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哥不是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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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情窦初开
  重峦叠嶂的长白山东北部,有座布库里山,山下有一个清澈透明的湖,叫布尔瑚里湖,湖水碧蓝清凉。盛夏,湖边野花烂漫,彩蝶飞舞,鸾凤和鸣,百鸟交唱,蓝天白云和起伏叠嶂的山峦,倒映在水中,如梦似幻。
  这幅美丽的图卷,引来三位仙女,她们从天而降,驻足湖边。仙女是大姐恩古伦,二姐正古伦,三妹佛库伦。三姐妹走近湖边,只见水中有天,彩云飘飘,鸟飞蝶舞,这比清静的天宫美多了。三位仙女的身影倒映在湖中,娇滴滴的脸蛋,婀娜多姿的身影,在绿树红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靓丽。三姐妹兴奋地脱掉衣服跳入碧水之中,尽情地享受大自然呈献给她们的一切。三姐妹同在湖中嬉戏打闹,顿时平静如镜的湖面水花四溅,碧波荡漾,湖中不断传出她们的欢声笑语。
  三姐妹嬉戏多时,已感疲劳,上岸更衣。一只神鹊飞来,嘴衔一颗红果,置于三妹佛库伦的衣裙上,腾空而飞。佛库伦拾起鲜艳的红果,爱不释手,放在地上怕弄脏,攥在手里又无法穿衣,于是她便把红果含到口中。不料,红果顺势滑进她的腹内。她既感受孕,腹重如山,不论怎样用力,都不能随两位姐姐一同起飞,忙问姐姐,怎么办?
  大姐和二姐摸着三妹的肚子,安慰着说,这是天授妊娠于你,等你生产以后,身子轻了再回去吧。言罢,告别三妹,飘然升天。
  两个姐姐走了,佛库伦留在湖边。不知过了多久,佛库伦生下一个男孩。孩子落地就能说话,几天工夫就长成一个身强体壮、面目清秀的少年郎。佛库伦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布库里雍顺,姓爱新觉罗。
  有一天,佛库伦为他做了一只木船,让儿子坐在上边,然后拉起儿子的手说,儿呀,你是天神的后裔,天意让我生下你,你的责任就是去平息暴乱,安邦定国。孩子,你一定要完成上天交给你的重任。说完便松开布库里雍顺的手,把船推向水中,小船载着布库里雍顺顺流而下,佛库伦则凌空而起,返回天庭。
  ——萨满传说
  1
  东哥第一次听佛库伦的故事,是在万历二十年,在苏子河畔,那年她十岁。
  风漫过长白山脉,舒缓地落在赫图阿拉山城之下。环绕山城的苏子河清澈寬阔,河水波轻浪缓,轻拍堤岸,节奏均匀的“啪啪”声,如同少男少女的无休无止的亲吻。东哥端坐在大石头上,手牵夏日翠柳,歪着头,听七岁的阿敏讲佛伦库。阿敏坐在树桩上,比东哥矮了一头,他把手放到东哥的膝盖上,无限陶醉地讲述爱新觉罗始祖的诞生。
  讲到佛库伦吞下红果,肚子骤然隆起时,东哥的脸红了下,突然又诡秘地笑了。阿敏没有注意到东哥的瞬间表情,一如既往地讲佛库伦身子沉得飞不回天庭。东哥咯咯地笑,问道,红果长啥样儿?像牛羊的本本吗?
  阿敏想到了公牛公羊肚子下平时深藏不露的那东西,一时语塞。
  恰好孟古哲哲挺着大肚子,走出山城,走下山冈,走到河边,喊他俩回去吃饭。两个孩子瞅着孟古哲哲快要撑破的肚皮,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都想到了佛伦库。
  孟古哲哲是东哥的姑爸爸(姑姑),也是阿敏的窝克(婶婶),当然,最重要的身份是努尔哈赤的侧福晋(妾),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日后经天纬地的皇太极。
  孟古哲哲慢慢腾腾往下走,阿敏扬起脸,凝视着东哥,突然说了句,你就是佛库伦,仙女一样美,嫁到爱新觉罗家吧。
  东哥的脸红成了芍药。女真各部落的女孩,十岁就谈婚论嫁了,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些,她突然说了句刺痛阿敏一辈子的话,爱新觉罗家族是野种。
  那时,阿敏对野种还不大懂,只知道不是好话,刚想刨根问底,孟古哲哲已经到了他们身旁。孟古哲哲左手牵着东哥,右手牵着阿敏,走出河畔,身后鲜嫩的水草上,留下一大两小三人的脚印。
  阿敏踩着嫩草,欢快地转圈儿,嘴里喊着,东哥。东哥扭过头,隔着孟古哲哲看阿敏。阿敏的眼光却深深地留在身后。东哥明白了,咯咯地笑出了声。在女真语中,东哥就是河边鲜嫩水草的意思,以东哥为名,就是赞美好看的女人是水做的。
  两个孩子拉着孟古哲哲的手,蹦蹦跳跳欢笑着。一路上阿敏边薅着脚下的嫩水草边喊,东哥。
  三个人拾级而上,爬入山城,走进城中木栅栏围出的内城,来到了努尔哈赤的大殿外,静静地等候。
  已经晌午了,阳光泼辣,地白影短,知了鸣叫。八大碗的香味儿从偏殿飘来,一阵阵地袭入阿敏和东哥的鼻子,他们馋得流出了涎水。也难怪,灾荒之年,莫说是平常人家,就是满洲大地的贵族贝勒们都节衣缩食了。闻到这么扑鼻的香味,别说是人,苍蝇们都喜笑颜开了,前赴后继地往饭桌上扑。包衣阿哈(奴仆)们拿着马尾巴扎成的蝇甩子,及时地消灭了那些胆大妄为的苍蝇。
  阿敏看到,端庄俊秀的东哥,舌头也在舔嘴唇。
  宴会早就该在大殿旁的偏殿举行了,努尔哈赤招待他的大舅哥,来自叶赫部的二贝勒布塞。东哥就是陪着她阿玛(父亲)布塞从叶赫城出发,一路跋山涉水,抵达赫图阿拉的。
  大殿里,男人们宁肯饿着肚子,也要无休止地吵嚷。
  争吵的内容很复杂,有建州与叶赫的恩怨与情仇,有与乌拉、哈达、辉发等部的亲疏远近和纠结。这些是非都是表面上的,而核心的争执是谁为满洲大地上的主人。大明王朝深陷朝鲜的抗倭战争,不能自拔,天赐女真各部一个机会,满洲的女真本来是一体的,何不趁此统一,共立一个汗王。
  努尔哈赤当然赞成,既然大家都有这个意愿,那就共同拥戴建州女真吧。
  布塞立马就翻脸了,海西、野人女真各部,以及相邻的蒙古部落、锡伯部落,都愿尊崇叶赫部的大贝勒那林布禄为汗,叶赫统领满洲,已是大势所趋,唯独妹夫自不量力,分庭抗礼,也想成为大家共有的汗。布塞把桌子拍成了雷声,吼声震天动地,痴心妄想!
