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戏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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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她是司令的独女。她查到他的戏班,怀疑他是奸细。他只是一介戏子,却被满城百姓称为善人。乱世飘摇,两人却暗生情义,要一个月圆花好人长久。
  楔子
  月明星稀,一池莲花微摇。
  宋青玄静静地看着杨瑛,忽然间抱她入怀。其实他初次见到她,要比她记得的时候还早。
  那时大约是刚入夏,城南的公馆请他去唱戏。主人为了攀关系,也请了杨司令。那时候杨瑛才从国外回来没几天,跟着杨父出来走动。她百无聊赖地坐着,一旁的少爷、公子不住地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一些大胆的上来搭讪,却见她勾起嘴角,脸上有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她从副官手里拿过枪,假装把玩。结果把搭讪者吓得腿软,她也因此得了清静。
  宋青玄是孤儿,被师父捡回一条性命。二十年来活得淡然,从未有过失态的时候。他想着唱戏做戏,一生也不过如此。因此待任何事情都冷冷清清,知晓最终不过是曲终人散,因此就不会给自己热切希望。
  可自从见了她,一切都变了。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打探到所有关于她的消息,等一个机会和她再次相遇。
  两个人第二次见面是在春望楼的戏台上。她一来就包了整个二层的包厢。她脚踩长靴,身穿西裤,飒爽英姿。她一进来宋青玄就认出来了,动乱发生的时候他一直望着她。虽然他记得她,她却不记得他了。
  一、游园惊梦
  春望楼的大堂中央是富丽堂皇的戏台,戏迷满座。台上演的正是一出折子戏,杜丽娘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一开嗓子,底下满堂喝彩。
  二楼的包厢却是一片寂静,被重重帷幔遮得密不透风。门口站了两个穿黑衣服的人,两双眼睛像天上的鹰一样,锐利得让人胆寒。也不知道里面坐着什么人,怎么动了这样大的阵仗,包了整整一层。
  “砰!砰!”
  突然传来了两声枪响。台上的杜丽娘一时没收住声,犹自唱着《游园》。台下的客人在这声唱腔中寂静了一会儿,紧接着人人慌乱地涌向门口,人声鼎沸,嘈杂不堪。
  与此同时,二楼包厢里的人出来了。她眉清目秀,穿着黑裤白衣,脚上是一双高筒皮靴,腰间别着一把德国枪,一头长发藏在帽子里,定睛一看,竟是一名英气勃勃的女子。她正是杨山司令的独女——杨瑛。
  她一边急匆匆地下楼,一边质问:“谁开的枪?不是说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吗!”
  旁边的一个人说:“小姐,是对方先开的枪,他发现了我们。”
  “接头的人呢?”
  “没有抓到,但他每天都来听戏,却不见接头的人。司令的情报还是传出去了,这戏班肯定有问题。”
  戏台上的人早已仓皇散去,只有《惊梦》戏里的柳公子还留在台上。他着宽袍大袖,昂藏站着。杨瑛跳上戏台,刚要开口询问,待看清眼前的人之后蓦地一惊,几乎要脱口而出:“好一个清俊的美男子!”
  她是杨司令的独女,刚从国外留学回来。高跟鞋和军装都能穿的女人,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但这个柳公子——她知道他的名字叫作宋青玄,是春望楼戏班的少班主,德宁城里有名的角儿。他有一身过硬的唱功,端的是声如裂锦,凤挽九霄。
  杨瑛早听说他生了一副好皮囊,戏台上吃饭的人,唱的又是小生,不可能没有几分姿色。但这个男子,不但生得丰神俊朗,亦毫无脂粉浮夸。他站在戏台上,一双眸子亮如星辰,正不惊不惧地看着她。
  杨瑛收一收心神,装成老江湖的样子,开口道:“宋老板,不好意思了。你的场子里出了这种事情,咱们得请你走一趟。”
  宋青玄没有说话,而是收了收水袖,上前一步。杨瑛身子往后微倾,她的枪就别在腰间,此时竟然忘记拔出来,只是“危险”二字在脑中一闪而过。手下的人都在台下站着,看到这副情景,立即拔枪冲上去。
  宋青玄一只手伸到杨瑛的脸上,轻轻地抹了抹她的嘴角。他笑着说:“杨小姐,春望楼的桂花糕味道可还不错?”
