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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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槐花开得雪一样的白。人说,穷得挖着吃雪呢,雪能吃么?洋槐花可以和上面粉蒸槐花饭吃呢。雪有啥味道呢,洋槐花香着呢,蜜蜂都旋满枝头了。
  大了寻媳妇,就要寻个像洋槐花一样的。小时候,黑猪这么想过。
  娃娃们一个个浑汤寡水的,拎着长竹竿钩下洋槐花,一撮一撮捋到瓣笼里,都想着提回家蒸槐花饭吃呢。
  洋槐花开的时候也是香椿發芽的时季,还有坡上那黄色的油菜花、蒲公英、野草莓在争艳,河里的小蝌蚪成群结队,像黑色的精灵。站在镇北边的原野上,遥望巍巍的秦岭,再顺坡鸟瞰下去,这个有河流和铁路东西平行穿过的小镇也是有点南国景象的。关中人都知道宝鸡有个镇叫蔡家坡,也都知道宝鸡有个县叫岐山,但许多人都不知道蔡家坡就是岐山的一个镇。知道岐山无非是因为臊子面或是《封神榜》(姜太公钓鱼的地方),而蔡家坡有渭河,有陇海铁路,当然也就有工厂、有经济,被称为开发区。
  小镇的四季极其美丽,尤其是春天,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镇上的农民见过太多的小燕子后,开始怀疑那首《小燕子穿花衣》的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小燕子,告诉你,今年这里更美丽,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看着火车和烟囱又扛着锄头的镇上人心里都是惶惶的。
  谁家的二层楼房主体上去了,立木架梁搭被面,鞭炮一串接一串地噼里啪啦个不停。黑猪就过去看了,他想捡一枚未燃的鞭炮过个放炮的瘾。
  房上的匠人问他,黑猪,谁家的娃啊?
  黑猪斩钉截铁,我爸的娃么!
  那你还能是你爷的娃?哈哈哈哈……匠人们在房顶吐着烟圈大笑。
  黑猪的嘴就撇了。
  黑猪听到一声吱哩哇啦的猪叫,箭一样蹿向镇西头去了,他当然知道那里在干什么。
  阉猪的人刚割下两蛋东西,黑猪就过去拣了。
  主人就骂,又是你个崽娃子!拾啥呢?你没有啊?
  黑猪眼睛一鼓,我又不是猪!
  主人呵呵笑道,拿回家叫你妈给你炒着吃去,吃啥补啥呢!
  黑猪的嘴又撇了。
  别看他长得又黑又丑,人机敏着,堂清格子亮。数学老师出应用题:菜商原来的青菜比萝卜多7筐,菜农运来18筐萝卜和几筐青菜后,青菜比萝卜多4筐,第二次运来了多少筐青菜?黑猪眼珠一转,一口能说出是15筐。老师就吃惊地看着这长得又丑又爱惹是生非的黑娃。
  把那两蛋东西拿回家扔给狗后,黑猪就坐在后院的门墩石上发呆了。他知道自己有多黑有多丑,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是从河边拣回来的。
  西岐的人都看重男娃:男人看重,女人也看重,从来都是如此。就拿林生叔来说,他有了黑猪,他就说,死了也有人为我摔瓦盆了!
  说来也怪,隔壁五婶生了三个娃,都是带把儿的,可乃会姨一生一个女娃。老大叫引娣,没引出个弟来;老二叫带娣,也没带出个弟来;老三嘛,刚生下来,还没想好叫个什么娣,就被弃到河里去了……也就是这一次林生叔扔了一个拣回了一个。林生叔给娃起名叫拴牢,要拴得牢牢的,叫他跑也跑不掉。黑猪的真名其实叫王拴牢。镇上人笑话这娃比猪还黑还脏还丑,就叫他黑猪了。后来他家里人也就笑呵呵地喊他“黑猪”了,“黑猪”也就好像不再是贬义的绰号而成心疼的乳名了。
  小时侯,你在坡上放羊割草的娃娃里能看见他,在街道打群架的娃娃里也能看见他……往铁路上扔垃圾的有他,跳进渭河钻闷淹的还有他……他的鼻涕时常像条黄虫一样从鼻孔里探出头来,肆无忌惮的样子。一次我是实在看着恶心了就提醒他,黑猪,青鼻过河了!他呵呵一笑,擤完了就在鞋帮子上抹两把。我清楚地记得就是那一次黑猪问过我,刚子,你见过孔雀么——会开屏的孔雀?我们语文书前面的彩图上有!我摇了摇头。他又问,城市的动物园里有孔雀,你去城市了还没看孔雀啊。我将来去城市去动物园了一定看看孔雀的。
  黑猪比我大一岁,但我从来都是叫他“黑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是一个不大爱和人说话的人,但在我面前他什么都说,甚至连梦遗的事也要跟我讲。在黑猪家的苹果园里,他教我一起拿手撸。他撸出了白色的东西,可我就是撸不出来。黑猪说,你胡想,想村里喂奶的女人的奶,想新媳妇的沟子。可我就是撸不出来。那是一个暑假,那一年黑猪将升初二,我将升初一。黑猪将他的所有隐私跟我讲,他说只有我才把他当人看,别人都瞧不起他!