  那林布禄和布塞是堂兄弟,两个人子承父业,共同执掌着叶赫部,二贝勒布塞对大贝勒那林布禄言听计从,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同仇敌忾,冲锋陷阵毫不含糊,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这一次,他受大贝勒之托,出使建州女真,逼努尔哈赤臣服就范。   努爾哈赤更是怒不可遏,叶赫部能有今天,那是建州女真替他们周旋。几年前,李成梁和哈达部的大贝勒歹商共同设计,以互市为名,把他们二人的阿玛骗离防守坚固的叶赫城,至开原城外,突然伏兵四起,两千多人的首级被李成梁割走报功,四千多头牛羊成了明军的战利品。眼看着叶赫部要毁于一旦,是努尔哈赤说服了李成梁,要保持女真各部的平衡,才留给了他们喘息机会。后来,他们或出于感恩,或出于联盟,把叶赫部最出色的格格——那林布禄的妹妹孟古哲哲嫁了过来。
  然而,恢复了元气的叶赫部,翻脸比翻书还快,马上以主人的姿态,让建州女真臣服。努尔哈赤气得快要把眼眶瞪裂,大骂叶赫忘恩负义,锱铢必较,若不让你们付出代价,苏子河倒流回长白山。
  布塞怔了片刻,他知道,努尔哈赤认定的事,会穷追不舍,不依不饶,就像当年统一建州时对付尼堪外兰。他担心努尔哈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扣留他们当人质,便退而求其次,既然不肯跪地称汗,那就割地求和,让努尔哈赤把建州临近叶赫的额儿泯、架孔木二地选择一处,割让出来,否则,叶赫部将统领女真各部共同讨伐,让建州部彻底消失。
  面对毫不掩饰的恫吓,努尔哈赤回敬得更加坚决,举刀劈下,谈判的桌子瞬间一分为二。他厉声道,昔日我父被大明误杀,与敕书、送马匹、还尸首、受册封,汝父亦被大明所杀,头示众、尸荒弃,汝去索取否?如此胆怯,何以为汗?
  这一语说到布塞痛处,谈判的结局自然是双方暴跳如雷,怒目相视,剑拔弩张。莫说是招待午宴,就连亲情都被扯断了,努尔哈赤下令,驱逐布塞一行人,建州境内不许任何人提供给他们吃食,饿死这些贪心不足的畜生。
  大殿的门突然打开,布塞一行人连同被砍坏的桌子,一起被扫地出门。
  爱根(丈夫)和哥哥翻了脸,最难受的是孟古哲哲,她费尽心思,准备了丰盛的八大碗,就想让亲人们和和气气地说话吃饭喝酒。她本想上前去劝说,谈不拢,也要吃口饭再走,这才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待客之道。不料,肚子里的孩子却不让她做主,狠命地蹬踹,她疼得蹲了下去,居然靠在七岁阿敏的肩头才能站稳。
  东哥不甘心阿玛受辱,逆着人缝,钻了过去。她立在努尔哈赤的对面,圆睁杏眼,微翘的鼻子翕动着,鹅蛋形的脸烧成了红杜鹃,一排小芝麻牙咬着鲜红的嘴唇,一动不动地怒视。
  面对着垂髫覆额,弱眼横波,美若天仙的小格格,努尔哈赤突然间转怒为笑。东哥指着努尔哈赤的刀,质问着,那是砍人的,砍什么桌子,砍我呀!
  说着,东哥一跃而起,双手攥住了努尔哈赤唇上的八字胡,悬空了身子。
  努尔哈赤怔了下,这个叶赫部的小格格,真厉害,丝毫不让须眉,让他长见识了。他用力地甩起头,将东哥凭空甩了一圈儿。可东哥的手那样有力,牢牢地攥住胡子。
  阿敏害怕了,喊了声,东哥,伸出一双小胳膊,准备接住随时有可能跌落下的东哥。孟古哲哲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她不敢上前,害怕一旦东哥脱了手,摔到她肚子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爱新觉罗家族每一个隆起的肚子,都是建州女真的希望,她不想顾此失彼。
  谁都认为东哥准会被甩出去,只有努尔哈赤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是仙女落到他的嘴唇上,轻得像根羽毛,柔得像朵羊绒,暖得像个火炉,他有了一种和东哥一块儿飞翔的感觉。他的胡须没有被拽疼,反倒涌出一种舒畅,舒畅得像张开了双翅,飘然欲仙。
  他闭上了眼睛,随着身体的旋转,他觉得自己越变越小,小得像一只红果,而东哥在他的心目中越变越大,变成了仙女佛库伦,一口将他吞下。
  努尔哈赤突然收住了脚步,他不需要这种感觉,这是丧失自我的感觉,他是驾驭仙女的天神,怎能让仙女吞掉呢。他睁开了眼睛,东哥又回到了现实,胡须突然感觉到了重量。他不想把东哥甩出去,更害怕把东哥摔伤了,顺势把东哥抱在怀里,两张脸近得几乎贴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布塞突然收住了狼狈的步伐,虽说他的女儿还未长开,可两年前就有人称她为女真第一美女了,努尔哈赤盯向女儿的眼光,足以证明,这次带东哥来十分正确,事情会在他女儿身上出现转机。
  偏殿的房顶上,突然传来了老萨满的声音。谁也不知道,这个肚皮比马褂还松,老得不能再老的萨满,是怎样爬上去的。老萨满咳嗽了一声,嗓子里像是堆了好几十年的痰,他呼哧带喘地说,哈哈纳扎青吐血了。
  哈哈纳扎青是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她的身体该是和建州的属地同样重要。努尔哈赤丢下东哥,向孟古哲哲摆摆手,扬长而去。
  不言自明,努尔哈赤收回了成命,不再驱赶布塞一行,而让他们留下来,与爱新觉罗家族的男人们共进午餐。布塞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只要努尔哈赤让出第一步,就能让出第二步、第三步。他怜爱地瞅了眼东哥,牵着她的手,大踏步走进偏殿。
  布塞视这顿午餐为战利品。
  阿敏看着东哥被她阿玛领走,有一点儿失落。他觉得,东哥不该丢弃他。阿敏没有进偏殿吃八大碗,家族中没有娶亲的人不被视为男子汉,不能上桌,只能站在地上,吃大人用筷子搛给他们的食物,或者在厨房端着碗站着吃。他不喜欢在夹缝中吃饭的感觉,也不想讨饭般守在厨房,盯着阿牟其(伯父)努尔哈赤宽大的后背,快活的小狗般蹦蹦跳跳追了上去。
  努尔哈赤问,怎么不去吃八大碗?
