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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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五个熟悉的陌生人困在大礼堂,洄水桥炸毁,断了通山门关的路,401厂已成绝境。馄饨上了桌,凉了。窗外的雪似久久不散的高汤热气,模糊了大礼堂外整个厂区。大家熬着。灯光球场亮起串灯时,放映室又传出歌声:
  风儿把心摇
  摇到天际了
  想找到你找不到
  怎么不心焦……
  刘海宁包着纱布的手敲着盛馄饨的铝饭盒,跟唱到此,说:“来一个!”
  五个中年人时隔二十五年又玩起了“电线杆”游戏。猜拳输了的李雪背对所有人站在十步之外的不远处,曹宁、崽儿、刘海宁、何歆间隔不一地站在后边,从十倒数到一,十声之内李雪随时可以喊“电线杆”,后边跑动的人在十声之内可以随意触碰李雪,听到“电线杆”后,就要原地不动。李雪选定一人,向他走五步,摸不到对方,李雪便继续背对大家,摸到谁谁代替她。
  数到五,摆钟报时二十三点整。放映室的歌声骤停,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电线杆’。对,就是这个场景,二十五年了,不会这么轻易过去……好久不见,各位。厨师李凡平和奶霸高那个打小看小人书的儿子做了主播,竟然成了你们五人当中最有话语权和监督权的人;文秘刘和平的儿子反倒做起了生意;何歆……写了不少侦破故事;李雪和曹宁听说半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性格最不像曹厂长的儿子曹宁都当上文体局的局长了。出狱十年了,曹厂长对山门关念念不忘,他总是那么喜欢密室,比如监狱。明天下午三点施工队就要到山门关了,预计后天早上五点能够进到厂区,在这期间,我需要你们所有人把时钟调回到二十五年前发生大火的那天,把午夜梦回惊醒你们的记忆说出来,规则就是游戏的规则,背对所有人的人提问,其余人十声内跑起来,话也说起来,‘电线杆’之后,五步之内被摸到的人继续背对所有人提问。”
  “输了的人呢?”
  “没有输家,只有死人。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距离后天凌晨五点还有二十九个半小时,如果在这期间你们没有给出我满意的答案,那你们也不用白费力气地盘算怎么逃,1、2、3、4、5,一个都不会少。”
  “你想要什么,我们又知道什么?”说话的人是曹宁,左手手腕系一段小红绳。
  梁雁翎的歌声继续循环。

第一轮


  李雪背对大家,问:“职工运动会当晚谁看见刘海宁了?”
  “运动会?你说什么呢!大火那天厂区停了电,别说运动会了,彩电都来不及抬!是吧,何歆?”
  “大火头一天……那天周一,运动会后每家发了米,我爸包了豆腐馅的馄饨,提议每家拿一个菜,大家到灯光球场上吃流水席。”
  “想起来了,但哪来的米啊?当晚我妈还跟我爸吵了一顿,说他喝得烂醉东西都丢了。”
  “不是丢了,是所有人都没拿到米。第二天我爸让刘海宁父亲查看运动会当晚的人事安排,运动会后颁奖、领奖、喝水、吃瓜、收拾瓜子壳满地的球场,还有搬桌子、椅子到大礼堂。”
  “大礼堂?何歆刚才不是说流水席在灯光球场吗?”
  “黄昏时下了雨。我爸又提议把流水席改到大礼堂里,把大门敞开,听听雨,正好瞧一瞧黄昏雨到凌晨雨,在璀璨的光影里、淅沥沥的雨声中,大家喝個痛快。颁奖礼的时候,曹宁的爸爸刚从省城回来,捧回了全省名牌企业的牌子,全厂男女老少都很激动。”
  “那米呢?”
  “和米一起消失的还有刘海宁,崽儿爸妈打架惊动了平房区,崽儿趁乱跑了出来……”
  “李雪你疯了吗?”崽儿看向何歆,骂的是李雪,向李雪后背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李雪喊:“电线杆。”
  第一步,李雪说:“何歆你什么都知道啊……”
  第二步,“曹宁不怎么说话呢……”
  第三步,“……刘海宁,运动会当晚你失约,原来在搬米。”她摸到了刘海宁的手。

第二轮


  刘海宁背对其余人,问:“半夜三点接了个电话,说我店里着火,等我赶到的时候,店门前有只燃烧的火盆,我从火盆中救下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二十五年前的我们在灯光球场玩‘电线杆’,卷帘门边上贴了张便条,上面写着‘你赌鬼老爸说的是真的,二十五年前401厂那场大火死了一个人’,这就是昨晚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要问的就是你们,你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二十五年不见的五个人怎么突然间就重聚在山门关的401厂?你们回答问题之前,我想提醒一句,接下来无论轮到谁背对大家,就问一个问题,‘大火之后少了谁’。”
  “海宁你不是做平台的吗?怎么做实体了?一个星期前我在木渎书院做读者见面会,问答环节有人问了一个问题,他问我《爪蟾》如果写到第二部,躲在暗处的凶手会不会伤害已经过上正常生活的谢礼。我忘了是怎么敷衍过去的,那天读者很多,新的问题不断提出,结束时我觉得有些蹊跷,再看时人已经走光,这就到了昨天夜里,我收到一个快递,是一张飞来山门关的机票,附带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今晚8:00施工队就会炸掉洄水桥,三天后,谢丹的骨灰就会浇灌进水泥里,砌成新的高墙’。谢丹是我新作《爪蟾》里的死者。”
  其余人陷入沉默,停止了跑动。
  崽儿惨叫一声,大家看过去时,崽儿手臂处中了一枪,地上有血。
  放映厅里的那个声音说:“这样不好,学习要好好学,该玩的时候得认真玩。曹宁没必要发言,你每周都要回山门关看你父亲。动起来吧,孩子们。”
  崽儿痛得厉害,浑身发颤,抢着说:“我要你们待会儿无论轮到谁只问一个问题,‘二十五年前谁与我们五家走得最近,后来却断了联系’,这个人或许现在就在放映厅里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就是他刚才给了我一枪,说不准下一秒就轮到你们。至于我怎么就回了山门关,我有一个粉丝长期给我丰厚的打赏,一个星期内软磨硬泡好几次说要见我,我没有网约的习惯,只是希望对方能继续打赏,就在前天答应的,今天见,然后就这样了。”   刘海宁喊:“电线杆!”
  第一步,刘海宁问:“崽儿你的意思是对方是女人?”
  第二步,刘海宁问:“何歆,读者见面会上提问的人,在我店铺门口烧照片的人,长期给崽儿直播打赏的人以及监视李雪和曹宁的人,如果是同一人的话,需要满足一个条件。那晚我听到的声音经过处理,分辨不出性别,何歆你得仔细回想,见面会当天提问的人是男是女?如果是一个女人,那故意接近我们的或许是同一人,但如果见面会上提问的是个男人,那么至少能够肯定一件事:我们面对的敌人至少有两人。”
  第三步:“第一,我开头说下一个提问‘大火后少了谁’,崽儿刚才提醒了我,他说应该要问‘二十五年前谁与我们五家走得最近,后来却断了联系’,那么,大火后应该至少少了两个人,一个可能已经在二十五年前死了,另一个隐藏起来,要为死人报仇。第二,如果在何歆读者见面会上提问的是个男人,那么就出现了至少第三种可能:二十五年前少了的可不只是两人,而是三人。何歆,我希望你把握好第三轮的机会,现在是……”
  曹宁走到刘海宁背后,拍他一下说:“在你碰到何歆前,我先动了,我犯规,算我输,轮到我来背对大家。”

