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谁而伤(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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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节那天,尚格回了连云港。那天天气阴郁,风也不怎么清爽,有点沉闷。当时尚格穿了身西装,深蓝色的雅戈尔,特帅气,有黄晓明的神形。特别是笑的时候,嘴角弯得像和黄晓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雅戈尔颇深沉,配上尚格俊朗的脸,更显得风骨伟岸,气宇轩昂。典型的高富帅,男人恨女人爱的那种。他伸出两个雪白的手指,在西服上轻轻弹了弹,然后让我猜雅戈尔多少钱。我知道他很有钱,他和我说过,他有花不完的钱。这也是公开的秘密,朋友圈都知道。我说,一千。我只能猜这么多了。没办法,我不是有钱人,我从没穿过超过五百的衣服。尚格笑笑说,难为你了。
  尚格和我是儿时伙伴,几乎形影不离,一直玩到大学毕业。淮工毕业后,我们才劳燕分飞,各奔前程。我留在连云港打工,像只小鸟在几家民营企业的枝头上蹦来蹦去,终究也没蹦出什么前程来。倒是尚格去了上海做营销,在大都市展翅而飞,之后忽然間前程似锦了。大概是三年后吧,尚格把自己营销出了手——娶了个上海富豪的千金。尚格一头扎进了富人堆里,气派了,风光了。这在朋友圈里引起不小的震动,同学称奇,乡人惊羡。我也是有羡有妒,笑言他是吃屎吃着豆子,拾粪拾到金条了。
  之后这五年,我一直没见过尚格。
  之后这五年,尚格脱胎换骨变成了上海人。
  就说那件雅戈尔吧,尚格说,六千多。操,相当于我三月工资。雅戈尔华丽,挺括,有型,把尚格包装得很上层,很倜傥。走他身边,相形见绌,我悄悄拉开些距离,不让我的邋遢干扰了他的高贵气场。当然,这是我想的,尚格没这么想。
  时光有着神奇的力量,作用在不同人的身上,能产生不同效果。这五年,我还那副穷困潦倒的鸟样,而尚格不然。尚格现在是上海人。
  上海人不太好伺候,眼光是居高临下的。尚格也有这种气场。他来连云港,我不知如何款待他。想请他去看海,他说看什么海啊,中南海都去过了。我说去爬山,尚格说花果山也叫山?能比上富士山么?我说那就去渔湾,宿城,东海温泉?尚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身居上海,尚格站得那么高,见识那么多,名川大山都看腻了,连云港这地方的确吊不起他的胃口了。
  我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安排时,尚格说了。尚格说去花果山吃山里土鸡!这是个好主意。好多远道而来的贵客都好这一口,不稀罕山珍海味,唯在乎山里土鸡。我说好。
  我嘴上说好,心里直打鼓。山里土鸡一顿七八百,遇上宰客的,能翻倍儿。尚格没有征求我意见,是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听上去像我的老板。老板都这样,放个屁都是惊雷。而我的老板是个土豪,岂是尚格所瞧得上的?尚格来自上海,双脚已完全没了土腥气。
  不过小时候,尚格却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是孩子王,他跟我混。
  上海有地铁,有轻轨,但没有BRT。而连云港有BRT。我想坐BRT去云台,让尚格感受家乡巨变。再说,便宜,两块钱坐到底。尚格笑,说让我挤公交么,五六年没挤了,还真想挤,可是委屈这身雅戈尔了。
  我们走到市民广场,然后上了BRT。
  尚格上了BRT就睡了,连云港的巨变不在他眼里。连云港秋天的景色还是挺迷人的,天高云蔚,山海相偎,东盐河清波微漾,鳞次栉比的高楼耸入云层。新海新区地广人稀,好在有许多新楼盘,不算太寂寞。想必这点景致在尚格眼里,完全是乡村了,所以他呼呼睡着,一直睡到山脚下,风声鸟声海涛声与他无关。
  下了车,驻足看了,在山腰上有一家土菜馆。土菜馆招牌很大,写着专烧山里的野鸡野鸭野兔野鸟,都是野味,地道的特色菜。这些土菜我是知道的,但不曾来过。农家菜如今是高档消费,越土越值钱,有钱有势的人越来越好这一口,平民百姓反而望而却步了。
  山脚下有一条山路,拾阶而上,直通往土菜馆。曲径通幽,风吹竹曳。尚格不肯走山路,偏要从山坡爬上去。我说岂不是又要委屈雅戈尔了?尚格笑笑,回身上坡。山坡上没有路,且山坡有些陡,挤扎的竹枝,茂密的竹叶,使得前路充满莫测。尚格说路是人走出来的,爬到山顶也没问题。
  土菜馆不在山顶,也不太高,从密林的缝隙窥去,能瞅见土菜馆前有人进进出出。我跟在尚格的后面,小心地往上爬。山坡上覆盖着厚厚的黄叶,走在上面有些滑,两人不时闪着踉跄。记得在淮工上学时,我们也常爬山,而且是爬到山顶,却从没这么踉跄过。几年过去了,我们竟变得如得蹒跚。
  山坡上长满了金镶玉翠竹,枝叶蔓延,野草遍坡。据说金镶玉翠竹是绝无仅有的连云港特产,无从考证。不过竹子长得很密,像古战场上落下的无数弓箭,深深地插进土里,满满地占据了整个山坡。山坡上除了翠竹,还有杂乱无章的荆棘,尖尖的针刺,从四面八方刺来。尚格的雅戈尔被刺了几个小洞,线头也扯出来了。我粗布厚衫,针刺看不上,只是手上被划了两道口。忽地,一只野兔惊风而动,在竹林中仓惶穿撞。尚格一个箭步扑去,摔在地上。身手还是慢了点,他赶不上兔子。尚格掸了掸雅戈尔上的灰尘,朝着我笑。林里的山雀掠空而去,白色粪便泻落在尚格的头上。尚格不恼,说,找到感觉了。
  我也是,找到了过去的感觉。
  土菜馆老板是个女的,穿得时尚,上穿米色镂空长袖紧身针织衫,下穿绿色半身羊毛呢裙,一头秀丽的黄发。见有客来,且风尘仆仆有点狼狈,不禁掩口而笑,说放着山路不走,偏走歪门邪道,两位贵客莫不是从花果山上下来的唐僧师徒,要踏平坎坷成大道么?笑毕,即介绍她的土菜,说是绝对地道的野味。尚格说鸡是山里的么?老板说鸡是放养的,晚上自动归圈。一指竹林,有几十只鸡林中觅食。尚格说野鸭呢?老板遥指山下的大圣湖,说在那方湖泊里泡着呢。尚格还想问,我说别问了,连老板都是山沟里土生土长的。老板笑道,没错,我家就在山上住。然后指了指支在饭店门口的草灶,说这草灶专门用来烧野菜,用柴禾烧野菜有味道,吃了你就知道了。
  尚格二话不说,就脱了雅戈尔。我有些发怔,不知他意欲何为。尚格捞起袖子对我说,征锟你愣着干啥?动手啊,你做菜,我烧火。老板娘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城里人哪会烧草灶,再说你们是客,怎敢劳驾?尚格说从我会做饭开始,我烧的就是草灶。又冲我说,杀鸡。我的烧鸡手艺尚格以前是尝过的,还是上大学那会,我把一只肥硕的鸡烧糊了。尚格说,我看看这些年你长进了没有。老板说我们有大厨呢。尚格说不用,就让他烧,我就想吃他的手艺,看能不能吃到以前的感觉。又说老板你放心,钱一分不会少你的。老板咯咯笑了,说尚格太高富帅了。   下馆子还要亲自下厨,有点意思。烧就烧吧。尚格是贵客,我岂能拂他的兴。何况,他是个富豪,他的这点小小请求我岂能不予满足?我只是不明白,辛辛苦苦爬上山来吃土菜,放着现成大厨不用,非要自己动手,这算怎么回事?是真的要找回过去的感觉,还是想别出心裁弄点新玩意儿呢?