  阿敏答,阿牟(伯母)吐血了,我去给她擦。
  这么小,就懂得心疼人了,努尔哈赤很感动,抱起侄子,如同抱起自己当年的大阿哥褚英,快步走向内城。
  老萨满老得步履蹒跚,本该没人扶着一步也迈不动,不知何故,此刻他身上松弛的皮,像生出的斗篷,蝙蝠一般从偏殿飞下,紧紧地跟随在努尔哈赤身后。老萨满的上眼皮快耷拉了半张脸,却挡不住他的视线,他啥都能看见,他说,托我主的洪福,大福晋安然无恙。
  努尔哈赤怔住了,满脸狐疑,问道,没病说什么吐血?
  老萨满忙施礼赔罪,此女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   努尔哈赤问,哪个女人?
  老萨满说,叶赫那拉氏布喜娅玛拉。
  努尔哈赤“哦”了声,停下步子。
  这么长的名字,阿敏听糊涂了,问了句,谁?
  老萨满摸了下阿敏的脑袋,告诉他,东哥。
  接下来,他们的步子就舒缓多了,从容地来到大榆树下,坐在树荫里。树旁有口井,丝丝凉意从井底冒出,携走了夏日的酷热。老萨满指着井说,不管是天上的云还是井里的水,萨满都是相通的,东哥出生的时候,叶赫部的萨满说过这句话。
  阿敏瞅了眼努尔哈赤,插过一句话,阿牟其娶了她,就能兴天下。
  努尔哈赤虽然面如静水,但侄子的话还是在他心底溅起了涟漪,谁不想抱得美人归,尽管东哥还小,美人的坯子已显露无遗。叶赫出美女,此话不假,孟古哲哲不也是个大美女吗?
  老萨满通着天神呢,人的心哪能瞒得住他。他的眼皮突然收缩了上去,眼里闪出一道寒光,凌厉地看着努尔哈赤,问道,可知歹商否?
  努尔哈赤睁大了细长的眼睛,瞅着老萨满,歹商的事儿,早在女真各部传开了。
  海西女真哈达部的贝勒歹商,与李成梁暗通款曲,合谋将叶赫部的前任两个贝勒——那林布禄和布塞的父亲伏杀。杀父之仇,让叶赫部的继任两个贝勒那林布禄和布塞恨之入骨,又毫无办法,只能收缩锋芒,养精蓄锐。
  直至去年,机会终于成熟,那林布禄与哈达部的孟格布禄秘密歃血为盟,设计除掉哈达的貝勒歹商,扶植孟格布禄当贝勒,主宰哈达。计谋定好后,那林布禄和布塞装成臣服的姿态,取悦歹商,布塞还答应,把自己的格格东哥许配给他。
  歹商是见过东哥的,才九岁,就美得让人销魂,他信以为真,带着丰厚的聘礼,兴高采烈地去迎亲,哪知道那林布禄和布塞早就设好了圈套,迎亲的路上骤然伏击,孟格布禄又在背后插了一刀,歹商中箭身亡。
  孟格布禄虽然攫取了哈达部贝勒的位置,却用很大力气平息内讧,消除歹商的残余势力。叶赫部趁机介入哈达事务,把住了哈达部的命脉,重振了叶赫部。现在,李成梁去职,大明王朝陷于朝鲜战争,失去了对满洲大地的约束,叶赫部如愿以偿地成了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的盟主。
  东哥的第一次婚姻,就成了权谋的牺牲品,老萨满太担心努尔哈赤会成为第二个歹商。
  努尔哈赤摸着自己的胡须,仿佛东哥仍然吊在那里,他诡秘地一笑,我自有分寸。
  招待的宴会没有因为努尔哈赤的缺席慢待了叶赫部的客人,孟古哲哲请出了二都督舒尔哈齐。舒尔哈齐刚进来时,没有主人的宴会已经乱哄哄地开始了,没人瞅他,甚至没人让坐。布塞一行人,解恨似的咬着大块的肉,像是咬着建州女真的城堡。
  舒尔哈齐拍着桌子,把八大碗里的汤都震出来了,他大声嚷嚷,还有没有规矩,叶赫部是群野猪吗?