第三轮


  曹宁背对大家的时候,放映廳换了一首歌:
  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
  偶尔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
  宁愿我哭泣 不让我爱你
  你就真的像尘埃消失在风里
  听到这,曹宁说:“海宁是401厂子弟学校最耀眼的存在。他衣着干净,脸也干净,你们还记得吗?‘电线杆’结束后,我们五个人走上鱼塘田埂,绕过一棵雪松。那棵雪松很大,我们五个人都抱不过来,大人说先有了缘狮山然后才有401厂,那棵雪松一直就在那里。那里在我们还是孩子时就已经被炸平挖坑,做了鱼塘。‘电线杆’结束差不多过了夜里九点,我们借着粼粼波光的鱼塘爬上缘狮岭,崽儿总是跟海宁要两张厕纸,蹲厕所里半天,等快到食堂前假山的时候才追上我们。等到热腾腾的馄饨上了桌,他还是喘个不停,又跟海宁要两张厕纸擦口水。海宁和他爸爸来到厂里时就很瘦,过了几年还是很瘦,我们把馄饨吃了个精光,连葱段也扒干净的时候,海宁早已经擦干嘴,坐在一旁安静地等。我那时气他,故意呛他是个戴红领巾的老干部,他也不还嘴,说是临睡前吃太饱不好。我爸上夜班之前不都把我放海宁他们家嘛,和平叔进了厂,这厂里才有了文书,直到二十五年前那场火灾,和平叔就是401厂的精神图腾。我爸总说,‘像401厂这样的三线厂要发展,靠的就是厂里这些退伍军人、知青、大中专学生、农场职工的孩子。要学习。成天在食堂、鱼塘周围瞎转悠,完了十五六岁就上生产线,不是原地踏步吗?别总惦记着原本建设兵团的特权,而忘了我们是做鞋的,我看你和平叔叔发表的文章就写得挺好: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世上原本没有鞋,要征服脚下的路,就有了鞋。世上有多少种路,人就有多少种鞋。地上有多长的路,就有比路更长的鞋。”
  放映厅那边笑了。
  曹宁没停下来,“‘401厂的孩子要走别人没走的路,征服更多的路,401的鞋才能卖到更多的地方’。海宁的话提醒了我,谁是二十五年前与我们五家走得近的人?但走得近不意味着关系好,与五家走得近,并不意味着与五家同样好。游戏刚开始的时候,雪儿提了一个问题,似乎把焦点集中到了丢失的米和海宁身上,我可以告诉大家,运动会那天被遗忘的米就是海宁搬走的。运动会那天我爸在省城领了名牌企业的牌,很兴奋,抱了牌子便往厂里赶,还真赶上最后的颁奖礼了,捧着奖杯上台讲了几句,让获奖人员一个个轮流摸一摸名企的牌子。所有人都很激动,围着他问这问那。当时突然打了雷,他便吩咐和平叔把米搬到办公楼里,想着第二天吩咐各车间主任领了再分发下去。和平叔刚好被一个孩子缠住问问题,当时海宁来向他要单车钥匙,他给了海宁车钥匙、办公楼钥匙,嘱咐海宁把米都驮到办公楼去。丢米的那天只有海宁握着堆米的办公楼钥匙。我爸从不掩饰地喜欢海宁,这事便算过去了。当然,谁也不会那么无聊,过了二十五年为那几袋米讨公道,海宁看似也不以为意,但你们发现没有,我在说海宁父亲的时候,放映厅那位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我说起我爸,放映厅发出了一声冷笑,所以麻烦各位,努力想想当时谁对我父亲意见最大,只要搞清楚了放映厅那位的身份,我们就能知道他为什么而来。”
  “彩电、录像机各一台,现金一万,这是大火前三个小时警察从我家里搜出来的,对曹厂长的搜捕应该是同时进行的,所以崽儿你第一轮说的不对,大火前三个小时,彩电就已经没了。”
  “何歆,我这才发现你是条不吭声的狗。问谁和曹宁他爸有过节,是不是只要能把脏水往我这泼,即便要你反反复复地讲你自己亲爸挪用公款的事也行?当时厂里要盖新职工宿舍,全厂上下最开心的就数你吧?像你这么清高的人,连你亲爸都没资格跟你挤一个屋,你铁定心里这么盘算的吧?换了大屋图个清静。就你爸见了曹宁他爸的那个奴性,别说你了,我看了都直犯恶心。我告诉你,砖瓦小平房一带的更想住到整洁的单元楼里,你好意思?全厂上下就你家、曹家有彩电,曹宁他爸不让他看电视,好,把曹宁叫上,李雪、刘海宁、我,上你们家看《七龙珠》。那时候把遥控器能按的按钮按遍了就一个台,晚饭的时候就放《七龙珠》的录像带,你以为我们上你家蹭饭呢?那时候哪像现在,看剧下饭,我们那时候不都是吃饭下剧吗?你不喜欢,那房子是你爸的,上你家只要带上曹宁,你爸就把我们当天王老子。说回盖职工宿舍的事,曹宁他爸收了施工队资老大的密码箱也就算了,干吗偏偏被我妈撞见?那资老大在山门关是个滥赌的骗子,你问问刘海宁,你问问他,他爸是怎么赌得连内裤都输光的。那时候谁家开个小卖铺,谁家就相当于监控器和信息站,我告诉你,别说男盗女娼、贪污受贿这么扎眼的事,即便是早恋、叫床、换尿布这档子破事,我妈也知根知底。说到刘海宁,李雪你一个快要嫁人的女人,干什么一上来就不相干地问些你和刘海宁的烂事,浪费多少时间?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俩偷偷好着呢,我妈都跟我说了,好几次夜里见刘海宁和李雪卿卿我我,你们以为李雪真是个青春玉女呢?曹宁,小曹厂长,你怕是穿了双破鞋。都说你不像你爸,你爸当兵出身,壮得像头牛,你就一纸老虎,孬得狠。刚才曹宁他是不是猛夸刘海宁啊?他能不夸吗?刘海宁私底下揍了他多少次,我可都亲眼瞧着呢。我看就问问曹宁和刘海宁两家的恩怨吧,刚才说他爸如何如何欣赏刘和平,又如何如何包庇偷米的刘海宁,怕是铆足了劲想摘干净吧?然后,我最后说一次,曹宁他爸,也就是曹民兵,他收了施工队资老大亲自登门送上的三十万人民币的密码箱,后来那报纸上不写了吗,他那是丧失了理智和党性原则,玷污了共产党员这一圣洁的称号,从人民的功臣沦落为人民的罪人。我爸举报他那是人民的英雄,根本不存在私怨。”   曹宁喊了声“电线杆”,并不说话,直接走向刘海宁,碰了他一下。

