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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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又商量了半天。爸爸喝了两杯白酒,没敢喝第三杯,他怕喝多了误事。他让我也喝一杯。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五十多度的烈酒,又苦,又辣。我一仰脖子喝下去,辣味呛得我咳嗽起来。
  院子里灯火通明,堂哥亲自写了婚联,用奶奶熬好的浆糊,全都贴上了。黑色的行书遒劲有力,双喜字在灯光下散发着紫红色的光芒。爷爷还裁剪了一沓红纸,让堂哥顺着胡同一直贴到大街上去。据说红纸可以辟邪,我以前就多次见过结婚的人家在沿途所有石块和树木上贴红纸,可我们今天绝不是为了避邪,只是为了喜庆。
  夜色渐深,大家打着饱嗝从酒桌前站起来,准备干活。今天,為了给哥哥做一个排场的婚礼,我们全家都过来了。叔叔、婶婶,爷爷、奶奶,包括我大爷爷、二爷爷,还有堂兄、堂嫂,都过来帮忙。哥哥是爷爷的长孙,爸爸的长子,这是我们家孙子辈的第一场婚礼,可潦草不得。
  夜色很好,秋夜的凉风吹在脸上,凉爽爽的。一轮月亮挂在天空,透过高高杨树稀疏的叶子,看上去无比的硕大、丰满。它照耀着我家的小院,也照耀着整个秋天的大地。村庄周围全是庄稼地,玉米和稻子已经成熟,随着凉风吹过来的空气里,充满了粮食的清香。蟋蟀叽叽叽叽地鸣唱着,仿佛乐手,偶尔穿插的一声蛙鸣,如一个骤起的高音,让人浑身一颤。
  爸爸白天杀了一头猪,院子里的八印大铁锅里,猪肉和骨头在沸腾的汤水里翻滚,冒出刺鼻的肉香。锅下的劈柴是松木的,那是给哥哥做家具剩下的一截,如今被塞到了锅底,和着蓬松的锯末,燃烧起高高的火焰。
  咱们走!爸爸扛着一把铁镐,带着我和二叔出发了。二叔手里拿着一把铁锨,一个红红的包袱,我手里提着充满了蓄电的足有三百瓦的手电筒,劈开夜色,朝门外走去。
  今年暑假初中毕业,我没考上高中。妈妈想让我去复读,可我宁死也不去了。坐在教室里,我每次都像听天书。那种难熬的滋味,一般人体会不到。上课的时候老师不允许你睡觉,也不允许你看武侠小说。他们会讲着讲着就朝你掷粉笔头,也会趁你不注意,伸手把小说夺过去,一扬手扔到窗外的楼下垃圾池里去。
  还是爸爸了解我,他说,上个毬!白瞎钱,学不会个鸟!走,下学跟老子学杀猪去!
  爸爸是方镇上的屠夫,已经干了二十多年,据说已经杀了一千多头猪。他是个好把式,只是爱喝酒,喝了酒爱咋呼,有时候也打我们。他一身的膘子肉,最看不上我和哥哥这瘦弱的小身板了。哥哥一米七的个子,才有一百二十斤的体重,爸爸最看不上他。哥哥退学后,没跟着爸爸学杀猪,跟着堂叔去了南方打工。三年后,堂叔回来了,哥哥却没有回来。哥哥犯了事,被抓进去了。据说,是因为吸毒。这事爸爸和妈妈不相信,觉得是别人陷害的,哥哥读书时是三好学生,他怎么会吸毒呢?