  上初中那阵子,学校就有人谈恋爱。一个教室里憋着六十多个人,女生也就不过二十来个。那时候,黑猪当然不会意识到这将意味着什么。初三那一年,有个女生,不大漂亮,给黑猪写过一封情书。
  黑猪问我,你说他图我啥?你知道现在的女生喜欢怎样的男生?爱打架的,会抽烟的,会打篮球的,要么就是弄个黄颜色爆炸头穿个粘裆裤再打个耳环的。我是前者。那样的女生有啥品味嘛?
  黑猪还对我讲:我们的几何老师说,小米加步枪的时代是一去不会复返的。说不好好念书,等待我们的将会是家长在屋里用彩条布搭个棚,调一黑老锅臊子面汤,结个婚!我们的几何老师还爱说一句话就是:外面的世界精彩着呢,他一说完就瞅我……
  黑猪中考成绩只高出分数线1分。镇上人说,黑猪是刚刚够的,运气好。
  黑猪是在我们县城上的高中。他上了高中后不再惹事了,腼腆了。偶尔礼拜天的下午他返校时我可以看到他:个子也一下子赶上林生叔了,嘴上稀稀拉拉地长出了几根胡子;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背上的大书包里肯定装满了乃会姨给烙的锅盔。我想肯定不光是见面少的原因,反正我俩在不知不觉中有些疏远了。我也不是鲁迅,黑猪也不是闰土,但我想到了鲁迅和闰土的少年——我们都是鲁迅,我们也都是闰土,每个人都有读懂鲁迅和闰土的那一天。
  后来,令我高兴的是黑猪考上了大学,是省城的一所二本院校,人们都很震惊,也没有人说是运气好了。孩子没考上的,家长说,就不知道你是咋学的,人家黑猪都考上了你没考上?孩子考上的,家长说,你们今年是题简单,别骄傲了,人家黑猪都考上了。   农历的五月,渭河谷地黄云一片。蚂蚱在烈日下的麦茬地里小心翼翼地咋咋着,铁路上急速驶过的列车足以吓得它们缩身蜷体。
  就在那个收获的五月,黑猪背着背包回家了,那年他才上大一。
  黑猪退学了,他对林生叔说他是被学校开除的。可那一年林生叔得了一种当地人叫“老鼠疮”的怪病。我就只能猜测,黑猪是自己把自己“开除”了的,具体怎么回事不好说。黑猪边帮林生叔割小麦边在家里闹腾,麦子割完了也闹腾完了。黑猪没有再回学校。
  工厂烟囱里的烟缓缓地爬升着。黑猪不去上学了,说啥都不去了,一家人心都死了,日子也就成烟囱里的烟。
  黑猪在镇上上班了,乃会姨就开始张罗着托说人给黑猪说媳妇了。
  黑猪遇的头一个面是原上益店镇的。女的是隔壁五婶的远房亲戚。五婶说,益店那地方眼看比不上咱蔡家坡么,她屋里情况也不咋的,不会弹嫌的。
  当五婶带着黑猪从原上蔫不拉叽下来时,乃会姨正跟人为地畔骂仗正骂到交里了。骂人不揭短?可骂人不揭短截不住话,不解馋。
  不让咱拾下的娃尿一泡尿照照那熊样儿,这辈子还想讨个媳妇啊!蔫黑猪听着,像被吹了气一样就鼓了起来,鼓了又蔫了。黑猪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他对养父母比别人家亲生的爹娘还要孝顺体贴百倍。
  那年秋天黑猪去镇上的方便面厂上班了。我特意让我表哥多多关照一下他。表哥说,没问题,你的朋友嘛,以后也就是同事了。
  后来表哥告诉我是他劝黑猪买个手机的,他还故意说,你看现在,是个人的都有个手机,你也整一个吧,这几年手机便宜多了,再说了谈恋爱用得上的,谁要说个对象了联系就方便多了。
  逢上国庆节搞活动,黑猪去县城预存了三百块钱话费,人家给赠了一款手机。有了手机,宿舍的小兄弟无聊了就常常给黑猪发一些色情短信。但据表哥说让黑猪上了火的却不是什么色情短信:
  家穷人丑一米四九,
  小学文化农村户口,
  破锅冷灶老婆没有,
  一年四季药不离口,
  今日发帖广征女友,
  革命道路并肩携手。
  我的理想:
  农夫,山泉,有点甜。
  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或者一个玩笑,据说黑猪跟那家伙干起来了,他竟变得如此敏感。