第四轮


  刘海宁看了李雪一眼,再背对大家。
  刘海宁问了一句:“运动会结束后的当晚,何歆你说我和米一起消失了,然后你又说等大礼堂的流水席结束后,醉酒回到家的李凡平,也就是崽儿他爸,和清醒的崽儿他妈大吵一顿,不仅动了手,还惊动了邻居,再然后崽儿趁乱跑了出来。那么我如果现在承认米确实是我搬走的,那就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也就意味着你亲眼看见了你刚才描述的一切,那又证明你说了假话。你说‘运动会当晚和米一起消失的还有刘海宁’,直截了当地说,‘我看见刘海宁骑着单车把米全搬走了’不是更有说服力吗?为什么你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说,同时又在隐瞒什么似的呢?你别急,这不是我的问题,我要问的是:运动会结束,流水席也结束后,崽儿逃出家门后做了什么?”
  曹宁再次犯规。
  刘海宁大喝:“你干什么!我还没倒数呢!还以为跟从前一样厂里你爸说了算,我们五个人你说了算,上哪儿玩‘电线杆’你说了算,从哪儿上缘狮岭你说了算,上食堂吃夜宵你说了算,夜宵吃馄饨你说了算呀……还是你想隐瞒什么,你那是发问?你那是想让大家跟你一起开倒车,把话题往回带,你到底想隐瞒什么?大火那天你们不都看到李雪右手臂的伤了吗?头晚上发生的事你是不是一直都清楚,还是说……你是不是也有份?是不是你?否则李雪怎么就跟了你。”
  刘海宁与曹宁扭打中,刘海宁小腿处中了一枪。
  曹宁显出惊讶之色,拾起扭打中断落在地的手绳。
  此时,风卷着雪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一时分不清是巨大的白色“蚕茧”来得太匆匆带来了风雪,还是风雪好心,忙碌中抽出时间送来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蚕茧”,飘落在大礼堂敞开的门外。崽儿、刘海宁、何歆三人拍落蚕茧积雪的外衣,露出一尊晶莹剔透的巨大冰球。崽儿不知上哪儿提来一只热水壶,倾壶而下的滚水遇冰腾起热气,直逼三人闭眼。三人睁开眼睛时,变得愈加巨大的冰球形成了一层新的表面,光滑而坚固。曹宁推开崽儿,挥舞手中的铁杆敲击坚硬的冰球。崽儿手臂上裂开的伤口被冰条扎破,一阵晕厥,他挣扎着往刘海宁坐着的地方走。何歆与曹宁半天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里面是什么?”刘海宁问。
  “砸开了?”刘海宁再问。
  “何歆,里面是什么?”刘海宁朝退到观众席上颓坐着的何歆喊。
  刘海宁拖着一条废掉的右腿挪到巨大的冰球前。刘海宁与曹宁继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插曲


  山门关有个神秘的401信箱。凡是寄给401厂员工的信,信封上都写这个地址。三十年前,云川生产建设兵团的领导多次实地勘察后,选定了山门关黎江河南畔的荒山坡作为农垦第四师独立三营的创业基地。
  荒山坡北面有條小河,名洄水。洄水很脏,窄窄的河面漂浮着各种杂物,破损的桌椅木片、纸箱、塑料餐具、儿童充气玩具……凡是赌输后、清点中、厮打中破损的、没有价值的都在这浅浅的河面漂流着。一条洄水就是山门关的赌运,这个以赌出名的小镇命运之喉脆弱得如同洄水,又细又弯,塞满了垃圾。云川生产建设兵团考察团中有一位年轻的退伍干部,时任建设兵团三营指导员,他大胆地提议填埋洄水,直接从黎江取道,将黎江改名“洄水”,建桥走直线,方便原材料及产品的外销,同时可阻断地方不良风气对员工的精神侵蚀。石榴花开香万亩的黎江河畔迎来了一批农垦军人,独立三营的战士在乱坟坡上挖坑、填埋、建厂房、架桥、修路。
  当年那个年轻的营长带着401厂转型,从橡胶制品厂到云川洄水橡胶厂、石林鞋业集团公司,先后拿过“消费者信赖名牌”“云川首批名牌产品”荣誉称号,得过“首届鞋业大王博览会‘金鞋’奖”“省一级先进企业”的401厂曾经是整个云川的纳税大户,他本人多次被评为县、州、省级先进,连续两届当选县人大代表。运动会当天,他捧回的不仅是名牌产品的牌子,还有“云川优秀企业家”的荣誉证书。
  此刻他就蜷缩在大礼堂门口,大面积焦黄坏死的皮肉加树枝状栓塞的血管,让他看起来像个精美的雕塑。他的尸体被冰雪包裹着,像一个正待揭彩的艺术品,除四肢外整个身躯捆缚着红色的绳结。中间对折的红绳套在颈部,两端沿前胸而下,依次在锁骨、乳沟中间、剑突和耻骨处打结,然后从胯下勒过,沿脊柱向上到脖颈后打结。穿过后颈绳圈后,分开绳子两端,从腋下绕回前身,横向依次穿过身前、身后的绳圈由上到下,绳网如龟壳纹路。
  曹宁依次解开绳结,牵拉而起的血肉掉在血雪交融的地上,化冰后变得软塌。尸身有的部分触之如焦炭。
  天已亮了很久。太阳高挂在天空某处。
  放映厅换了一首歌,还是同一个人唱的:
  同行往来忘斑驳的心
  陪我最久的会是你
  为你变得美丽
  为你变得甜蜜
  ……
  放映厅那个声音说:“他特别喜欢这首歌。”