  为此,爸爸去堂叔家闹了一场,至今两个人还不说话。但最后也没办法,哥哥在里面蹲了三年才被放出来,如今,哥哥总算回来了。哥哥回来时快三十岁了,自然还没有结婚。和他同龄的男孩子,都已经结婚生子,做了爸爸。爸爸都做了爷爷。但哥哥还是个老光棍。爸爸也就没有机会做爷爷。这让爸爸很恼火,他很在乎这个,这让他觉得在方镇有些抬不起头来。但婚姻的事急不来,爸爸托人给哥哥说媒,媒人托了一个又一个,但人家一听哥哥进去过,就都摆了手。有一次,总算遇上了一个。那个姑娘是张家村的,距离方镇十五里。姑娘看上去长得也还可以,只不过,有些浪。这姑娘也常年在外面打工,据说干过见不得人的生意。回来后,还是改不了,跟着本村的老光棍跑过一回,被本村的一个外姓的媳妇抓烂过脸。哥哥开始不同意,爸爸也不同意,我们全家都不同意。不管怎么说,我们家在方镇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但后来,实在找不到愿意跟着哥哥的,眼看哥哥真的就要一辈子打光棍了。后来,妈妈先同意了,爷爷叹了口气不管了,爸爸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全家人就一起劝哥哥,哥哥也只好同意了。哥哥答应和她见个面,但一见面,哥哥就相中她了。哥哥和她见过两次,第一次的时候,哥哥就把她带了回来,两个人在我家东屋里睡了两天两夜没有出门。第二次,哥哥带着她去了县城的小旅馆,睡了一天一夜,回来后,哥哥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走起路来身子轻飘飘的,进门摸到床上倒头睡了一天一夜。
  但这门亲事终究没有成。因为谈婚论嫁的时候,那姑娘又一次失踪了。据说,是跟着一个买树的树贩子跑了。哥哥那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她,哥哥就疯了般地到处去找。找不到,哥哥去她家里闹,爸爸也跟着去她家要彩礼,她家里拿不出来,爸爸和哥哥就砸了人家的电视机。结果,哥哥被那村上的人给打折了腿轰了出来。从那后,哥哥还不死心,又偷偷去过几次,他着了迷一样,我们都拦不住他。后来,哥哥就有病了。他常常自言自语,绝大多数都藏在屋里不出来。白天在家里睡觉,晚上到村上游逛。看到谁家没锁门,他就会推门进去。那个夏天,他闯进过三家堂屋,把人家的女人往床上摁,他疯了。像一条疯狗。
  爸爸狠狠地打过他几次,但他就是改不了。实在没有办法,爸爸只好用一个铁链子拴住了他。我害怕哥哥,我不敢到他身边去。有时候家里没人,他就会喊我,让我给他解锁。我没有钥匙,有钥匙也不敢给他开锁。他就更加暴躁。他把铁链子往墙上摔,喊叫着用拳头砸,后来他干脆用牙咬,牙齿都硌断了两个,他的手上、嘴上都是血,地上、墙上也被他抹得一片一片的,吓死人了。有几次,他仿佛就要挣断铁链子了,我吓得连忙跑到街上去喊爸爸。爸爸提着一把杀猪刀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只要一看到他,哥哥马上像蔫了的茄子,蜷缩在墙角不说话了。他老老实实地蜷在那里,用眼光偷偷地看爸爸,嘴唇上一片血沫子。爸爸骂一顿,扬扬手里的刀子,又走了。
  二叔开着农用三轮车拉着我们,我们三个人朝野外走去。女方是李家庄的,距离我们家所在的方镇足足有十公里。三轮车的车把上,挂着两条大红绸子,像两面迎风飞舞的龙。三轮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马达的轰鸣格外沉重,爸爸和我坐在车厢里,随着三轮车轻微地颠簸,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很激动。这是爸爸带我去干的第一件大事,之前我们父子俩很少这样坐在一起,他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他。现在,我们挨在一起,并排坐着,背靠着车帮,虽然都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我明显感觉到我们的心灵近了不少。