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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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翁子杰 1994年生,吉林白城人,东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在读,现居吉林市。本科哲学,本命文学,始终将阅读小说视为对庸常生活的对抗。现尝试从“读”转向“写”,前路未卜,所幸步履不停。
  李志武猛吸了口烟,好像把烟全都沉进了肺里。事算是黄了,佟科长还是拿原来那套话堵他,不仅没收他用报纸包来的两条玉溪,临走还发给他一支。
  “武子,别有想法,往后再有什么事,厂里肯定先考虑你。”
  李志武想起出门前杜婕反复交代他,甚至还叫他喝了杯白酒壮胆:“别舍不下脸,别人家有难处,咱家也有啊。我这年底就生了,天天六楼爬上爬下的,你让佟立军背我来啊!”
  那是1998年,无线电厂盖了十栋家属楼。李志武作为厂里最年轻的工程师,分到了顶楼中门,是个三阳,要补的钱却没比黄金楼层少。夏天热得关不掉电扇,三伏天熬不住夜里只能开门睡,杜婕怕进来人,李志武就在客厅打地铺,半睡半醒地对付到天亮,第二天脸色苍白地去上班。杜婕闹过一阵,也去厂里拍过领导桌子,上头只说没空房了人都搬进去了,她要能找到谁家愿意换就换,厂里给搬家费。
  住了不到半年,楼道里已经被酸菜缸破烂堆得满满的,人口也没少添。杜婕正月里生了个女孩,七斤八两。孩子的姥爷给批了个“梦”字。李志武说:“爸,孩子出生那天雪那么老大,咋不叫雪叫梦呢?”杜祥生推了推眼镜说:“雪有啥好?太阳一晒就化了,梦的寓意好,梦里啥没有?我外孙儿这辈子想啥来啥。”
  没等杜婕出月子,二楼赵久家得了个小子,虽说是早产,哭声却老大,夜里能把全楼都喊醒,赵久媳妇成天抱在怀里悠着,脚步不能停,嘴里念叨着:“祖宗啊,你可懂点事啊。”落户籍的时候真就取了个懂字。赵久不是无线电厂的,但是老丈人是廠里的工会副主席。赵久像是自知理亏似的,每次楼道里碰着李志武都“哥、哥”地叫得挺亲热。李志武开始只是冷着脸点下头,时间长也就放下了,偶尔还派支烟聊几句。
  赵久在“新世纪”有个档口,卖鞋。开始只卖女鞋,后来也上些童鞋。他眼光好,进货总能挑着别家没有的款,嘴甜,长得精神腿也勤快,天生做买卖的料。厂里那年效益越发不好,小区里的人耷拉着脑袋上下班,赵久哼着小曲出出进进。邻居瞧见过几回二楼往上搬大件,箱子上的字不认识,估计全是进口的。他们说,景秀娟算是嫁对了,打着灯笼找不着的人落在她手里了,说她傻人有傻福。本来他们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赵久这婚结的一本万利,啥都没出就出个人。说赵久命好,老景家就这一个姑娘,还就死心塌地看上他了。这还不够,婚没结多久老景头腿一蹬就没了,打下的江山都姓赵了。
  李志武自认为是知识分子,从来不掺和这些流言。他听说赵久是因为舞跳得好,狐步都会,这才征服了主席的女儿。他认为这也是可取之处,手脚协调说明脑袋好使,这样的人干啥像啥也不奇怪。再说,农村的怎么了?城里人有的笨得跟鸭子似的,走路都顺拐。他自己就是,广播体操都跟不上节奏。有次跟赵久唠嗑的时候他说:“兄弟,要不你也教教我跳那啥舞。”赵久说:“武哥,我早不跳了,没那个心思。”
  李梦还没到百天,杜祥生体检查出了胃癌,是早期,手术得去北京做。李志武能借的都借遍了还差一万,就差这一万就去不了北京,没这一万就救不了命。杜祥生也是工程师,退了有两年了,非说没大碍,死活不同意治,就说练练气功喝中药就能调好,有这先例。杜婕哭道:“爸,你犟一辈子,这回就别犟了!”李梦咿咿呀呀地蹭了蹭母亲的眼泪,像是明白了什么,也跟着哭了起来。
  李志武把通讯本翻了又翻,绿本夹子磨得锃亮,边角已经翘了,他跟家里说出去一趟,拿着手电筒下了楼。开春了,冰雪化开了渗到泥土里,散发出清甜的味道,像兑了水的洮儿河酒,闻着这气味,四肢百骸也轻快起来,胸中不那么憋闷了。李志武看天上的月亮,青青白白的光像是照到人心里,边缘整齐得像车间的电缆盘,没有一点缺。他说月亮啊月亮,我们家碰到缺口了。李家住的这栋楼在小区中央,需要走一段小油漆路才能出到大门。李志武穿着厂里的棉工作服,里面还有件羊毛坎肩,走了会儿他感到后背都是汗,就把怀儿给敞开了,领口也解开粒扣子,他摆动双臂,一下比一下抬得高,剐到裤线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他还觉得不够痛快,他甚至唱起歌来:
  泥巴裹住裤腿
  汗水湿透衣背
  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为了谁
  为了秋的收获
  为了春回大雁归
  满腔热血唱出青春无悔
  望断天涯不知战友何时归
  …………
  范晓慧侧坐在赵久自行车后座,一手撑着座位上的铁杆,挎着包的另一只手攥紧车座下的管子保持平衡,她感到赵久故意骑得飞快,心里有点气,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种关心:“哎,你慢点!”说完就后悔了,不太对,哪不对她又说不上来。赵久倒是很高兴,回头看她一眼,嘴里回了句“嗯”,脚下的频率缓了下来。
  “就送到这吧,你赶紧回去吧。”范晓慧拢了下头发说。
  “看你进去我就走。”赵久说道。
  范晓慧短发,剪裁粗制的呢子西服也掩盖不了身体的曲线,可感觉上并不风尘,她个子高,实际上看起来非常飒。赵久上个月又兑了家店,托朋友招营业员,范晓慧往那一站他就懵了。他对自己说,得把生意干大,一个摊两个摊绝对不行,谁让服务员起步就这么高?
  看到熟悉的那扇窗亮了灯,赵久推着车子往回走。范晓慧家离无线电厂不远,中间有条路开着满满登登的小饭店。赵久下午忙着理货,范晓慧给他带的饭也没吃,这会觉出饿了,就拿链锁把车子拷到电线杆上,进了一家面馆。里头乌烟瘴气,几乎都满了,有刮大白的工人拼了大桌在喝酒,身上都是腻子粉,情绪很高。赵久选了个靠边的地方,点了大碗牛肉面跟一盘红油肚丝,边等上菜边听其他桌说话,混账话混合着掏心窝子的话,乱糟糟的,他却在其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不说了,喝酒,今天就喝酒。”   “武子,都怨我窝囊不当家,哥对不住你。”
  “哥你这叫啥话?喝酒喝酒,今天没别的事,咱就、就喝酒!”
  赵久发现李志武就坐在他斜后方那桌,跟一个稍微年长的方脸男人比比画画,看状态俩人不知道喝多久了。他想了想,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杜祥生的手术很成功,杜婕不放心他自己在家,请了长假去护理。李志武一个人带着李梦,白天他上班就把李梦放到赵久家。那晚赵久也喝多了,话却不是醉话,他对趴在桌子上的李志武说:“武哥,别愁,明天你陪我去趟银行,老爷子的病耽误不得。”李志武先前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差不多了,这会一个没忍住又返上来一口,全交代在桌子上。他没顾上擦,把头又往上面一放,哐当一声,语气像是要哭了,喉咙缝里挤出句“兄弟”。
  赵懂本来没有消停的时候,见着李梦像是拔了插销,不哭不闹玩得挺好,景秀娟松了口气,说俩孩子有缘。晚上李志武接回来的时候,两个小孩同时哭,一个比一个能号,楼里人说可真要命啊,俩喇叭。李志武想起他在市图书馆看过一本书,上面讲小孩子有一个时期没有客体永久性,认为看不见的东西就是没有了,消失了。即使明天还会见面,分开的时候也不懂还会相逢。什么主体客体,说到底,赵懂跟李梦还是太小。
  杜婕本来看不上景秀娟,认为她长得粗心思也蠢,不是有个好爸凭什么住上小二楼?这回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虽说那一万块钱他们很快就还给了赵家,但这情要记一辈子的,现在孩子还总麻烦人家看,她跟李志武说:“别总你们男人喝,找天都有空的咱俩家聚聚,我张罗菜。”李志武“哎”了一声。
  赵久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透信儿。景秀娟一言不发,坐在那抠沙发垫子,皮抠破了露出头面的海绵。杜婕看她这样,自己的眼泪倒是一把接着一把,她冲李志武喊:“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他能去哪啊?”李志武说:“报案吧,让警察帮忙找。”景秀娟听到这句反应过来,她猛地摇头,哑着嗓子说:“他疯了!他丢得起这人,我丢不起!”