第五轮


  刘海宁往回走的途中呕吐了几次,他背对大家问:“何歆,你的《爪蟾》讲了什么?”
  “别兜圈子了……我们都得那么死,曹宁,你爸到底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别兜圈子了……”崽儿哭得不成样子,一会儿抓自己头发,一会儿喊疼。
  “现在是中午12:35,除去刚才……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四轮游戏总共用了十一个小时,相当于每轮游戏需要三小时,到明天凌晨五点,我们还有十四个半小时左右,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接下来的四轮游戏里找出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我们要找什么?我们知道什么?”
  “何歆,你能仔细描述一下你的小说吗?”刘海宁请求。
  崽儿恍然大悟:“何歆……曹宁他爸……我知道了!子弟学校每年都在大礼堂举办优秀学生颁奖礼,全厂上下都去,年年都有刘海宁,次次都是他这个全校第一站正中,高高瘦瘦的往那儿一站,左右两边那些个女的齐刷刷往他那儿看,色眯眯的,让人恶心。每次都是曹宁他爸颁全优奖,领完这个奖那个奖又上台的刘海宁真是出尽了风头。那时候谁晓得他是个见不得光的贼。颁奖台上那个光往他那儿一打,场下,就这些个红椅子上坐着的家长谁不说‘瞧瞧人家刘海宁’,没孩子的单身或者快结婚的就说‘真想生个刘海宁’。那可是全厂的高光啊,走哪儿哪儿一片和声细语,笑靥如花。现在想来,401厂唯一清醒的只有我妈,我妈那时候就说,曹民兵最喜欢的既不是自己的儿子曹宁,也不是知青刘和平的儿子刘海宁。我当时还嘘她,说她扯淡,指着颁奖台上正给刘海宁颁奖的曹民兵说,你们大人都讲个日久生情,何况曹宁他爸和刘海宁,两个荣誉等身的年年颁奖台上见,那叫惺惺相惜。我妈笑我幼稚,说我肤浅,指着刘海宁旁边营养不良的骨棒说,‘你曹叔叔最喜欢的是这人’。营养不良,骨棒,你们以为我说的是谁?不就是你何歆吗?从以前到现在,刘海宁就是最耀眼的存在,他何歆的光都被刘海宁给遮住了,我猜你们压根不记得颁奖台上年年都有三个人,一个毫无疑问是曹宁他爸,另一个当然是刘海宁,那被遗忘的第三个就是从来不入你们眼的何歆。可我妈的小卖铺不是全厂的监控器和信息站吗,我妈说曹民兵的确时不时地给刘海宁零花钱,那是看他可怜,摊上那么个赌鬼老爸,全家的锅碗瓢盆都给他当了。可曹民兵对何歆不同,多少人可都见过他和何歆一起在大礼堂里头忙天忙地的。谁晓得他们一起搞什么鬼,但是,能够共享一个秘密,还能维持那么久的两个人肯定关系匪浅。‘你看,你曹叔叔给何歆系红领巾的样子!’我妈那时就发现了。问问呗,的确该问问何歆到底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逆袭成了我们五个人里最耀眼的作家……欸,说不定啊,我这只是瞎猜,说不定欠了一屁股债的刘海宁眼红千年老二,一不做二不休,雇了一人把我们四个全绑来,让我们眼睁睁地瞧着曾经拿他耍的曹民兵死于非命,再一个个地收拾我们。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他网络平台垮了向你们借钱了没?我可是直接挂了他电话,删除了他联系方式的……那何歆,你还真得赶紧交代清楚,否则,我看死得最早的就是你。你的那个什么什么到底写了什么。”   “《爪蟾》。我的新书叫《爪蟾》。爪蟾是南非的一种水生青蛙,白天大部分时候潜藏在水底深处,夜晚才爬上浅滩。喜好安静的水域。爪蟾没有舌头,只能用前肢捕捉水中的猎物……”
  “抛开这些不必要的,你的小说到底讲了个什么事?”
  “一起杀人案。算不上案,因为从来没有立案,没有人知道。”
  “就你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凭什么你知道?”
  “二十五年前一个边疆小城的三线鞋厂发生了一场大火,火源位于灯光球场背面一间独立的砖瓦房。两个死者,一男一女。但是没有人知道。因为就在火灾前三小时,厂长因为受贿案被抓,同时被抓的还有挪用公款的会计。人们忙着扑灭不断蔓延的大火,那火烧到草地,烧上鱼塘的田埂,烧上古老的雪松,雪松成为一团巨大的火球……以往人们上班的路,烧成了火海,灭火的人灭到一半,就往回逃,还有一些人趁乱收拾东西,毁灭证据,最后也都逃了。那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动用了全山门关的消防才在第二天凌晨五点扑灭。”
  “……伤亡呢?没有统计伤亡吗?”
  “书里写了,事后有做统计:缘狮岭死亡白喉噪鹛二十只、黑尾蜡嘴雀三十余只、黄胸织布鸟六十只、画眉三十只、灰鼠蛇四条、紫砂蛇十余条、花面狸两只;鱼塘死亡凤头潜鸭四只、花脸鸭十只;办公楼外圈养孔雀两只……”
  “还有呢?”
  “野狗十三条、野猫二十……”
  “人呢!”
  “凶手是谁?”
  “大火前三小时曹宁他爸就已经给抓走了,凶手绝对不是他。”
  “我写的是虚构的小说。”
  “凶手是一个孩子。”曹宁说,“……我看过《爪蟾》。何歆写了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五个好朋友从小在厂区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看《七龙珠》,看完一起到灯光球场玩‘电线杆’,又一起走过鱼塘,爬上缘狮岭,上食堂吃馄饨。有时候天太黑,最大的那个孩子会点燃火把走在最前面,有时候野狗追上来,走在最后面的那个男孩子便背对大家,抽出树枝作势吓唬野狗……他学习成绩最好,长得最好看,也最讨人喜欢,他主动殿后,保护唯一的女孩子。后来野狗渐渐地不怕他们了,反而喜欢陪伴这五个孩子,那个总是吃很多又吃不胖,年纪最小的孩子,总是走到雪松那儿就喊‘要大便’。一开始把公共厕所建在鱼塘边就为了这个吧,风吹草动、月照鳞波,还有雪松沙哑颤动的声音……野狗也喜欢厕所,最喜欢跟着他,五个人当中他对野狗也最好。等我们吃光馄饨,下了坡,野狗也被他揣在厕纸里的馄饨喂饱了。