  我也学着尚格,捞起袖子,打开鸡笼,抓来一只芦花鸡。芦花鸡很精神,大概看惯了屠宰的场面,咯咯叫着,全力扑闪翅膀想从我手中挣脱。女老板递过剪刀来,我有些发怵,不敢接刀。好几年没杀鸡了,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尚格说你这么心慈手软,是想跟唐僧去西天取经么?女老板咯咯地笑了。我接过剪刀,一闭眼,割了芦花鸡的喉。热血喷薄而出,湿热热的溅了我满手。芦花鸡像喝醉了酒似的,在地上打着转儿。我叫来大厨,让他帮我把芦花鸡打当好。尚格不让,说事必躬亲,你打工这些年,这个理不懂么?我只好挥挥手,让大厨走开,我亲自上。大厨端了盆滚开的水来,我把鸡扔进热水里,烫了几分钟,然后扯鸡毛。老板刚想帮我,尚格较着劲说,不行,让他弄。
  鸡毛扯净,手起刀落,我把鸡剁成了块。尚格笑我,技术蛮娴熟嘛,不知手艺如何。
  我开始配料,盐,姜,葱,白糖,啤酒,生抽,我做得仔细,生怕不合尚格胃口。尚格这些年山珍海味吃多了,格外挑剔。尚格不时提醒我,姜要切成条,葱要切碎点,糖放少了没味,生抽多了太咸。搅合得我手忙脚乱。
  菜做好,端上桌,刚吃了两口,尚格猛地将鸡块吐出来,就差筷子也扔了,说你喂猪呢。神情严肃,满是责备,仿佛我铸了大错。我呆愣着,心生异样,想他咋这个样子呢,我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距离呢?
  其实,从尚格回来那天起,我就感受到了距离,挺远的距离。为什么都是这样呢,有钱了就高贵,没钱的就平庸,即便曾经是形影不离的伙伴,在金钱面前也会分出高低,拉开了距离。钱不是好东西,太能作崇了。尚格不只变高贵,还变得易怒,变得不可理喻。我不想反制尚格,他是有钱人,有钱人看重面子。他还是客,是我的贵客。我去外地打工的朋友不少,为什么独独把他看成贵客呢?如此说来,我也很俗。拉开距离的不止是有钱人,没钱人也在自觉地这么做了。比如现在,有钱人尚格不高兴了,我很好地控制着情绪,赔着笑说,我是乡下手艺,不是上海大厨,你就将就着吃吧。
  可是,我好像又说错了什么,尚格明显不高兴了,阴沉着脸说,征锟你这话什么意思,上海大厨怎么了?上海大厨月薪逾万,比你连云港的白领都高强。然后一拍筷子,说,不吃了,走吧。
  我很难堪。我不是在乎这道菜浪费了,也不是在乎我白忙活了半天,更不会在乎一只芦花鸡的红颜薄命。我在乎的是,我对尚格招待不周。我讪笑着,努力地做到不以为意。我知道有钱人都这样,我的老板也这样,要是不高兴了,马上就发作,管你受不受得了呢。姑且拿尚格当老板伺候吧。
  回去后,直接去了陇海步行街。雅戈尔穿不出去了,尚格又买了身西装。报喜鸟,七千多。回到酒店,尚格换上报喜鸟,让我把雅戈尔扔了。我手里掂量着雅戈尔,终于没有扔掉。六千多呢,不舍得。几个小洞而已,找个裁缝补一下,雅戈尔就回来了。
  尚格裹着显赫的富人气息,依旧对我颐指气使。我也没觉得哪儿不舒服。打工这些年,被老板奴役惯了,连反抗都不会了。尚格不让我回家住,要我陪他住宾馆。当然,尚格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有人陪着,而是要我伺候他。宾馆的服务虽然周到,但也很有限,只是送水扫地,整理被褥等,但不能周到到尚格的脑子里。而尚格大概养尊处优惯了,变得十分地懒惰,却又很干净,很强势。空调,电视,热水,电脑,都要我为他备好。内衣袜子都是一次性的,脱了扔在地上,等着我帮他拾掇进垃圾袋。我觉得他在有意为之,可能是考验我,或是折腾我。比如我帮他手机充电,充了几分钟,他说要用,我拔下电源,他只发个信息,又让我插上,一会又要打电话,我再拔下。比如地毯,根本谈不上脏,他说有灰,让我找吸尘器来。我找来服务员,他让服务员走开,要我吸。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当我服从他支配时,他能从中享受某种快感,或者说,他找到了自尊和威信,如同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旦归山,便要报怨雪耻,找回王者风范。但他对我的劳动并不满意,说你咋这么笨,没用过吸尘器啊?一把拽过吸尘器,给我做示范。我佩服尚格这些活干得利索,比服务员做得还好。凡是他吸过的地毯,干净又整齐。尚格说你这球样,要是伺候大老板,开除十八回了。
  的确,我没伺候过大老板,小老板我也没伺候过。能伺候老板的人,都是老板身边的红人。
  尚格在连云港总共呆了一周,我请了一周假全程陪同。尚格说我结婚五年了才回来一次,你就陪着我吧。以后想再回来,不知猴年马月的事呢。我说不至于吧,你还不回来探望父母啊。尚格悠悠地说,父母早把我开除了,我已经不是尚家人了。我说那是气话,你千万别当真,上海到连云港不过五六个小时,你常回來看看他们吧。尚格慨叹,说我哪能常回来呢,侯门一入深如海啊。我能理解尚格,身在商界,江湖险恶,他哪有我这般自由?他回来这几天,他老婆来过三四次电话,催他抓紧回沪。
  尚格这次回连云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意图。肯定不是来看我的,我没那么重要。肯定也不是来看连云港的,他坐BRT时都呼呼睡着了。他在连云港有许多同学,也都没见。这几天他几乎都缩在宾馆里,除了去云台山吃了次土鸡,就去了两趟尚庄。
  尚庄是尚格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尚格说他在上海时,特别留恋过去,忆念童年,老是梦见小时候的情景。在去土菜馆之后第二天,他去了趟尚庄,不过他没有进家门。他回尚庄,似乎并不为看望父母。
  尚庄变化很大,几乎见不到曾经的影子。县里把开发区放在尚庄,几十家工厂在尚庄落户。柏油路又宽又长,路都起了牛气的名字,以南方城市命名,苏州路,宁波路,香港路等。尚格说怎么走在这路上,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并不奇怪,我也是这样。走在这些路上,像是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尚格不免怅然若失,说他的童年没了,他像个无根的浮萍。小时候这里没有正儿巴经的路,是羊肠小道,九曲十八弯。记得小时候我和尚格经常下了学后,就背个粪兜,夹个粪勺,顺着乡路去拾粪。乡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长满了芦柴。如今打开这些记忆,往事依旧那么温馨。   尚格反复说,他的回忆让金钱埋葬了。
  我并不赞同这种说法。社会总是要前进的,尚庄不可能停留在二十年前。不过我从尚格的话里品出了另一种意味,他不怪政府开发,独独指责金钱,一遍一遍,便可见他所不能忍受的,其实是金钱。尚格说钱不是好东西,真的不是。
  再往东走,村庄就在不远的前面。我们能看到尚格家的炊烟在袅袅升起。尚格却止了步,说看看就行,就不进村了。我说,回去看看吧,你家有人在呢。尚格眼睛眨了眨,像在眨落某些雾状的东西。尚格停了下来,说征锟,我只能走到这儿了。然后伫立远眺,望着他家的茅草房,看青色的炊烟缕缕升起,直到炊烟在天空散尽。