  布塞反客为主,毫不相让,你家酋长扬长而去,这是待客之道吗?是你们爱新觉罗家先无礼。
  舒尔哈齐不爱听酋长之称,酋长不但离汗王相去甚远,甚至还不如一个贝勒,他立刻回敬,你是海西女真叶赫部的二贝勒,我是建州女真的二都督,都督是大明皇帝封赏的,你们的贝勒不过是自封的,我来陪你,已经是高抬你了,想让我家大都督陪你,容易呀,你家大贝勒那林布禄亲自来。
  幸亏有孟古哲哲左右逢源地劝说,布塞给了妹妹面子,很不情愿地给舒尔哈齐挤出个主人的位置。
  僵持的局面,端起酒杯是很尴尬的,舒尔哈齐便从孟古哲哲隆起的肚皮说起,论起了两家血脉相连的友谊,很快就把气氛调解了过来。喝酒的时候,只说亲情,不谈部落里的事儿。一杯接一杯的酒敬下去,冷脸慢慢地变成了热脸,最终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痛快地喝了下去。酒确实是好东西,谈判时所有的不悦,顺着酒流没了。最终,他们勾肩搭背,猜拳吆喝,喝得个天翻地覆。
  虽说气氛融洽了,但酒场也是男人的战场,布塞海量,舒尔哈齐也是斗酒,叶赫和建州两个二号男人,谁也不服谁,推杯换盏地比拼下去。眼见得布塞喝不动了,灵巧的东哥跑进厨房,掏出一把干酸枣,又抓出一把葛花根,熬了一大碗汤,端给了她的阿玛。
  喝下一碗解酒汤,布塞来了精神,再接再厉与舒尔哈齐拼酒。舒尔哈齐也想像布塞那样,身旁站个贴心的孩子,他连喊了几声阿敏,没人答应,骂了一句,又成了他阿牟其的跟屁虫。酒后吐真言,布塞从这话里闻出了另一种味道,建州女真的兄弟俩并不是无缝的蛋。
  气氛活跃了,孟古哲哲的大肚皮依然在话题里,她佯装羞涩地悄悄离席,大福晋吐血了,她还在谈笑风生地陪哥哥,陪二都督,会被人诟病,既然嫁到了爱新觉罗家,建州女真就是她的归宿,哥哥再亲,也不再是一家人了,何况还是堂哥。
  孟古哲哲扭着笨重的身子,去了大福晋那里。见大福晋安然无恙,怔了下,随即她屈膝请安,道了万福,询问一句吃过没有,有啥需要服侍的。大福晋更关心的是孟古哲哲肚里的孩子,忙说,算了算了,快回你屋歇息吧。
  走回自己屋子的途中,肚子里的孩子又活跃起来,踹疼了她,她倚墙靠了会儿。这时,阿敏跑过来,把孟古哲哲引领到了大榆树下,努尔哈赤搀扶着孟古哲哲坐下。老萨满的眼光隔着眼皮盯在孟古哲哲肚皮上,突然跪下了。努尔哈赤怔了下,老萨满通着天神呢,跪天跪地,从来不给人下跪,这是为何?
  老萨满的眼光在眼皮里瞭了下阿敏,一言不发。
  阿敏以为老萨满老得站不住了,忙着去扶。
  老萨满说,恭喜我主,福晋肚里的是阿哥。
  孟古哲哲瞅了眼努尔哈赤,骄傲地说,当然,你的儿子,还没出生呢,就驰骋沙场了。
  努尔哈赤会意地一笑。
  酒足饭饱,车马安顿停当,布塞就要返回了。二都督舒尔哈齐却无法起身送布塞,酒场上他败了,醉得一塌糊涂。
  东哥却不肯走,飞跑出去,高低要见姑爸爸,和姑爸爸肚里的孩子说话。布塞也就任由她去了,酒喝得再多,他也要端足架子,既然话不投机,坚决不向妹夫努尔哈赤辞行。   东哥像只小燕子,轻盈地飞进来,抱着孟古哲哲的肚子,侧耳倾听,小手变换着角度地摸肚子,好像在分辨哪儿是胳膊哪儿是腿。肚子里的孩子也挺配合,东哥的手指点在哪儿,脚就隔着肚皮踹到哪儿。
  爱抚了一番孟古哲哲的肚皮,东哥面对着努尔哈赤,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一双杏眼小鹿一般忽闪着,一只小手指点江山般比画着,她说,这肚子里的孩子比你强,懂得和别人配合,不像你一意孤行,不过,你还算个讲究人,八大碗碗碗精华,猪肉、鹿肉、羊肉一样不缺,吃没了还能往上添,还有,我还挺佩服你,海西女真还有蒙古部落的贝勒们,见到我阿玛都毕恭毕敬,只有你不怕他,你是个真正的巴图鲁,我这辈子最佩服的男人。
  努尔哈赤笑了,你这辈子才几岁。
  东哥认真地说,不是几岁,是十岁,我一年见了十几个贝勒,他们个个鼠目寸光,谁都不如你。
  孟古哲哲看了眼努尔哈赤,笑着说,东哥真的长大了,会评价男人了。
  东哥说,当然了,你的男人就是个丑男人,两个眼睛没有我一个大呢。
  努尔哈赤故意眯缝起了眼睛,眼睛显得更小了。
  东哥说,别作怪态,我又没嫌你丑,我在担心,弟弟会不会像你一样丑。
  努尔哈赤说,只要是巴图鲁,就能征服天下最美的美女。
  东哥的脸红了,娇羞地说,我才是天下最美的美女呢。
  孟古哲哲开心地笑了,我们家东哥自己会选男人了。
  东哥羞涩地回敬着姑爸爸,可惜,被你先搶走了。
  努尔哈赤笑成了孩子,快活地抱起了东哥。
  2
  一场接一场的秋霜打过来,长白山的秋梨还在愣青,就被霜打蔫了,榛子刚刚变黄,不等果仁撑满硬壳,就瘪了下去。依恋冬天的长白山,天刚变脸就急不可待地扯来白雪,覆盖在身上,弄得许多作物不待成熟就谢了。好在沟沟岔岔里的庄稼种得早,已经收割,红高粱、黄谷子堆在场院里,还未来得及碾压,大地就披上了银装。
  仿佛一夜之间,苏子河浮满了黄的、红的、绿的落叶,浩浩荡荡地流淌下去。这些年总是这样,秋天短得像兔子的尾巴,没等把扇凉风的蒲扇收起来,就得劈柴火,烧炉子取暖了。
  火炉嗡嗡地响,炉火映红了整个屋子,不但驱走了深夜的黑,也驱走了深秋的寒,大锅里水被烧得云腾雾绕,屋里又回到了夏天。接生婆们有的舀热水,有的端铜盆,有的烫剪刀,更多的人则握着孟古哲哲的手,揉着她的肚子,托着她的腰,搬着她的腿。
  孟古哲哲是后半夜觉得难受,折腾了半宿,孩子还没生出来,她难产了。
  阿敏是个懂事的孩子,关心部族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家族里的人都睡了,只有他像忠诚的小狗一般,守在孟古哲哲的屋外,时刻等待给阿牟其报信儿。直到屋里传出孟古哲哲虚弱的声音,快去找大都督。
  不等有人出来传信,阿敏像只轻巧的猫头鹰,箭一般射进黑夜里,从大福晋的屋子里唤出了阿牟其。他没有跟在阿牟其的身后,身子一踅,拐到了老萨满的家。这时的老萨满,早已戴好了鹰帽,系好了腰铃,持鼓而立,像准备出征的战士,不等阿敏说话,鼓槌向着孟古哲哲居住的屋子一指,起身出发。
  孟古哲哲攥着努尔哈赤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孩子是个勇士,他有力气,可我没力气生他了,取把刀,割开我的肚子,把他取出来!