  “最漂亮最优秀的那个男孩会递给他纸巾擦嘴,他不用,扯起小背心擦完了事,把厕纸摊开用来包馄饨,出了食堂便招呼歇在假山那儿的野狗。五人中唯一的女孩喜欢那个最优秀的男孩,不是因为他优秀,因为他保护她。虽然是五个人,但仿佛只看得到他和她,那么耀眼,那么……般配。其他男孩子追她,她不喜欢,放学后五个人说说笑笑,各回各家,那个男生不一样,他先把她送回家,看着她关上门再离开。女孩的妈妈和厂里的女人说不上话,她是当地的彝族,而厂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是随军家属,要么就是刚分到厂里的年轻女知青。女孩的妈妈甚至没有一个汉族名字,一句汉话也不会说,一个汉字也不会写……”
  “不,她会写两个字,下雪的‘雪’,梨花的‘梨’。她的家乡在月山乡内安村,那个遥远的村落坐落在海拔一千六百米的山坳中,山底与山顶村庄的海拔相差一千米。上到山顶,陡然一片绵延的苔原,房舍相间处,梨花落英。村人要走到外面的世界,需要爬落差八百米的悬崖,越过十三级共两百一十八步藤梯。”
  四个人不再因为游戏跑动,此时都僵在原地。
  背对所有人的刘海宁转过身,放映厅里的人没有因为他的违规射出子弹。刘海宁说:“……你们说的是……雪儿的母亲?”
  “李雪,你妈呢?大火之后你妈呢?你妈就是那个大火之后少了的人?”
  除了第一轮第一个问题外,始终一言不发也不跑动,从头到尾一直在违反游戏规则的李雪开口了:“是在向她问好吗?从来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的你们终于想起她了。”
  “等等,你们想一想,之前有一轮,曹宁你是不是犯规了?放映厅里的人毫无动静,但是有一轮刘海宁你犯规了,跟曹宁打了起来,但是中枪的只是你一个……而李雪更夸张了,从头到尾除了第一轮,她一直在犯规,但完好无损。她像个指导员似的坐在观众席上……她和曹宁两口子,以及放映厅里的那个……是不是一伙的?”
  “第一次犯规出现在第二轮,犯规的人是你崽儿,你手臂中了一枪。曹宁犯规两次,分别在第二轮、第四轮,每次都是因为他想做提问的人,好像不愿有任何进展,却安然无恙。我是在第四轮因为和曹宁扭打犯规的,右腿就中了一枪。”刘海宁看向曹宁,再看向李雪,最后看向何歆,“何歆,第一轮时你就故意把矛盾集中在崽儿身上,刚才曹宁声称看过你的小说,虚虚实实地讲了个跟我们五个人经历差不多的故事,说是看你小说得来的。而他说凶手就是我们五个孩子中的一个,那么,我问你,崽儿……你是不是凶手?”
  气疯的崽儿扑倒刘海宁,将他脑袋死死卡在右腿膝盖下,冷笑了几声才松开疼得一身汗的刘海宁,“我那时候跟你现在一个鬼样,十足的一只落汤鸡。五个好朋友……你们四个什么时候把我当过朋友?一个是厂长儿子,一个是文秘的儿子,一个是宣传科科长的女儿,一个是会计的儿子,一个家里有钱,一个十项全能尖子生,一个校花,最不起眼的瘦骨棒还是最受厂长宠爱的一个,我是什么?我是厨子的儿子。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笑话我妈的吗?就因为她黑她胖,就因为小卖铺里卖奶,他们到店里消费,拉起门帘就笑我妈是‘非洲大奶霸’的时候你们有谁反驳过一句?你们有谁念及被骂的是朋友的妈妈?还记得吗,有一次,玩完‘电线杆’后往鱼塘走,李雪骗我说红领巾掉水里了,你们三个都怂恿我跳水去捞。我试探着下水,水边又湿又滑,有很多鸭子屎、鸡屎、牛屎,谁从后边推了我一把,直接把我推鱼塘里的?然后怎么样呢?你们笑着跑了,曹宁你记得吗,你跑回来不是为了拉我一把,而是把留在那里准备救我的刘海宁给拽走了。那天我就跟刘海宁现在一个鬼样,全身湿透,像只落汤鸡,又像屎尿不能自理的残废,又像每天每夜我爸在食堂里处理的那些馊水里的残渣菜叶……曹宁你说每次走到鱼塘边我就要上厕所,我那是肚子里有屎要拉?我是早就有了心理阴影,但凡走到鱼塘边上,我就觉得是落到了水里,怎么爬也爬不上岸,使劲爬使劲地拽树枝子草叶子,抓得一手动物粪便,还得想办法浮在水面不沉下去。田埂上要是过个人,我还得把头埋进水里,来的要是厮混的情侣,我就得在屎尿水里一直不敢呼吸。这都是你們造成的,是你们,你们的错!”   “李雪被你……伤害过?”刘海宁揪住何歆。
  “海宁啊!一,你不敢正视何歆的成功。二,你不敢看他写的内容。一和二都因为你过不了自己那关。学校里老师捧着,颁奖台上高光照着……我拿我的喜欢把你包围着,但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个赌鬼的儿子,你爸再有才华也抵不过施工队资老大的糖衣炮弹。资老大在山门关可不是因为工程做得好出了名,那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爸只是受骗人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没人在乎,但你得在乎,你得卖这卖那给他还钱,时不时……还得偷点米。你就别装了,大火第二天你明明看见李……看见我手臂上的伤,然后就没了下文。”李雪鄙夷地看着刘海宁。
  “雪儿……运动会当天资老大也在现场,他逼着我当晚把钱给他送到镇上的夜总会去,我……”
  “扯远了,说近的,就说大火之后吧,火从灯光球场……那屋……烧到了单元楼,你看到了,你怎么没想着救救我呢?我不是早上才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你面前?哪怕你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追究,大火都烧到我家楼下了,你怎么不救救我呢?我那么可怜……会死人的。”
  “崽儿跑了!”何歆追上去,大礼堂的门被崽儿冲撞得摇摇晃晃。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大礼堂门口,右手拿着枪,左手提着昏死过去的崽儿。冲到半途的三个人吓退了几步。
  “这轮游戏过长了。”来人说。