  春望楼的包厢里备着糕点,杨瑛在等着那个细作接头时尝了两块,没想到嘴角沾上了糕粉。一队手下没人敢告诉她,于是就这样到了戏台上。她被眼前的男子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脸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杨瑛面上不由得一红,好像有什么秘密被人撞破了。副手已经举起枪,看到此情此景却不知如何处置。
  “戏班所有的人,通通带回司令府。”杨瑛转过头吩咐手下。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的嘴角还带着点儿东西。那种温热干燥的触觉,如同七月里飘散的柳絮,隐约落在她的脸上,惹得她心里发痒。不是桂花糕的糕粉,而是他那双手的温度。
  二、靡靡之音
  “小姐,从李掌柜的家里搜出来了这个。”副手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对杨瑛说。
  杨瑛翻了几页,面色凝重起来,秀气的眉头微皱:“是一种特殊的密码薄,交给电报科,要他们尽快破译。”
  杨瑛的父亲杨山是白衣司令,由一介草寇起家,出生入死,打下西北三省的半壁江山。近日边界的李系军阀挑起事端,前方传来战事。但司令府的军机却不断外泄,敌人屡次布下陷阱,杨家军队苦苦支撑。
  军情外泄,德宁城有内鬼。
  杨瑛被委派秘密调查内鬼事件,今天死在戏园的人正是发电报给敌军的奸细。他姓李,是药店的掌柜。平时不出门,但凡是有宋青玄的场,他都会买一张戏票来听。
  杨瑛一直在等,等跟李掌柜接头的人。她打算引蛇出洞,好一网打尽。可现在接头的人没有等到,连这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此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军装,嫌天气太热没有戴军帽,只把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束起来。
  杨瑛吩咐手下守在外面,一个人进了关押宋青玄的房间。
  这房间是一间旧厢房改造的,电灯、电话都有。桌下藏着窃听器,门窗也都加了铁筋,专门关押特殊的犯人。
  杨瑛刚进去就听到了留声机播放的靡靡之音,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在唱歌剧,声音飘在半空,来来回回荡漾。那是杨瑛从国外带回来的唱片,后来她的房间被文件堆满,就把留声机与唱片移到这间无人的厢房里。这张唱片是她以前在异国他乡时日日听的曲子,无人的荒凉里有风雨飘摇,没想到今天在这个时候又听到了。   她循声望去,看见宋青玄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他听到门口的动静,一转头,脸上那副落落寡欢的神情,让人误以为踏错了时光。
  “你……你也喜欢这首曲子?”杨瑛走上前问他,神情有些恍惚。
  “不知道怎么了,被这曲子带着……”宋青玄平静地说,“老觉得是有一个女人独自在台上唱歌,台下一个观众没有。场子又大又荒凉,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往下唱。”
  杨瑛听得有点儿愣,对宋青玄的印象又改了几分。她听这首曲子也会情不自禁地陷进去,总以为自己经历过地久天长的孤寂。回国以后便不敢再听,所以将唱片放在最顶层的唱架上。
  而如今她遇到知己,他与她是一样的心境,有着一样的感触,一脉相通,却是在一间囚室里。
  “啪”的一声轻响,唱针提起,一曲结束。黑胶唱片停止转动,房间顿时寂静下来。
  杨瑛后退一步,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着了魔,竟然一天之内两次在他面前失态。她清了清嗓子:“宋老板……”然后逼近一步,“宋老板,你和李掌柜是什么关系?”
  宋青玄没想到她会说这番冷冰冰的话,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我和他没有关系。他是听戏的,我是唱戏的。”
  “他是李军派来的奸细,在药店后院的地窖里藏着一台电报机。一个奸细每天都来听戏,却不见接头的人,”杨瑛一字一句地质问,“宋老板,你说,你的戏班是不是有问题?”
  “你们每天守着李掌柜,却抓不到他背后的‘大鱼’。不仅把春望楼搅得一团糟,现在反倒赖在我们戏班头上。”宋青玄淡淡地说,“杨小姐,你说,你们的办事能力是不是有问题?”
