返回学校,写招聘“小蜜蜂”的广告四处张贴,但是条件还不成熟,因为刁瓜从王店长那儿得到的信息,仅限于他们需要60名小蜜蜂,更重要的,如工作时间、工资报酬等等,他都还不清楚。王店长跟刁瓜说了要60名小蜜蜂后,就把他打发走了,让他下午4点到石路步行街上的银河广场等他,说他们就在那里搞活动,到时再详谈,顺便看看场地和他们的现场演习。说完这个,王店长就自顾忙活别的去了。刁瓜不方便多问,只好道了谢,下楼来。
  


  已到午饭时候。刁瓜看了手机上的时间,便慷慨地表示要请风二中吃午饭。风二中本能地推辞,刁瓜解释说:“反正要在外面解决午饭,两个人一道来的,总没必要分开各自吃吧?你都说了,开学后要请我的客,这顿午饭要是也让你请,我也太不像话了。这样吧,这顿午饭,我请得简单点,到时候,你请得丰盛点,还是把亏留给你吃,你总不会还有意见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风二中要再推辞,就显得忸怩了。他冲刁瓜爽快一笑,表示同意。
  刁瓜让风二中点菜,风二中推辞不过,就尽拣素的挑,点了约莫30元菜,服务员送过来,看着倒有一大堆。
  吃着热烫烫的火锅,两人仍在谈论刚得到的那份蛮有赚头的工作,心头也热烫烫的。刁瓜根据经验初步计算了一下,共招60个人,如果每人收取20块中介费的话,那么总共就能赚得1200块,按照风二中五五分成的提议,一人能分600块。刁瓜嘴上没有计算完,风二中心里早计算完了,经刁瓜口头一巩固,风二中比平白得了个大姑娘还要欢喜。他正缺钱花呢,老天就善解人意地给他送来了钱,而且一送就是600块,比他家里平素给的一个月生活费还多出100块,世上有比这更走运的事吗?风二中在心里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连日来的郁闷早已消散得精光,但在表面上,他还撑出一副矜持模样,正襟危坐,面带微笑,边细嚼慢咽,边听刁瓜说话,不插半句。
  从观前街到石路,有两站路程,且站都不长,步行的话,20分钟也就到了。吃饭的当口,两人就约好,一会儿走路过去。
  他们沿着墙根走了一阵,口渴实在难熬,刁瓜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了,只好如实说他渴得厉害,想弄点东西喝喝。
  风二中胸口咯噔一下,有些作难,但他没有把作难表现在脸上。他意识到,这回无论如何该轮到他“出血”了,麦当劳那种地方,虽然算不上高消费,但他钱包中的40来块钱,也不够怎么折腾的。他咬咬牙,违心地对刁瓜说:“这个主意好。”他安慰自己:担心什么,明天这个时候,我的钱包里说不定就揣着五六百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花这几个小钱,是理所当然的,我认。
  进了麦当劳,刁瓜径直朝柜台走,风二中一把拖住他,说:“刁瓜,你到底拿不拿我当人?”
  刁瓜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拿我当人就找个地方坐着去。”
  刁瓜领会了风二中的意思,颇有风度地一笑,说:“好。”又说,“中杯的就行了。”
  风二中原本也是打算买两杯中杯可乐的,可一经刁瓜说破,他觉得买中杯的就太吝啬了,太不仗义了,因而他只能忍忍痛,对营业员说:“来两杯大杯可乐。”一充阔气,他的嘴竟顺了起来,冷不防又补充了一句:“再来两包大包薯条。”说到这句,他急忙收住口,就像汽车急刹车一样。但说出去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他不好意思收回,只得豁出去付了22元,花去他钱包里的一大部分存款。
  坐到座位上,刁瓜跟他聊天,哪怕内容还是那桩赚钱的买卖,他也横竖振奋不起来了。他蔫蔫的,魂不守舍,还要防着刁瓜瞧出端倪来。他暗暗看不起自己:从没见过你这样小气的!
