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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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站到火车站的这段路叫交通路。交通路是南北向的主干道,它的两边各有一条小弄,就像树干上的两个分丫,差不多对称的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东面的叫桃子弄,西面的叫李子弄。桃子弄的人去李子弄,或者李子弄人的去桃子弄,就得穿过交通路。以前交通路上有斑马线,现在被一座天桥取代,这样,穿过交通路得先上天桥,再下天桥,上、下天桥都是一个梯形状的梯子,这也是天桥的组成部分,跨度有十来米,这十来米跨度下的人行道便成了“路人”的地盘。
  每条街道都有每条街道的特色,上海路的卖服装,屯山路的收垃圾,打铁街的售铁货和铜货,太平路的经营殡葬用品……不一而足。要说交通路的特色,就是算命。“路人”是这个地方的说法,其实是算命先生之一种。“路人”背靠护栏,面前摆一张八卦图或太极图,作虚张声势之用,
  图上放一个圆筒,筒里是一把签。特殊的地理环境,交通路的人流量大,等汽车的,等火车的,接汽车的,接火车的……痛苦的等待中花上二、三十块钱抽支签,既打发了光阴,也在路人的指点江山中知晓一下自己的未来,算是一举两得。
  王桂花去交通路当路人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天刚刚亮,阳光就朝气蓬勃的穿过居住屋的框架,无需玻璃或墙壁的折射或反射,直接就照在刘二狗头上了。刘二狗和王桂花从王家坝来到这座城市后,审时度势的住进这个名叫“流星花园”的烂尾小区里,房租是省了,只是夜深的时候有点冷,所以两人的睡姿基本上都呈蜷缩状。长时间的进化,让刘二狗对温度特别敏感,只要身体感到一丝暖和,他就知道太阳出来了。刘二狗揉揉眼,爬起来,小心翼翼牵起常年处于黑暗中的王桂花,然后两人又一起小心翼翼的走过正在蓄势待发的车流和人流,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后,就是这个城市上班的高峰。
  到达交通路的时候,天桥下面的人行道还是空荡荡的,刘二狗谦逊的把王桂花安放在一个靠边的位置。甫一坐定,生意就来了,王桂花心想,这次改行算是改成功了。那时候王桂花的八卦图刚好铺平,正欲将之前准备好的四个小石子压在图的四个角上。来人毫不客气的把王桂花的一张小凳子拿过去。凳子是路人的标配,一般是两张,自己一张,客人一张,非常简易,就是一个“叉”字形的活动木框,上边是布条,叉开后,布条崩紧了,人就坐上面。王桂花倒看不出什么异常,刘二狗看出来了,来者似乎不像是来算命的,优哉游哉的样子倒像是常溜达在交通路上养尊处优的宠物狗。
  王桂花问,抽签还是摸骨?
  宠物狗漫不经心的答,不抽签也不摸骨。
  王桂花又问,看财运还是看官运?
  宠物狗也戴有一副墨镜,现在他慢慢地摘下来,也是一个瞎子,和王桂花不同的是,宠物狗只是左眼瞎,右眼却是好的,这种人看起来有些凶相。
  宠物狗说,我也是路人。每个行当都有属于自己的地盘,宠物狗的语气听起来有宣誓主权的味道,王桂花都感觉出来了,宠物狗是来找茬的。刘二狗“呃”了一声,忙从衬衣包里掏出一支香烟递过去。刘二狗不抽烟,但常年都揣一包烟。因为工作关系,刘二狗经常要出入一些被物管说成“闲人免进”的小区,就是得益于荷包里的香烟,以及一如既往的一张笑脸再加一条畸形腿。
  接过刘二狗的烟后,宠物狗问,是单干还是联合经营?