  杨瑛的额头有了密密的汗珠,她没想到眼前这个人是个如此厉害的角色。
  这是杨瑛回国之后,杨父第一次交给她任务。事关前方军情与德宁城内人心的安稳,她不能走错一步。但李掌柜莫名其妙的死亡,所有线索就此断开。唯一可能有关系的只有春望楼的戏班,可宋青玄的话不无道理。
  一切还都只是猜测。
  宋青玄把唱片从留声机上取下来,找出一张新的换上。他坦然地问她:“杨小姐,要不要一起跳支舞?”
  留声机的靡靡之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一支舞曲。
  三、月圆花好
  杨瑛将宋青玄一连关了三天。三天内她查了他所有的个人信息。宋青玄是春望楼戏班的少班主。师从戏班班主吴川成,十六岁成名成角,五年来名满十三省。
  他的戏做得好,人做得更好。三年前他为灾民筹款义卖,在城门前搭戏台,昼夜不停地唱了三天。被一城百姓称为“宋善人”,一个戏子竟成了菩萨。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谁都知道春望楼的少班主宋青玄是个大好人。
  而她杨家,虽然是雄霸一方的军阀,却是前年才进的德宁城。
  杨瑛拿着宋青玄的资料,手边还放着一份报纸,春望楼的照片放在第一页,十分醒目。上面长篇报道杨瑛横闯戏台,以“莫须有”的罪名抓捕宋青玄,惊扰无辜百姓的消息。
  杨瑛心里起了波澜,她疑是自己的消息出了差错。这个男子在德宁城有功无过,乱世里人人只求自保,可他拼着一身才艺帮人。她想着宋青玄俊朗的眉眼,一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脸笑意。
  “瑛儿,把春望楼的人放了。”杨山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只烟斗,嘴里吐出一口浓烟。
  “爸……”杨瑛咬了咬下唇,“内鬼还没有查出来。”
  “商会的唐会长今天来找我了。”杨山又抽了一口烟,“他家的小女儿过十八岁生日,闹了好些天要宋青玄过去唱戏。咱们的军费还得靠顾会长资助,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他。”
  “可是……”
  “瑛儿,爸爸自有分寸,你去做吧。”
  宋青玄走的时候,杨瑛在二楼的房间的窗帘后面看着他。她看见他挺拔的背影,他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讲究。他从小苦练基本功,台上台下都是器宇轩昂的模样。
  司令府外一辆汽车等着接他,司机帮他拉开车门。他忽然停了停,抬头看向杨瑛所在的方向。他好像知道她在看他,远远地做了个手势,将什么东西交给了守门的兵。
  杨瑛心一紧,回到书桌前去处理文件,却不停想,那唐小姐是什么人,要什么得不到。怎么偏偏冒着得罪司令府的险,非要在十八岁的生日时指名道姓地要他唱戏做贺礼?
  他到底是引得多少女子这般迷恋?
  杨瑛始终沉不下心思,于是下楼去花园散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到那间宋青玄住过的禁房,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收拾得极为干净,像是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一样。青砖地散发着丝丝凉气,铜床琉璃灯寂静无声,梨木桌上一套白瓷杯还是规规矩矩地倒扣在盘里,旁边罩在玻璃里的珐琅钟自顾自地走动着秒针。
  只是书桌上放了好大的一张宣纸,上面写满了字。杨瑛疑是他留下的什么破绽,忙去查看。只见一张纸全部写的都是她的名字:杨瑛,杨瑛,杨瑛。她不由得一愣,不知该作何反应。
  旁边是放满黑胶唱片的架子,一张张唱片上面的灰尘都被擦干净了。有一张唱片被单独找出来,放在了留声机旁,旁边留了一张信纸,上面有一行漂亮的毛笔字:听听这张吧。
  杨瑛犹豫了一下,将唱针轻轻地压在唱片上。唱片转动,响起歌声:“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这首歌名叫《月圆花好》,她知道最后一句是柔情蜜意满人间。
  杨瑛纵使英姿飒爽,到底还是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情意有着敏感的触觉。她猜得出他在借花献佛,借着一张唱片让她明白情意,她更明白他期盼的月圆花好人长久。
  杨瑛的手轻轻抚上那张唱片,心里有些触动。她懂得珍惜一个男子深切的告白,但心里却隐约有些怕,怕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教人得到了又要失去。
