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铭铭:知识分子要提供“远方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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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受不了西方的生活方式,那里每个砖头都写着法律,所行之处看到的全是法律,缺少人情味”
  王铭铭习惯性地选择了“卡瓦小镇”咖啡厅,摸出烟斗坐下。鸭舌帽(出门时没戴帽子会有心理压力)、对襟上衣,语调不紧不慢,加之一口闽南腔的普通话,使你很难在他身上看到学者儒雅轩昂的影子。
  “这几年你变得很颓废,”前几日去香港开会时有人提醒他,“就像艺术家标榜颓废为自己的艺术”。当然是有一些颓废的心态,生活里某些事情不是看得很惯,某些发展有点“傻”,“本来可以更好的嘛”,他对自己有些失望。
  不过如此打扮也很愉快,“稍微自由一点,不必装腔作势,尽量伪装成什么东西都不是的那种感觉。”如今大学教授也穿得像生意人一“有些荒诞”。
  接受学术杂志以外的媒体采访,很长时间以来王铭铭还是第一次。
  
  走在乡土上
  
  1989年第一次见到费孝通时,王铭铭还是英国伦敦大学人类学专业的学生。
  1994年,博士后归来,王铭铭到北大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正式报到,费先生是创所人。
  虽是一脉相承的英式人类学,但两代人的求学背景明显不同。费老留英时,亲属制度和经济交换还是社会人类学的研究主题,五十年后,宗教的仪式研究成为学科核心。“费先生所关注的,主要与功能主义在中国的运用性研究相关。我对于象征方面现象的关注,并非是得到费老的影响才产生的。对于历史、仪式、宗教的研究,是对费先生那代人的补充。”
  如果把时光再倒推十五年,王铭铭还在痴想着做贝多芬式的伟大乐人。然而八年学琴生涯戛然而止于1981年,他考取厦门大学,选择了以为能“公款旅游”的考古专业。
  上世纪80年代初,学科重建之风兴起,南方要恢复人类学,考古专业被纳入新建的人类学系里,王铭铭正式结缘这门所谓的“新学科”。
  从国人接受这门西学算起,人类学在中国已有百年史,减去始于上个世纪50年代的三十年“缺席”,实际“年龄”实则只有七十岁。1979年学科开始“恢复名誉”,1981年以后的25年,越来越多的人类学信息进入中国。受某些负面因素的影响,重建以来的学科也受过挫折,一度出现停滞,直到90年代中期后,情况才有所改变。
  销声匿迹了30年后重返人间,中国社会学“基础薄弱,走得太快”,费孝通提出要“补课”,以身作则开始读马林诺夫斯基、派克等的文章,“他做了一个很好的表率”,费老晚年对社会学学科重建的反思让王铭铭感动,他发愿努力还原人类学作为大学社会科学基础课的学科地位。
  在王铭铭的理解中,人类学对社会的价值在于,“观念上,要求你参与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远离对政策的图解,“更关心古老文化的延续性”。
  尽管厚爱人类学,王铭铭并不讳忌本学科的缺陷。“汉族地区的专家比较少,少数民族研究队伍壮大,但停留在抽象的政策讨论和历史概述层次。”
  
  “远方之见”
  
  “社会科学存在很多弊端,其中一个是以简单引用西学当中的概念和方程式为荣。”这一弊端被时下的教育体制当成优点,多数中国学术都是“西方理论的中国注解”,危机凸显。王铭铭继续直陈自己学科的弊端。
  中国社会科学如果既要避免民族主义,又要有天下雄心,“那就需要从古代的思想中提炼我们的概念,让别人来关注我们。”有没有这样一个未来?不知道。不过,王铭铭指出,事实是,人类学界大家葛兰言、列维·斯特劳斯,思想均来自中国《易经》,提出结构理论;拉德克利夫一布朗的仪式思想,来自《礼记》,传到中国后,却都被误解为彻头彻尾的西方理论。
  知识分子要有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眼光,与其他人比起来,需要与现实生活形成更远的距离。“不是说一般民众语言就是柴米油盐酱醋,不是说他们只关心生活的直接问题,不是说他们就没有公共关怀”,有的。但是,近代以来知识分子形成一种错误的“关怀”,企图将自己塑造成跟他们想象的“民众”一样的人。“这促成一种文风,使我们长期崇拜想象的‘民众话语’。”
  另一种倾向是,伪装成老百姓代言人的现代化精英不懂得从民间寻找知识源泉。王铭铭认为,“有必要从民间的文化态度中学习社会科学的思想,即对现代和传统的相对看法,我们不要以国家前途的把持者自居。”
  “士大夫变成这样,是知识分子品格部分丧失造成的”,士大夫渐渐跟社会的公共道德脱节,成为技术性的、专业化的“专家’,是知识界“螺丝钉化”的表现,多数缺乏反观自身能力。
  因此,王铭铭再三重申“作为‘陌生人’的人类学家”的重要。“倘若知识分子‘司空见惯’地以自己社会的定式看问题,他们的社会也就失去了知识分子本来可能提供的‘远方之见’。”
  