  赵久一分钱都没拿走,连身多余的衣服也没带,只是带走了范晓慧,或者说,范晓慧带走了他。景家早就没人了,远房有个姐姐只是来了个电话象征性问问,人影都没打照面。自打生了孩子景秀娟就办了病退手续在家,没人知道她的世界除了赵懂的哭声还有没有其他回响。但她认死理,一个人和你同吃同睡好几年,说走就走屁都没放,还什么都没带走,只能说明一点,这没什么让他留恋的。反过来,她这些年付出的,连同她这个人,都被赵久全盘否定掉了。所有情绪找不到出口,最终压垮了她,有两次她抱着孩子趿拉着鞋就往火车站走,外套都没穿,还是李志武喊路人帮忙找回来的。杜婕也得上班,能做的就是多带娘俩几口饭,或是有时候把赵懂接到自己家待一会儿。妈疯了,爸音信全无,邻居说这孩子命太苦。赵懂赵懂,才五岁的孩子,不懂事也得懂。
  李志武也急了,他想不通好好的日子赵久为啥不要,他想尽办法托人打听赵久的下落,几个月过去,有信了,说赵久去了深圳。他决定去找他。车间的机器声总是响半天停半天。他请了五天假,主任很痛快就批了。他跟杜婕说:“我去找我兄弟。”杜婕取出一千块钱,拿手绢包着缝到了李志武的内兜上,她说:“找到了别劝,问问咋回事就行,娟子其实就要句交代。”李志武点点头。杜婕坐着帮他压好箱子又说:“你们男人,心都挺狠。”
  李志武是在一个圈楼的出租屋里找到赵久的,屋里设置简单陈旧,唯一的亮色是一张粉毛巾被,堆在床上打了卷。看见李志武,赵久不怎么惊讶,李志武也没多言,两人出门去喝酒。深圳闷热,小巷又深又长,他们七拐八拐到了个彩钢房,房间被高处建筑的阴影笼罩,里面热得像蒸笼。厨师光着膀子在颠勺,蹿起来的火焰把周围的空气燎到扭曲,像石子投水激起的涟漪。
  “东北菜,味还行,你尝尝。”赵久说。
  李志武原先就觉得赵久不算高,但没想到他现在看起来这样矮,像他身上那件洗缩水的麻料衬衫,皱皱巴巴的,再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笑起来爽朗的兄弟。他甚至怀疑自己认不认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坐在他对面?他的脑子仿佛被高温给蒸干了,眼珠发木,只能直直地盯着桌上的塑料筷笼子。他在努力搜索,搜索这趟旅程的意义。没等他捋明白,对面的男人先开口了。
  “哥,我没想到你来。”
  服务员端上一盆合菜,南方人个子小,豆芽也发得小,李志武掰开方便筷子夹了一口,没嚼两下就咽了进去。不好吃,粉没泡开,他就这一个感受。
  “哥。”对面的矮人又开口。
  “嗯。”李志武答应一声,命令自己抬起头,他注视着面前流汗的男人,他的五官明明没变,却以一种怪异的角度重新组合起来,没走样但是变了形。空气变形,人也变形,李志武刚要开口,却被吓了一跳,他发觉连声音都变了形,他正以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语调问:“因为啥啊?”
  “没啥,就是不想过了,没意思。店里效益不好,干不下去了。当初结婚也是头脑一热。哎,不说了哥,你大老远来,明天我带你转转。”
  李志武回过点神,他用杯底磕了下桌子,又问:“那谁呢?”
  赵久仰头全干了,咂了下嘴说:“散了呗,本来就是搭伙,我也没想跟她怎么着。”
  那顿饭吃了有一个小时,吃得非常漫长。李志武越发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他兄弟,他很想问他到底是谁,又觉得这样问会很奇怪。赵久媳妇疯了,他可没疯,活人就在这呢,话头也都对得上,怎么就感觉哪不对劲呢?借给自己钱的那个兄弟,那天晚上背他回来的那个兄弟,咋就不一样了?