  努尔哈赤不允,割开肚子,他的孟古哲哲就会死的,孩子大人他都舍不得。他对接生婆吼着,不管想啥办法,必须保住孟古哲哲平安生产。
  孟古哲哲眼里含着泪,求努尔哈赤快决断,她宁可为爱新觉罗家族去死。努尔哈赤攥着孟古哲哲的手,似乎在赐予她力量。孟古哲哲无力地摇摇头,眼角流下一行泪水,低声说道,娶了东哥吧,咱们和叶赫部的亲情不能断,这孩子心气高,是把好手。
  努尔哈赤丢下孟古哲哲的手,转身冲到门口,推开屋门,冲着夜空怒吼,老萨满,你替我乞求天神,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霎时间,对面的房顶上亮起一双火把,阿敏把火把举过头顶。火光中,老萨满舞响腰铃,击打神鼓,嘴里念念有词,向天神祈祷。鼓声和铃声,把赫图阿拉内城和外城的人都惊醒了,许多人家都派人来,跟随老萨满的舞姿,在孟古哲哲屋外的街巷里跳了起来,与老萨满一道请天神赐予孟古哲哲力量,给爱新觉罗家族再添一个巴图鲁。
  天色被老萨满的祈祷搅动了,天明之时,满天的乌云在旋转飞扬,雨滴混杂着雪粒胡乱地刮着人们的脸。阿敏没有熄灭手中的火把,随着老萨满的舞步和节拍,依然如故地与阿牟其的子民们一起跳萨满舞,无数次地乞求天神阿布凯恩都里赐予孟古哲哲力量。
  或许老萨满的召唤感动了天神,或许是孩子的阿玛赐予动力,午后的时光,本来精疲力竭的孟古哲哲突然间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天上的云被这声音吓跑了,太阳从云缝间耀眼地跃出,照耀在山城,长白山里百兽齐吼,山雀齐鸣。那一刻,孩子的头突然拱出生命之门,与太阳一道,来到爱新觉罗的家。
  孩子的脸像太阳一样红,哭声比神鹰的叫声还要清脆。
  努尔哈赤托起自己的第八个小阿哥,迎着太阳,举过头顶,欣然起名——黄台吉。这本是贵族或者是贝勒才会有的身份,孟古哲哲的儿子一出生便拥有了。
  孩子出生的那一瞬间,孟古哲哲一下子昏厥过去。是孩子的哭声唤醒了她,她忘记了疲惫与疼痛。不用横刀切腹取子,也不必在九泉之下担心无人照顾她的儿子了,她会伴随儿子一块儿成长,孟古哲哲流下了幸福的泪。
  孟古哲哲生了孩子,需要有人向叶赫城报喜。派谁去送信呢,努尔哈赤纠结了一番,身份低的人去,孟古哲哲的哥哥那林布禄大贝勒会挑理,派弟弟舒尔哈齐或者是长子褚英、次子代善去,又抬举了他们。思来想去,努尔哈赤把眼光盯在了阿敏的身上。七岁,已经不小了,在建州女真中,换了乳牙,就是男人,该拉弓射箭骑马杀敌了,当个信使,磨炼一番。
  尽管老萨满步履蹒跚,骑在马背上,照样能风驰电掣。他是努尔哈赤最信赖的人,老萨满通着天神阿布凯恩都里,有天神护着,能保佑阿敏安然无虞。于是,一老一小骑着两匹快马,从赫图阿拉出发,一路跋山涉水,直奔叶赫城。   你不是能未卜先知吗?你不是告诉阿玛此战建州必亡吗?你不是说叶赫能统领天下三百年吗?你这么有本领,怎么就不能护佑住我的阿玛?
  叶赫萨满的灵魂仿佛被天神阿布凯恩都里摄走了,木头般任凭东哥捶擂。
  索要尸首,安葬布塞,成了叶赫与建州又一场拉锯战。尸首是灵魂的根,首领的灵魂不在,就不能庇护部落。
  努尔哈赤不还尸首的理由很简单,除非割地赔款,俯首称臣。叶赫部虽然战败,联盟也土崩瓦解,但并没大伤元气,怎能听任建州摆布?
  使者跑来跑去,只跑回一个结果,归还布塞半爿尸首,还是看在孟古哲哲的面子上。
  归还尸首那天,已是冬季,还是老萨满陪着阿敏,赶的还是给孟古哲哲额娘送厚礼的那辆马车,只不过车上再无礼物,而是一口红松棺材,里面装着布塞的半爿尸首。在老萨满熏香祷告下,布塞的尸首没有生蛆,没有腐烂,半张面目清晰可辨。
  车过叶赫河,随着车轱辘的碾轧,冰面颤巍巍地凹陷下去,“嘎嘣嘣”的冰裂声,脆生生地响起,阿敏惊恐地跳下车,远远地躲避。老萨满坐在车上,依然气定神闲,唱着萨满神曲,如入仙境。
  阿敏安静下来,不能让叶赫部的人看到胆怯,他挺直腰身,走回马车旁,牵着马,大踏步地走向对岸。别看阿敏才八岁,拉得开成人的战弓,沉重的铠甲披在身上,依然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他要让对手看到,爱新觉罗家族的人,生来就是巴牙喇(战神)。
  接灵的仪式就在叶赫河旁。东哥身披重孝,等候在河岸,任凭凛冽的寒风吹飞她的眼泪。阿敏看到,即使极度的悲伤,依然不能遮掩住东哥惊人的美丽,那是一种忧伤的美,别有滋味。
  棺盖徐徐地打开,看到阿玛半爿遗体,东哥哭昏了过去。
  这哪里是送还遗体,分明是羞辱,那林布禄抽出刀,想让阿敏陪葬。大萨满展开松弛的皮肤,将阿敏包裹在身体里,身体变得如巨石般坚硬。
  天神的使者是不能触碰的,那林布禄抱着布塞的半爿遗体,放声大哭。
  叶赫萨满扛着半截木头人,走到棺材前,将布塞的半爿遗体合二而一。别看没人告诉叶赫萨满建州会归还布塞的左右哪半爿遗体,可天神已经告诉了他。在使者奔走在叶赫与建州之间的时候,叶赫萨满就吩咐使者,一定要弄来几滴布塞身上的血,他有神力让布塞完整的灵魂回归故里。
  使者不辱使命,居然将舒尔哈齐割下的那块衣袍偷偷地揣了回来。
  叶赫萨满开始作法,他把那块衣袍绑在布塞合二而一的脑袋上,发出了最毒的咒语,衣袍的主人不得好死。
  衣袍的主人就是阿敏的阿玛呀,他冲上前,想把衣袍抢下来,可是,叶赫的部族已经将棺盖合上,钉下了半尺长的棺钉。
  大萨满抱住阿敏,低声嘱咐,这就是命,无法更改,从今天起,你是阿牟其的儿子,远离你阿玛。
  阿敏说,萨满是天神的使者,是善良的化身,不该发毒誓。
  大萨满说,我会惩戒他的,让他神力尽失。
  半爿遗体是不能火葬的,尽管叶赫萨满将布塞的灵魂完整地召唤回来了,没让他魂飞魄散,可让灵魂升入天界,成为陪伴天神阿布凯恩都里的神仙,庇佑叶赫部,还需要另半爿遗体。眼下,只能将遗体下葬,等到全身回来,再让萨满举行火葬升天仪式。
  安葬罢布塞,东哥有了空闲,该找阿敏算账了。你阿玛杀了我阿玛,这是血海深仇;你欺骗我阿玛,诱他入山林,这是难解大恨。
  大萨满早就教会了阿敏如何应对,句句见刀,字字见血。阿敏说,罪魁祸首是大贝勒那林布禄,他不挑起战争,不去毁灭建州,咱们两个部落不仅是亲戚,还能亲上加亲,你阿玛也不可能命丧黄泉。罪大恶极的还有乌拉部的布占泰,他不火上浇油,赤膊上阵,九部联军也不可能形成,这场大战也不可能发生。要恨你就恨他们吧,我们一忍再忍,土地被占,城堡山寨被抢,我们都没还手,再忍下去,就要亡族灭种了,我们奋起反抗,有罪过吗?