大放送


  李雪并未表现出得意、开心或者久别重逢的激动。宣传科科长李宝禄刻意远离李雪,表现得比较拘谨。他面对其余四人时,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各位好,这样不好,学习要好好学,该玩的时候得认真玩。”
  “我记得,李叔,那时候厂里的大人只有你会这样和我们说话,‘各位好’,平等地看待我们。吃完晚饭后,曹宁到我家喊上我,我和曹宁下楼,再去二单元三楼敲刘海宁家的门,然后出了宿舍区到小卖铺找崽儿,最后曹宁、我、刘海宁、崽儿四个人到办公楼宣传科约李雪。那时候下了班到晚班前,你带着李雪到食堂打了饭回宣传科吃,你总是吃得很慢,假装饭没吃完,一边吃一边守着李雪做作业。我们四个人敲开门的时候,每次我看你饭盒的菜都凉得结块了,但是一见到我们就很开心,弯下腰对我们说‘各位好’,把我们送到楼下的时候又说‘学习要好好学,该玩的时候得认真玩’……时间过得真快,二十五年过去了,李叔……你……还好吗?”
  背对着所有人的李宝禄并不理会,转过身说:“这样吧,既然规矩全坏了,索性颠倒过来,这一轮我加入你们。”
  “你犯规……二十五年前是五个人的游戏,今天还得是五个人。”醒过来的崽儿奄奄一息,仍然愤怒且拒绝。
  “你确定二十五年前是五个人的游戏?”李雪问了一句。
  “这一轮颠倒过来,我背对着你们,你们问,我来答……就算大放送吧。”
  “雪儿……说你……”曹宁终于缓过神来,但他说不完整,也说不下去。
  “二十五年前的大火到底死了几个人?到底谁死了?怎么死的?谁是凶手?”崽儿抢在刘海宁前问。
  李宝禄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问,搬了一把椅子背对着所有人坐下来。
  “何歆书里写的是真的,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雪……是雪儿母亲,我的妻子。被活活烧死的……三十年前,内安村只有我一个知青,我和李雪的母亲是相亲认识的,但不是在媒婆家里。内安村属山门关境内一个典型的悬崖村落,从山底到山顶,要爬八百米悬崖,越过十三级共两百一十八步藤梯,上到山顶,豁然一片连绵的稻田,房舍间落英缤纷……那天恰巧赶集,出了门上麻栗坡,我想买些瓜果点心,待会儿好招待相亲的姑娘。李丹,就是李雪的母亲。李丹是我给她起的汉族名字。李丹从麻栗坡下来,要到集市上给她病重的父亲抓药。那天梨花开得正好……她光着脚,踩上村民踩踏的花泥,被我拉了一把。我在村里三年,懂一点基本的彝族话,我问她‘为什么不穿鞋呢’。内安村没田种的穷人穿不起塑料鞋,但至少能编个草鞋。她说干草用来烧火给爹熬药了。我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但猜她遇到了经济上的困难,就骗她同我一起办个事,事成之后给她买鞋。她不答应,我又骗她,说我是个医生,我能治好她父亲。然后便拉着她随便买了些粗糙的点心,带她回家,手拉着手坐到相亲对象的对面,相亲对象打翻点心,甩手走了,她却吓得不轻。她怕我不明白,连说带比画地提醒我,走掉的那个姑娘是村长的女儿。我安慰她不要怕,我告诉她,我不怕官,再大的官也不怕,并对她发誓‘我这辈子只怕你不开心’……”
  李雪打断他:“你们记住这句话,他不怕官,再大的官他也不怕。”
  突然传出一阵杂音。崽儿说:“你从放映厅下来的时候喇叭没关吗?放的是老磁带吗?”
  李宝禄不理会,也不继续,停了一分钟左右才又继续:“后来我真给她买了一双鞋,白色的高跟鞋。再然后李丹嫁给了我。还没教会她说汉话……曹民兵就到月山乡招人了,后来我知道那时候生产建设兵团刚转型成企业,当兵的都是大老粗,他想借着转型在产品的宣传上下些功夫。我从海拔一千六百米的山坳下到山底,坐小巴到月山乡政府,谈好了,又坐小巴回山底,爬八百米悬崖回到村里,带上李丹抱着一岁的李雪,向村里的人简单告别后,便最后一次下八百米悬崖,越过十三级共两百一十八步藤梯……那时候李丹的父亲已经病逝,她是老父亲一手养大的,靠在悬崖峭壁上采药材过活。所以刚到厂里的时候她有些伤心。”
  “李雪……李叔一家到厂里的情形我记得。那天我和曹叔在大礼堂刷油彩。李叔左手提着一个军用包,右手牵着阿姨,阿姨抱着李雪,您安顿好阿姨,走上前一言不发端详了很久,我们太专心没注意,不知道你们来了。等曹叔把主席台右侧装饰框上的红字标语刮下一层后,他下了扶梯才看到您。他说,‘来啦?’您说,‘是要画上新的图案吗?’‘凤凰……或者石榴?还没想明白。’我一边刮剩下的涂层,一边偷偷地看,阿姨坐不住,起了身,围着李雪躺着的椅子轻轻走动。睡着的李雪像是被自己的唾沫泡呛到了,闭着眼睛直哭,已经走到前排的阿姨便隔着一排椅子哄李雪。那时阿姨穿着民族服饰,光着的脚套着一双白皮鞋,磨得通紅的脚脖子似乎起了泡。”   李雪笑何歆:“你瞧你这个人,人家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胳膊两只腿,到你这儿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只会眼睁睁瞧着,干巴巴地说,不对,再给你加只手,现在你还多了项本事,编故事。也不对,再给你加只手吧,毕竟二十五年前运动会那晚,你救了我……对,谢谢你当时背受伤的我回家。曹宁你别再吃惊了,还玩你那破红绳呐,你瞧你那窝囊样,一焦虑就打绳结,哪一点不像你的畜生父亲?别看何歆了,他小说里没写,可能是为我着想,怕我万一看了《爪蟾》伤心,更怕熟人对号入座猜到我是被崽儿强奸的。”
韩非 浮生记·心已远

  “我没有强奸,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只不過埋伏在厕所背后一把抱住我,一手蒙上我的眼睛一手摸我下身。”
  “我没有埋伏,我……”
  “第一轮我问二十五年前运动会,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停电的事?你怎么就那么在乎电呢?哦,对了,刚才你不是口口声声称鱼塘落水的经历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吗……说了一堆,你是因为心理阴影躲厕所还是躲厕所里看色情书啊?毕竟入夜全厂就公厕亮灯到天明。”
  “就算我亲你嘴了,就算我摸你了又怎样,你不是早就和刘海宁你侬我侬了吗?照你刚才说的,何歆不也碰过你?次次玩游戏不都是摸来摸去?何况我根本没拿你怎么样!不是好朋友吗?小孩子搂搂抱抱不是很正常吗?现如今你不也挺幸福的吗?都要嫁给文体局局长了。”
  “当时如果不是我……当时如果不是有人出声把你个野狗吓跑,谁知道你还会做什么?”
  “当时……好好好,我明白了,何歆,原来当时是你啊!那你李雪怎么不问问他,同样是个男的,他干吗也埋伏在厕所旁边,是不是一直跟踪你?如果不是我,下手的就是他了。听着啊,我没有犯罪。”崽儿说最后一句时,头歪向裤腰。
  “我在暗中保护她。我知道很多男孩子喜欢她,我怕她……我只是怕她受伤害。”
  刘海宁揍了崽儿一顿,崽儿直呼:“怎么又是我?”
  李雪大笑。
  刘海宁忧伤地看向李雪,冲到曹宁面前:“这些年你都对她做了什么?雪儿怎么变成这样?”
  “是不是有些陌生啊?是不是感觉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李雪笑得很开心。
  刘海宁冲到李宝禄面前问:“你说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李雪的母亲,另一个是谁?”
  “李雪的父亲。”曹宁说了这一句,其余两人和他一起缓不过神来。

