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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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敏敲了敲那扇未经油漆的木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几下,然后踅到侧面,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左手掌架在额头遮住光亮。
  好像没人。他对身穿黑色短袖衬衣的高个中年男子说。
  这家伙一大早能去哪里呢?郭敏说着,返身走到那间屋子的门口空地上,和那个男子并排站着。对方递给他一支香烟。
  你看,这一溜排房子都是这个新建小区最外围的门面房,差不多三年了,几乎没有商户租用。郭敏说,唐豹可能是唯一的租户。
  那男子的目光顺着郭敏右手挥出的弧线,看到了一扇扇紧闭的门窗上映射着的耀眼朝日。
  一名保安走了过来。
  早啊,郭警官。看样子他是认得郭敏的。
  看到这间房子里的租客没有?
  钓鱼去了。保安说,他开着他的那辆半大不小的夏朗钓鱼去了,一大早我就看到他在打开的后备厢里整理钓具。
  你看,他的车平时都停这个位置。保安指指一块满是碎石黄沙的地,上面隐约可见车辙痕迹。
  和他熟吗?郭敏问。
  熟啊,他没事就到我们保安室吹牛。保安说,再说了,唐豹在我们这一带名气很大,经常有人来我们这里打听唐豹的消息。
  知道唐豹做什么的?
  哪能不知道呢,来找他的人不都是请他去新房驱鬼吗?保安露出难以解读的表情,他可能以认识唐豹为荣,同时又觉得围绕唐豹的整个事件都很可笑,而他最后却摇晃着尚未完全从昨夜的烈酒中清醒过来的脑袋对警官说,真有意思,我真不懂。
  他总是去钓鱼吗?郭警官问。
  那倒不是,钓鱼好像是最近的事。唐豹说他要适应这里的生活,要像在家里生活一样有规律。我猜他在家时有早晨出门钓鱼的习惯。你要找他吗?我可以给他带个话。保安巴结说。
  不必了,我是路过,顺便来看看。郭警官说。
  你也认识他?保安有些好奇。
  你不是说了吗?他在这一带名气很大。郭敏笑笑。事实上,他的名气比你想象得还要大许多。
  这个小区入住率怎样?那个穿黑色短袖衬衣的大个子男人问。
  几乎都是空的。保安说。这位是你同事吗?他看着郭警官问。
  不,他是我朋友。南州晨报的马记者。
  这时,保安室又走出一位保安,他老远就对郭敏喊道,进屋坐坐吧,领导?
  不了,我还有事。郭敏说着,就往自己的车那里走。
  这是奇迹,都是奇迹。郭敏边走边对身后的马记者说。
  他走到他的那辆白色福特警车旁,并没有打开车门,而是转过身面对着眼前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混凝土森林,他的脸上露出的是和刚才那个保安一样难以解读的表情。
  你说这些楼房是奇迹吗?马记者问。
  是的,这个小区,还有无数类似的小区,都是我平生所见的奇迹。它们仿佛是天上的城市坠落于此,总是一夜之间便占据大片土地。
  郭敏警官又缓缓挥起右手对马记者说,你看,这大片地方,原来都是农田、水塘,还有起伏低矮的丘陵。我的老家就在这片土地上。那个时候,从这里走到市中心那得整整一个上午啊。
  马记者的眼光再次追随郭警官挥出的弧线,极力想象着眼前绵延不断的楼房和道路建成之前的模样,他仿佛看到令人愉悦的苍翠葱郁的丘陵、微波荡漾的池塘,还有金灿灿的风吹麦浪的农田。
  城市建设和扩张太快了,也太可怕了。他不无感慨地说。
  可怕?郭敏警官坐在引擎盖上,把马记者给他的那支烟点上。他深吸一口,接着说,可怕这个词在这里有着特别的意义,它几乎就是产生唐豹这类人所操持的新兴职业的基石。
  说实在的,马记者接着郭敏的话说,如果你我不干现在这个行当,还真不知道人世间有这么多匪夷所思的职业和生活方式。
  這算是对我们的补偿吧。郭敏说,你想想,我们的行当这么苦,要没点额外的发现,那多无趣啊。
  郭敏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十五年,做过街头巡警、高速交警、派出所户籍警,现在是区治安警官、一级警司。有人说,有一次郭敏蒙上眼睛,他曾从司马庙桥走到洗马池,再走到八一广场,走回市特巡警支队驻地,由于兴致不减,他还要坚持要去朗贤广场东侧的川味馆吃顿地道川菜午餐,不小心崴了脚,最后不得不中途走入万科洪坊西南角的南昌骨科医院。十五年来,他对这座有着不同凡响的历史的城市既尊重又费解。近年来,他总会不自觉地在内心做这样的一个归纳:没有那条陆军学院里的思索小径,就不会有大桥桥头那两只不可思议的黑猫白猫,就不会有眼前一片片冷森森钢筋水泥之城,就不会有闹鬼的空荡荡的房子,就不会有唐豹令人称奇的职业。他自我解嘲地把自己这种情不自禁的归纳爱好称之为特殊情境下的病态反应。