  
  4
  
  4点过了约20分钟,风二中看见“执子之手”婚纱影楼的员工陆续朝银河广场聚拢过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搬着东西,像是搬家的蚂蚁。风二中是从他们头顶戴的帽子判断出他们来的。他们的帽檐上面,印了“执子之手”婚纱影楼的字样和图标。
  风二中默默地点了点人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不禁吃了一惊:小小的一家影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员工?从其中多数人脸上稚气的笑容,他又作不太肯定的判断:他们可能也是来做兼职的学生。这一判断,令风二中大为不安:搞一次宣传活动而已,用不着太多的人吧?既然他们已经招了这么多人,可能就无需我们去帮他们招人了。
  这是关系到能否赚到钱的大事,风二中也就顾不得妥当与否,连忙向刁瓜陈述了自己的疑问和担忧。刁瓜听罢,神色渐渐也凝重起来,但他比较沉得住气,给风二中打气说:“别这么没信心嘛,王店长就算瞧不上咱们,我估计,他也决不可能放咱们的鸽子,让咱们白耽搁一天。你想啊,他瞧不上咱们,还能瞧不上咱们牛老师吗?咱们是牛老师介绍来的,他放我们的鸽子,不就等于放牛老师的鸽子吗?”
  说话间,刁瓜从人群中分辨出王店长来,因而他马上快活地转换话头:“这不,你瞧那边,王店长不是来了?”说着,他就往桥下走去。风二中自然紧随其后。走到桥下,刁瓜陡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正色对风二中说:“你就站在桥这里,别走开,我去跟王店长谈妥了再叫你。”不容分说,他就走开了。
  风二中已经是第二回被刁瓜拦住了。他心下颇为不爽:他们究竟有什么秘密,非得背着我谈?风二中揣测,刁瓜也许是想进一步套近他、牛老师和王店长三人之间的关系,为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打下基础。倘若带上他风二中,他刁瓜独一无二的特殊身份就突显不出来了。这么一想,风二中对刁瓜不免有些鄙夷,但不可掩饰的是,他内心是嫉妒他的。无论是鄙夷,还是嫉妒,他都十分清楚,不应该表现出来,因为刁瓜能为他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这笔收入,能够解他的燃眉之急。人在困苦危急之时,就免不了对钱这东西点头哈腰。
  正在内心思忖着,风二中远远瞧见刁瓜正微笑着冲他招手,连忙迈步朝他那边走去。根据简单的判断,风二中认出,与刁瓜面对面而立的那位中年男子就是王店长。一走近,未等刁瓜介绍,风二中就礼貌得体地叫了那人一声:“王店长。”
  既然风二中已经招呼了王店长,刁瓜也就省却了一道程序,单方面向王店长介绍:“这位就是我刚才跟您提到的风同学。风同学组织能力非常强,是我们班上的宣传委员。因为我家里出了点突发事件,我今晚就要赶火车回去,所以,我们那边招小蜜蜂的事,就由风同学代我负责。风同学的组织能力我是信得过的,王店长您也尽管放心。”
  听着刁瓜向别人介绍自己,风二中感到有点晕头转向:我什么时候摇身变成班上的宣传委员了?说到组织能力,非常抱歉,我到大学里,就组织过一次系内班级间的足球赛,最后还因队员不齐而取消了比赛。风二中汗颜了片刻,听到刁瓜说信得过他,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决心一定要把这次“小蜜蜂”的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耐心听完刁瓜的介绍,王店长客气地把手伸向风二中。风二中连忙伸出手去,和对方轻轻一握,心中备感荣幸。握完风二中的手,王店长又转向刁瓜,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代我向你们牛老师问好。”说完,王店长又略朝风二中点头一笑,旋即款步向活动棚走去。
  
  5
  
  听刁瓜传达完王店长开出的条件,风二中感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棘手。
  王店长一掉过头去,刁瓜的脸色就像一块柔软的绸子,倏忽间绷紧了。估摸着王店长听不见自己说话了,刁瓜就对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为富不仁的周扒皮!”
  “怎么了?”风二中对刁瓜的突然发怒表示不解。
  刁瓜没有立即回答他,只说:“咱们先回学校吧。”说完扭头朝公交站台的方向走。
  刁瓜先说出工资的情况,风二中以为自己听错了,立即向他核实:“30块钱一天?我没有听错吧?怎么可能呢?以前常听别人说起类似的兼职,最少的也有40块一天呀。”
  刁瓜强调,他没有听错,他自己也觉得王店长不做人事,开出这种工资价码来,实在是抠门得罕见。“他说他们店从1995年起就是这么个价。真他妈混蛋,1995年是什么行情,现在又是什么行情?都过去10年了,中国都加入WTO了,他还好意思说他们一直这个价!”