  刘二狗抛了个笑脸,说,就是混碗饭吃。
  混也有各种混法,想单干,就应该去那里。宠物狗指了指对面,如果运气好的话,抽几支签,每天弄一两百也是有可能的。
  刘二狗之前到交通路调研过,在他看来,东面的路人和西面的路人都是坐在小板凳上算命,没有什么两样。
  宠物狗好像看出了刘二狗心里的想法,说,那边是小摊小贩,我们这边是专业人做专业事。
  宠物狗说的联合经营就是分工合作,最后按贡献分成。王桂花不想联合经营,她觉得以前在盲人按摩院按摩也算是联合经营,一天弄得腰酸背痛,一个月得到的也就一千五百块左右的干工资,虽说有提成,按摩一个人提八元,但一个月下来,还是不足两千。至于这钱怎么算出来的,只有老板知道。这也是她不想再在按摩院干的原因,人活一世,总得有点这山看到那山高的追求。
  宠物狗站起来走了,迈出一步又抛了句话给王桂花,像你这种情况,不联合恐怕是不行哟。这话像是善意的提醒,又像是克制性的警告。刘二狗跟上去,问有什么说法 ?宠物狗反问,如果你的女人想上厕所怎么办?这真是一个问题,在流星花园的居住屋,刘二狗特意装了个马桶,马桶也是在垃圾堆里捡的,已经破损了,刘二狗用水泥砂浆补上后,也还不影响功能,王桂花每天就是用手摸索,摸到马桶边沿后,再脱掉裤子坐上去。
  这就是我家老屋。宠物狗进了一幢偏偏倒倒的木房子说,你以后就在这里上班,也可以住在这里。
  刘二狗答道,呃。刘二狗想,这屋虽然要倒的样子,但比“流星花园”更挡风一些。
  宠物狗的那只独眼移到王桂花身上,再转身对刘二狗说,我说的是她。宠物狗不忘把厕所指给刘二狗看,也是马桶,刘二狗就放心了。宠物狗说,以前我们团队也有个双眼瞎的,就住这里,可惜那瞎子连几句聊斋都不会编。刘二狗想,这个马桶也许就是为了之前那瞎子方便安装上去的。刘二狗还想,王桂花也不会编聊斋,是不是也会被宠物狗辞掉。
  宠物狗带着刘二狗在木房转了一圈后,又说,喏,忘了告诉你们,我现在不住这里了。这是刘二狗最担心的,如果自己的女人和宠物狗都住这个屋里,那算什么事。桃子弄是一条向上的弄堂,最上面是一座庙,叫东林寺,宠物狗朝东林寺一指说,我已经是那里的二当家了。
  刘二狗正在想如何称呼宠物狗,既然和他家王桂花成了同事,今后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现在好了,叫大师?叫住持?或者就叫和尚?
  宠物狗说,今后你们就叫我路人甲吧。
  刘二狗想笑,这不就是电影里的名字吗。宠物狗说,人嘛,无论干哪行,不都是人世间的一个路人!
  刘二狗又想笑,宠物狗说,叫我二当家也可以。
  刘二狗的每一次想法,好像都被二当家看穿了,刘二狗在心里说,他妈的真是算命的天才。继而在心里又说,桂花跟这狗日的搞联合经营算对路子了。   二当家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的原因归结为“联合经营”战略的正确,王桂花的作用是承上启下。坐在天桥下面的路人实质是“算导”,起到的是一个向导的作用。
  算导通过抽签说一些讳莫如深的话,然后说这样的命要桃子弄的瞎子才算得出来。这样,客人就会去王桂花那里。王桂花是摸骨,她有按摩的功底,一摸就知道来人身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这都是专业活,完后依然会说同样讳莫如深的话,客人自然又会去东林寺找二当家。王桂花的另一个作用是拖延时间,算导抽签事实上是为了摸清来算命的人的情况,然后通过手机发送给二当家,二当家是要花点时间消化的。
  东林寺只有两个人,大当家是以前桃子村的村长。桃子村以前比李子村穷,穷则思变,就在桃子山上修了庙,烧香拜佛求庇佑。一改革一开放,找钱的门道拓宽了,实干的人也多了,两个村的贫富差距就缩小了,东林寺的香火就淡了。这几年富裕起来的人们又开始烧香了,桃子村人集资重修东林寺,想这是为子子孙孙积德的事情,修好后,村长辞职去当了大当家,他的说法是少了抓计划生育的压力,也少了撤迁建设的烦恼。明眼人都知道,东林寺香火旺了,功德钱多了,老村长的荷包又鼓了。