  “你想想看,我的这种归纳毫无道理,毫无根据,如果办案时我也陷入这种病态归纳,岂不出大事?”他对南州晨报记者马奎宁说。马奎宁叼着烟,把插在棉布裤子口袋里的手抽出来,举到额头,做出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的架势。然后,他捋捋头发,放下手,缓缓说:“我不觉得你的归纳毫无根据,因为按照蝴蝶效应的伟大理论,你的根据已经够多了。”
  我必须得见到唐豹,把他的职业做一个记录。马记者说。
  没问题。我们今天来找他,不就为这个吗?郭敏说。什么赶尸人、捞尸人、背尸工、入殓师,这些职业都有人做了记录,你也得记录一种职业。若干年后,人们可能会说,马奎宁一生写作无数,不是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就是谀死佞生的谵妄之语,唯一有价值的还就是他关于唐豹镇宅驱魔的记录。
  马奎宁用本该是郭敏看他时的那种略带讥讽的眼神看着郭敏,然后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有你的一半功劳啊。
  郭敏打开车门坐进驾驶舱发动了引擎。马奎宁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一般人都爱坐副驾驶位子,只有你,像个做大官的,非得坐后面。郭敏踩了一脚油门,发动机发出一阵尖啸,车子猛地冲出去。   我不喜欢系保险带。马奎宁说,就你这驾驶习惯,我敢坐前面?
  车子驶上南昌大桥。马奎宁又一次想起初来南昌过桥时看见白猫黑猫的情景,当时他简直被桥头那两只似狮像虎、有着祥云卷毛的肥猫雕塑惊呆了。
  去猫空茶町吃早茶吧。郭敏提议。
  你怎么知道我正想着猫的心思?马奎宁说。
  连我每次看到桥头的猫都会想心思,何况你?郭敏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马奎宁那张经常不合时宜的严肃面孔。
  我有没有问过你,你是怎么知道唐豹其人的?马奎宁露出因遗忘而苦恼的样子。
  好像没有。郭敏说。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他在从事这个职业的。
  说来有意思,就像我当初认识你一样,很偶然。
  你能不能不提我那桩事。
  不就是酒后乱性吗,算个屁啊!郭敏笑得简直要失控把车开上人行道。
  马奎宁一脸愠怒。
  郭敏定了定神,他想到唐豹那把骇人的鬼头大砍刀,还有那辆白色车身上的猛禽涂装。那大砍刀和猛禽所透出的杀气留在皮肤上的烧灼感至今都没完全消退。大约是三个月前的一天,天快黑的时候,他接到市民报警,说小区有人肩扛鬼头大刀,似欲行凶。他匆忙驾车赶到那里,看到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被一群人围着,旁边停了一辆白色大众夏朗,车身上画着一只硕大猛禽,活灵活现,不知是鹰还是兀鹫。那个肩扛大刀的正是唐豹。郭敏乍一见他,心中竟自一凛。唐豹中等个子,身板挺得笔直,面色黧黑,尖脸无肉,一双眼睛就像在脑门下沿开了两道狭长的刀口,只在他用力睁开时才能看到一对铜黄色的眼球。他的头发浓密花白,纠结在头顶如同一顶雪花呢绒帽。其时,唐豹正应某户业主的请求,赶往一处“凶宅”驱魔。郭敏把唐豹带回警局询问,唐豹拿出和业主的简单协议。那协议上写着:业主张某请唐豹为其新宅驱魔,驱魔期限为三个整夜,业主付费三千元。郭敏联系了业主张某,证实唐豹所述属实。唐豹说,他的鬼头大刀五十多斤,是他唐家祖传的,如今被他用做驱魔睡觉时的枕头。郭敏告诉唐豹,他所从事的职业不违反治安管理条例,不属于法律禁止行为,但他不得持真刀从业。因此要对他的鬼头大刀进行查封收缴。唐豹不肯配合,大发雷霆。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是闷雷,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郭敏同意他取回大刀,但不得持刀出户。从此之后,唐豹随身携带的大刀就变成了塑料仿制品。“驱魔时需要舞动大刀吗?”郭敏曾问他。“不,不需要。我喜欢枕刀而眠。”郭敏眼前浮现出他枕戈待旦的情景。
  马奎宁回到办公室,像写日记那样把寻访唐豹的过程记录下来。根据郭敏的描述,他的心里大致有了一幅唐豹的肖像,那是一幅冷峻凶狠的肖像。他想,做一个职业驱魔人,首先得是个狠人。
  黄昏时分,郭敏打来电话,约马奎宁次日中午在小小赣菜馆小聚。马奎宁老大不高兴:中午吃饭不能喝酒,为何不放在晚上?