  阿敏的手突然指向大贝勒那林布禄,大声吼道,你阿玛就是他的牺牲品。
  那林布禄像被冷水浇了头,他没有想到,阿敏小小年纪,居然话如利箭,直刺心窝。好在东哥捂着耳朵,根本不听阿敏的辩解。等到阿敏说完了,东哥挥起拳头,奋力地砸过去。
  阿敏不能讓东哥砸到自己,他身穿铠甲呢,东哥打不疼,只能伤了她的手。他退了几步,捡起一根木棍,递给东哥,然后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脸,任凭东哥疯狂地抡下。
  一番猛烈的发泄之后,东哥扬起脸,愤恨地说了句,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阿玛不会白死。
  东哥和阿敏较劲的时候,叶赫萨满和老萨满之间的角逐早已暗暗开始了。萨满之间的战斗是灵魂之战,不用言语,也不用舞刀弄剑。
  天神的心倾斜了,叶赫萨满体似筛糠,神灵皆无,顿时沦落为凡人,再无神力保佑叶赫部平安,更没有资格充当人神之间的使者了。
  老萨满微微一笑,不再穷追猛打,他要给叶赫萨满留下最后一点尊严,起码还能行医看病,救死扶伤。
  老萨满松弛的皮肤变成翅膀,裹挟阿敏飞翔过叶赫河。老马识途,无须有人赶车,那辆空荡荡的马车独自前行,宽广的叶赫河冰面上,孤零零的。
  5
  转眼间,到了万历二十五年,东哥十五岁了,更加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眉眼间的妩媚,口鼻间的娇柔,磁石般吸引众人的目光。
  东哥的美,莫说是人,就连森林里的野鹿也会跑出来,面对着东哥呆呆地看。叶赫的男人们搭弓上箭,准备射杀野鹿,东哥回眸一视,男人的眼睛立刻变成了野鹿的眼睛,不会射箭了。每逢这时,东哥总会拍拍野鹿,赶它们回到森林。还有叶赫萨满骑着的七岔梅花鹿,只要萨满不骑它,总爱蹭在东哥的身旁,渴望东哥薅一把嫩草,抓一把黑豆喂它,然后趴下身子,让东哥骑到它身上,昂起硕大的七岔鹿角,耀武扬威地行走在叶赫东西两座山城。
  女真各部的贝勒贝子们、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地赶到叶赫城,看风景般来看东哥,哪怕只见东哥一眼,就会念念不忘。东哥经常高傲地昂着头,从他们面前一掠而过,身后留下一片追随的目光。   四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与叶赫部世代交好的蒙古科尔沁、喀尔喀部叛变了,与建州通好。继而建州各路牛录额真(八旗前身)大破哈达,剑指辉发,恫吓乌拉,叶赫好不容易整合了海西女真的扈伦四部,却被努尔哈赤拦腰斩断,心悦诚服也好,委曲求全也罢,各部落纷纷嫁女送妹,取悦建州,通好结盟。更危险的是,大明朝对这一切却漠然视之,还因“保塞有功”继续封赏,允许建州部的两个都督分别赴京朝贡,接受宴赏。
  虽说乌拉是叶赫最可靠的同盟,可乌拉发生了政变,建州把他们恩养的二贝勒布占泰送回去接任大贝勒。布占泰的大贝勒当了一年多了,不但不敢履行婚约,连迎娶东哥的话都不敢说,忙着把自己的格格嫁给建州,把建州两个都督的格格纳为自己的福晋,恐怕建州怀疑他们不忠。
  叶赫更加孤立无援。
  十五岁,不小了,在满洲大地,早已与人为妻了,可东哥的婚事却遥遥无期。布占泰差一点为东哥丢了命,再好的美人,也比不上命重要,一堆白骨不但抱不得美人归,还会让好不容易整合好的乌拉部重新陷入混乱。迎娶的事儿,还要看努尔哈赤的眼色,只能一拖再拖。东哥正巴不得拖黄了,不嫁布占泰,正合她意。
  把东哥嫁给谁,那林布禄陷入了两难之中。他一心一意促成布占泰与东哥的婚姻,叶赫急需盟友,他不信见到东哥的美,布占泰不拜倒在石榴裙下。每当那林布禄试图带上东哥前往乌拉城,与布占泰会谈时,东哥眼里的秋波立刻停滞下来,抬起手学着阿敏的样子,指向那林布禄,就差说出那句,我阿玛是你害死的。
  那林布禄顿时像霜打过的茄子,没了精神,恐怕东哥闹腾起来,揭开他心底的伤疤,再也不敢催婚了。
  东哥乐得没人迎娶,她讨厌自己成为礼物,被男人们送来送去,自己的男人她要自己选。偶尔,她也会坐船跑到东城太太的房里,委屈地哭上一场,尽管过去了四年,她还是无法接受阿玛死于爱新觉罗家族这个事实。
  倒是东哥的哥哥布扬古果断些,他继任了阿玛的二贝勒,驻守在叶赫西城,快刀斩乱麻地解除这桩婚姻。他支持妹妹,不能让妹妹嫁给这个狗一样被恩养在建州部落里的男人,立马派使者去乌拉,索要婚书。