  从尚庄回来后,尚格一整天没说话,盯着窗外看。窗外没有风景,除了高高耸立的苏宁大厦外,其他的楼都显得矮小而陈旧。他就那么一直看着,把太阳看落了,把星星看亮了,他还在看。
  晚上我们就呆在宾馆里,把从小到大的事都翻出来,一件一件地聊。聊起那些往事,我们似乎都找到了感觉,特幸福,特依恋,特天真浪漫。我们就像回到了过去一样,突然间没了距离,言无不尽,沉醉其中。我还是过去的我,尚格还是原来的尚格。这种感觉真好。
  聊得尽兴,几乎忘了吃饭。后来聊到赣榆的鸡蛋煎饼,才忽然觉得肚子饿了。我想请他下楼炒几道菜,尚格说别了,就买赣榆的鸡蛋煎饼,再弄点板浦的凉粉。对了,供销小区门前那家卖豆腐卷的还在吗?买点豆腐卷来。
  那晚我们就在宾馆里,吃着这些小吃,吃得有滋有味。
  到了第四天晚上,尚格老婆来电话了。尚格老婆我没见过真人,结婚后也没来过连云港。看过照片,不算很漂亮,但很时尚。
  尚格接了电话,轻轻扫了我一眼,然后走到阳台上。尚格说话略带些无可奈何的口气,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大概听明白了,老婆催他回去了。尚格那么帅,想必老婆想他了,或者担心他在外面做什么坏事吧。
  尚格回到沙发上,默默地坐了一会。然后尚格说,明天再去一趟尚庄吧。
  我以为尚格这次要进家门呢,但是,没有。到了村西头,尚格又习惯性地停下脚步,仿佛前面是雷区,怎么都不肯走了。他还像上次那样伫立在村头,眺望着衰弱的茅草屋。天色尚早,老屋还没升起炊烟。他向家的方向望了许久,直到眼睛发酸,也没说一句话。我也没说话。我不想惊扰了此刻的宁静。且让尚格隔着时空与老屋对话,和父母交谈吧。我知道他需要寂静,风过无声的寂静。他要用双眼在老屋里取景,用心灵在记忆中取暖。
  我在寂静中等待,等着他走出记忆。
  一会儿,尚格的表情才恢复了平静,趋于坚毅。尚格说,走,看海去。
  往东就是海,站在村头就能闻到海风的腥味。海边,海滨大道正在施工,离岸一公里处,筑起一条长堤,把海与岸隔开。海水远了,在滨海大道的外侧。内侧成了死水,浑浊,干涸,淤结。尚格本来想脱了鞋,在海滩上漫步呢,散不成了。
  我们悻悻地回了宾馆。尚格说,我明天回去了。我说有啥遗憾的么?尚格神情戚然,幽幽地说,尚庄,我的家乡,我却只能隔空相望了。我默然,无言以对。尚格说,征锟,你不知道我最后一次是咋离的家吧?我是被父亲逐出家门的。我和父亲产生了激烈交锋,互不退让。记得我在盛怒之下对我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宁愿死在外面,我也不回这个家了!
  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尚庄人想必也不知道。我说尚格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尚格低下头,就像被我用锥子锥了似的,显得很痛苦。我不想再多说了,便安慰他说,都过去这些年了,你都有儿子了,你父母早都不记恨你了。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望你父母吧。
  尚格摇头,说征锟,你不懂我父亲那个人,父亲是不会饶恕我的,我也从不敢祈求父亲的谅解。父亲当时骂我骂得很凶,那一刻我不是他儿子了,而是和他有着不共戴天的仇人。父亲骂我把自己卖了,卖给有钱人做了上门女婿,让尚家从此断子绝孙。
  我知道尚格是独生子女,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孩子。不过,我说尚格,你都有儿子了,尚家哪能断了子孙?
  尚格说可我是上门女婿,入户别人家了。
  我还是不能理解尚格父亲。上门女婿有什么呢?这样的事乡下也是有的。当然,乡下都是兄弟好几个,才会去女方家做上门女婿。尚格是独生子女。可是,乡下人能进城,能做有钱人的女婿,就像坐飞机似的,不费力不费事,轻松跳出了农门,多好的事啊。尚格父亲未免太冥顽不灵了。
  尚格苦笑着,先说了他父亲的一件事。尚格父亲生性耿直,不爱占便宜。在尚格上四年级时,家里抱了条小花狗。村里老阎家也养了一窝小花狗,恰巧少了一只,便怀疑是老尚偷了。两家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老尚吵急了,提出要去医院做DNA。哪有为狗做DNA的呢?老阎告饶了,老尚却不让。老閻求饶不行,村长调解也不行,最后老阎家邻居主动站出来,承认他偷了小狗送亲戚了,风波才算平息。
  尚格说他父亲很倔,认死理儿。
  在尚格父母的眼里,尚家的香火就靠尚格延续了。可他入赘女方家,尚家的香火忽然便断了。父亲恼火无比,母亲也不太赞同。母亲还含着泪说尚格,就算小狗吧,养了它几年,它忽然丢下我们跑了,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尚格用手指捏了捏鼻子,说母亲这个比方他记了这些年。灯光下尚格的面孔俊朗而沧桑,像凌寒独放的梅。尚格说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尚庄人可能也不知道。
  我望着他,等着下文。
  尚格说,我入赘豪门是有条件的,在没和父母商量前,我就应承了。正是这个条件,让我和父亲像两头斗牛,强烈地抵触着,拉开了无法愈合的裂痕。
  我问什么条件。
  尚格抿着嘴一会,说,无论生男生女,我的孩子必须姓税。我岳父家姓税。
  我稍作沉吟,说这也没什么,生第二个再姓尚嘛。
  尚格说我也这么想的,可父母不这么想。
  我说等有孙子了,送回来给你们带。
  父亲忿忿地说,我不带姓税的孙子!母亲说人家要问咱孙子叫什么,我们叫张三叫李四,就是不姓尚,不让人笑话么?   尚格母亲的话不无道理。我能想像出,在乡下这事何等尴尬。尚格说他后来说服了母亲,答应生第二个孩子姓尚,可父亲坚决不同意。父亲指着尚格说,狗不嫌家贫,你要嫌贫爱富,给你我滚,老子还没穷到卖儿卖女!尚格说我和父亲争吵得厉害,母亲在一边呜呜地哭。父亲奈何不了我,就撵我滚,再不准我踏进尚家一步!尚格说,现在我很后悔没听父母的。
  我劝他,别后悔了,也不全是你的错,老一辈人思想保守是难免的,慢慢就能接受了。
  尚格一个劲地摇头,说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尚格的眼睛有些湿润,说征锟你知道吗,我儿子出生后,我那爱美的老婆死活不肯再生了。她的父母也支持她。特别是我岳父,听我说想生个孩子姓尚,更不同意了。
  我皱着眉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尚格说,你想过吗?如果第二个孩子姓尚,税家便有一半家产要姓尚了。
  我恍悟。有钱人想得果然多。