  因为唐豹晚上没空,郭敏说,你知道,他的职业决定他都得在晚上工作。
  唐豹过来?
  是的。
  难道唐豹就没有一个晚上空闲?
  至少近期没有,我问过他,他回答说,他的档期排得满满的。
  档期?马奎宁忍不住大笑起来,看来我要采访的是一位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啊。
  人家自己用的这个词,我只是转述而已。
  好吧,尊重唐豹的档期。让老板多做几份花猪肉肉饼汤,另外,嘱咐他弄一盘青椒肉丝小炒,一定要正宗余干辣椒。
  好吧,我已经关照老板了,你喜欢的那几道菜,说什么也不能忘记。
  马奎宁是山西侯马人,他来南昌工作差不多有九个年头。他本在山西运城报社工作,因为离婚,想离开运城。那一年他辞去报社工作,在乌鲁木齐、西宁、银川、兰州、西安、郑州、武汉、重庆等地转了一圈。当他来到南昌时,赣江大桥上的那两只猫吸引了他,于是,他决定留在南昌。他很快应聘到了《南州晨报》社会新闻记者的岗位。半年之后,也就是那一年的十二月份,由于业绩出色,他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奖励。晚上他和同事一起去酒店喝了酒,散场后,他嫌没有过足酒瘾,一个人又去一个小酒吧继续喝。差不多凌晨一点多钟,全城都黑了,有个地方依然灯火灿然。循着灯火,落寞而又兴奋的他跑到一处装潢华丽的娱乐中心,找了一个小姐。不巧的是,他被警察碰上了,巧的是他碰上的是郭敏。经过简短交谈,郭敏知道他喜欢喝酒、能喝酒,于是问他,还能喝吗?能,他回答。能喝多少?至少半斤52度四特东方韵。他昂着脑袋回答。郭敏拍拍他的肩对他说,你跟我来,我们去喝52度四特国韵。自此,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一路上马奎宁都在心里描绘唐豹的模样。郭敏只告诉他中等个子黑皮肤、凶巴巴的样子,他按照狠人的“冷峻凶狠”标准为唐豹刻画出一幅完全不同于钟馗的肖像。他认为狠人不一定很丑,但一定丑。太丑的人往往并不真的有多狠。他研究过一些被公开出来的杀人魔王的肖像,包括南昌本地的黑老大郑国维、杀人碎尸的肉头孔小胖,他们往往和常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眼神。所以,他在心里为唐豹刻画的眼神是两只半睁半闭的死鱼眼。他认为这样的眼睛没有感情流露,深藏而内敛。因此,真正的狠人也一定是话不多的人。
  由于途中遇到一起交通事故,他迟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小包间里烟雾缭绕。等坐定下来适应了环境,他从包括郭敏在内的五个人中认出坐在郭敏对面的唐豹。那人的模样、气质和他一路上的刻画非常接近。即便如此,唐豹那两条形同刀口的细眼还是让他吃惊不小,还有刀口下方悬垂着的两只硕大的眼袋,就像公鸡的肾脏,青筋和血丝密如蛛网。郭敏让马奎宁挨着唐豹坐下,马奎宁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和紧张。唐豹薄薄的嘴唇间叼着烟卷,开口说话时,喷出令马奎宁难以忍受的烟臭。
  这是夏天,唐豹身穿普通黑色套頭圆领休闲汗衫,双臂除了汗毛比常人重,并没有文身之类的力量装饰。脖子上也没有粗如麻绳的金项链。他就是个常人,寻常的尖脸黑皮,紧紧包裹着一颗上宽下窄看似寻常的头颅。他的头发十分茂密乌黑,像一顶绒帽。马奎宁坐得近,他看出唐豹的头发是染黑的,因为鬓角发根露出斑驳的银白。这也印证了郭敏口中的花白头发的的唐豹形象。马奎宁猛然想起押沙龙的头发,他揣度,如果唐豹也有着一张押沙龙的英俊容颜,他会怎样?   老唐,这位是报社马记者马奎宁,我的好友,他对你的职业很感兴趣。你跟他介绍介绍吧。
  马奎宁掏出名片递给唐豹。唐豹彬彬有礼,接过名片看了看,看得很仔细,然后细心地收藏在一只随身携带的小皮包里。他朝马奎宁微微点头。