我听见他粗重的呼吸,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汗渍渍的身体,他的心情一定也不平静。他点燃一棵烟,递给我,我学着他的样子插进嘴里,抽起来。烟头一红一灭,闪闪烁烁,在月光下像一团鬼火。我想起来小时候冬晨上学时,黑蒙蒙的天光中,见到过远处闪闪烁烁的鬼火,心里更增加了几分恐惧。我挨着爸爸靠得近了些,他有些不自在,但也没有躲开。   秋夜的风有些凉,我后悔没有穿一件厚衣服。半夜时分,野外一个人也没有。道路两侧的高粱像两道屏障,高高细细的高粱秆像一队队士兵。今年是个好年成,高粱穗头沉甸甸的,压弯了高粱秆,两侧的高粱快交叉到一块儿了,我们从中间穿过去,偶尔有高粱穗头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我想,不久,等哥哥的婚礼完成,我们就要收割高粱了。那时候,满地的高粱铺在地里,该是多么的让人喜悦啊。
  到了。大约半个小时后,二叔在一片玉米地前停了下来。我和爸爸都从车厢里站了起来。二叔下了车,在狭窄的小路上前前后后看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这里,我白天在这里做了记号。
  我和爸爸从车上跳下来,他从车厢里拿下铁锨递给二叔,自己又拿下铁镐。然后,他把那个大红包袱塞到我手里。我突然有些害怕,双腿禁不住哆嗦起来。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壶来,递给我,说,来,再喝两口,你就不怕了。红林,干完这个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我喝了两口,压抑着没有咳嗽出来。他又把酒壶递给二叔,二叔咕咚咕咚喝了三口。最后,他自己也喝了两口。
  走。在这里。二叔带头,我们拨开玉米,钻了进去。
  我走在中间,摁开了手电筒的开关。
  对,照着点儿,别弄错了。爸爸说,我听见他的牙齿也在打颤。
  走了大约十几米,随着一条有压折玉米的小路,我们钻了出来。我直起身来,看到在玉米地中央,有一块空地,大约有十几平米。月亮在头顶上明晃晃地照着,我摁灭了手电。夜色更亮了,一个大大的土堆鼓起来,新鲜的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土堆上还有一个大大的花环。二叔走过去,围着土堆转了一圈,用铁锨把花环铲了出去。
  挖吧。从这里开始。二叔说。
  二叔是我见过的最大胆的人,在我们村,在我们镇,没听说谁比他胆子更大。今天,我算是见识了。
  等等,爸爸说。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和一沓纸来,在土堆前用火机点着了,就着火光,我才看清那是一摞冥币和一刀火纸。火苗很快就熄灭了,二叔铲了一锨土压在了上面。
  别怪我,我们这就娶你回去。爸爸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念叨了几句,然后轮起了镐头。
  三万块,值吗?二叔说。
  值,咋不值?三万块不贵,爸爸说,活着的得十几万。三万块,孩子就算没白活一场,就可以进祖坟了,值得很。
  这闺女长得这么俊,可惜了。二叔叹气。不过,这么俊,成了我侄子的了。二叔笑了起来。
  爸爸也笑了一声,但听上去像是哭声。
  我想起来家里八仙桌上摆着的那张照片,那是二叔通过媒人找来的。那照片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白皙,俊美,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我看了第一眼的时候,就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对方不想见面,钱由中间人带过去,给准了地方,我们自己去接回来就可以。那天,二叔从远处风尘仆仆到家里来说。他是我们村上的牛经纪,是我们村上的能人,我们村上买的几十头牛,大都是通过他买回来的。可是说媒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干。他很想把这个事干好。