  第二天退房前,尚格给我两万。我吃了一惊。我说,无功不受禄。你莫名地给我这么多钱,是瞧不起我么?尚格板着脸说,兄弟有所不知了,对有钱人来说,钱是最不值钱的,就像是复印纸一样。但对你这样的普通人来说,钱是大有用处的,那是真正的钞票。我现在花钱没任何感觉,没痛也没乐,完全麻木了。实话说,我现在反而回味穷的滋味。这次我来连云港,你招待我花了不少钱,心痛吧?我就想看你心痛的神态。当初我闯荡上海时,也像你这么花钱,比你还细,不敢错花一分钱。当时感觉苦啊,盼望着有钱。现在有钱了再想那些日子,竟是那么地甜,那么地向往。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总爱想过去的事,总觉得过去的好。小时候红薯吃伤了,现在又想吃了。以前巴不得从乡下逃出去,现在又巴不得逃回来。
  我送尚格去了白塔埠机场。临上飞机前,尚格问我,下次见面在什么时候?我说别再等五年了,要常回家看看。尚格未置可否地笑笑。
  飞机起飞后,我的心一直悬着,久久落不下来。我在琢磨尚格。我不知道豪门是怎样的生活,我总觉得尚格没完全融进豪门,他的身上残留有过去的气息。就像一个外国女人嫁了中国男人,即使她汉语说得再流利,如果她不是生在中国,不去恶补中国传统,她和男人一家交流必然有障碍。尚格亦然,他需要摒弃贫穷陋习,恶补贵族文化。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除非伪装。
  我又想起尚格父母。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结果给别人准备的,连根拔起了。这份心情,又岂是外人所懂?即使尚格,也难以完全明了。
  春节后,刚过了元宵,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西丹来了。
  我去商丘接了西丹。到连云港的车票卖到三月份了,西丹不想等,便买到了商丘。我和西丹这是第二次握手,距第一次握手已有四年。我从没想过还能再见西丹,彼此像放了线的风筝,都以为再见遥遥无期。可是,又有什么是绝对的呢。西丹这么说。中苏关系曾经兄弟一般,后来还闹翻脸了呢。美国在几个战场上吃过毛泽东的败仗,现在中美还搞夫人外交呢。
  我和西丹是网恋关系。网恋有很多种,有密不透风的,有一夜尽欢的,我和西丹介于二者之间,恋而不爱,亲而不密。二人间自觉而高尚地留了六尺巷,彼此站成了两堵墙。无论春秋冬匆匆而去,不管四季风穿堂而过,我们一直站在那儿。从最初相识,关系就这么定位了,可以激情燃烧,但最终要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相向而视,互不纠缠。这四年,巷口也的确有风经过有人路过,有西丹的人,有我的人。但他们都像一阵风,来了又走,巷口终是归于平静。
  商丘南站在郊区,除了左侧有高高的邮政大楼,便没有高建筑物了。广场上有草坪,草坪上长了叫不上名字的树。再没别的了。南站很空旷,有些冷。这是二月下旬,我穿了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伫立在风中不停地搓手搓脸。我怕一会西丹来了,冻了她的手和脸。
  火车九点到站。这之前我在风中已站了五个小时。身体有些僵硬,脑子却没闲着,一直在设想四年之后的相见,将会发生什么。久别后的重逢,至少是甜蜜的,浪漫的。我想。
  我在心里设计得差不多的时候,西丹来了。
  瘦小的西丹还没到出站口,我就把她从人群里揪了出来。等她出了站,我像支标枪出其不意地戳在她面前。四年的光阴,把西丹变成了一个很些风韵的女人,变漂亮了,变成熟了。尤其那双睫毛长长的猫眼,秋波盈盈,含情脉脉。都说岁月催人老,西丹却盛开了。西丹见到我,淡然一笑,双手插在衣袋里,继续前走。我设想的场景没用上。我便像那些拉客的司机尾在她后面,问这问那。她答的少,声音轻,晚风一吹就飘了。
  西丹穿得很单薄,一件女式蓝呢大衣,里面是蕾丝边的衬衣,衬裤加弹力秋裤。仅此而已。这大概是她在北方时的装束。可是,这是南方,室内是没有暖气的,室外的寒风像一把把刀子,紧紧地包围了西丹。
  本想先吃饭,让西丹暖和一下。但西丹要先找個地方住下。等住下了,她又不肯出去了,说很累,就睡了。在我设计的场景中,宾馆是重逢的高潮。但现在看来,重逢是没有高潮了,连起码的起伏都没有。我未料到西丹会如此淡定。我挨着西丹躺下,她把身子往里挪了挪,两人间空了条巷子。记得四年前我们在床上是不留巷子的。那次相见,共三天四夜,我们很疯狂。现在看来,疯狂被提前透支了,如今只剩清汤寡水。我试着把手伸过去,放在西丹胸前。西丹没反应。西丹真的睡了。
  商丘这个城市并没给西丹留下好印象,甚至是很失望。西丹是第一次来南方,说南方不如她想像。她想像中的南方要么是小桥流水,要么是玉宇琼楼,而绝不是眼前这副惨败的样子。南方人讲话她也接受不了。所以西丹第二天便要回去。我劝她,你是来看我的,如果对我还满意的话,就别在乎别的。西丹不说话了,也不知对我满不满意。我说你大老远来一趟,至少也得看些景再回去吧,不然白跑了。她嘟哝,有啥好看的。情绪倒是安定了些,答应跟我去淮安,参观周恩来纪念馆。
  这次来之前,西丹在电话里就和我说,她患了抑郁症。我很是吃了一惊。我听说过抑郁症患者很痛苦,但从没接触过这个群体。所以西丹要来,且那么迫切,不惜取道商丘,我不能推辞。我还以为两情相悦时,或能治愈她呢。我甚至想,如果她喜欢南方,我们就结成秦晋之好亦未尝不可。   而依现在这个情形,我是无力妙手回春了。她不喜欢南方,她的抑郁压倒了我。第二天早上,坐在开往淮安的车上,西丹不说话,要么玩手机游戏《逃离神庙》,要么和同事在语音微信,再或是叹气。我不便多话,怕惹她烦。我们完全是两个陌生的乘客,偶然坐在了一起而已。我木然地望着窗外。窗外下着细雨,天色也抑郁,湿漉漉,灰濛濛,如傍晚时分。
  到了淮安,参观周恩来纪念馆时,西丹才表现出兴趣来,馆内馆外拍了不少照。但仍然缄默,自顾参观着。我要拍她,她不让。也不让我走在她边上。她喜欢一个人走,看,想。于是各看各的,各拍各的。她看得仔细,每幅图,每件物,都认真端详。到了西花厅,她拍了好几张,还在一株樱花前自拍。正月,樱花尚未开放,才露点花骨朵儿。
  下午回了连云港,西丹住如家宾馆,嘱我帮她买回程票。她拿如家当家了,哪儿也不去。我说看海,她说在大连看了。我说爬山,她说她家那儿有的是山。我说你来一趟连云港,总得带点见闻回去吧。她淡淡地说,有啥好看的。我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你应当去感受。我想让她接近自然,呆在宾馆只会更加抑郁。西丹问,连云港的名片是啥?我说神奇浪漫,神奇有山,浪漫有海,孙悟空就生在这,毛主席都这么说了。她想了想,说山上有庙么?我说有,三元宫,又高又大,很多外地人都慕名而来。
  本想坐BRT,西丹说BRT比地铁好么?我摇摇头,西丹说,打的吧。西丹说话很简短,不愿浪费一个字。
  花果山之行依然是沉默之旅。除了山车急速拐弯时西丹发出刺激快乐的尖叫声外,其余的都是沉默。我买了包花生,给西丹逗猴子。猴子很可爱,搔首弄姿,上窜下跳抢花生,却未能逗乐西丹。
  水帘洞前,山水如瀑,哗哗地垂挂在洞口。游人纷纷拍照,西丹把手机给我,帮她拍了照,然后进山洞。山洞僻静,灯火幽忽。西丹走前面,我在后面。她两手插袋,一直没有回头。
  出了山洞,西丹问,三元宫呢?