  边吃边谈吧。郭敏说。
  满桌的菜肴,只有唐豹面前放着一瓶白酒。
  马奎宁端起茶杯,和唐豹碰了一下。
  差不多二十分钟后,那三个马奎宁不认识的人跟郭敏耳語了几句,然后起身向马奎宁和唐豹告辞。郭敏说,他们三个有事,需先走一步。显然,那三个人和郭敏是一伙的。可能是不方便透露他们的身份,郭敏没作介绍。
  这二十多分钟里,唐豹没说一句话。他喝酒的姿势显示他很会克制自己。但抽烟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一根接一根,没有间断过。
  老唐,你给马记者说说你的事吧,趁现在就我们三个。
  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毫无表情,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有了一个不辛苦却收入不菲的工作,这个工作在你们看来很奇怪,很特殊,如此而已。
  你权当别人的故事说给我们听听。郭敏说。
  唐豹又点了一支烟,他深吸一口,闭上眼,吐出长长的蓝烟,就像那些魔术师,肚子里全是烟,永远也吐不完。当他眯上眼睛,那两只刀口般的眼睛就完全消失在眉毛和眼袋之间。
  你们都是公门中人,我在开始讲我的职业之前,我得诚心正意地告诉你们,我能有今天,多亏了这些年我们的房地产业的空前迅猛发展,尽管我并不赞同一下子盖这么多房子。但话说回来,没有如此欣欣向荣的楼市,没有成片成片的空楼鬼城,就没有我的职业,我的生活一定到现在还一团糟。如今,我正准备用我为空屋驱鬼赚到的钱在老家宜春买一套漂亮的大平层。
  这一点,我完全赞同你说的,因为我不得不赞同。郭敏说。以前房子闹鬼,多是那些百年老宅,宅子里曾经有过自尽凶杀之类的不幸事件发生,因此被阴魂笼罩。詹姆斯·瓦特金斯的《黑衣凶灵》说的就是此类故事。
  如今闹鬼的都是新屋,这便是今昔不同处。唐豹说。
  我们还是不要讨论房地产问题,我没兴趣。马奎宁说,还是切入正题吧,老唐。
  过了差不多三五分钟,唐豹才缓缓说,小时候我有个邻居叫黄铁民,身长八尺,十分健壮,是驱鬼的,他有一套道具,每次出行都把自己打扮得像钟馗。头戴阴司官帽,手持七星桃木剑,铁面虬髯,阔口狮鼻,五官全都画成京剧丑角的样子,附近小孩都怕他,唯我不惧。有一次他来我家和家父喝酒,他对家父说:“豹子长大了能接我的班,他天生就有这个潜质。”后来,我还真跟着他学了几天驱鬼伎俩,成了他的传人。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的这个师父黄铁民在一次驱鬼过程中被鬼吓死了。这是个笑话,是个讽刺。家父当时慨叹说,看来驱鬼这一行从此要绝迹了。他把我师父留给我的那些道具全都扔掉了。前些年我下了岗,整天无所事事,有一天,有个人匆匆跑来找我,问我还做不做镇魔驱鬼的事?他这一问,才让我记起我是一个驱鬼师的传人。他告诉我,他家的新房子由于空置时间太长,被鬼占据了,需专业人士施法驱鬼之后才能入住。从此我就开始做这一行。开始我的报酬很简单,说白了,那不是做生意,而是在帮人家的忙。请我帮忙的人会给我两条香烟、两瓶酒、一块三斤重猪肋条肉作为答谢。那烟酒都是普通的,总价值也就七八百块。为了生计,我会把烟酒兑换成现金。这种兑换交易中,我又会损失一些。后来,我发现来请我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于是我提出收取现金。如此一来,驱鬼的活就变成请托与接受之间的一种契约关系。
  你这种职业一旦热起来,一定是要被规范的,包括你的收费,应该纳税。郭敏说。
  唐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郭敏说,这种职业不可能热,不可能像生产假奶粉那样一窝蜂上。
  为什么?这么赚钱的行当为什么没人争抢着去做?郭敏问。