  听说抢手得很,城里有一家当局长的也相中了,想给儿子接过去,但后来那家又觉得不合适,人家领导家庭要求高,当然,人的模样是相中了的,就是……那个也无所谓啊。二叔抽着烟说。
  这事在我们家也有过一点疑忌,但是,大家也都不在意了。姑娘是个大学生,暑假里回家来过暑假,晚上出去散步,就被人拉进玉米地里给糟蹋了。谁知道姑娘性子烈,回到家哭了半夜,一根绳子就走了。家人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看了留下的遗书,心疼得昏死过去。
  她很像我中学的英语老师,初三的时候,她刚毕业,分到我们班来教我们。她把我叫到她单身宿舍里给我补英语,她嘴唇里呼出的香气让我浑身酥麻,我浑身大汗淋淋,拔腿逃了出去。从那之后,我就害怕见到她,是不见了想见见了想跑的那种害怕,上她的课不敢抬头,她叫我回答问题我不敢出声。后来,我就学会了失眠,有时候晚上会做很多奇怪的梦,我也开始偷偷摸摸写日记,我毕业离开学校,迟迟不肯走,就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她。
  有几次我自己发狠,我下了学要好好混,等我长大了,混好了,一定去找她。也曾歹毒地设想,某一天,我一个人在路上遇到她,我就会把她拉进玉米地里去。想过了,我就狠狠地扇自己几个耳光,疼过去了,我又禁不住要想她。
  哥哥,你就要结婚了,你是幸福的。看着照片,我心里想。
  土堆看上去不小,但其实都是浮土。二叔抽了支烟,我接过来铁锨挖了一会儿。很快,一个黑色的木头就露了出来。没用全部挖开,我们只把上面的土挖下去,就可以了。二叔和爸爸清理干净了盖子上的泥土,让我重新摁开了手电。不知道二叔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半米多长的铁錾子,他把錾子的尖头塞进木板中间,使劲撬了起来。他撬一下,就沉沉地“嗨”一声,还嘟囔一句,“孩子,躲开。”他就这样围着棺木撬了四五处,然后,他把镐头塞了进去,和爸爸两个人一起“嗨”了一下,只听见“咔嚓”一声,棺木盖板就被撬开了。
  红林,把包袱拿过来。二叔说。
  我哆嗦着把包袱递过去,二叔回头笑我,说,胆小鬼。躲一边去。
  一个小巧精致的骨灰盒被二叔捧出来,爸爸铺开红色的大包袱,二叔放上去,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他提起包袱的四个角,把骨灰盒系了起来。
  再把棺盖盖上,再埋几锨土就行了。二叔说。他把包袱递给我,我没敢接,我在那一刻,非常想念我的英语老师,我的心都成了一团儿。
  爸爸把棺盖移好,又摁了摁,确定严丝合缝了。他拿起铁锨,埋了几锨土。二叔站在那里抽烟,就说,好了,好了,咱不管了,家里还都等着咱们呢,咱们走!
  爸爸又埋了最后一锨土,还回头看了看,就和我们一起钻出了玉米地。我拿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等上了三轮车,我的心还在咣咣咣咣地跳著。
  就是没能放一挂鞭炮。二叔遗憾地说。
  他“噗”地吐掉烟屁股,发动起了三轮车。我和爸爸跳上去,红包袱就放在我们俩中间,我们都沉默不语,还有一丝羞涩,仿佛坐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哥哥的新媳妇儿。我抬头看远处,两侧的玉米地渐渐向后跑去,很快就和其他的高粱连成了一片。   转弯的时候,我又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轮硕大的月亮悬挂在那片茂盛的玉米地上空,像一张惨白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三轮车没有开到家里去,直接开到了我家的地头上。月亮明晃晃的,亮如白昼。全家人都在地头上迎接我们。看到我们回来,我堂哥还点了一挂小鞭炮。
  不能没点动静。这是咱家的大喜事。堂哥说。
  婶婶和嫂嫂围上来,来接新娘子。我和爸爸把新娘子递给她们,她们迟疑了一下,又都热情地伸出了手。我和爸爸从车上跳下来,由于惯性,我的裤裆里疼了一下。脚麻了,我踢了几下腿,感觉开始慢慢恢复。