  二当家也是桃子村人,按村里当初重修时的约定,庙里最低人员配置是两个。和许多寺庙一样,东林寺也有五个殿:大雄宝殿、天王殿、观音殿、地藏殿和罗汉堂。每个殿都有功德箱,箱上都有两把锁,大当家一把,二当家一把,这叫相互监督,相互制约。二当家虽然对钱也不反感,但他更看重事业,他把手里的功德箱钥匙换成了东林寺后面的那间空房子,仰仗宗教的背景算命,信者更众。大当家手里拿着全套钥匙,开着形式上的锁,打着随心所欲的经济算盘。两人各取所需,河水不犯井水。
  刘二狗和王桂花是一年前带着新婚燕尔的新鲜感来到这座城市的。王桂花嫁给刘二狗有其必然性,王家坝的年轻人都进城了,适龄青年中,女的就剩下一个瞎子,男的就剩一个瘸子,都具有唯一性,没得选择。但王桂花坚持认为她是冲着刘二狗说的那些话嫁给他的。刘二狗右脚长,左脚短,迈步的时候,右脚为了照顾左脚得大幅度往侧面甩,头就会不自觉的一缩一耸,缩得夸张,耸得也夸张,王桂花看不到刘二狗的瘸,但她感觉到了刘二狗走路和自己的不一样。
  刘二狗说,为什么就不能走出点自己的特色呢!
  那天因为王桂花在院坝边玩,她摸索着出了院坝,然后就摸不回去了,正好过路的刘二狗把她牵回家。王桂花问刘二狗,我能不能也走出自己的特色呢?
  刘二狗说,有什么不可能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在王桂花面前,刘二狗底气足,表现在说话上就很顺溜。王桂花扯了扯嘴角,笑着说,那你帮我想想。
  刘二狗真帮王桂花想想的时候已经是婚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刘二狗在家待得泼烦,就生出些身残志坚的想法:别人能进城,我为什么就不能呢?刘二狗说,进了城市就是捡垃圾也比在农村强。王桂花是支持男人不服输的雄心壮志的,但她也担心刘二狗进城后自己怎么办。她对刘二狗说,你走了,我如果想去院坝外面玩耍,哪个牵我回家呢?王桂花说这话是有撒娇的想法的,她准备挤眉弄眼,挤了几次眼睛也没有睁开,刘二狗觉得有点搞笑,瞎子挤眼和瞎子戴眼镜不都是多余的吗?刘二狗越想越好笑,果然就笑出了声。王桂花问刘二狗笑哪样?刘二狗说,你也可以进城的啊。
  两人进城后,刘二狗果真就干捡垃圾的活,这个职业的门槛相对较低。王桂花去了按摩院,按摩院对王桂花这样的残疾人有了新的叫法,王桂花从瞎子变成了盲人,改行后,又从盲人变成了路人。
  刘二狗把一周捡的垃圾装上板车,然后拉到屯山路的垃圾王那儿卖掉。不同的垃圾不同的价格,废纸两角一斤,废钢材一块二一斤,废铜一块六一斤……最贵的是茅台酒瓶,一个可以买三十元,刘二狗的收购价是十元钱一个,这样收一个就可以赚二十元。垃圾王的老婆是个胖女人,腰杆上的腰包证明她的岗位是出纳,腰包不大,说明收购垃圾的资金量也不大,两根腰带一长一短,从两边包围过来,捆在左侧面,把她腰杆上的肥肉勒去很深。胖女人手中的计算器还证明其兼做会计。肥胖人的手免不了也粗大,按理,这种手指按计算器会显得迟钝,但胖女人按起计算器来快得像弹钢琴,看得刘二狗眼花缭乱。刘二狗防备的就是这个东西,他担心胖女人会在上面做手脚,所以在家里就把垃圾分类,丁是丁,卯是卯,然后称好重量计算好价钱后才拉到屯山路,只要胖女人算出来的和之前自己算的出入不大就认可。胖女人也喜欢刘二狗,因为刘二狗的货规整,收起来很快。
  往常刘二狗把垃圾换成人民币后,就会马不停蹄的又去捡垃圾了,今天刘二狗收了钱后还眼
  睁睁的看着胖女人。胖女人说,二狗,不会是想吃我身上的肉
  吧。刘二狗说,你们有没有搞联合经营?刘二狗的答非所问让胖女人摸不着头脑,刘
  二狗解释,说现在连算命都搞联合经营了。看你样子傻戳戳的,心里头精得很呢。胖女人对刘二狗的表里不一作了总结。
  刘二狗一阵惯常的憨笑后来到红旗镇。这是一个离城仅八公里、曾经因备战备荒名噪一时的小镇。卖了一年多的垃圾,今天第一次见到了垃圾王的庐山真面目:小平头,八字胡,精瘦精瘦,穿在身上的布纽扣绸缎衣服有些发亮。刘二狗似乎在哪部功夫片里见过,这种人看起来不显山,不显水,其实功夫甚是了得。刘二狗心想,怪不得要找一个胖女人做老婆,瘦了能是他的对手!