  唐豹没有回答郭敏的问题,他自顾自接着前话往下说。
  不过,我和师父的驱鬼做得不一样,或者说根本就是两回事。我不用道具,不用伎俩,我很简单,就是去那些闹鬼的屋子里睡上几个晚上。我喜欢刚刚粉刷过的屋子,我喜欢闻熟石灰拌草筋泥的气味。像这种大热天,一床草席铺在屋子里,赤裸上身,喝上半斤八两,然后头枕大刀,点盘蚊香,一觉睡到天亮。三天之后,屋子里干干净净,你请鬼来鬼也不会来。
  经你这么一说,我都要把你当成赤发鬼刘唐了。郭敏大笑说。
  唐豹眯着眼看看郭敏说,我也觉得像。然后他继续说,在旁人看来,我从事的是一种神秘的甚至迷信的活动,其实我不相信那一套迷信的繁文缛节。我不相信把自己打扮成钟馗,画几道符,念念有词就能驱鬼。要说迷信,我认为黄铁民师父的那一套才真迷信,否则他就不会被鬼吓死。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一把鬼头大刀呢?郭敏问他。
  我喜欢大刀。我告诉过你,那把大刀是祖传的。我年轻时没事喜欢在院子里耍弄一番。我内心有种古老武士情结,我很欣赏古人佩剑带刀出门。那是一种武士文化。我以前在工厂上班,绝无可能随身带刀。从事驱鬼这个行当后,我觉得带一把鬼头大砍刀很有范儿,我甚至想到给自己扎上倒赶千重浪的绑腿。你们可能认为我带的是道具,其实真不是,那只是我的佩刀,就像文人的香囊,而我睡觉时只拿它当枕头。
  如果你不带刀,驱鬼的效果有变化吗?马奎宁摆弄着手机,时不时做些录音。
  不差半分!唐豹说,我正考虑不再带那把塑料大刀,换荞麦枕头,舒服些。
  我有一事不明,如何检验驱鬼效果?马奎宁问。
  很简单,驱鬼之前,主人进屋会莫名其妙毛骨悚然,甚至大白天都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哭嚎悲泣。驱鬼之后,这些感觉完全消失。他就像走进一座光明的殿堂,身心愉悦。唐豹边说边用餐巾纸轻轻拭去眼角的眼屎。
  马奎宁点点头,他喝下第三碗肉饼汤,心里在想最后一个需要提问的问题,在他看来也是最重要最有意思的问题。   你能告诉我,你是凭什么驱魔赶鬼的?你师父用道具,用符咒,而你什么也不用,只是光着膀子去睡几个晚上,鬼就跑了。这可能吗?
  不会一年四季都光膀子睡吧?郭敏露出惊讶的样子。
  唐豹用他死鱼般的眼睛看了看郭敏,他可能在想,这位警官在嘲笑他。
  就靠我这个人!他淡淡地回答,这也是这种职业不会热火朝天的原因所在。
  马奎宁看着他,等他继续说话。
  鬼神是阴气之精,阳气隆盛才能克敌。我这人不惟胆大,更重要的是阳气盛、火旺高,能照灼幽微、洞见沉隐。就像牛渚燃犀之火,鬼神无所遁形。说白了,驱鬼就是去和鬼怪比高低,比谁更狠,结果必须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果比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结局就会成为我师父式的死亡。
  马奎宁会意一笑,因为唐豹的话印证了他的判断。
  你为什么睡三夜?而不是一夜或四夜、五夜?郭敏问。
  我不过要在雇主面前表现得敬业、认真,让他们更加放心罢了。唐豹几乎是用腹语在说话,其实我在屋子里四处转转,到处摸摸,睡一夜就够了。这样说吧,我就像一头雄狮猛虎,只需在我觅食、经行、休眠之地留下气味就足够了。那些邪魔鬼怪,一旦嗅到我的气味,自会狼奔豕突,逃得远远的。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你真的认为那些鬼屋里有鬼吗?郭敏双目炯炯,盯着唐豹。
  唐豹略作沉吟,回答说,鬼生于心,心里有鬼,屋子里就一定有鬼。
  几天之后,马奎宁打电话给唐豹说,我想去你驱鬼的现场看看。
  那只能是夜里,唐豹说,我担心你的火旺不够。
  那些鬼魅总不至于当着你的面吓得我魂飞魄散吧?