  她只关注三元宫,别的景色都算不上风景了。
  沿着台阶往下,不远处,便是三元宫。粉墙红瓦,翘檐如月,院内有粗硕的银杏,存活了两千多年。几只猴子似乎懂得西丹的心思,在银杏树上窜跳嬉闹,但未能逗乐西丹。
  西丹淡淡地看了一眼猴子,没作逗留,便径直进了三元宫。
  三元宫内烟火袅绕,香气袭人。三座大佛,皆面阔耳方,圆目力睁,手捻佛珠,并肩而坐。西丹让我呆在门外,然后自己走到后面,虔诚地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一,弯腰作揖,深深地埋下头。头发随之滑落,倒挂在她姣美的脸庞上。
  我远远地站著,胸口莫名地痛。西丹二十七了,正是青春恣意快乐无忧的年龄,信佛竟是此等虔诚,毕恭毕敬,这是为什么呢?我揣摩着,却找不到准确的答案,任胸口隐隐作痛。
  西丹在佛前跪拜良久,和佛无声地交谈。我也无声地祈祷,祈求佛祖能帮西丹尽快走出抑郁。
  出了三元宫,我们没再游玩,直接下山,然后打的回宾馆。一路无语。
  到宾馆洗了脸,西丹自顾地玩电脑。我只能倚在床上,对着她的背影发呆。我莫名地有了想哭的冲动,愈来愈烈。心里塞满了的愁闷,箭在弦上,到了不发不快几近憋死的地步。我克制着,眼睛仍是湿了,继而鼻塞。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就把西丹的目光吸引了过来。西丹怪怪地看我,说干嘛呢?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我说心里憋屈,流点泪不行么?我嘴巴像被人封了绞带,憋着满肚子委屈。西丹站起来,坐到床上,说不就是我不让你说话嘛?好吧,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我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抑郁了的。
  四年前相见,西丹爱说爱笑,浪漫缠绵。我们都经历了一次失败婚姻,受伤的手才千里相握。她那时在药厂上班,蹲在地上捡药丸,工作挺累,工资才一千多。西丹身边带着个儿子,暂且交给了母亲。西丹的父亲去世早,在她十四岁那年父亲就车祸没了。之后母亲改嫁。失去父爱又缺少母爱,西丹二十岁那年就把自己匆匆嫁了,嫁了个村医。以为医生是有文化的人,嫁个文化人就会幸福。事实上,却是无止境的争吵。西丹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就离婚了。西丹心疼儿子,更怕儿子被村医带坏了,便带走了儿子。现在,儿子是西丹的全部。
  就在这时,我们相遇了。我们都被爱伤过,但我们仍相信爱情,渴求挚爱。我和西丹网上相遇后,互诉衷肠,渐生爱恋。当然,我们经历了爱的挫折,不再那么地冲动。我在南方,她在北方,现实让我们变得理智,最终我们选择了相向而立,保持空隙,站成了不远不近的两堵墙。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后来,大约是半年后,别人给西丹介绍对象了。西丹说那人看上去挺斯文,搞工程的。她说她不太喜欢。我知道她还是想找个有文化的。可是文化不值钱,不能养家糊口,我很大度地建议她嫁了吧,搞工程的不代表没文化没素质,但能代表很有钱。她那时过得挺艰难,省吃俭用,租房要花钱,儿子入园要花钱。她的母亲又无力帮她。她需要爱,更需要钱,不得已,她把自己又一次嫁了。
  第二次婚姻昙花般地谢了。我以为快,而对于西丹却很漫长。男人的斯文很快扫地,露出了工头的真面目,一支接一支抽烟,一杯接一杯喝酒,烂醉后耍酒疯,要和人动手。西丹和儿子天天泡在烟酒里,实在受不了。男人给西丹和儿子只提供吃住,并不给西丹钱。西丹也不在乎钱,在乎的是男人品质。她本想容忍下去,可她不能让儿子在烟酒里长大。她再次动了离婚的念头,又很纠结。毕竟是第二次婚姻,非同儿戏。她说那时她非常苦恼,格外压抑,却不能和任何人说,包括母亲。她不忍让母亲悲苦。她也没对我说。我离那么远,远水不解近渴。西丹郁躁,无助,就像钻进了暗无边际的隧道,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几时能到尽头,也不知道尽头之后该如何支撑生活。唯有天天以泪洗面,长吁短叹。看闺蜜个个被男友宠着,父母爱着,西丹心里特别地苦,动不动就哭。西丹说就是那段日子,让她患上了抑郁症,哭成了家常便饭。
  我唏嘘,为西丹痛惜。我说你如今离婚一年多了,也该走出抑郁了呀。西丹慨叹,婚离了,苦日子没脱离。儿子上小学,学校这费那费天天要。我是女人,还得照顾这张脸吧。可我那点工资够干什么的,钱像水一样淌干,我成了月光族,天天为钱发愁,天天就像走在钢丝绳上,抑郁就这样日渐加重了。   我安慰西丹,慢慢来,钱总会有的。西丹摇头,说等到何时呢?我现在挣一分花一分,几时能有点积蓄?这年头没点积蓄能行么?孩子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母亲大把大把地吃药,而我和儿子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我不能让儿子永远租房住吧。再说我都二十七八了,总得把自己嫁了吧,单亲家庭孩子的心理不健全。前两次婚姻失败了,第三次无论如何都要慎重,我输不起了。
  是生存的困境,让一个本应天真活泼的女孩一而再地陷入了抑郁。我理解西丹,我懂得西丹的处境。当生存陷入困境,于谁都是挑战。破茧而出者毕竟少数,多数人只能顺时应势,何况西丹一单身女人。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好在我是男人,没西丹这么辛苦。西丹一没学历,二没关系,想要挣点钱的确不容易。西丹说她也不甘心命运安排,跳了几次槽,药店手机店珠宝店都干了,也没能跳上高收入。她说累了,跳不动了。
  我明白,西丹的抑郁不是我能治的。我没那个经济实力。西丹说我并不想这样对你,这对你不公平。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对什么都索然无趣,我总不能装吧。征锟,其实你是个暖男,要不然我也不会奔你来了。但你也穷,你都养不起我这张脸,更别说将来帮我儿子上大学娶媳妇了。
  西丹这话等于是说,结秦晋之好是不可能了。西丹说得很婉转,我听了并不沮丧。我那点工资自己糊口还凑合,要想养活西丹娘俩,真是没那个能力。
  我问西丹她那边房价多少?