  无处非中
  
  清朝传教士艾略儒曾用“地既圆形,则无处非中”教训中国“老子天下第一”的心态,“教训得好,这也包括了对我们现当代社会科学的教训”。现当代的社会科学有一种民族中心主义,基于民族的自我中心主义“思想”来解释世界。
  每个地方都有中心,可中心是什么?“教堂、清真寺等,都是公共符号,背后有很多故事,一系列中心成为我们生活的核心地点”,学者到每个地方去,老是到处设身处地寻找自己日常生活的影子,使社会科学研究掉入日常生活实践的重复叙述,越来越缺乏公共色彩,“社会科学这样做,最终只能使自己失去从日常生活中看出中心的能力,失去透视人心的能力,更无法想象世界的丰富。”
  在王铭铭笔下,大西洋是个类似青海湖规模的湖,他提出“天下观”。
  “天下”观念并非别无分店,比如盛洪等在新的世界格局中发现天下主义相比于“美国主义”的好处;比如何伟亚(美国学者)等发现它相比于主权国家观念的优点;比如汪晖等发现它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大意义。王铭铭的“天下观”,不侧重于“天下政治学”,虽亦有思想史的成分,但主要是对中国概念的世界解释力的思考。
  “这个世界需要纷繁多样的文化,也需要各种各样的学术,华文学术也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强项!”中西之间有很多通性,但有人把这个差异说得太大了。所以有了费老的“文化自觉”的提醒,传承到今,费老的话已潜移默化为“文化自信”。
  
  “现代性在中国成了一种宗教”
  
  看起来王铭铭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强调他者眼光的重要,一方面又试图基于中国独特的思想体系去解释西方社会。
  外人眼中的“两张皮”,在王铭铭看起来实质上是相通的。“很多人把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等同于封闭主义、保守主义、封建主义,没有看到在古代中国的思想体系里,有一种他者的眼光。”
  明代被认为是中国的保守年代,“可就在那时,传教士可以当部长,今天你可以设想这样一种局面吗?”
  如何重新理解中国的过去?这是反差带来的命题。“现代性在中国成了一种宗教”,在这个幌子下,破坏了过去就被誉为“进步者”,王铭铭不客气地将这称为“新鲜事物拜物教”,“这种特殊的宗教使社会科学迷失在现代性的话语中,甚至使我们忘记,西方社会科学向来包含着对现代性的反思。”
  “现代性”是指“高级资本主义时代”,在一些人看来,不同意识形态阵营,无非是“高级资本主义”的子体系一“应当包容以至鼓励一些社会科学家来表明这个东西不一定是好的,需要有这个声音。”
  与西方发达的现代性相比,中国还保留着一些传统,王氏将其概括为“法制不够健全”和“规矩不够多”。
  “法律不健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优点,那就是自由。当然这个不能延伸到政治上,比如网骂,西方就不如中国自由,不自由几千倍,西方法律很健全。又比如,我们私下聊天,对女孩子轻佻一点,都是允许的。可到国外去,看到一个美女吧,不敢端详,因为那就是性骚扰,就叫意淫;看到小孩子也不敢抱他,因为他们会说你‘儿童性滥用’。”
  王铭铭的讲课风格是:坐着讲课,不拿讲义,不写板书,“上课那样随便在西方是不行的”,他称受不了西方的生活方式,“那里每个砖头都写着法律,所走的地方看到的全是法律,缺少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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