  我想下半夜去,马奎宁说,因为那时鬼魂的阴气最盛,鬼魂最活跃。
  你真想这样?
  真想。我只想告诉你,我也是个胆大的人,火旺不低。
  好吧。我现在的驱鬼地点是红谷滩九龙十一度一座白色独立别墅,CA—13号。夜里你不一定看得清楚楼号,小区楼房五颜六色,无一相同,你只管找一座白色别墅,我的白色夏朗一定停在楼下。
  我记下了。马奎宁说。
  我再次提醒你,唐豹说,你不一定被当场吓死,但你可能因此染病,无法治愈的病。
  我想我的運气不至于差到这步田地。马奎宁说。
  我今夜入住,你后天晚上过来,那是最后一个晚上,最安全。唐豹说,这座楼是装修好的,业主曾经住过,但只在屋子里呆了半个小时就跑了。我会打开窗户睡觉,这样风凉些。
  我上半夜值班,下班就过来。马奎宁说。
  夜里下起了雨。马奎宁站在报社楼下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出租车。他打开车窗,雨水打在路旁树叶上,从路灯照射的天空洒落下来。南昌的夜从未如此寂静。马奎宁忽然感到一丝寂寞。自他离婚至今,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想到过和妻子一起生活的过去,想到过这些年来生活的艰辛和失落,还想到过醉酒后的忘我快意。但感到寂寞却是第一次。他真想去小酒馆醉一次。于是他想到郭敏,要是郭敏也在多好。他有点后悔没叫郭敏一起去,这样完事后还可以找个地方小酌到天亮。
  出租车疾驶在空荡荡的南昌大桥上,那两只猫被雨水冲刷得脊背发亮,突兀而孤单。
  他让出租车在小区外等他半个小时,司机拒绝了他。
  他走进小区大门时,未遇到任何麻烦。看门保安睡得很香。绕过两座花园洋房,他看到了低矮的别墅区。白色别墅在雨夜里格外显眼。
  马奎宁每走近一步,内心的不安就加重一分。他感到奇怪。他停下来,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点起一支烟。一向自诩胆大的马奎宁此时竟有些畏缩和犹豫。他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年轻时曾一个人走入一片夜幕下的坟场,那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沙土坟中的骨殖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他甚至敢拾起一块腐烂后的棺木。
  他扔掉烟蒂,狠狠踩踏,然后疾步走往那座白色别墅。他看到了那辆白色的大众夏朗,车身上图画着一只猛禽,在夜色朦胧里尤显面目可憎。走上花岗石台阶时,马奎宁发现别墅的大门是开着的,他隐约听见屋子里有动静,那是两个人以上的纠缠打斗声。他一个箭步冲到大门,喊了一声“唐豹!”然后他看见屋子里一个高大的黑影猛撞过来,把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腹部。同时他看到一个影子在另一个影子挥出的弧形白光中倒了下去,那倒下去的影子像极了唐豹。这是他人生中看到的世间最后一幕,在微弱的夜光中。然后,他瘫倒在大门边。
  郭敏带着他的手下和法医一起赶到现场时,马奎宁和唐豹的尸体已经冰冷发硬。郭敏不清楚马奎宁怎么会死在唐豹的大门前。他从马奎宁随身携带的采访包里找到一只索尼牌采访机、一本真彩牌皮面笔记本。郭敏翻开笔记本,最近的一次日记是7月12日的,也就是他们在小小赣菜馆吃饭的那天。日记写道:唐豹给我的总体感觉就是一个狠字。以前听郭敏介绍时,我就得出这个结论,当时我就有个初步判断,唐豹的镇宅驱魔,靠的就是他的狠劲。他在饭桌上彬彬有礼,声音压得很低,沉稳而谦卑,恰恰是他的这种有些过分的谦卑,使我想到这样一种情境,每当唐豹结束某处的工作,从雇主手中接过不菲报酬,他一定有种神圣感,他一定觉得自己是那种有能力主宰阴阳两界的大神。
  这段话结束后另起一行写道:尽管唐豹对他的驱魔经过说得极为平淡寻常,但我还是充满好奇。再说,我要写出唐豹的驱魔生涯,便不能省却亲赴驱魔鬼屋进行实地采访的步骤。
  看了日记,郭敏立时明白马奎宁为何雨夜独至唐豹驱魔之所并死在门边。
  他没有看到唐豹的那把塑料大刀。他果然不再用大刀枕头,枕头里的荞麦壳撒了一地。如果,他枕的是那把祖传大刀,或许他和奎宁都不会死。郭敏想,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因为如果不是他让马奎宁去采访唐豹,马奎宁便不会送命。而令他沮丧的是,能镇百凶的唐豹最终竟以这种方式命赴黄泉。这座白色别墅,未来将注定成为世间凶宅中的凶宅。
  根据现场情况判断,毫无疑问,这里发生过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柜子被撬开,业主那嵌入墙壁的隐藏式保险柜也被拖到了二楼的房间被电焊切割开来。现场留下五个人的足迹,说明有三名罪犯入室。只可惜罪犯选错了地方,因为这座空荡荡的华丽楼房里不会有一分钱。