  西丹说去年县里有二手房,十万。我一下心就动了,心思全落在房上了。有了房子,我和儿子就有家了,我就不想嫁人了。可是,我去哪儿弄十万呢?找了几个平时要好的闺蜜,还有亲戚,人家都说没钱。后来我不借了,眼睁睁地看着房子跑了。想我孤儿寡母的,借了钱几时能还了,谁敢借呀。
  我说十万块真能买套房?太便宜了。连云港少说得三四十万。
  西丹喟叹,说便宜咱都买不起啊。
  我说不就十万么,我帮你挣!
  我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这牛吹大了,根本没从大脑过。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西丹淡笑,说你还是挣钱娶媳妇吧。
  我没改口,男人一言九鼎。我说媳妇不急,我先单着,先把你养好,你带着孩子不容易。我能兼职的,三年吧,给我三年时间,我准能赚十万。我说得雄心勃勃,不容置疑,把西丹说傻了眼。西丹盯着我,说你是说真的么,你会为我去赚钱?我说,当然是真的,爱一个人,就要舍得为她牺牲一切。西丹说,可我们——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我不喜欢你们这儿。我说,为爱奉献是无私的,是没有索取的。我这话说得有点假,其实我是希望我和西丹有結果的。姑且以假乱真吧,男人不都喜欢花言巧语甜言蜜语么。
  撇开这点私心不说,我也的确想帮西丹。我是有爱心的人,解衣推食,救困扶危,做人就应该高尚点才是。如果我能给西丹挣了房子,能治好她的抑郁,让西丹母子不再寄人篱下,居无定所,对我来说,这是件非常有意义且有价值的事。我真的愿意努力为之,愿意为爱付出这样的代价。
  西丹也认起真来,说你兼职能做什么呢?我说我会开车,会平面设计,会写东西。我滔滔不绝地规划着挣钱计划,一点点把西丹激活了。西丹忽然抱着我,趴在我肩上嘤嘤抽泣,说征锟,这世上真正疼我的人只有你了。我来找你是找对了,我就知道你能安慰我,你能让我走出抑郁,谢谢你。
  西丹把热唇递了过来。
  第二天西丹要回去,说想儿子了。她来了几天,第一次说想儿子。我没挽留她。她有了念想,说明她对生活有信心。我想,可能是我的承诺激活了她。我试探着说,我要是不能兑现诺言呢?西丹说,那我也相信生活,生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笑,强调说,放心吧西丹,三年后一定让你和你儿子住新房。西丹用力嗯了一声,温柔地说,别总为我担心,好好挣钱吧。你的话我记着呢,我会听你的。等我有了房子,我就不嫁人了,带着儿子过。我说那不行,单亲家庭孩子心理不健全。西丹说,不是有你么?就不是单亲家庭了。
  西丹回北方了,忧郁的音容总陪伴着我,以致于我的所思所想都在了西丹身上。我的思绪像一根根琴弦,轻轻触弹,满满的都是相思曲。西丹仿若一盏灯,白天黑夜亮在我的日子里。尤其是夜里,西丹更显活跃,就像躺在我身边,让我无法入睡。待我入睡后,她又潜入我梦里。我陷进了对西丹无尽的牵挂和思念中。我设想着,如果我真的挣到钱了,我要去北方,在西丹的家乡买房,然后和西丹结婚,日子一定会很和美。
  我去人才市场了,想找份兼职。我又在大街小巷贴了几十份兼职传单,希望能收获一份工作。可是,两周过去了,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内心有些急,我怕我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我怕我让西丹失望。
  我不知不觉地变了,变得沉默寡语。也陷入了对西丹的深度相思中。我在办公室里一坐一天,什么话都不说,由着同事们叽叽喳喳。我知道他们在谈我,说我得了相思病,或抑郁症。我装着没听见,要么做事,要么发呆,就是不想说话。
  我发现我真的不对劲了,便去找了王院长,一个多年好友。我问他抑郁症会传染么?王院长是副主任医师,他说抑郁症不会传染,但会受其影响。尤其在你有情感障碍情绪压抑或焦虑烦恼的时候,往往表现为不能入眠,思想不集中,负疚或自责,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就可能抑郁上了。
  对照王院长的诊断,我分析自己好像是抑郁了。问王院长怎么治疗,王院长说莫随便服药,最好的办法是自我调节,转移注意力,不去琢磨难以实现的事,不要苛求自己。王院长说世界上有三亿多人患有抑郁症,潜在发病人数达五亿,很多人都因为生活有压力。
  我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也为自己的症状不安。我现在的确在琢磨难以实现的事,如何帮西丹,如何兼职。我的注意力也过于集中了,总是想着西丹。看来,我果真抑郁了。过去总以为抑郁症很遥远,不想来得如此轻便,如寒流潜入无痕。
  然而,有些事是我无法回避的。帮西丹挣房,已成了我坚定的生活信念,撼不可动。只有帮了西丹,治愈她的抑郁,我才能不抑郁。否则,我会更加地抑郁。我问王院长,抑郁症能转移么?如果能,我宁愿抑郁从西丹身上转移给我。王院长笑,说这个不会转移,病又不是膏药,能从她身上揭下贴在你身上。   而我却固执地认为,抑郁症是可以转移的。我不懂医,但我明白起码的道理。我分析的依据是,如果我能背过西丹的压力,就能减轻西丹的负担。没有了经济上的负担,西丹的抑郁肯定能有所好转。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天我给西丹打电话,西丹竟说了好多话,和她在连云港时大不相同。西丹讲一口清脆悦耳的普通话,听上去很动听。西丹聊她儿子,聊她的工作,聊她的生活琐事,如小桥流水,如细雨纷纷。时不时地,她还能笑起来。而她来连云港那几天,从没笑过,脸一直板着,就像我欠她多少钱似的。我颇以为怪,我说你好像不抑郁了?西丹说差不多好了。我说啥药这么神奇?她说不知道,想了想又说,大概是你的话起了作用吧。我说我的话?是答应帮你挣房的话吗?西丹说可能吧,反正从你那儿回来,心情就莫名地轻松了。我装着轻松地说,这很好,我一定会帮你的。西丹说你也别太有压力了,其实我也不能完全指望你,但至少有你和我风雨同担,我一下没那么重的精神压力了,抑郁就渐渐好转了。
  我没想到这个承诺如此奏效,更觉得天降大任了。穿上尚格的雅戈尔,我继续马不停蹄地找兼职,在网上找,托亲朋找,去劳动力市场找。找了大半月,没找着合适的。出租车要包整夜的,我白天要上班,只能包几小时。在网上开了个设计铺,接了几单活,对方都不满意,也给我打了差评。写东西早不吃香了,写错别字才吃香呢,若能发明几个“囧”这样的字来,或许更吃香。
  一个月后,西丹来电话,问我找到兼职了么?我说找到了,一月两千五。我说得很自然,不像是在撒谎。事实上我在撒谎。我还是故作轻松,说三年准能挣够九万的。西丹啊了一声,在电话里亲了我一口,说亲爱的,你真棒。我说你把帐号给我,我先汇一万给你。西丹惊奇,说这么快就挣一万了?我说,嗯。
  西丹真是傻了,才两个月,我能挣一万么?其实这钱不是我挣的,是尚格给我的。尚格那次给了我两万,我花了一万,剩一万正好给西丹。可是,接下来该咋办呢?还差九万,兼职一直没个着落。
  我没有放弃追求,但我挺焦虑。一焦虑就抑郁,和西丹一样,见谁都不想说话。连个屁都不想放。
  我忧郁着,在为兼职愁闷时,尚格忽然来了电话。尚格平时极少来电话,除非回连云港了。这当然不可能。他是富人,时间没那么宽裕,行动也没那么自由。