  拘谨的走在垃圾王的后面,刘二狗难免贼眉鼠眼的四处张望。垃圾王的垃圾场是一个废弃的军工厂改建的,和平了,工厂军品转民品,搬到省城的郊区去了,留下来的厂房成了垃圾王的货场,以前的各个车间分别堆放不同的货,挨着马路的厂房改成一排门面,门面上有纸壳,有废旧书报,废旧啤酒瓶、白酒瓶,有钢筋、铝条和铜块……
  刘二狗一直跟着垃圾王走,到了后面的废旧
  车库,垃圾王说,你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垃圾吧?刘二狗点头。垃圾王又问,也没有见过这种垃圾吧?刘二狗还是点头。垃圾王说,这才是真正的货。刘二狗这次没有点头,当然也没有摇头。眼   睛定了定,好像是思考了一下。垃圾王又说,这就是联合经营。垃圾场之大完全超出了刘二狗的想象。在
  五十多亩的的旧车库里,十多个工人正战斗在不同的岗位上,刘二狗也觉得这才是联合经营的样子,王桂花和二当家的那种只能算小打小闹。
  令刘二狗更吃惊的是,他目光所及范围还不是垃圾场的全部,刘二狗继续拘谨地跟着垃圾王走。垃圾场后面是一座大山,刘二狗跟着垃圾王绕过两辆解放牌货车,就见到了山洞,洞顶的日光灯散发出灰蒙蒙的光芒,几个工人在垃圾堆里影影绰绰,四台粉碎机吭呲吭呲的工作着。刘二狗因为腿脚不方便,有些跟不上垃圾王的步伐,垃圾王甩下他有三四左右距离了,刘二狗跳两下,提高了速度,跟上了,但汗也出来了。垃圾王走到一个分拣垃圾的女人面前,对刘二狗说,以后你就接她的岗位。女人和外面旧车库的工人一样,穿着蓝色衣裤,戴蓝色的帽子和白色的面罩。刘二狗好像从虚幻中缓过神来,想和女人打个招呼。女人面罩后面的两个眼珠逆时针转了一圈,没有给刘二狗说话的机会,出去了。停止了走动,刘二狗的汗更是冒个没完。垃圾王说,身体有点虚是吧,这活路轻巧,适合你。刘二狗心里说,天天干体力活的,身体还虚?刘二狗知道,心头有点虚倒是不假。
  和所有有钱人一样,二当家生意做大后,也关心健康了。他每天很早起床,沿着桃子弄散步到交通路,再沿东面的人行道走到汽车站,折回,到火车站,再折回,最后又回到东林寺。他就是散步时发现王桂花这个人才的,瞎子算命和在庙里算命,都让客人无来由的信任。打发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收下一张又一张的人民币,二当家有时会感叹一下,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嘛。交通路西面的路人曾经也学二当家搞联合经营,但因为李子村那边没有庙宇,也就没有了地利,联合经营只能以失败告终。所以二当家每次走到天桥附近,都会往对面看一下,然后摇摇头,表达对西面算命人的同情。
  路过自己家的老屋,二当家也会进去坐坐。王桂花当上路人后,起得也很早,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做准备的时间相对就要多一些。二当家用赞扬的方式表达对王桂花的满意,因为来算命的人对王桂花很满意,算命不就是算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吗?王桂花摸骨,能把客人身体中出现的问题摸出来,客人不佩服都不行。当然最厉害的还是二当家,有一群路人给他提供数据和信息,他算得当然更准。