  “小姐。”副手轻轻敲了敲房门,把杨瑛从沉思中拉出来。
  “进来。”
  “宋公子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副手走后,杨瑛才打开信封看。里面是一张请帖,烫金大字刻在封面红皮上。是唐家小姐十八岁生日的舞会请帖。   信封后面写着一行字:想要请杨小姐跳支舞。
  四、顾盼今宵
  唐公馆张灯结彩,门庭若市。今日是唐家小姐唐若的十八岁生日,唐若又刚刚从女子中学毕业,两件事碰在一起,可不得好好地庆祝一番吗。
  杨瑛行的是国外的规矩,她少见地没穿西裤军装,换上了白色的晚礼服。这样一来,既表示尊重,又不会抢主人家的风头。
  顾公馆的院子中间搭了戏台,台上京胡响起,一名小生从侧边走上来,脚踏薄底快靴,头戴文生方巾,身穿绣蟒褶子,长身玉立,扮相极为英俊,正是宋青玄。这一回他扮的是《西厢记》里的张生。
  杨瑛想起他让她听的那曲《月圆花好》,恰好是电影《西厢记》里的插曲。
  台上的他正在唱:“烛影红摇,香霭云飘。顾盼一宵,情种心苗……”目光穿过月光和人群投过来,热切地看着她,像是一把燎原之火,烧得她面颊通红。
  顾盼一宵,情种心苗。
  他借着戏里的人物说这般情话,却教人人都听在耳中,隐秘又张狂。
  一曲终了,大厅里舞会开场。杨瑛坐在不起眼的地方,捧着高脚杯,心不在焉地喝酒。她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什么,她在等某个人邀她跳一支舞。
  宋青玄一亮相,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眉目俊朗,举手投足尽显绅士风度。他缓缓走来,伸出一只手,弯腰邀请对方跳舞。
  他邀请的是唐家小姐。
  音乐声响起,杨瑛的眼神黯淡下来。她一口气把酒杯里的酒喝光。她听见脚步的踢踏声,看见男男女女的身影动起来,眼前的光晕染开一层一层的光圈。她知道自己是醉了,于是自顾自地走出去,逛到花园里看月亮。走廊旁的池塘里开着好些并蒂莲花,清香扑鼻。
  月圆花好人长久。她又想起了这句话。
  “阿瑛。”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是宋青玄。
  他的脚步踏过石板,在她的身后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杨瑛转过头,两颊上有被酒意熏染的绯红:“你不和唐小姐跳舞,管我干什么。”
  宋青玄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唐若还是个孩子,我们早先就认识。你跟她吃什么醋。你听了唱片,也知道《西厢记》。花好月圆,顾盼今宵,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杨瑛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闪闪发光:“可是青玄,你究竟是不是孙家派来的奸细?”
  “我不是。”他温柔又坚定地说。
  杨瑛的一颗心安放回肚里。她欢欣地望着宋清玄,过往一幕幕闪现:他在囚禁时候,在一张宣纸上写满她的名字;他临走时挑出《月圆花好》请她听;如今他又在这唐公馆内只为她唱一出《西厢记》……
  这个男子对她满腔深情,她不是不懂,作为司令家的千金,又是手染鲜血的人,围在她身边从来都是看上她家世的跪舔之辈。她不知道错过他以后,还有没有人能像他一般对她真心相待。可他终究被两家的恩怨牵扯了进来……
  “现在,可以请你跳支舞吗?”宋青玄笑着问她。
  “小姐。”副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这里来了。
  杨瑛看了宋清玄一眼,对方的手一直向她伸着,并没有收回。她多想任性地握着他的手,不理这世俗,却只能走向副手问:“怎么了?”
  副手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从李掌柜家里搜出来的密码薄,破译出来了。”
  五、柔情蜜意
  司令府二楼的书房内,杨山坐在书桌前。他只开了一盏台灯,屋内有些暗,只有他手里的烟斗的火星一明一暗。
  杨瑛一进去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烟味。她心一沉,上一次杨山抽烟抽得这么凶的时候,还是多年前杨家军队弹尽粮绝,被困在南部的小城,即将背水一战的前夜。
  “爸。”杨瑛站在书桌前,轻轻地唤了一声。
  杨山抬起头,把手里的文件放下:“瑛儿,你今晚去了唐家的宴会?”