  吓,红林真长大了。堂叔看着我说。也该给红林娶个媳妇儿了。
  我的脸红了一下,低着头跟着人群往地中央走。在那里,玉米林中间,有我们更久远的全家人。他们躺在那里,躺在我们的玉米和稻子中间,替我们守护着这个家园。今天,他们又添了一双新成员。
  哥哥早在那里了。妈妈给他买了一身新西装,盖在他身上,他蜷缩在崭新的盒子里,上面有他的照片。照片上的哥哥笑得很灿烂。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我记得那时候哥哥还在读高中。那时候他很开朗,眼光也高,什么都不怕,什么也都不在他的话下。他会做手工,我的洋火枪就是他做的,他拆了爷爷的旧自行车的车辐条和车链子,一晌的工夫就做好。他还拿着铁钉放到火车道的铁轨上去做柳叶飞刀,火车过去后,所有的铁钉都被压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小飞刀。他带着我们练功,跟着我们村上最后一位武师学习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他是我们家最懂事的孩子。我们都喜欢他。
  哥哥黑黑的皮肤,笑起来牙齿白白的。据说他高中的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毕业后,还有书信联系,我还偷看过她给哥哥写的信,信上最后的落款总是这样一句话:“吻你。爱你的梅。”我那时候不知道吻怎么念,总是念成“勿你”,自然也搞不清是啥意思。但是我知道,每次收到她的来信,哥哥都很快乐。再后来,哥哥远走他乡去闯荡,要干一番大事业,谁也不会想到,哥哥就变成了那样子。
  一年前,哥哥疯了。疯了的哥哥,做出了很多丑事。这让妈妈整天哭啼啼地抬不起头来。爸爸开始酗酒,喝醉了酒骂骂咧咧,他提着一把刀子,扬言要杀了哥哥。哥哥怕他,就整日在外游荡,不敢回家。
  全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羞祖先呀,这个畜生!爸爸咬牙切齿。
  那時候,我们不知道,哥哥得的那是一种病,一种激素分泌紊乱的病症,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觉得平时温温和和的哥哥咋就变成了那样一个人呢。
  这次婚礼,堂哥做了司仪。
  他让爸爸和妈妈面朝南方坐在那里,他把哥哥和嫂嫂并排摆放在他们前面,哥哥和嫂嫂在照片上都笑得很灿烂。婶婶把新做的锦缎棉被一匹一匹地摞起来,摆在棺木里。堂嫂还在被子四个角里用红丝线系上了花生、红枣、桂圆和栗子。
  天生一对好鸳鸯,二叔手里拿着一张纸念道,黄道吉日成亲堂。夫妻恩爱日久长,孝敬父母好儿郎。
  他念得大家心里潮潮的,我们都看着新郎和新娘,默默地低下了头。
  一拜天地。堂哥拖长了腔子。我们抬头看天,一轮明月悬在头顶,周围安静得能听得见虫子呼吸的声音。
  二拜高堂。堂哥让我代替他们鞠躬,我把屁股撅得高高的,弯下腰去。堂哥笑起来,大家都笑起来,爸爸和妈妈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堂哥喊完,堂嫂把糖果抓起来撒到了空中,一颗糖果正巧落到了我手里,我剥开糖纸,把巧克力奶糖放进嘴里,一股甜甜的、苦苦的味道漫溢开来,我又想起来我的英语老师了。
  哥哥和嫂嫂要进入洞房了。我们把他们轻轻地放进早已经摆好的棺材里。把他俩紧紧地摆在一起,两个年轻的人,如花似玉,良宵美景,千金一刻。让他们好好恩爱吧。
  早生贵子啊。堂哥嘿嘿地笑起来。
  多生几个,现在也没有计划生育了。堂嫂也笑起来。
  我抬起头,似乎那圆滚滚的月亮也笑起来。
  一年前,我和妈妈去姐姐家走亲戚,姐姐不舍得让我们走,我们就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回来,一进村庄,我就觉得怪怪的。路上遇到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们,我和妈妈给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慌乱地点点头,说,快回家看看吧。