  无论二当家怎么夸,其实王桂花心里是清楚自己的,摸骨还行,至于算命,那就太玄乎了。二当家一夸,把王桂花也夸糊涂了,本人的这些斤两二当家都看不出?莫非他也就这种水平。
  有天王桂花问二当家,你真的能算吗?两人已经很熟络了,所以二当家也没有被这么问而生气,说,那还用讲。王桂花每天都很勤奋,她知道自己的短板是不会算,她要努力成为二当家那样的人。二当家言传身教,说,学好算命没有问题,要想达到我这种成就可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每个人的命都是不同的。
  刘二狗到红旗镇上班后,手机被垃圾王没收了。垃圾王说,各行都有各行的商业秘密,手机往往就是泄密的主要源头。垃圾王没收刘二狗的手机的时候,允许他给家人打一个电话。刘二狗在电话里对王桂花说,今后如果没有什么事,就不再给你打电话了。王桂花在算命的事业上正干得风生水起,对刘二狗的话没有过多关心。
  刘二狗再见到王桂花是半年后。就是刘二狗与王桂花没有联系的这半年多时间,王桂花在二当家那里学会了算日子。刘二狗有些霉运,本来做垃圾分拣工作安全系数是最高的,偏偏就出事了。刘二狗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合并同类项,分别把输液器、注射器、换药盘、输血袋、针头、输液泵各放一堆,把棉签、纱布又放一堆。棉签和纱布没有用,分拣完后拉到垃圾场后面的山背后烧掉。刘二狗的旁边就是粉粹机,输液器、换药盘等一次性塑料垃圾最后粉粹成了颗粒,拉出去稍一加工,旧貌换新颜,就成了崭新的塑料制品。货车来拉塑料颗粒的时候,是用一个铲车上货,本来刘二狗在铲车的活动范围之外,那天鬼使神差,铲车就把刘二狗的双腿铲飞起来了。
  刘二狗出院后,垃圾王又把他拉回红旗镇,继续干分拣垃圾的活儿。说实话,垃圾王是一个很厚道的人,刘二狗断腿后,工作效率已经远不如以前,但他得到的工资依然不低。但人像被囚禁了一样,再高的工资也用不出去,刘二狗就想着逃跑。其实刘二狗在红旗镇才半个月就不想干了,工人之间白天从来不讲话,闷得慌,住同屋的工人晚上对他说,我们这里堆的都是医用垃圾,按规定是不能回收的,但老板有路子,弄得来货,就等于弄得来钱。这些垃圾打成颗粒后,就做一次性塑料杯子。工人把拳头握成杯子的样子,喏,就是经常喝水的那种。工人还说,便利店里卖的饮料杯子也是这些医用垃圾做成的。因为干的都是违法的活儿,老板不喜欢叽叽喳喳的人,工人也不敢叽叽喳喳,怕遭来杀身之祸。他说山洞究竟有多大,其实大家都不知道,那时候国家挖来“广积粮”的,小了肯定不行。现在看到的是洞的大厅,继续往里走,会有拐弯,尽头有条阴河,就是地下河。曾经有几个不听话的人,被捆上石头后丢在阴河里。刘二狗工作的山洞冬暖夏凉,外面正是火辣辣的天气,听同屋的工人说过后,就有些阴风惨惨。
  刘二狗是坐一辆货车出去的,他连爬带滚的来到桃子弄,要王桂花和他回王家坝。刘二狗说,每个人的命不同,我们的命大概不属于这里。
  王桂花不赞同刘二狗说的第二句话,说我们脸上又没有写着“农村”两个字,也没有写着“农民”两个字,为什么就不属于城里呢?按她的想法,在城里站稳脚跟是迟早的事情。