  “是的,爸。”
  “是为了宋公子吧?”
  杨瑛默不作声。杨山叹一口气:“算了,我相信你自有分寸。瑛儿,密码薄破译出来了,你看看内鬼是怎么传递消息的。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处理了。”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被厚重的云遮住,司令府更显得一片漆黑。远远的书房里透出一点儿光,杨瑛的影子映在窗上,一夜都没有消失。
  第二日清早时,杨瑛只歇了一会儿,草草吃了早餐又去查阅密码薄的破译。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她身上穿的还是昨夜的晚礼服,但已经皱褶不堪。
  晚上杨瑛差人请宋青玄来吃饭。她让人在偏厅放了长桌和红酒,而她亲自做了西餐,蜡烛和鲜花摆在中间。宋青玄却穿了一件长衫。
  他坐在她的对面,在烛光的映照下,五官显得格外立体。眉如山峰,鬓若刀裁,目似星辰。
  宋青玄搬了椅子坐到杨瑛的身边,笑说:“现在是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了?”杨瑛歪头一笑:“你借着这副皮囊迷惑了多少良家女子?”他端起酒杯,摇晃着杯中的红酒,看着她问:“那你算得上是良家女子吗?”她想了想:“原先不是,现在是了。”他笑道:“哪家的良家女子和人约会的时候还佩带枪?”她不好意思地去解枪带:“换上这套衣服就习惯了。”他握住她的手:“罢了,你要带着就带着吧。我可不是那些胆小的富家子,吓不走的。”
  一旁放着留声机,唱片已经摆好。宋青玄把唱针压上去,音乐声传出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他微微弯腰,望着她,笑意满满:“杨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杨瑛的手搭在他温热的手心里,她的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她闻到男子身上清新的气息。他们全然没有按照音乐起舞,共同放慢了节拍,进退有余。宋青玄在她的耳边道:“阿瑛,我小时候跟着师父清早吊嗓子,念戏文里的对白。自己演惯了悲欢离合的戏,也觉得世事皆如此。可后来我遇见你,竟开始喜欢这首《月圆花好》。”
  留声机里接着唱:“……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杨瑛想自己大概是醉了。她握紧他的手,心里一阵惧意,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听不清楚:“青玄,密码薄破译出来了,内鬼就要找出来了。”
  可是这乱世里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你我又怎么能够求得一个长久。
  杨瑛伏在宋青玄的肩上,听着音乐,沉沉睡去,似乎在梦里还能听到传来的歌声:“……柔情蜜意满人间。”
  六、心如死灰
  曲终人未散,杨瑛沉沉地睡在偏厅的沙发上。宋青玄在一旁看着她。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没得到回应,于是脱下自己身上的长衫,盖在杨瑛的身上,而他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黑色的夜行服。
  烛火闪烁,他极为利落地从后窗翻出去,顺着一株茂盛的槐树爬到二楼书房。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窗户是还是老式的窗子,用点儿巧劲就能打开。他身上带着钥匙,那是跳舞的时候从杨瑛身上拿到的。但书房门前有人看守,他只要用它来打开存放密码薄的抽屉。
  旁人都道春望楼的宋青玄小生扮相极佳,却从不知他师父吴川成是武旦出身,身上的功夫全传给了他。近年来吴川成旧伤复发,在台上不能舞刀弄枪,于是让宋青玄做了少班主,自己管写挂牌挑曲的闲散事儿。
  宋青玄跳进书房,力度控制得极好,落地无声。他耳清目明,仔细听着周遭的动静。
  他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摆放的破译资料。只要他现在带走这些资料,再没有人会查到内鬼的事情。而他是杨司令独女心爱的人,没有人能够动他。
  他伸手去拿密码薄和资料。
  “啪!”忽然之间,灯火通明。
  一队人破门而入,举着枪,把宋青玄围住。宋青玄站在桌前,一只手还拿着资料。可他如同早就预料到一般,毫无慌张,镇定地站在火力的中央。
  “你是在找这个吗?”杨瑛手里拿着一封文件,扔在他面前,“从李掌柜家搜出来的密码薄和破译资料。”
  宋青玄露出笑容:“我早知道你没有喝醉,酒量真好。”
  杨瑛冷笑道:“其实和李掌柜接头的人,每一次都出现了。但他太明目张胆,以至于迷惑了我们。”
  宋青玄望着她,淡淡地问:“是吗?他是谁?。”
  “他就是你——宋青玄!”