  我想起了黑猪的几何老师说的话,小米加步枪的时代是一去不会复返的……的确,可黑猪想在屋里用彩条布搭个棚,调一锅臊子面汤也是难于上青天。那时在老师看來最可怕的事情,在他那里也难以实现。莫不是这一辈子真要打光棍了。现实的铜墙铁壁把黑猪心里的串串洋槐花碰了个粉碎精光。黑猪常痴痴地去铁路边看陇海线上过来过去红的绿的列车。这么多人整天东来西往的,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呢?也许黑猪偶尔会透过车窗看到一些穿着时尚的女人,会想到哪一列列车载着他的槐花女人。
  黑猪只在镇上的方便面厂上了半年班,就坐上南下的火车去广东了。黑猪去广东的时候林生叔的“老鼠疮”已经很严重了,头发脱得一根不剩了。
  黑猪一去广东就是两三年。即使黑猪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得寄回一张汇款单,但我还是觉得黑猪太残忍,他变了,他不该隔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他应该听过《常回家看看》这首歌。
  也就是去年冬天,我已经上大二了,寒假回去时见到了黑猪,他带着林生叔搭车去县城看病。
  我问黑猪,今年回来得早啊?
  他说,哦,美国金融危机影响么,厂子裁员呢,过了年不去了。
  他的调子很高,好像别人都不知道美国在哪儿,不知道金融危机是什么一样。我觉得很悲哀。
  我问黑猪,姨说最近给你介绍了个对象,谈得咋样了?
  他只是呵呵一笑。
  林生叔喘着气说,都谈得差不多了,人家一问姓啥,姓王,人家说她也姓王,两个人都姓王叫“同性恋”,不谈了……没诚意嘛。
  小镇的人们开始置办年货的时候林生叔去世了。从小到大我没见黑猪哭过,不管他受到怎样的羞辱与打击。可那次镇上的人都听到了,他就像一匹狼一样嚎啕大叫。后来我才明白家乡人说的“老鼠疮”其实是“癌”的一种。
  黑猪耷拉着脑袋上我家来,他要借我爸的摩托车给亲戚报丧去,我看着他蚕一样堆卧着的眼睛真不知说什么好。腊月二十几的车是最难搭的,再说就算搭上车了下车还有土路要走的。父亲不在家,我擅自把摩托车借给了黑猪。他推走摩托车时,我只说了三个字:骑慢些。
  老大引娣嫁到原上的杏园村了。黑猪就是从大姐引娣家回来下原坡时出的车祸。公路在坡上绕成了一个大“S”形,坡陡弯急,路边有醒目的大标志牌“事故多发区”、“减速慢行”之类的,可就是没有醒过黑猪的目。车和人一起从原上翻了下来。
  老爸骂我,骂我害了黑猪。我彻底傻了,我怎么能在一个雪天里把摩托车借给黑猪呢,我怎么如此糊涂呢。还过什么年?世上最蠢笨的人不是黑猪而是我。我又怎么能用一个蠢笨来形容呢?
  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景象该是什么了。镇上的人从未碰上过这样的事,谁还会再大不咧咧地笑什么?腊月二十七埋林生叔,腊月二十八埋黑猪吗?腊月二十八一前一后抬两副棺材吗?我看到的是:腊月二十八一前一后镇上的人抬着两副棺材……你去看,来年的春天,工厂的烟囱里的烟还缓缓地爬升着,小燕子一样穿着花衣来到此地,渭河的水还潺潺地流着,坡上的洋槐花还是雪一样的白,铁路上的列车还飞速地奔驰着……
  我常想起和梦见黑猪,想起他的模样,梦见他用摩托车带着我。我常想起他给我说过的许多话……我一直都在想的问题就是:黑猪在省城念书或是在广东打工期间究竟有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孔雀,会开屏的真孔雀?
  我后来看见了孔雀,它老是不开屏,只是静静地站着。有人说,摔一片花布它嫉妒了不服气了就会开屏的。我试了,也不灵。但我最后还是等到了——它与我们小学语文课本彩页上的孔雀绝对是两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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