  李志武没问他往后有什么打算,也拒绝了赵久要陪他转悠的提议,他甚至执意要在自己定的招待所住。赵久没办法,回去的路上断断续续又和他交代了些什么话,李志武都没往心里去,就记住那句:“儿子我不是不管,我混出点名堂来就把他接走,小娟那邊你们劝劝吧。”
  回来的火车比去的时候要快,李志武一直躺在上铺没怎么下来。又是个春天,由南往北,气候逐渐凉爽起来,他的迷糊劲也跟窗外的景物一样,被火车甩到后面去了。回忆这两天的种种,李志武一拍脑袋,完了,杜婕说别劝,自己还真听话,连个电话都忘要了。赵久啊赵久,平时看不出来,主意太他妈的正了。   讲价讲到三块,李志武拎着包上了三轮车,里面鼓鼓囊囊的,是赵久临上火车前给他装的特产,他这会儿才想起来拉开看。蹬三轮的也好奇,问他:“老弟,带的啥啊?”李志武掏出一个用缎带捆住的盒子,撕开包着的牛皮纸,发现是四盒点心,菱形块的红纸上印了黑色的三个大字,像是用毛笔写成的——老婆饼。蹬车的这会也看清了,问道:“这玩意啥味啊?”李志武苦笑下,说:“我也不知道。”
  快到小区路口有辆救护车闪着灯呼啸而过,刺耳的鸣笛声引人侧目。李志武一直觉得120应该换个动静,没等抢救呢先呜呜上了,太不吉利。他掏出钱,下了三轮车,朝家走去。
  “武子!”
  经过2号楼时,楼上有人喊他。李志武抬头,他看见三楼从窗户探出个脑袋,是隔壁车间的人。他摆摆手,刚要继续往前走,不料那人又喊道:“武子,别迈方步了,赵久家出事了。”
  李志武忘了剩下的那段油漆路他是怎么过去的,是快走过去还是跑过去的,他倒像是倏地一下飘过去的,快到连想什么都来不及想。今天是星期六还是星期日他不知道,反正不是工作日,因为邻居们都出来了,在他们单元门口站着,看见他过来都喊:“武子,武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志武家出了事。李志武没应声,倒是李梦在人堆里叫了声爸,跟着大哭起来。李志武几步走过去把女儿抱起来,轻轻拍着她后背。他刚想哄哄李梦,就看到赵懂站在不远处,没出一点动静,脸上却都是泪。李志武把包放在地上,一只手托着李梦,另一只手把赵懂也揽进了自己怀里。
  景秀娟没抢救过来,她先是喝了瓶农药,又割了腕,双保险。自来水公司的抄表员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查邻居家时顺嘴问了句这家人呢。对门留了个心眼,跑上楼把杜婕喊了下来。一对,才知道景秀娟早上说心里烦,特意把孩子送去了李家。等到开锁的师傅打开了门,人们看到血浸了一床,景秀娟手臂下的那块床单已经变黑,地上倒是干干净净,厕所里那台松下洗衣机里还有洗好没掏出来晾的衣服。杜婕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哇地哭出声来:“娟子啊,赵久狠,你比他更狠呐!”