反转


  音乐停了,雪似乎也停了。
  李雪抬起头的时候,又是天真的神情:“这样吧,我们六个人最后玩一轮‘电线杆’。”
  “我们猜拳,谁输了谁背对所有人站在十步之外的不远处,数10、9、8、7、6、5、4、3、2、1,也可以不数到1,随时可以喊‘电线杆’。喊数的过程中,后边的人随便跑动,但是一听到‘电线杆’,必须停啊,必须一动不动,等着喊数的人转过身,看谁离得最近便走近谁。如果五步之内摸到了,就算对方输,输了的人就要背对大家……”
  曹宁这次真输了,背对着所有人……恍惚中仿佛所有人又回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躲闪、小心翼翼地逗弄、小心翼翼地进攻、小心翼翼地前进、小心翼翼地后退、小心翼翼地触碰,在昏黄又闪烁的灯光里……这就是童年啊,小孩子小小的身躯里小小的欲望、小小的忧伤、小小的恐惧、小小的自卑、小小的蠢动、小小的邪恶、小小的人儿在一起。等到大了就可以计算个中得失,然后了结这一切。
  二十五年前的五个孩子……二十五年后的中年,二十五年后的中年像二十五年前的孩子一样天真地玩耍、奔跑、相互触摸。曹宁突然扑向李雪,一把掀开李雪右边的长袖。
  “……你到底是谁?”
  其余三人看着李雪雪白的右臂,各有各的不适。
  奄奄一息的崽儿叹了口气:“你俩不都要结婚了吗?你不知道她手臂什么样啊?运动会那晚我从后面冲上去抓破了她手臂。我跑回家打开灯一看,发现自己手指甲上有血。”
  刘海宁掀起李雪的衣领,裸露的后颈没有胎记。
  没有人吭声。
  李雪有些失望:“刘海宁啊刘海宁,我不是在你铺子门前烧了些照片吗?你救下来那张照片现在不就在你夹克口袋里吗?你不是第一轮就提到了这张照片吗?”
  曹宁从刘海宁夹克里搜出一张相片。相片的正中是灯光球场,球场上有五个孩子在玩游戏。左边是一棵茂盛的三角梅,三角梅下面有一个人……刘海宁抢回相片仔细地比对,上下打量李雪。
  李雪靠上刘海宁的肩头,指着三角梅下那个人说:“嗯,我是这个,李雪是那个。我比李雪小两岁,我是李丹进厂第二年生下的孩子。也谈不上进厂吧,李丹算是关在厂里的。李宝禄不说了吗,他没教会她汉话就把她带下山,进了厂。说汉话有什么用啊,跟厂里那些婆娘闲言碎语吗?李宝禄用不着教她什么,她只要知道他李宝禄是个什么东西,就不会被大火烧成灰了。他李宝禄是个谎话连篇的孬种,出卖妻子的混蛋,垃圾,杂碎。最可笑的是,李宝禄把自己老婆出卖了,便保住了一个宣传科科长的位子。到头来,睡了他老婆的,还成了贪污犯进了监狱。何歆你以为他成天到晚待在宣传科办公室里那是勤勤恳恳?你以为他一天到晚守着李雪不让她回家那是保护她,陪伴她?他那可是在给曹民兵腾窝呢,方便曹民兵那老杂种去会他老婆李丹呢,想不到世界上有这么无耻的人吧。你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的事还多呢。这张照片是谁照的?谁见了厂里多出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小孩子会不声张,不八卦,还能一直保留着这张相片?不就是李宝禄本人吗?更匪夷所思的是,你们想想,那时候你们和李雪玩游戏,一般都在什么时候?孩子都在家里或者灯光球场上玩,大人都上夜班去了,灯光球场背后那个独立的小平房,就是那个外墙画了明显一个骷髅头的房子,那时候谁在里面?”   “曹民兵!”崽儿脱口而出,“可你到底是谁?”
  “我是曹宁同父异母的妹妹,是李雪同母异父的妹妹,我是曹民兵强奸李丹生下的孩子,是李宝禄偷偷养在资老大家里的孩子。就像当时他骗李丹一样,李丹生下我,李宝禄就骗李丹,说是养在厂里会影响孩子身心健康,养在镇上一个富裕人家,远离曹民兵,远离这些糟心事,这孩子就会健健康康。当然,说李宝禄骗李丹也不公道,毕竟那时候李丹应该已经疯了。大火之后少了谁,翻来覆去你们肯定也不会想到这个人,也难怪,似乎,印象里似乎就见过几次,不会说汉话,穿着彝族服饰,很少出门。原先还真是待在家里,李宝禄不是好心好意给曹民兵腾窝了吗,后来好了,直接在灯光球场背后盖了一间平房,在外墙涂上骷髅头吓唬玩闹的孩子。李丹最后就死在那房子里,化成了灰。被关进平房的第一天就是她的死期。曹民兵真是能耐,也算他有良心,提前给她修了座坟。”
  李雪走到奄奄一息的崽儿跟前,蹲在地上逗他:“诶!运动会那晚出声吓你的人是我,不是何歆,你误会何歆了。当然了,何歆嘛,一双眼睛一张嘴,他什么不知道?他什么没看到?你妈不是说了嘛,曹民兵最宠他,那是啊,何歆的画就是他手把手教的。何歆不也说了嘛,打小曹民兵就带着他在礼堂画主席台的装饰框,涂了又画上,画了又抹掉,就像他对李丹那样,绑上又松开,松开又绑上。嗯,就曹宁现在手里摆弄的那种红绳,可以玩出各种花样。何歆看得一清二楚,下了班,吃过饭到上夜班前,曹民兵就带着何歆进大礼堂修修整整,等其余人上夜班去了,他就留何歆一人在大礼堂那儿,自己跑到灯光球场背后的小平房里对着李丹修修整整。这也怪我,等我能够自己蹦跶的时候,曹民兵想把我从资老大家中接回厂里,资老大就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厂里新职工宿舍的工程归他。我这才回到了厂里,和李丹一起住在小平房里。吃过了晚饭曹民兵就把我支开,让我到李雪家里。我和李雪虽然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但是我俩长得很像,我从小平房走到李雪家里,厂里的人都把我当李雪看,同我打招呼。有一天我和李雪起了冲突,冲出宿舍区在大礼堂外晃荡,可能那时刚好被何歆看到,他在背后喊‘李雪’,我当然没反应,以为时间差不多了就往小平房走。何歆大概就是那时候隔着窗看到了曹民兵和李丹,然后运动会那晚又看到了两个李雪。”
  崽儿被“李雪”绑住,同一时间,曹宁、刘海宁、何歆都被李宝禄绑上了。
  这个李雪,其实叫李梨,这就是为什么李丹会写“梨”这个汉字的原因。李梨骂李宝禄:“我说你,你绑他们干吗?何歆是个抑郁症,你以为他干吗来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干吗还来?他那是一心求死。好啦,算了!一齐绑了,好像更好看一点,齊齐整整。这样,你把曹宁挪过来一些,把刘海宁摆中间,他高高瘦瘦的,往旁边放,画面看上去不平衡,把他搁中间。哎哟,这个垃圾,数他最脏,为了挪他搞得一身血,非洲大奶霸!”她往崽儿脸上吐口水,又扯下他手臂上的破布抹干净周围的血。
  “你叫什么?”崽儿问。
  “李梨。”
  “李梨!李梨杀人啦!老铁们,李梨杀人啦!她盗用一个叫李雪的人的身份杀人啦!我告诉你,你以为把我全身上下都搜干净拿走了我的手机,我就没法记录你的犯罪事实了吗?我可是视频主播,为了直播,我可是随时随地带着两部手机。我当时为什么敢逃?打一醒来看见这阵仗,看见这地方,我就一直在直播,你们全被播出去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我可是拥有百万粉丝的当红主播,警察派个直升机分分钟就能过来,把你给毙了!”
  “嗯嗯,我知道啊,中途你手机不就响过一次吗?你还问李宝禄‘哎哟!你是不是没关放映厅的设备,用的是老磁带吧’,其他人可能没注意,我可佩服你呢,那可是你崽儿人生中的唯一一次高光啊,你瞧这是什么?嗯!我早就告诉你的粉丝了,说这是新搞的情景剧,你的百万粉丝可开心了呢!你瞧,多少666,都说你有才华呢!不,现在是我的粉丝了,以后‘崽儿的直播间’就是我的了,我现在可是百万粉丝的当红主播,说话给我客气点。”