  密码薄对应的密码是戏文的唱词,李掌柜听戏捧场,其实是在交接情报。他把宋青玄的唱词一字不落地记在脑中,回头对照密码薄一一破解。司令府的军令就是这样隐秘又公开地流传出去。谁也没想到一个唱戏的人,会在台面上做这些勾当。
  “那日在戏院,你扮的是《游园》里的柳公子。你的唱词向李掌柜传递的暗语就是‘你已经暴露’,因此他才会先发现我们,开了一枪自寻死路。”杨瑛一步一步逼近他,“宋青玄,你就是内鬼!”
  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是我。”
  杨瑛忽然觉得疲惫,心里泛起苦楚。她一早就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从布下这个局开始,她就明白一切只是徒劳。所有的证据早就摆在了面前,她偏偏还要亲眼看到他盗取文件,亲耳听到他承认自己的身份。
  杨山早已知道他们的关系,也知道宋青玄是内鬼。她总得给父亲一个交代。
  跳舞时她察觉到他取走了钥匙,内心一阵惧怕,忍不住开口提醒他:“青玄,密码薄破译出来了,内鬼就要找出来了。”
  她心心念念,要他躲过这个圈套,只要他不走到这一步,她就能找借口为他辩解。可如今证据确凿,她心如死灰。
  七、声声切切
  宋青玄第二次踏进那间铁窗厢房,发现一切摆设都如往昔,那些唱片又蒙上了淡淡的尘埃,唯独留声机上面放着的一张《月圆花好》一尘不染,想必是她常常来听的缘故。
  可这一次他走进来,恐怕是再也出不去了。人长久,人长久,乱世中间哪有什么长久可言?他想起自己的师父吴川成,养育之恩无法忘记。还有杨瑛,她声声切切地问他:“可是青玄,你到底是不是孙家派来的奸细?”
  转眼之间,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宋青玄,为什么孙家派来的奸细会是你?”杨瑛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背后,喃喃地问,声音中是无尽的酸楚。
  他露出一丝苦笑:“我也没想到会是我。”
  “昨天父亲让我去书房,他先问咱们两个的关系,说信我自有分寸。”杨英慢慢地说,“我原以为他是指咱们往来的分寸,没想到……他是先给我一个警醒,让我拿捏好公私的分寸,不让我因为私情昏头。”
  宋青玄回头看她,目光深邃:“那你的分寸可控制得不太好,明明布了这个局让我进来,怎么还在吃饭时故意带枪,让我看出破绽?”
  “你……你既然早就看出这是一场鸿门宴,怎么还一门心思地去盗文件?!”
  宋青玄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只是淡淡地说:“既然不能好好活,好好的死也不错。死在你手里,我觉得很放心。”
  “你不会死在我手里,你知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后果?”杨瑛的声音哽咽起来,“为了平军心、泄民愤,你会被当众处死,尸首分离。”
  宋青玄看着她,他满腔的情意和苦楚,他所背负的债与前尘,让他纵使有千言万语也不能说。生与死不过尔尔,若不是他师父吴川成捡了他回戏班,早在十年前,他就该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十年来,他生活得平安喜乐,唱戏助人,也算给孤身于世的自己一个交代。
  如今遇到她,他开始从活一天算赚到一天的状态中走出来。他渴望天长地久,要一个花好月圆。可到了最后,他既不能主自己的生,也不能主自己的死。
  “不过,我成全你。”杨瑛冷冷地说。她从枪套里拿出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宋青玄。
  “砰!”一声枪响,守在门外的副手第一时间冲进来,却在刚进门时被枪托砸了脑袋。他还没看清眼前的人,就昏倒在地。
  杨瑛慢慢地收起枪,她的声音喑哑又生涩:“换上他的衣服,离开德宁城,再也不要回来。”
  “阿瑛。”他摇头,“我不能。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你不走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尸首分离?”她两眼泛红,“走!我不要再见到你,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宋青玄上前,抓住她的手,眼中仿佛有泪。他一字一句地说:“阿瑛,你要相信……算我求你,你一定要信我。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我自己。”
  杨瑛推开他,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快走!”