  责任编辑:王玉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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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大了又写起小说来,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决心要写,因为我喜欢,因为当作家的愿望由来已久,也该是偿还心债的时候了。小时候,没什么书读,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星汉灿烂的夜晚坐在母亲怀里听她讲故事,感谢母亲那么早就在我幼小的心里播下文学的种子。小学和初中,不记得读过什么文学书籍。到了高中,才读了高尔基的《童年》和鲁迅的《呐喊》,才知道作家拥有高尚的灵魂,便发誓要走文学这条路。能考大学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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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福喜在砸死王小勇并潜逃之前,靠磨剪子戗菜刀为生。  王福喜所在的王家堡村位于黄土高原东北部边缘,靠近太行山脉。莽莽苍苍、连绵不绝、高低起伏的沟壑间,不一定哪个旮旯里就有一片高低错落的窑洞和平房。从高处看,村与村之间蜿蜒的小路像羊肠子一样。王家堡村依山势而建,平整的地块上是平房,山根下是窑洞。王福喜的家靠近村子中央,是四间低矮、破旧的青砖平房。如果不算半山腰上几孔废弃的旧窑洞,全村最破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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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年三伏的头一天,正好走进七月。那年七月是出奇的热。  太阳还没出山,生产队队长黑塔照例先人一步撞响了吊在村头老槐树上的那口铁钟。铁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村队队都有的,它如同部队里的冲锋号,它一响,老少社员就要马上出动,即使拉屎拉到一半,也要赶快提上裤子去集合。黑塔撞过钟,就站在树下吸旱烟,那被汗浸成褐黄色的粗布褂子搭在一边肩上,多半脊梁泛着枣红。黑塔是标准的鲁西大汉,一米八几的身高,脊梁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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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虽然还在继续,但他们的队伍却被彻底打垮了。连副张奋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火红的夕阳。夕阳之下是成片成片被炮火烧黑了的人马残尸,难闻的腥臭和火药的味道在四处弥漫。战争毁灭了这个男人的梦想,并无情地将他遗弃在这儿,但他是幸运的,至少还活着。远处,龟梁山横亘在灰色的暮霭里,山的那边就是他的家园。两年前他离开那儿,告别了老娘和美丽的妻子惠娘,想闯出一番天下,可现在没什么可想的了,只有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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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打起了竹板板呼啦啦个音  我给咱们观众唱上三五声  要问这后生给你们唱一段段甚  不听红火听内容  ……  竹板响过,二龙扶了扶黑咕隆咚的墨镜,拉大锯般起了声,唾沫星子像炼钢炉中的炭火,噼里啪啦蹦出来,烫伤了台下观众的耳朵。口外地广人稀,缺山少林,四面走风,要亮嗓子就得学公鸡打鸣,能顶开天灵盖才算能耐。二龙能,破锣嗓子一开腔,三里五里听得见,唱词即兴发挥,正宗的讨吃调,吼得人三魂七魄晃里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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