  我惊讶于尚格的语气,完全没有了老板的语调,甚至有些颓丧,似乎是受了重创。他说心很乱,理不出头绪来。我说是为工作的事么?他犹豫着,说不是。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说和老婆吵架了,说他很想解脱。我说一个男人要大度点,别为点婆婆妈妈的事就胡思乱想,把心思放在事业上吧。尚格说就是因为事业吵架了。我说事业有什么好吵的?尚格说我的事业在灶台上,你信吗?我说我听不懂。尚格在电话里恨恨地说,我早就没有事业了。
  尚格怎能没有事业呢?尚格是块商界好料子,在入赘豪门前,便已崭露头角了。他不像我这个性,随遇而安,混口饭吃。如果不是西丹,我依然会那么混着。而尚格不是。尚格一直有远大志向的。他有抱负,想做成大事,想成为商界名流,所以他选择了上海。我以为他进了豪门,会如虎添翼,如鱼得水,会很快成为商界精英,在上海干出一番大事来。但没想到的是,尚格泄气了。尚格完全没有了当初的豪情,连一点斗志都没了,甚至不如我了。我至少是在奋斗,为自己也好,为西丹也好,起码我是有生活信念的。
  他说他的事业在灶台上,我真的听不懂。或许,他的工厂是生产灶具的?那么也好,我可以开个灶具店了。
  尚格叹息,一些话在他喉咙里滚动,却迟迟滚不出来。我说你就直说吧,莫要为难,我不會说出去的。尚格说,说来有些丢人啊。其实在税家,岳父是老板,岳母是老板娘,老婆是常务副总,而我,什么都不是,没任何职位。我像一只雄鹰被束了翅膀,关在笼子里,再飞不起来了。
  这未免太糟蹋人了。我有些忿然。
  尚格说在这个家庭里,他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便是钞票,要多少都给,只要说出名堂来。尚格名下有了二三百万存款,是他悄悄攒的。尚格说本来他是没有私心的,是被税家人逼的,逼得他想攒点私房钱,然后再去干自己的事业。可惜,前几天被他老婆戳穿了。他老婆身为副总,精明,敏感,一针见血地指责尚格存有叛逆之心。尚格解释说他只是想做自己的事业。他老婆说那就自己去挣,男人存私房钱,光彩么?岳母听说了后也严词指责尚格有二心。岳父评价说尚格过于自私,不像男人。
  尚格几乎疯了。
  我也认为尚格不应该,他完全没必要攒私房钱。他老婆是独生女,税家财产将来不都是他尚格的么。
  尚格说你不懂的,很多事不是你想像的。你以为我活得很滋润么,其实我远没你洒脱。
  我不以为然。我都抑郁死了,还洒脱呢。
  尚格说你至少是自由的,而我没有自由。我像个囚犯,被深锁在富丽堂皇的豪宅里。尚格一点点向我铺陈了他在豪门的日子。
  最令尚格气馁的是,他只在税家做事,却未能在税家的公司里谋份差事。这对于胸怀大志的尚格来说,是一个沉重无比的打击。他在税家做的事,就是大管家,负责一日三餐之类的琐事。我压根没想到税家会这么对待有着远大志向的尚格,太埋汰人了。这不是埋没人才吗?
  尚格说人才有鸟用?中国人才被埋没得多了。尚格比喻自己就是北京的亚运村,用完了就被晾到一边了。我不解其意。尚格说他的使命是给税家续后代,儿子出生了,他的使命完成了,被晾在一边了,和亚运村的命运不是一样的么?他说他也是后来才悟过来的。当初他老婆找对象的标准就是,出身不重要,但要高帅,更要有商业头脑。尚格原以为,这是出于税家产业的思量,要找个优秀的乘龙快婿来继承大业。现在他明白了,他的想法太单纯了。税家是出于产业的思量,但并非想找个理想的乘龙快婿做继承人,而是想诞生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尚格不幸入选了。
  他不姓税,无权介入税家公司。这是税家人的高明之处。税家公司自然有很多员工都不姓税,但他们没有威胁。而尚格不姓税是有威胁的。万一他以金龟婿的名义策反了,税家产业就有可能因此改朝换姓,改成姓尚了,税家江山拱手相让,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税家公司的大权都握在了姓税的手中。岳父姓税,他是董事长。岳母姓王不姓税,分管着财务,但税家的江山大业是岳母跟着岳父一起打下来的。尚格的老婆姓税,她是副总经理。尚格的儿子姓税,他将是继承税家大业的不二人选。
  尚格起初没想到这些,还若干次和老婆提过,想去税家公司上班。尚格说他不想当伙头君了,太没出息了。老婆自生了孩子后,和他缠绵就少了,渐渐恢复了她的副总经理的光辉形象。和他尚格说话时,俨然是尚格的领导。老婆说,你现在不就是在上班吗?给全家人做伙食,这也是工作,很重要的工作。尚格生气地说,我学的国际贸易,不是餐饮。老婆说,就你那学历,淮工毕业,还好意思提啊?在上海,复旦交大毕业了,都有找不到工作的呢。
  我不能不问起尚格的夫妻生活。我觉得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压力一定不轻。尚格说,那方面的事倒没什么,毕竟都还年轻。不过在她工作不顺心的时候,我是下不了手的。所以一般我都会选她开心的时候。
  尚格自然不甘心沦为厨子,仍和老婆磨叽。老婆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的。老婆说别小看了你的工作,你能把简单的事做好,就是不简单。何况你的工作一点也不简单,你在为亿万富翁服务,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就这样,尚格在商界折翅,沉没在了税家多少年。值得慰藉的是,尚格的厨艺有了很大进步,江浙沪的菜会做了不少。
  我甚痛惜,却强作安慰。我说当个全职老公也好,不操心,不费脑。尚格又说,你以为这厨师是好做的么,我是连云港人,我不是上海人,上海和连云港在口味上有很多差异。有时饭菜不对口味了,岳父不责备他,岳母和老婆会唠叨,老婆更是在背地里骂他。
  其实尚格的岳父母也不是上海人,是浙江乡下的。八十年代闯进上海,渐渐上海化了,爱吃上海菜,爱说上海话,爱把自己当做上海人。尚格负责伙食后,税家特地送尚格去烹饪学校,专学上海菜,学成后才能管厨师。饭菜是厨师做的,但不对味了挨骂的却是尚格。
  尚格是有眼色的,每次开饭前,都要将凳子摆好,筷子放好,纸巾备好,再安排厨师汤汤水水一碗碗端上桌,恭请各位领导入席。岳父还好,好孬都吃了。岳母和老婆很挑剔,没一顿饭不唠叨的,说上海味不正,菜弄咸了,肉丝没切好,青菜烧死了。四口之家三个官,尚格被呼来唤去,成跑堂的了。岳父在家是九五至尊,尚格手脚伺候得慢了点,岳母变脸,老婆瞪眼,不留丁点儿情面,常常弄得尚格下不了台。
  尚格说这些事,你别和尚庄人说,也别和我父母说。在尚庄,我是风光的,别毁了我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别让我的父母在尚庄丢脸。
  这个道理我懂。乡下人是现实的,他们喜欢往高处看,羡慕那些混出名堂来的,像我这样混不出名堂的人,乡下人背地里肯定是议论纷纷。
  沉默良久,尚格忽然说,我现在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儿走了。我不知如何规劝,也无法指点迷津。彼此间,又是一阵沉默。尚格又说,他想离婚了,只有离婚了,他才能解脱。我劝他安于现状吧,别走离婚这条道儿,毕竟有儿子了。尚格说我和老婆提过了,被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婆骂他自私,说税家在上海是名门望族,唯一的独生女闹了离婚,你姓尚的不是存心给税家抹黑么。其实尚格自己也有顾虑,儿子咋办,尚庄人咋看他,父母还会接纳他么,还有,如何能实现他的事业梦呢?