  八、人长久
  出了司令府,宋青玄去了南郊的巷子里的一户小院。
  夜深人静,窗户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般。他推门进去,看到木桌旁坐着的人将一杆长矛拿在手里,正在细细擦拭。
  “师父。”宋青玄恭敬地说。
  吴川成看到他,一双眸子精亮:“青玄,你回来了。是杨狗的女儿放的你?”
  “师父,您走吧,他们总会抓到您的。”宋青玄静静地说,“您别再为孙家做事了。”
  吴川成蓦地抬起头:“原来你一早就猜出我的真实身份。哼,你在春望楼唱的所有曲目都是我安排的。可笑的杨狗,竟以为你是什么内鬼,其实你何曾知情。”
  “师父,无论如何您都是我师父。”宋青玄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是我去盗的文件,人人都以为内鬼是我。别再斗了,走吧。”
  莫名的一阵风吹进来,灯火摇晃,吴川成慢慢站起来,蹒跚着走到窗前,将窗子关上,挡住了室外的冷风。
  近年来他的旧伤愈发严重,已经不能登台演出,只在戏班管着写牌挑曲的闲事儿。看似是闲事儿,其实暗藏玄机。他把情报消息嵌入唱词当中,却由宋青玄唱出来,这样一旦事发,谁也查不到背后的他才是主谋。原本吴川成是一名前锋将领,十年前在南部小城围攻杨山,却功败垂成,让杨山突围出去。十年来他蛰伏在这德宁城,以建立戏班为幌子,就是为了一雪前耻。
  “青玄,你是个唱戏的好苗子。只是人太痴傻,信什么花好月圆人长久。”吴川成冷冷地道,“你帮我顶下这个罪名,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怀疑我,到时候我在这城里和孙家里应外合,杨狗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宋青玄喃喃自语:“那这一城的百姓必然又遭劫难,阿瑛也是活不了的。”
  吴川成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人流血原本就是常事。怪只怪他们生在乱世,命该如此。青玄,你立下大功,将来我与孙家拿下这德宁城,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我立下大功……我立的功竟是要把德宁城的百姓与阿瑛推向死亡。”宋青玄想到这一层,受到极大震惊,终于,他下定决心,抬头看着吴传成,逼问道,“师父,您执意如此吗?”
  “当然。”吴川成不假思索地答。
  宋青玄俯身跪下,一如十年前拜师学艺时候的样子,行了大礼。吴川成眉头一皱,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只是心里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宋青玄只说:“师父,徒弟不孝。咱们师徒的情分,到如今算是尽了。”
  吴川成冷笑一声,忽然将长矛刺过来。他城府极深,一贯不信人。他只怕宋青玄出了这扇门将一切揭发,他所有的筹谋就都毁了。十年来他蛰伏于此,卧薪尝胆,日日不敢荒废一身功夫。长矛一旦刺出,就是置人死地的招数。
  可宋青玄没想着躲。他迎上去,用自己的胸膛去接了这一矛。吴川成心里一惊,手还握在长矛的杆上。
  宋青玄说:“二十年的恩情还了,活命的恩情也还给您。”他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枪,扣动扳机。
  窗子不知何时又开了,也许从未关上过。宋青玄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到窗边,看着清冷的月光。血冒着热气从他的胸口流出来,他竟然不觉得痛,只是身上不住地发冷,冷得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瘫倒在地。
  恍惚中他记起杨瑛的面孔,她脚踩长靴、穿着黑裤,她嘴角沾染着桂花糕的白粉,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她笑起来害羞的神情,她醉酒时的娇憨,她一声声唤他:“青玄。”
  宋青玄的脸上浮起一抹笑。也好,她以为他离开了德宁城,在这世上的一个角落里活着。没了孙家这个威胁,她便会好好地活着。
  他放下心来,慢慢地闭上眼睛,呼出最后一口气,像是无尽的疲惫终于走到了尽头。
  夜深人静,隐隐约约地从高高的阁楼上传来歌声:“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柔情蜜意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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