  李志武跑到厂里续了假,景秀娟的后事还得靠他料理。杜祥生说:“小娟算是横死的,得找明白人看看,这事马虎不得。”杜婕便托人从三河找来位莫师傅。莫师傅是个小老太太,她跟杜婕说:“别叫师傅,那是佛道的,我家是仙家,你喊大娘就成。”杜婕说:“大娘,你给送送吧。死者命苦,老公跟人跑了,到现在也没个信,我怕她心里有怨,到那边也过不好。”莫大娘说:“好办,生辰八字留下,扎个替身就行,你们岁数小不懂,我替着烧了吧。”说着,在面前的红纸上写了个数。杜婕赶紧掏钱放到桌上。莫大娘看也没看,转过去上了三炷香。浅蓝色的烟雾笔直笔直的,像是三道射线,一阵过堂风,竟没被吹乱。香头时不时跳一下,发出噼啪的声响。莫大娘突然说:“她男人回来了,只是没脸见她。”
  从我记事起,哥就一直在我家。他其实比我小,不知怎么骗得我叫他哥,就一直叫了这么多年。妈不让我打听赵叔的事,但很奇怪,我其实记不清赵叔什么样了,却记得他家那个服务员。她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像挂历上的女明星,与这个城市是如此疏离。那年夏天妈带我去“新世纪”,就是她给我挑的那双粉凉鞋,她声音挺清冷,感觉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脸上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她对我妈说:“姐,孩子脚白,来粉的吧。”那个夏天,我一直穿着那双粉色凉鞋跳皮筋,太阳晒得还褪了点色。后来下雨天去水坑里蹚水,一只鞋鞋底开口了,我妈还损了我一顿。
  我哥比我聪明,学啥都快,倒是真应了他的名,不像我,迷迷糊糊终日做梦。爸在我们小学快毕业那年下了岗,算是厂里坚守到最后的了,工资几个月发不出来,口袋里的软长白也换成了硬包。哥跟我说:“梦梦,咱俩得懂事。”我点点头,说:“我懂。”妈在国营单位也买断了工龄,单位给的几万块钱,都被她存上了定期,她说这是死钱,不能动。她天天骑自行车往小卖店推销火腿肠,卖双汇王中王。
  爸回家那天,带我们去了服务楼吃包子。我说我能吃三个,要鸡汁的。他们仨都笑。爸说:“今天不吃包子,来盘锅包肉。”我说:“爸,我还想吃松仁玉米。”爸说:“行,再让你哥点个菜。”哥说他吃什么都行,让妈点。妈平时管着爸喝酒,那天却跟爸一起喝了半箱七星。我也抿了一小口,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高兴,跟小时候在奶奶家过年一样。
  回到家,爸说:“到家了。”妈说:“是,到家了。”爸把我和哥叫过来,说:“爸回家了。”我说:“爸,你喝多了,咱们就是回家了啊。”哥没说话。爸说:“梦梦,你俩小,这些话我本不该说,但是咱家遇上缺口了,这个难关咱们得一起过。”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哥把我的手攥在他手里,爸妈把我俩围起来,我们四个变成两个重叠的半圆。爸说:“摆在面前两条路,咱们几口人合计合计走哪条。”
  “我现在手里有二十万元,正好能买台出租车,我不会开车,但考个证也不难,上道了一个月赚一千多,能养活你俩上大学。”我说:“爸,那第二条呢?”爸听我问笑了,我感到他的眼里就快溢出酒气来。
  “第二条,我去宁波打工,以前有个老板来这考察,就想挖我走,撇家舍业的我没答应。前天我给他打电话,通了,他说你想来随时就来,订机票,给报。”
  我说:“爸,你去了干啥啊?”哥说:“爸是工程师,去了还是工程师。”爸说:“对,还是工程师,当总工。”我说:“爸,那好啊,你去呗。”爸说:“梦梦,爸去了得挺忙,你妈就得管你们俩了。”我说:“爸,宁波在哪啊?”说完竟哭了起来,我想憋回去,却像跑得太快刹不住脚步一样,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变为号啕。
  妈也哭,眼泪吧嗒吧嗒砸到她的烫绒裤子上,一滴一滴,都很完整,过一会儿才渗出一片湿来。爸也快哭了,他瞪大了眼眶,终是忍住了,他说:“开出租能在家,还能接你俩,但是这样跌份,过去这就是给人抬轿的。”说完他掏出枚硬币,一块的,一面是花,一面是字。他说:“买车就是字,出门就是花,是字是花,是走是留,天注定吧。”我们四个由两个半圆合拢成一个圆,爸两只手扣着,里头是那枚硬币,他先是双手在额头上贴了贴,又在嘴里叨咕了些什么,整个过程他一直闭着眼,因为闭得太紧睫毛时不时颤一下。我也緊张极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使呼吸变得平缓。我想起姥爷说过,遇到大事要平心静气,要深呼吸。我像条鱼,笨拙地吐纳空气,维持胸腔内的平衡。一道银色的光影闪过,硬币脱离爸的手,腾空、翻转,像是带着某种使命,向下坠去。它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侧立着打转,而是其中一面直接砸到了地上。我最先跑过去,等我看清,旋即哭了起来,我喊道:“爸!是花!”   爸没走,也没开出租,在长春的一个小厂找了份工作,周周都能回家。赚得不多,能维持生活。刚进初中有人问我:“赵懂是你哥?”我说:“是啊。”他说:“你俩咋不一个姓?”我说:“就不一个姓,咋的?”他说:“那就不是你亲哥。”我急了,跟他犟:“就是我亲哥,就是。”消息很快在学校传开了,说我爸妈是二婚到一起的,各自带个孩子。