  家里出了什么事?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妈妈拉着我的手,飞快地往家里跑。一进门,看见我们院子里已经多了一口新棺材。二叔正在那里刷黑漆,看到我们回来,他低着头,沉默不语,继续干他的活。
  这是咋了?妈妈扑到堂屋里去,堂屋中央正对着门的木板上,躺着我的哥哥。一张黄纸盖在他脸上,他穿着一身新西装,那是爸爸过年时刚买的。
  妈妈牛一样哭起来,我也哭起来。哥哥死了。
  爸爸从东屋里出来,默默地坐在那里抽烟。
  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你快说呀。妈妈疯了似的摇着爸爸的胳膊,爸爸任她摇动着,不说话,眼泪却扑嗒扑嗒掉下来,砸在了地上。
  哥哥是溺水死的。
  傍晚的时候,爸爸带他去河里洗澡。他太脏了,也太臭了。爸爸给他解开了铁链子,用一根绳子牵着他。他老老实实地跟在爸爸身后,低着头,像一只充满惊恐的小老鼠。他的腿有点瘸了,走起来又像一只小袋鼠。这些是后来二叔告诉我的。他在路上遇见了爸爸和哥哥,他刚从河里洗澡回来。那时候,夜色刚刚弥漫,月亮还没有出来,大街上黑乎乎的,但是二叔还是看到了爸爸和哥哥。他问爸爸这是干啥去,爸爸说,去河里给他洗洗,二叔说,是该好好给他洗洗,人都臭死了。
  后来,据说,爸爸买了小卖部最贵的洗头膏和香皂,他把他摁进水里,给他从头到脚好好洗了好几遍。哥哥只是嘿嘿地笑,给他洗下面时,他还硬了起来,爸爸也没有打他,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爸爸说,给他洗完后,他自己就开始洗澡。等他洗完,才发现哥哥不见了。后来,他找了他半天,但没有找到,他就想他可能已经自己回家了,爸爸就回来了。然后,有人就在河里找到了哥哥漂浮起来的尸体。
  哥哥怕水,从小怕水,没想到他最后是这样死的。
  没结婚的男人是不可以入祖坟的,哥哥火化后,就埋在了村东丘陵上的乱坟岗子上。那里埋着许多不能入祖坟的人,当然,也埋死了的野狗、野猫和流浪汉。
  埋好了哥哥和嫂嫂,妈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张大红纸。她把她展开,原来是一张剪纸。我们都知道,奶奶是我们村上手最巧的,她的剪纸在县上获过奖。但是我们知道,奶奶已经几十年不摸剪刀了,自从那一年奶奶剪一张人像,多下了一剪子,把人像剪坏了之后,被拉出去差点批斗致死,她就再也没有剪过任何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奶奶剪纸,我只听说过。我问奶奶是咋回事,奶奶只是摇着蒲扇不说话。她坐在那里打盹,睡了一觉,又睡了一觉,蒲扇就那样慢悠悠地摇着。
  妈妈把剪纸拿出来,大家过去帮着把剪纸展开,她们把它平平展展地铺在了坟头上,就着明晃晃的月光,我们看出来,那是四个大字——
  百年好合。
  四个大字红彤彤的,铺在原野里,铺在哥哥和嫂嫂的洞房上,像一团火。
  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哭了。爸爸哭得最厉害,他一边走,一边哭,走一会儿,他就扶着路边的小树哭一会儿,我们从来没见过他哭得这么厉害。
  我扶着他,走走停停,平日里硬邦邦的他,这一路像一根面条,我差点儿扶不住他。有一刻,他抱着我哭,蹲在我的脚边哭,像一个孩子。他一边哭一边还嘟嘟囔囔,我听不清他说的啥,但有一句我却听得差不多,他反复说着——
  我该死,我该死。
  我点着一支烟,站在那里,圆圆的烟圈吐出来,像一条龙。我心里想,不管咋样,明天,我要干我这辈子的第二件大事了,那就是亲自杀死一头猪,用刀子捅进它的心脏里去,最好一刀毙命。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激动起来,我撇开爸爸的手,大步朝前走去。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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