  对于刘二狗“每个人的命不同”的说法,王桂花完全赞同。这段时间,王桂花孜孜不倦的努力,在二当家那里弄明白了运势的实质。运势是由三个因素构成的,归根结底为三个时辰。一是母亲怀上的那个时辰?第二生辰八字,也就是出生的那个时辰。三是祖辈死的那个时辰。每个时辰好,三分之一的运势就有了,不好,三分之一的运势也就没有了。三个时辰都好,那就是完美人生,但这是很难的。第二个因素是可以掌控的,现在就有很多人来二当家那儿算小孩的出生,按照算好的日子和时辰,到医院一剖腹,三分之一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了。第三个因素复杂得多,祖辈死的时辰只能影响还未出生的子孙,提前生出来的,命数都是定了的。这就要靠运气了,谁能掌握得了祖辈的死期?二当家苦口婆心的教授王桂花,说那也不一定。二当家看什么都有自己独到的地方。他喜欢举例说明,   他说他爹死的那天日子就好,那晚的八点过八分是最好的死期。他对王桂花说,你摸我这块表,二当家把王桂花的手拉过来放在他的表上说,我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表,就是要把时间看清楚,二当家戴的是块电子表,显示数字的,确实清清楚楚。他接着说,到了晚上八点过七分,我爹还没有死的意思,我紧紧地抱着我爹,眼泪就出来了,在场的人都说我孝顺,其实我是哭我爹不配合,都瘦得皮包骨了,还拖泥带水的。还差几秒就到时间了,我也是太着急了,抱着我爹的手死死的顶住他的心脏上,我爹本来就有心脏病,时间刚好一到,我爹就瞪眼了。之后,我老婆就生了儿子,你没有见过我儿子,你不知道他有多聪明,在幼儿园,每周都能得到大红花。那会儿,王桂花有了长远规划,她在心里对二当家冷笑了一下,说去说来,你儿子也只占两个好时辰。
  王桂花同意陪刘二狗回王家坝,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想要一个孩子。之前,他们没有要孩子,都担心生出来是瞎子或者瘸子怎么办?
  王桂花那根“叉”字形的小板凳成了刘二狗的脚。刘二狗的左手拉住王桂花的裤腿,右手拿着小板凳。先把小板凳送出去一手臂的距离,屁股侧着移过去,左手就拉王桂花的裤子。王桂花的手上有一棵探路棍,试探着往刘二狗拉的方向走。如此循环往复。从桃子弄到交通路,两人花去了四十分钟的时间。最后两人是坐出租车回王家坝的,王桂花算命分了不少钱,刘二狗在红旗镇分拣垃圾也得了不少钱,之前有吃有住,钱用不出去,现在是用钱的时候了。
  一年来,王家坝没有大的变化,只是人又少了。王家坝专门做棺材的谭木匠说,你们来了真好。谭木匠说这话是动了感情的,王家坝的人数每年都在减少,减得全寨人心惶惶。刘二狗和王桂花走的这一年多,王家坝又死了两个人,刘二狗和王桂花一回来,王家坝人的总数又和之前一样了,有止跌回升的迹象。谭木匠以前打家具,书柜、橱柜、衣柜、八仙桌、靠椅、婚床……样样都会,现在各村寨购置新家具,乡街上的家私广场都有卖,唯独没有卖棺材,谭木匠就迫于形势改行了。
  刘二狗和王桂花一起到了谭木匠家,刘二狗说,给我做一个。
  谭木匠说,玩笑不能这样开,妈的你四十都还不到吧。