  “李梦跟赵懂就是这么回事,他俩还住在一起。”
  哥知道后把那人揍了,牙都打豁了。晚上回家時我故意没等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怨些什么。小区里的路灯坏得差不多了,他一直跟在我身后,脚步轻得像影子。快到楼下时我回头,才发现他眼角下面被划破道口子,竟还不浅。我感到自己瞬间被委屈包围,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哥按了下我的肩膀,他说:“梦梦,我就是你哥。”我点点头,却哭得更凶了。我说:“哥,你别离开我。”他说:“不离开,爸不是也没走吗?咱家谁都不走。”
  赵懂骗了我,那年我初二,离他答应我只隔了一年。赵叔回来了,还带着个秘书。爸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劝,倒是妈发了疯,要挠他。赵叔说:“嫂子,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是我对不起你们。”说完他居然跪下了。妈说:“你对不起的是娟子!你是个畜生!”我第一次见妈骂人,骂完她就泄了气,脸憋得通红,趴在沙发扶手上哭,眼泪和汗水跟她的头发粘在一起。爸转身进屋了。赵叔仍然跪着,如同虔诚的教徒。他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瘦小,皮夹克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双手捂着脸,头杵在地上,身子一抖一抖。
  爸从屋里出来,手上多了个档案袋,他说:“钱、房本都在这了,公证处都公正完了,我们一分钱没昧下。”赵叔摇头不接,他说:“哥,这钱我不能要,赵懂这些年在你们家,不止这个数。”爸把袋子往地上一摔,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赵懂我当儿子养,没这钱我也养他一辈子,这钱不是还你,是让我儿子带走。”赵叔点点头,没再说话。哥这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跟爸说:“爸,我走了,梦梦转不过弯来,你多劝她。”他又对赵叔说,“你也是我爸,当年你走了,招呼也没打,妈也走了,也招呼都没打。后来你偷偷回来看我,我难受。你来一回我就想起妈一回,但我不能不见你,因为你是我爸。我倒宁愿没你这个爸。”
  赵懂就这样走了,他只跟爸提到了让我转弯,其余的一句没交代。姥爷在他走后的第二年也走了。他跟爸妈说自己这些年多亏了赵叔。医院厚重的消毒水味也盖不住他身上衰败的味道,那是所有感官都能明了的预言。我小声哭着说:“姥爷,姥爷,你别走。”姥爷拍拍我说:“不走。”我说:“你骗人,你们都骗人。”姥爷说:“姥爷没骗人,姥爷是去好地方了,梦梦书念得多,明白什么意思。”我还是哭,我觉得自己一直这么无能,爸要走,我哭,赵懂走了,我又哭,这回姥爷也要走了,我还是只能哭。我不知道人这辈子离别的次数有没有尽头,泪水会不会穷竭,我只能攥着姥爷的手。他的皮肤已经松弛,原本的底色已看不出,黯淡的斑块成了主调。
  姥爷出殡那天,也是鹅毛大雪,妈说跟我出生那天似的。姥爷是当天的第一炉,因为路滑车开到了已经晚了一会儿。妈在我手脖上系根个红绳,她说我火力不旺,系上保险。告别的时候哀乐震得我头皮发麻。唢呐、提琴、大号、小号,我仔细分辨着各种节奏是用哪几种乐器合奏而来,越听陷得越深,整个人被旋律挟持,再也哭不出声来。我觉得眼皮发沉,很想睡一觉。浑噩之中我迈进了一片荒原,那里大雪漫天,我浑身赤裸,除了手上的红绳再无其他。我的头发很碎,混合着冰雪滴下水来,蜇得我只能眯着眼。我感觉不到冷,只是有些累,但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停。我一直走一直走,除了白还是白。我使劲让自己睁开眼,我看到天的尽头是个漩涡,漩涡中间是黑的,一刻不停地转。我跑了起来,却腾空而起,我划着空气让自己靠近漩涡,我手脚并用,大汗淋漓,直到看见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也都和我一样,在走,在跑,在空中挥舞,形同索取。我努力在其中寻找熟悉的脸,却因为风雪太大再也睁不开眼。妈这时候在旁边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困囿中抽离,她哭着说:“梦梦,姥爷走了啊!”