  刁瓜平了平怒气,继续说:“我说出工作时段安排来,你更会把肺都气炸了!”
  风二中已经发愁得不行了,一听刁瓜这么说,立即紧张得竖起耳朵,问:“工作时段也很苛刻吗?”
  “岂止是苛刻,”刁瓜气愤得腔调都变了,“简直是残酷!告诉你吧,工作时段是这样安排的:从上午9点半开始工作,到夜里11点半才下班。”
  “啊――”风二中失声叫出来。叫完之后,风二中垂下脑袋,沉默着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的心情就跟天上挂着的夕阳一样,挡不住地往下沉,直至彻底掉落下去。走到公交站台上,风二中沮丧地说:“刁瓜,算了,咱们还是别做了吧。这样苛刻的条件,我都不好意思写到纸上拿出去张贴,哪里还会有几个人愿意来应招呢?再说了,就算有同学愿意干,咱们收人家多少中介费呢?条件本来就很残酷了,我们再张口要钱,人家不骂咱们不要脸皮,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要是不收中介费,那我们做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免费为资本家跑腿?”
  “是个问题。”刁瓜拧着眉说,“等我再考虑考虑。”
  风二中心有不甘,忍不住抱怨起刁瓜来了:“你怎么就不跟他讨价还价?”
  “谁说我没跟他讨价还价了?”刁瓜倒没有为这句无礼的责问生气,语气平缓地反问,然后解释说,“我跟他把口水都说干了,可姓王的横竖不同意,他说,他们已经招到四五十人了,要提高待遇,大家就得一起提高,否则人家就会有意见。那四五十个傻瓜已经骗来了,你说他怎么可能甘心提高他们的待遇?”
  风二中哑然。
  “我看,还是试一试吧。”刁瓜开口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贴几张广告又费不了几个钱。”
  风二中原本想说,关键不是费不费钱,而是做这买卖有损阴德,这不等于把我们学校的同学往屠夫的肉案上摆吗?稍一转念,他觉得自己好笑极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撑出大义凛然的模样?你倒是肯为同学们着想,可是,谁又来替你着想?你的钱包里已经不足20块钱了,谁会主动为你把钱包装满?风二中想到了他父亲,想到了银行卡里父亲无怨无悔汇来的1000块钱。他不甘心认输,父亲的轻视与嘲笑,促使他抛开那一大套不切实际的、可能不过是虚伪的道德观念。他决意放手一搏。刁瓜说得没错,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呢?至于可能会来应招的同学,换个角度想,其实我是在帮他们。他们要是已有工作,当然不会来自找苦吃;来的自然都是赋闲无事的,能赚一点总比一分没得赚要好。大家都很年轻,一身的力气,不用也会白白流走,廉价劳动就廉价劳动吧,打什么紧?只要我不做虚假广告,不骗人家上钩,我为什么要内疚?
  风二中正要跟刁瓜说,好吧,照你的意思办,我们就试试吧,刁瓜却先开腔了:“还有一点漏了跟你说……”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是什么?”风二中问。
  “小蜜蜂的工作只做三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也就是说,他们只能挣到90块钱工资……”
  “收20块中介费!”风二中咬牙切齿地抢白道,“让他们赚70块不少了。”
  刁瓜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风二中,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会突然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刁瓜踌躇了一会儿,说:“不能这样,收20块的话,大概就不会有人来应招了,还是收10块吧,收10块比较合适,他们愿来就来,不来拉倒。我们一人赚300块也不少了,别太贪心,你小子。”
  风二中刚才顺口滚出那么一句,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听刁瓜说完,他更觉得自己冲动得好笑,便顺坡走驴笑道:“我刚才不过是说说狠话,你说的才是正经,听你的意思是,明天上午9点半就必须开始工作了?”见刁瓜点了头,风二中忙说:“那得赶紧行动,时间太紧迫了,眼瞅着天就黑了,天一黑就不好办了。真他妈的诸事不顺,看来难度很大。”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刁瓜引了一句古话开玩笑,“一下车,你就应该马上张罗着贴广告,否则就真来不及了。不过,也别过分勉强,能尽几分力尽几分力,能招几个人招几个人,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至于我嘛,待会儿下了车就去收拾行装,明天一早乘车回老家,什么事也不干,坐等分红。”说到最后,刁瓜朗声笑起来。
  听了刁瓜这话,风二中喉咙口直泛酸水,心下嘀咕:还好意思笑呢,你这不是坐等分红又是什么?但他清楚,眼下不是跟刁瓜怄气的时候,所以,一下车,他便友好地对刁瓜说:“一路顺风!”