  王桂花插嘴道,就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谭木匠见刘二狗进城是少了两条腿,但精神状况不像是得了绝症的人。刘二狗的死刑是他和王桂花一起商量判的。王桂花在二当家那里学会算运势后,就准备学以致用。她想,我这辈超不过你二当家,下一辈就说不定了。王桂花把她的长远规划给刘二狗讲了,刘二狗刚从红旗镇逃出来,心思还在“逃”上,只要王桂花同意和他回王家坝,离垃圾王远远的,什么都不会反对。王桂花又把有关运势的知识给刘二狗普及了一下,说这个月有四天怀孩子的好日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王桂花的规划是要把决定孩子命运的三个因素都占全,这样,孩子怀上到出生前,刘二狗和王桂花得有一人找一个好日子死去,如此,孩子就有了三分之二的好运势。
  为了孩子的未来,王桂花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准备,但她去死,就没有人去生孩子,只好作罢。刘二狗是费了洪荒之力才从红旗镇逃出来的。他在一辆拉塑料颗粒的货车厢上捆了绳子,汽车要启动的时候,慢慢吊上去,因为没有腿作支撑,全凭臂力,几次差点掉下来。爬上车厢后,他把自己埋在塑料颗粒里,没有腿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垃圾场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刘二狗逃出来后,就没有想过活命。他有了逃的想法后,和他睡一屋的工人说,来了这里,生是垃圾场的人,死是垃圾场的鬼,逃也是白逃,垃圾王终究会找到你的,到时候把你丢进阴河,让鱼一口口的吃掉。那个工人还说,我们干的都是犯法的事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能逃到哪里去?公安抓到,估计也会是吃枪子儿的命。
  第一个好日子来的时候,刘二狗和王桂花都很激动。刘二狗也买了块表,王桂花一再提醒,叫他不要看错时间,这一次两人做得都不成功,王桂花怪好长时间没有做了,生疏了。刘二狗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因为没有了腿,掌握不了平衡,使不上力。
  第二个好日子到来前,刘二狗把床的一头用砖头垫高,成 15度的倾斜。他在床上铺了竹席,天气正是闷热的时候,刘二狗爬上去感觉了一下,竹席是斑竹做的,不仅凉快,而且光滑。为了达到效果,王桂花要求,时候一到,由刘二狗喊口号。
  刘二狗喊,我来杀你了。
  王桂花答,杀,杀,杀。
  刘二狗又喊,我来杀你了。
  王桂花又答,杀,杀,杀……
  王家坝人把两口子做爱叫“杀妻”。王桂花一喊“杀”,刘二狗就用力,王桂花再喊“杀”,刘二狗更用力……王桂花由弱到强的喊,刘二狗就递进的冲,屁股在高的那一头,刘二狗一冲,整个身体的重量也转变成了力气。两人大汗淋漓,刘二狗想,要不是换了竹席,被子一定可以扭出水了。
  第二天,刘二狗还想“杀妻”,王桂花也想,但她对刘二狗说,你忘了我是怎么给你讲的了。刘二狗又耐心的等下一个好日子的到来。总的来说,除了第一次差强人意,后三次“杀”的效果都很好,又过去差不多一个月,王桂花每月按时来的东西不来了,这个常识她是知道的,应该是怀上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算好日子又“杀”了几回,当王桂花感觉胎儿在肚子中蠕动的时候,她开始推算刘二狗的死期。
  谭木匠捎信过来,说给刘二狗量身定做的棺材完工了。王桂花对刘二狗说,反正都是你用,你去看一下。
  刘二狗来了情绪,腿都没有?怎么去看?