  我回到车里坐着,爸妈他们又去忙别的事。捷达的暖风很足,玻璃被烘得上了霜。我用指尖在上面画了几下,看见雪下得更大了。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跟赵懂去姥爷家玩,窗户上结满了冰花,我们会把手都放上去,看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化开的手印深。每次都是我赢,赵懂总是说太凉了不比了,把我的手也拽下来。姥爷会给我们做他拿手的疙瘩汤,块儿大,有筋道,咸淡正好,吃完不等消汗我们就又跑出去玩。院子里的雪始终那么厚,像是自古就有的。困意再次袭来,我向后靠了靠,我想,那时候的冬天可真长啊。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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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在山间捡柴火的人。  不是捡,是在严冷中挥砍  一种无名的静立,肃穆而  耗尽,四处的声光都被  小小的山谷收纳在枯枝和  人工寺庙天然叠合的屏障里。  夕光渐晚了,登山者绕开大路  从旁的石阶上,一步一步  向山顶空置的楼台走去。  参差的人上来,年轻父亲  拉着女儿,对着冷空气里  落单的麻雀吹口哨。突然它们  从泥土和藤葛的丛笼里  啸聚起来,在山坳里  发出扑簌扑簌、仿佛不会  终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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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嗅到过  他发汗的身体里  后悔、潮湿的气味。  很年轻的,男人们  回来,黄昏时  院子里干草堆上的  木屑,薄薄一层  铺在他们金色  羽毛般光洁的  躯干上。早晨  出门的时候  已经扬起了  一些尘土,在  太阳光里,几乎是  全新的,柴火稼穑里  挠人的忧愁,好像  没那么紧,发出  小鹿般撒欢儿、漫不  经心的叫声。在  林地边缘,虹色的  霓霞那样轻缓地  覆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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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慢慢长成的黑蘑菇  苇草上,蝴蝶晾晒着单衣  捡石头的人,三三两两到了河的对岸  他们之间  有我曾经认识的人  他们留在此岸的影子,被一只蚂蚁  扛着其中的一小块  慢腾腾地拐进一道裂缝  时日尚早  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打听彼岸的事情  ——临河静静地流淌  它似乎没有倦怠和困頓  我和一棵山毛榉,以及悬空的鹊巢  此刻,感觉不到  荒凉和寂寞  但两个到水底看石头的人  至今还没有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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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诸多90后诗人将写作向度聚焦在神性的殿堂或是象征的森林不同,砂丁着力构造一种专属其身的叙事结构,用他自己的话说,结构就是一首诗的身体。像《凤凰岭》等作品那般整饬、均齐的视觉结构,不由让人缅想起孙大雨的《自己的写照》等名篇。诗人惯于将大量蒙茸的事态意象融入话语空间,让生活的琐碎汁液流进缪斯的体内,其诗歌结构仿若隐形的血管网络,把外物的节奏纳入文本的秩序里,使芜杂的要素在透彻的语词间得以化解,并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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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军 20世纪70年代生,笔名楚些。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散文批评家,现居开封。曾策划全国农民散文专辑、河南青年散文专辑、女性散文专辑、小众公号河南散文专辑等,曾任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何景明文学奖评委。  “皇天后土”一词高度浓缩了农业时代人们对待土地的态度,有敬畏、热爱的情感态度,有持之以恒的劳作方式,有生生不息繁衍的寄托。直到新世纪之后,大批乡村劳动力进城,社会流动方式、居留方式、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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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读者和批评者都感觉到,田耳的小说给人以混沌的感觉,常常是元气淋漓、泥沙俱下。同时,他的作品林林总总,题材包罗万象,风格差异很大,想要概括归类,相当不易。当然,经过仔细分辨,他的作品又显出一种不同的面貌,经常蕴含着两股相反的力道,争持不下,让其文字充满张力。如果必须给出学理化的,也就是装腔作势的说法,我们也许可以说这些小说充满了辩证法、对立统一、二律背反,等等,我曾经在讨论他的长篇小说《天体悬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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