  当风二中将十几张招聘广告分别在学校内的张贴栏、餐厅门口、学生宿舍楼道,以及校外“同居村”的电线杆上贴完后,白天的光亮已经收尽。疲惫的风二中,小半是欣慰,大半是忧虑。
  
  6
  
  截止到第二天早上,风二中共招到20只“小蜜蜂”,收得中介费200元,留出一半给刁瓜,他还能净赚100元,比计划中要少得多,但无论如何,200块人民币装在钱包里,生活有了盼头,风二中心上绷紧的那根弦也就松弛开了,脾气随之也变得温和起来。
  带领众“小蜜蜂”站在开往活动地点的公交车上,风二中迫不及待地向坐在返乡列车上的刁瓜发短信报告战绩。
  把20只“小蜜蜂”送到活动地点,跟王店长打了招呼,风二中的差事就算完成了。王店长当着那20只“小蜜蜂”的面,拍着胸脯向风二中承诺,活动做完当晚,他就跟“小蜜蜂”们把账结清,及时支付他们工钱,绝不会拖欠。
  “你信不过我,你还信不过你们牛老师吗?”王店长笑着说。风二中对眼前这王店长虽然已全无好感,在场面上,也只好干巴巴地笑笑,然后握手再见。
  之后的三天,风二中过得格外惬意。
  问题发生在第四天早上。那时风二中还在睡梦中,他的手机突然在床头柜上响了起来,有短信。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查看短信,是个电话本里没存的陌生号码,不过,他略略觉得有点熟悉。短信内容是:同学,你有空吗?一会儿在学校门口见个面怎么样?
  风二中一时摸不着头脑,回短信问:请问你是谁?约我见面有什么事吗?
  那头回复说:你过来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约你当然是有事,短信里不好说,过来谈好吗?
  风二中这几天心情好,凡事总爱往美好的方面想。他寻思,不会是哪个女同学吧?她这是故意跟我捉迷藏?顺着这个思路,风二中问:你是个女的吧?
  那头延误了片刻,回说:对,我是个女的。
  风二中马上回复说:好,一刻钟之后,校门口,不见不散。
  一到校门口,风二中立刻傻了眼,人家已在那里等着他,而且不是一个,是一群,有点脸熟。风二中记起来了,他们都是他前两天招到的“小蜜蜂”。风二中默点了一下人数:14个。大半都来了。风二中的心沉到小腹,料想肯定出问题了。他假装吃不准,问:“你们是给‘执子之手’婚纱影楼兼职做‘小蜜蜂’的吧?”