  恩养三年布占泰学会了察言观色,变得温顺服帖,深得两个都督的喜欢,早就不敢言说与东哥的婚约了,一口气娶了三个爱新觉罗家族的格格。即使被放回来执掌乌拉,获得了自由之身,也不敢因为东哥和努尔哈赤闹翻了脸。三个格格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大都督喜欢东哥,喜欢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大都督愿意摸八字胡,不是因为习惯,那是想东哥了,在找和东哥在一起的感觉。
  刚刚回到乌拉部,脚跟还没站稳,就去迎娶东哥,触动努尔哈赤的心肝,那是找死呢,布占泰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儿。叶赫的使者刚刚表明来意,布占泰毫不犹豫地拿出当年布塞写给他的婚书,交给了使者,还嫌取回聘礼麻烦,权当两个部落的友谊,只要叶赫莫忘乌拉,就足够了。
  既然退婚了,就不能留聘礼,布扬古坚决主张退回去。那林布禄却把聘礼搬到了东城,世事瞬息万变,聘礼不退,这份约定还在,他不信布占泰肯久居人下。
  退婚的那天,天气晴好,嫩嫩的青草生长在叶赫河畔,暮春时节,东哥踩着嫩草,欢快地蹦跳。叶赫萨满的七岔梅花鹿也跟着跑了出来,陪着东哥在河边撒欢。
  东哥心灵的枷锁终于被打开了。
  这边刚刚退婚,布扬古就让叶赫萨满出使建州。萨满死活不肯去,他在和建州老萨满对视中,丧失了神力,再也判断不出东哥嫁给努尔哈赤是福还是祸,他要养精蓄锐,修补神力,接通天神阿布凯恩都里,不能沦落为只会祈福消灾的家萨满。不能与天神接通,对于一个部落最高的萨满来说,比丢了性命还要耻辱,他不想再次背上耻辱。
  萨满不肯做联姻的使者,布扬古亲自出马,以走亲戚看姑爸爸为名,来到赫图阿拉,拜见孟古哲哲,还要献给努尔哈赤一份大礼,那就是自己的妹妹东哥。一语说得孟古哲哲泪流满面,她何曾不希望修补建州与叶赫的裂痕,哥哥布塞之死,成了挡在两个部落之间的一堵高墙,若是东哥嫁过来,这堵高墙自然就倒塌了。
  五岁的黄台吉正在地上玩耍,突然间插了句话,我阿玛不要东哥额云(姐姐),要你们的叶赫东西两城。
  布扬古满脸错愕,这哪像五岁的娃娃说的话。孟古哲哲连忙捂住黄台吉的嘴。
  能娶到满洲第一美女,努尔哈赤当然欣然接受,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聘礼是万历皇上赏给建州部的奇珍异宝,在满洲大地上,很少有人见过这些好玩意儿。努尔哈赤说,只有天下第一珍品,才配得上天下第一美女。
  一场婚姻,让叶赫与建州重归于好。至此,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与建州全部通姻结盟,只待时机成熟,共同拥戴努尔哈赤为满洲大地的汗。
  可是,布扬古并不知道,他前脚刚离开叶赫城,大贝勒那林布禄就派密使去了乌拉城,召唤来了布占泰,两个贝勒开始密谋着另一件大事,神秘得没有宴请,没有随从,整天整夜地在一起。至于密谋什么,东哥和太太并不知晓。
  东哥到东城看望太太,从房里出来时,正巧遇到布占泰。若在平常,布占泰起码要纠缠一会儿东哥,把东哥从上到下看个够,哪怕被东哥奚落几句,也厚着脸皮听。尤其是刚刚退婚,说几句惋惜的话,或者是伤感的话,总归是人之常情。可是,今天见到东哥,布占泰身子突然一扭,做贼般溜走了。
  还有大贝勒那林布禄,眼神也很特殊,不肯与东哥对视,躲闪着匆匆而去。
  回到西城,东哥心里忐忑不安。那一夜,她失眠了,总觉得那林布禄的眼神很熟悉,有过一次很深的印记,到底是哪一次呢?东哥想了很久,想到了困意来袭,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阿玛就站在她身旁,刚想去抱,却扑了个空,她打了个激灵,猛然想起,九岁时,哈达部的孟格布禄来叶赫时,那林布禄见到她也是这种眼神,之后就发生了他与哈达部的孟格布禄一起设伏,在迎娶她的路上,殺死了大贝勒歹商。
  东哥忽地一下子坐起来,难道那一幕要在努尔哈赤身上重演?这真是太恐怖了,她讨厌当工具,讨厌拿她做交换,讨厌阴谋诡计。当初和哈达部结盟,害死了歹商,也等于间接地害死了自己的阿玛,和建州结盟,那就是故技重演,要害死努尔哈赤呀。   對于努尔哈赤,东哥纠结得翻身打滚,被子撕破了,眼泪打湿了双鬓,依然打不开她的心结。她喜欢努尔哈赤,喜欢得撕心裂肺;她恨努尔哈赤,恨得咬牙切齿。假如四年前阿玛能平安无事,叶赫部败了就败了,胜败是男人的事情。可是,明明可以不去要阿玛的命,像对待布占泰那样恩养,凭啥非杀不可?还有杀了就杀了,打仗难免死人,干吗还拿着半爿尸首羞辱叶赫部?