  “桥、桥……洄水桥都炸了,你怎么出去?你瞧瞧时间,现在铁定不到凌晨五点,即便你杀光了我们再跑到断桥那儿等着,也得等到凌晨五点施工队来了再说。到时候来的人问你‘桥都炸了你是怎么进了厂的’‘你一个人吗’‘还有其他人吗’……等不到你骗过去,他们就会进来了,到时候你还跑得了?”
  何歆坐在原地:“洄水桥炸了,你亲眼瞧见了吗?施工队凌晨五点架新桥,你听谁说了吗?没人记得,401早被人忘了。没人知道的。”
  “你是雪儿的妹妹,你在这儿,雪儿不在这儿,你父亲说当时大火死了两个人,一个是你母亲,那另一个……是雪儿。你能告诉我,雪儿是怎么死的吗?”
  李梨有些累了,戳了李宝禄一下,李宝禄开口:“还是最根本的那个问题,谁是凶手。实际上后来我一直没问,也没逼你们继续游戏,因为凶手自己已经承认了。谁看见过……曹民兵和……我妻子?谁第一个提议在灯光球场玩‘电线杆’?谁说不能在球场中央玩,谁说要靠左边一点,靠左边一点能看见什么?是不是那间画了骷髅头的平房?谁又总是吓你们说骷髅房里有鬼?谁夜里带你们走鱼塘田埂的时候习惯点燃火把?大火当天厂区大停电又是怎么一回事?谁最有销毁曹民兵犯罪证据的动机?”
  “为你变得美丽,为你变得甜蜜,我安安静静爱着你,甜言蜜语变得好多余,你也为我变得安定……”
  “他还真唱呢!你们看,曹宁跟他爸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禽兽不如,一模一样爱听梁雁翎这首《为你变得美丽》。跟他在一起五年,他梦里都唱这首歌呢。”
  “你别在这恶心了,你和他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吗?恶不恶心!”
  “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可没乱伦。倒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很讲原则,而是因为曹宁他不能,曹宁是不是啊?他知道自己会说梦话,翻来覆去全是‘为你变得美丽’,那也是曹民兵最爱听的歌。”
  李雪给何歆松绑,指着李宝禄。李宝禄已坐在椅子上,面朝其余三人说:“把我左手和两条腿绑在椅子上,我右手还得拿枪。”   “给他绑上吧!哎呀,你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人世要值得你留恋,你又为什么要死?对啊,给他绑上啊,曹宁你给他绑得好看点。”
  “雪儿最后说了什么?”
  已经转身的李梨停在原地,说:“她说‘滚!’那天曹民兵似乎挺开心,一反常态,天没黑就来了小平房,却被警察一个钓鱼电话喊回家里,这才被抓了。曹宁他可都看见了,把电闸一拉然后放了一把火,以为把他爸所有的犯罪证据包括李丹全给烧了个精光。直到五年前我主动找上他,告诉他当时那场大火导致我父母双亡。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死了的另一个是李雪。他以为他跟李雪住了五年,还会住一辈子呢,要不是为了等他受贿攒够了够判刑的钱,我早这么干了,怎么会让你们一个个地活到今天。当时刘海宁你见到宿舍楼底下都有了火,你第一反应就是再偷点东西,而不是救李雪,你还想李雪对你说点什么啊?她夺门而出冲向小平房,看着熊熊大火中燃烧的一个红色人球还有晕倒的我,她李雪能说什么?”李梨边说边搬出汽油罐,将大礼堂倒了一遍,留出五人周围的位置,点了一下:“1、2、3、4、5,正好五个。来吧,真正的游戏开始了,你们不知道二十五年前我多想和你们一起玩‘电线杆’,但那时候你们是大肠杆菌,我是爪蟾染色体上一小段DNA,我只能躲起来看着你们五个好朋友快乐地玩耍。等哪天李雪心情好了,她才会让我假扮她跟你们一起游戏。好吧,现在我们一起愉快地玩耍吧!”
  李梨一边喊数,一边拖着李宝禄、何歆外的三个人到处跑……然后又把他们放回原位。她将剩下的汽油倒在五个人身上,点燃了崽儿,又点燃了主席台的破布。“何歆,忙了一天了,我得走了。爪蟾和轉基因的故事,就麻烦你给他们解释一下。过了洄水桥……走过石榴林,经过一间五金铺,米线店该营业了吧?我现在饿了,”李梨嘀咕了一句:“其实你们都知道吧……”
  “李梨,你能不能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曹宁在火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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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光球场的串灯又亮了,大礼堂正对面的放映厅又传出熟悉的旋律:
  风儿把心摇
  摇到天际了
  想找到你找不到
  怎么不心焦
  李梨站在洄水桥上,回头看了一眼。401信箱仿佛一封烧给死者的信。
  其实你们都知道吧……
  赵苓岑,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出版译著《未来之书》《艺术家的责任》《阿尔塔蒙之路》等,有诗文散见于《诗刊》《文艺报》《文汇报》等,2017年8月获第六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文学翻译奖,为鲁迅文学院第35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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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的红灯一亮,车就停了下来。似乎每趟列车的终点站,都有这么一群人,像是困兽一样,被烟瘾搅得坐卧不宁。车刚一停稳,他们就蜂拥出去,几乎发着抖地掏出打火机,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昂贵或者廉价都不要紧。  烟雾从他们的鼻腔里涌出来,每个人的表情都似减刑一般痛快。站台上还有一群等着上车的人,抓紧在上车前抽完最后一支。他们互不相识,但是彼此心知肚明,下车的人脸上显然更有胜利后的轻快。这一趟下来又是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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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在异国,时间久了,难免有孤寞之感,这时,只要到“唐人街”上走一走、看一看,或者是饱尝一顿普普通通的中餐,便会找回那种无法割舍的浓浓乡情。  眼下,世界各国一些大城市,几乎都有中国城、唐人街,其中日本横滨的中华街,就是名扬四海而又令人向往的一  横滨,位于东京以北约20公里关东地区腹地,日本第三大城市,也是日本最大的海港,素有“东京外港”之称。中华街就坐落在市区黄金地段,东北方便是风光秀丽、景色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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