  “你贵人多忘事啊?”其中一个上前一步,言语间透着不友善,“没错儿,而我就是刚才发短信的那个。”
  风二中定睛一看,确实是个女同学,但模样不怎么漂亮,而且一脸凶相。
  那女生接着用苦大仇深的腔调讲述了他们的不幸遭遇:“执子之手”婚纱影楼的无良老板克扣了他们的工钱。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辛辛苦苦做这三天,只能挣区区90块,除去给你的10块,只能得80块。”那女生摆出一副《窦娥冤》中窦娥的表情,说,“谁知那王八蛋店长竟以种种莫须有的借口,又扣掉我们一人20块,结果,说是30块一天,实际上我们一天才挣20块。我们不想吃这哑巴亏,因为我们是你介绍过去的,所以,希望你能给个说法。”说完,她嘟噜着嘴看着风二中。其他人也都愤然地等待风二中表态。
  风二中这才领教到,蜜蜂不光是采蜜的行家,也是蜇人的高手。风二中被他们这样咄咄逼着,心头也有火,但他发不出来,一是寡不敌众,二是自知理亏。是他,造成了他们的不幸,所以,现在他们反过来造成他的不幸,他只能忍气吞声地扛着。他苦着脸,凝想了半晌,终于开口说:“大家不要着急,我一会儿就到影楼去,找王店长把事情问个明白,好歹给大家一个交代。”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紧张的气氛随之有所缓和,只有那个发短信的女生在表示赞同之后还有意见,说:“你必须给我们一个具体期限,我们不能被你一糊弄就无休无止地等下去。”她的意见赢得了大多数人的拥护。
  “不会的,不会的。”风二中担保说,“这样吧,能不能要到钱我不敢打包票,但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我一定会到这里来,给大家一个讲得通的说法。”
  风二中这话立刻遭到了群起而攻,众人说,你什么意思?我们既然起早贪黑做了工,他就必须付我们工钱。什么不敢打包票?你必须负起这个责任来!不帮我们要回工钱,你就只好自己掏腰包付给我们了!你要是耍赖不肯付,对不起,别怪我们跟你反目成仇,哪怕是抢,我们也要把本该属于我们的钱抢到手。我们还要到学校里四处宣传,将你的名声搞臭,让你没脸见人。不然,我们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们的话一句狠过一句,句句是威胁,风二中听得头皮直发麻。他不敢再模棱两可了,连连表态:“好的好的,全依大家。大家别激动,我这就动身去为大家讨要工钱。大家先散了吧,回头再聚。”
  众人这才说,这还像句人话。预备散了时,那个让风二中极其恼恨的女生又跳出来对风二中说:“口说无凭,你万一食言,逃得不见人影怎么办?你必须留下点重要的东西作抵押。”
  风二中叫苦不迭,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你们不是有我的手机号码吗?再说了,假期完了我还要上学呢,能逃到哪里去?请大家相信我。”
  大家将信将疑,那女生则明显不信。她很不友好地说:“我们原本相信过你,但现在怕了,不敢再轻信了。换个手机号多方便呀?你会不会逃走,全看你的素质,而你的素质如何,我们领教过了,乐观不起来。”
  风二中气愤得想跳脚,他老牛似的喘了几口粗气,刷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再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递向那女生,压低嗓音咆哮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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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二中推开“执子之手”婚纱影楼的透明玻璃门,径直奔到服务台前,向上回招呼他和刁瓜的那名女店员询问王店长现在何处。那女店员认出了他,并注意到他神色中未消的怒气,感到很好奇,眼睛再次闪出俏皮的光芒,但风二中的敌意又让她的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明显带着怯意,小声告诉他:“王店长还没来上班。”
  “那他什么时候来?”风二中气呼呼的。
  “这个……我不大清楚。”
  “你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吗?”
  那女店员犹豫了一下,说:“抱歉,没有征得王店长本人的同意,我不方便告诉你。”
  风二中嗫嚅了一通,不知该怎么问了。他定定地望了对方一会儿,做出决定:“我坐那里等他来。”没等女店员答应,他已走到他上次坐的桌前坐下,烦躁地翻看上次翻看过的相册。那女店员可能真怕了他,连水也没有给他送一杯。
  风二中干等了半个多小时,没有任何人来招呼他,也没有任何人来撵他走。这时候,一个圆脑袋中年男子的出现为他打开了局面。圆脑袋一推开玻璃门就大声冲服务台后面站着的那名女店员说:“嗨,老王在吗?我有急事要找他谈。”
  那女店员怯生生地朝风二中这边望了一眼,然后转向那圆脑袋,伸出手,指了指楼梯方向。
  风二中抢在圆脑袋前面领会了女店员的意思,抢先一步朝楼梯奔去,橐橐橐把木质楼梯踩得震天响。王店长见面孔涨得通红的风二中突然出现在门口,非但一点没有吃惊,反倒笑眯眯地望着他,好像早有准备似的。王店长先发制人地问:“你是为‘小蜜蜂’工资的事来的吧?”