  思来想去,东哥下定决心,不嫁,谁再逼我,大不了就豁出去了这条命,这样既能保住努尔哈赤不会中计,又不会让自己的内心过于纠结。
  聘礼是阿敏带人送到叶赫西城的。十二岁的阿敏,生得身高体壮,不再需要老萨满用神力保佑。他跨上战马,威风十足,身后跟随着的几十名巴图鲁,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他们从赫图阿拉出发,护送聘礼,庄严得如同出征。
  拿稀世珍宝当聘礼,意味着视东哥为掌上明珠。这些宝贝,许多部落的贝勒莫说是拥有,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若是换成粮食,恐怕选出几件,就能让东西两城的叶赫那拉家族吃上几年,不再饱受灾荒之苦。如此厚重的礼物,迎娶东哥之心,可谓诚之又诚。
  叶赫部的男男女女聚在了西城,一件一件地欣赏东哥珍奇的聘礼。女人们啧啧称赞,羡慕东哥,真是美得倾倒了无数英雄,建州不惜举国之力,取悦美人。
  布扬古沉浸在与建州结盟的喜悦中,假若用这些聘礼购战马、打兵器、养精兵,那就是打建州的资本。这足以见得建州并无吞并叶赫之意,反倒看出努尔哈赤为了娶东哥,不惜动用血本。打好东哥这张牌,叶赫不必动用武力就可以摆布建州,何乐而不为。
  那林布禄更高兴,结下婚约,他的计谋就成功了一半。他迫不及待地与阿敏商量着努尔哈赤迎娶东哥,走水路还是走旱路。
  东哥派人去喊阿敏,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会谈,阿敏长得再人高马大,他也是个孩子。那林布禄疑惑了一下,和他商量什么?东哥回话,这是我的婚姻大事,凭什么都由你们做主?谁来问过我是否愿意?东哥把自己的态度深藏心中,她要在拒绝这桩婚事之前,好好戏弄一番阿敏。
  自打外边吹吹打打把聘礼送到西城,东哥就没迈出过屋门,侍女们把聘礼夸得天花乱坠,无论她们怎么怂恿,她都无动于衷。东哥不是用来交换的,东西再好,也无法打动她的心,至于聘礼是啥,她瞅都不瞅,直接派人召见送聘礼的人。
  阿敏迈进东哥的屋,却不敢抬头,尽管他们之间熟得不能再熟,对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阿牟了,他不得不格外尊重,何况在东哥面前,他总有一种负罪感,布塞是自己骗进山林的,自己的阿玛又手下无情,才给东哥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他匍匐在东哥面前,请求东哥查验聘礼。
  十五岁的东哥,变得深沉而又端庄,她坐在炕沿,倚着炕桌,不紧不慢地喝茶,让阿敏爬到近前,把脸扬起来。
  看到东哥那张灿若桃花的脸,阿敏呆住了,四年未见,成熟的东哥更美了,美得摄人心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为她神不守舍。阿敏刚刚迈进青春期的门槛,懂得什么是男人的欲望,此时此刻,若不是因为阿牟其有约在先,阿敏也会奋不顾身。
  按照东哥的吩咐,侍女捧来了墨汁和石膏泥,还递给了东哥两支笔。东哥对阿敏说,想让我去检验聘礼,可以呀,你先化化妆,咱们再一块儿出去。阿敏只想多瞅一会儿东哥,任由东哥摆弄自己的脸,权当他们回到小时候,相互间在做一种游戏。
  冰凉的墨汁与石膏泥交替着游走在阿敏的脸上,不用照铜镜阿敏也知道,自己被东哥画成了半黑半白的阴阳脸。
  画完了脸,东哥说,起来吧,陪我出去,一块儿瞧瞧你们的聘礼。
  阿敏不起来,跪在地上,石头一般坚硬,他说,玩够了吧,该把我的脸擦干净了。
  东哥说,为什么要擦干净?这就是你们爱新觉罗家族的嘴脸,更是你们的心,直截了当地把心挂在脸上,让大家瞅瞅,不可以吗?
  阿敏说,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羞辱我们的家族。
  东哥瞬间泪如泉涌,大声喊道,你们只归还我阿玛半爿尸首,还有比这个更甚的羞辱吗?恬不知耻地提亲,我替你们臊得慌,拉着你们的聘礼,滚回去。
  阿敏怔了下,以为东哥说了句气话,没想到接下来的话,东哥一句更比一句狠,恨不得每句话当成利箭,射向每一个建州兵的咽喉,让整个建州为布塞陪葬。
  那林布禄和布扬古急忙跑过来,本来是桩喜事,千万不能出岔子。两个贝勒进屋时,东哥已经嫌骂人不解恨了,正拿着鞭子抽阿敏。阿敏护着脸,承受着一切,一声不吭。在哥哥布扬古一句接一句的呵斥声中,东哥才放下鞭子,阿敏的阴阳脸没来得及擦洗,一下子暴露无遗,在众人面前显得格外尴尬。
  古往今来,女真各部没有一个格格敢喊出退聘礼的,顶多哭一阵闹一阵,最终都要嫁出去,给别的部落生儿育女。布扬古根本不理会东哥拒绝出嫁的哭喊,带着阿敏,洗净阴阳脸,参加接风宴。
  闹腾了一天一宿,不管东哥如何羞辱,阿敏只守住一个底线,聘礼拿来了,绝不带回去。东哥心里骂阿敏是个傻狍子,怎么就悟不透其中的玄机。
  东哥没有办法让阿敏把聘礼带回去,只能提出更刻薄的条件,让阿敏知难而退。她刁难阿敏,聘礼太薄,看不到努尔哈赤的真情实意,还要追加两份聘礼,云朵絮成的被,河水铺成的床。
  阿敏张口结舌,云朵不可能絮成被,河水不可能铺成床,分明是为悔婚找借口。
  回到赫图阿拉复命,阿敏把这天大的难题交给了阿牟其。
  努尔哈赤淡然一笑,吩咐从汉人的阿哈(奴仆)中找个工匠,按照东哥的身形,烧制一口浴缸,人既能舒服地躺在其中,下面还可添加炭火。陶瓷浴缸烧成的那日,孟古哲哲特意试了试,躺在里面洗澡,舒服极了。她有些羡慕东哥了,真是会享受。
  阿敏赶着大车,装上浴缸,再次前往叶赫西城。在东哥的卧室里,安装好了浴缸,舀来叶赫河的水,架入烧好的木炭,烧得满屋云腾雾绕。阿敏请来东哥,让东哥享受云朵絮成的被、河水铺成的床。
  东哥几乎要忍俊不禁了,可她还是忍住了,努尔哈赤真能想得出,弄一口浴缸糊弄她。她的眼睛盯着阿敏,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让阿敏干脆带着他的巴图鲁们直接把她抢走,一下子省却了她的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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