  王桂花又催刘二狗挖坑,每次王桂花问坑挖到什么程度了,刘二狗都说快了。刚开始挖的时候,刘二狗是认真的,现在村里有钱人都是提前把自己的坟用青石包好,称为“石房子”,“石房子”的大小以及做工的精细是判断一家人财富的标志。就像城里,有钱人买商品房总会买平方大一些,装修好一些。活路都出在自己的手上,没有理由不认真,离死期越来越近,刘二狗好像在一个岗位上干疲了一样,就不那么卖劲了。王桂花看不到,只是一天天的倒推日子,干着急。
  支付谭木匠工钱的时候,王桂花把运费一起付了,她叫谭木匠把棺材直接拉到刘二狗挖的坑里。谭木匠辗转了好几个寨子才找到劳动力,当然人工费多花了一些。   刘二狗的死期了。他问王桂花,我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刘二狗想,如果不死,每天“杀”一下王桂花多好。王桂花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但是今后我们的孩子生出来是瞎子是瘸子就不知道了。
  刘二狗双手拿着那把叉字形的小凳子,坐在地上。回王家坝后,为了行动方便,刘二狗做了手垫和屁股垫,现在他没有用。小凳子朝前移,屁股跟着朝前移,然后就到了门槛,老家住的是木房,门槛是半米高的木坎子,刘二狗坐在地上,头差不多就齐门槛高。他先趴在门槛上,把小木凳送到门外,双手撑住门槛,把屁股撑到门槛的高度,斜着坐上去,然后就势向前倾,就滚过去了。然后去了院坝,在院坝里转圈,刘二狗走路得侧着移动,这样走别扭,当然也慢。从屋里到院坝转一圈,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刘二狗又以同样的方式回屋。
  王桂花问刘二狗,有什么要交待的?刘二狗不说话,在屋里还是转圈,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又想出去了。王桂花喊,刘二狗。王桂花又喊,刘二狗。喊第二声的时候,刘二狗懒心无肠的答,呃。王桂花说,你过来。刘二狗过去了。他想王桂花是算命的,一定能算透他此时的心思?王桂花把刘二狗的手拉过去放在她的肚子上说,孩子在踢我了。刘二狗也感觉什么东西蹬了他一下,乱糟糟的心开始清醒过来,问,蹬你的是我的孩子?王桂花笑了,不是你的还会是哪个的?刘二狗就骂了,这狗日的真他妈的好脚好腿的呢。王桂花说,眼睛好不好就不知道了。王桂花说的意思刘二狗明白,他不能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之前去红旗镇搞联合经营是他一生中做的最悔断肠子的事。就算赖活着,也有可能被公安抓住吃枪子儿,甚至被垃圾王抓住喂鱼。横竖都是死,为孩子而死,总该是最好的选择。他拉着王桂花说,走,时间差不多了。
  两人朝着后山的坟地走去,其实离死人最好的时刻还有一段时间。刘二狗跪在谭木匠放的棺材后面土坎上挖土,挖出的土被一块木板挡住,木板又被前面立着的两个木桩挡住。
  刘二狗和王桂花商量细节,刘二狗负责看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钻进棺材,然后从五开始倒数五个数,每数一个数是一秒。王桂花的双手早早的放在靠右边的这根木桩上,刘二狗数到三,王桂花就抽木桩,挡住的泥土就会顺着右边的缺口掉进棺材坑里。
  刘二狗数完最后一个数时,就该把棺材的盖子顶过来,把自己盖住。但刘二狗还是没有钻进棺材,他擅自躺在棺材边上数数,他想,反正王桂花也看不见,以假乱真就行。他还把挡板后面的黄泥弄得很碎,想就算被这种泥巴埋住,也会像当初埋在塑料颗粒里从红旗镇逃出来一样,最后还是可以钻出来的。碎泥倾巢而下的速度,刘二狗完全想象不到,没有腿的劣势,刘二狗的估计也不充分。他埋在泥土里,试着往上钻,刚开始,还能动一下,后来全身乏力,比塑料颗粒还软绵,连呼吸都困难了,那一刻,刘二狗后悔极了,最终都是死,但他错过了最好的时刻和最体面的死法。泥土下去后,粗的在底部,从下到上,是细泥,更细的泥……自然的形成层次分明的尖堆,眼睛健全的人怎么看,都是一个标准的坟茔。
  按王桂花的打算,埋了刘二狗后,她还去二当家那里算命,得把钱找足,今后用钱的日子多着呢。待十月怀胎,找个好时辰把孩子剖腹生下来,把所有决定运势的因素弄齐全,王家坝也该出个人物了。
  可是,埋了刘二狗,就靠王桂花手里的那根探路棍,连家都回不去了,但王桂花不怕,她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孩子出生,等孩子长大,她的心里展现出一幅美丽的远景。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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