  风二中冷不防先吃了一招,立即怔住了,良久,才木然地点了点头。
  王店长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示意风二中坐,然后说:“昨天夜里我就给你们牛老师打过电话了。在电话里,我劈头盖脸把我那老同学数落了一通。我说,你们学校的学生太不像话了,叫他们来帮我做宣传,他们偷懒、不用心也就罢了,还背着人搞破坏,拆我的台!我分给他们去发的广告单,他们不是直接撂进垃圾桶,就是送给拣垃圾的老头,浪费掉了不下5000张!5000张呀,全都是彩印的铜版纸!你算一算,得花我多少钱?”说到这里,王店长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我跟你们牛老师说了,为了惩戒他们,我一人扣了他们20块钱。老牛当即表示赞成我的做法,他觉得我的惩罚实在太轻了,我一分不给他们也毫不过分。老牛说,那帮小滑头就应该吃点苦头,才能长点记性。但我看他们可怜,不忍心。一人扣掉20块,只是意思一下,你以为这样我的损失就弥补回来了吗?没有,就算真的一分不给他们,也不顶个屁事!”王店长重新坐下,歇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我就不多与他们计较了。你回去转告他们,就说我说的,在社会上混,凡事得讲个信誉,不能耍滑头,不然,到头来坑害的只会是自己……”
  风二中没有坐下,他一直站着。他没那个情绪欣赏王店长滔滔不绝的口才。他蒙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才弄明白王店长恶人先告状的伎俩。王店长嘴上说一句,风二中心里就骂一句,等王店长说完了,他却谦卑地说了声“谢谢”。告辞后退到门外,他才发现,那圆脑袋已隔着门听了多时。他与王店长对阵中的惨败,人家尽已知悉。他出来后,圆脑袋走进去。他揣测,里面的两个人现在可能正在取笑他的不堪一击。想到此,他羞愤得无地自容,下楼时,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出到店外,白花花的大街上车来车往,风二中眼冒金星,四肢乏力,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马路上。他口袋里的手机不知好歹地震动起来。他已记住了那个该死的号码。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没让自己火冒三丈。他耐心地回复那个女生的短信说:不是说好明天一早给你们答复的吗?我正在交涉呢。发完短信,他一冲动,想把手机奋力抛掷出去,但终因缺乏魄力,乖乖地装进口袋。
  回到住处,风二中软塌塌地跌倒在床上。他闭上眼睛,竟有一种晕车的感觉。他想让自己安静一下,再仔细考虑对策,但他的脑子不肯闲下来,它高速运转着。是王店长在撒谎?从何查证?傻傻地去问那些愤怒的“小蜜蜂”?这不是找蜇吗?他们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消极怠工,还从中搞破坏?其实,他们怎么说都不重要,全当是屁好了,重要的是,怎么让“小蜜蜂”们拿回扣去的工钱,不然,他们不会让他清静。
  风二中不敢惊动牛老师,一来牛老师没有把这工作直接介绍给他,二来他猜不出牛老师将为哪一方说话。他惟有求助于刁瓜,让刁瓜跟王店长或者牛老师说说好话,除此别无他法。他再次把刁瓜看成了救命稻草。
  他马上给刁瓜发短信,向他简要地把情况说明。过了很久,刁瓜才回了他短信,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分红我不要了。
  风二中急了,立即回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请你想想应对的办法。
  刁瓜没有回他短信。不知怎么搞的,在这么紧迫的情形之下,他居然一觉睡了过去。等他睡醒,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连忙从枕头边摸出手机,一看,信息倒是有一条,但不是刁瓜发来的,而是那个讨厌的女生再次催问他进展如何。他没有回那女生信息,而是直接拨通了刁瓜的手机。他等着,心脏向嗓子眼提,可他等到的却是冷漠的电脑合成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摁断电话,屋子里出奇的安静。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刁瓜,不知为何也放弃了他,他只能往下沉。
  父亲傲慢的笑脸在他脑海浮现。父亲的笑脸提醒了他,他的银行卡里有1000块储备,只要他肯认输,那1000块足以摆平眼下遭遇的麻烦。
  他松开手,手机在因沾满汗水而变得溜滑的席子上滑了一段,才靠在他的腰部停下。他尽可能大地张开四肢,摆出任人宰割的架势。
  
  责任编辑:雪月
  题图插图:苏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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