  尚格头上被套了金箍咒,摘不下来了。
  越说越烦,尚格于是换了话题,问我现在可好?我说不好,抑郁着呢。尚格说你抑郁个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別羡慕你,多自由啊。我说拉倒吧,你别羡慕我了,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连女人都没有。尚格怔了下,说你现在很缺钱么?我说当然啦,哥啊,我得挣钱买房娶媳妇。我没提西丹的事,我没法解释我和西丹的事,而且未必有结果。尚格也不知道西丹的存在。尚格说你缺钱咋不跟我说,还拿我当兄弟吗?我可是什么都和你说了。然后问,你缺多少?我不好意思说。尚格便一再追问,说不讲就是不拿他当兄弟了。我只好说,九万。尚格马上反弹似地问我,啥时要?我吃了一惊,我从没想过要借尚格的钱,尽管我知道他有钱。而现在,我更不能开这个口了。他也寄人篱下,想攒钱干大事呢。尚格说九万不算个数目,在上海只够塞牙缝的。再说,他现在也没那雄心干事业了。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经历了太长时光的搁置,现在已经锈迹斑斑,还谈什么志向呢。我说别气馁,擦一擦就亮了。尚格又是喟然长叹,然后说,别说我了,说,你到底啥时要钱?我仍是不想说。我不想借尚格的钱。我现在还没找到兼职,借了钱啥时还得上呢。尚格说,不用你还,我白送你的。
  白送我更不能要了,我说我还是自己挣吧。尚格有些愠怒,说你别他妈的装了,我的钱来得容易,我张口老婆就给。只要我不抢税家产业,钱,她从来不在乎。
  尚格像是被钞票胀了肚子,急需找个地方发泄。我的羞涩,便撞在了他的枪口上。于是我羞答答地答应了,让他过两月给我。尚格一而再地说,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把一个胖人的肉割下来,补给一个瘦人,如果割肉补肉都没有痛感,胖人减肥,瘦人丰满,何乐不为?割肉对于尚格来说,显然是不痛的。何况那不是他的肉,是税家的肉。而这点肉对于税家来说,连个趾头都不算,最多是个肉痣。
  我顿时轻松了,似乎被尚格拽着飞了起来。回到办公室,我有说有笑。女同事们都诧异,陌生地打量我,仿佛我坐了失联的马航,突然回来了。
  我没什么犯愁的了。我像西丹一样,变得不那么抑郁了——哦,原来西丹的抑郁果真就是这么治好的。
  我给西丹去电话,我没提尚格送钱的事。只说找了份兼职的差事,月薪逾万。西丹怎么也不信,说你们南方的钱真那么好赚么?兼职都能赚一万?我说,我是脑力劳动,工资当然高了。西丹仍是不信,说你别因为我太苦了自己,那样我会内疚。我说我就是为了你才这么拼命的。西丹说别这样,我现在不抑郁了,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我现在在做保健品,生意还不错,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我感到惊讶,又为西丹高兴。想,生活总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轻松过了两月,尚格没来电,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他。等他来电吧。尚格却一直没来电,看来这个大管家做得太投入了,毕竟,伺候亿万富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等等吧。
  又等了个把月,尚格还没动静。我怀疑出问题了,可能是尚格反悔了。想想也是,尚格凭什么平白无辜送我钱呢,割肉不痛,那也是肉呀,有价值的东西岂是随便送人的?送灾区送红十字会还能图个名领个证呢,送给我什么都捞不动。
  我当然也不好意思打电话给尚格了。
  我又开始找兼职做。我学会了写小说。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写,想赚点稿费帮西丹。稿费太低,但除了写小说,我实在找不到赚钱的活了。
  尚格竟然一直没有消息,我忍不住了。我觉得尚格太反常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发小,不能为这点事就失联了吧?
  我给尚格打电话。空号。再拨,仍是空号。
  我合上手机,站在窗边思量了许久。
  我很少回尚庄的。混得不好的人,总不太好意思去见乡友亲朋。尚庄离市区很近,我半年才回去一次。没混到钱,也没混上媳妇,我只能蹩在市区。不过,尚庄总是要回去的,那是我的老家。
  回尚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像刚充足了电似的,暖烘烘的。我的心情也不错,刚有一篇小说发表了,估计稿费能挣个百儿八十的。带着那本杂志,我回到了尚庄。我把杂志给了几个同学,他们只是翻了翻,又还给了我。也是,这年头,文学就像秋末的黄叶,快凋零了。
  回来的路上,我遇见了尚格的父亲。数月不见,老人憔悴了许多。以往,我遇见尚格父亲时,尚格父亲是从来不提尚格的,仿佛是件说不出口的事。我也不提,怕惹老人不开心。而这次,尚格父亲竟提了尚格。尚格父亲说,他回来了。我大吃一惊,想尚格回来咋没通知我呢?尚格不是和家里闹掰了么,几时又复好了呢?我激动地说伯父,他在哪?我去见他。
  尚格父亲领着我,往北走,过了一座桥,再往西拐。我感觉奇怪,尚格家在南边,莫非尚格不在家?可是,再往西,就是一片墓地,先辈们都在这里安息。莫非,尚格心中有愧,来祭祖了?
  尚格父亲不说话,一直领着我,走到一座墓碑前。当我看到墓碑上的字时,头皮突然发麻,全身血液奔涌。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尚格父亲的眼里有些潮湿,但没有流泪。老人摇着头说,吃亏人常在,讨巧死得快,他就这结局了。老人嘴唇嗫嚅着,胡须颤动起来。终于,一行浊泪缓缓而下。老人说,他在上海从二十七层阳台上跳了下来。
  我悚然,全身汗毛直豎起来,后背有冷汗沁出来。我想像着,尚格从二十七层凌空一跃,是何等地悲壮。他像一颗黯淡的流星,划过上海的夜空。而上海的夜空,依然是那么地炫耀夺目。
  我不相信尚格会死,他说他要干大事的,壮志未酬怎会身先死呢。就算不干大事业,过着豪华的生活,为什么会选择绝路呢?
  老人开始呜咽,像尖厉的寒风在旷野上盘旋,枯裂的双手不停抹着泪。老人嗑嗑巴巴的,说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他那时就说过,就是死在外面也不回来了。我哪想到,他果真死在了外面。我和他妈去上海抱他回来的,他妈一路上哭啊哭,哭疯了就来抓我,揪我,说是我害死了儿子。我也恨自己啊,怎么就那么狠心,为什么不让他回来看看再走呢?老人猛揪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揪。
  尚格父亲回去了,躬着腰,驼着背,像个巨大的问号,走在乡间的路上。
  我跪在了尚格的坟前。坐在坟前,我说尚格,人生之路有千万条,你怎么就走了不归路呢?你过着人上人的日子,咋就不知足呢?我以为你是了不起的精英呢,你不配啊。你是懦夫,你比我懦弱,你比西丹都懦弱。谁是西丹,你知道吗?
  我说尚格啊,你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尚庄的怀抱。这个怀抱才是温暖的,对吧?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茂密的小草在风中摇晃。
  何尤之,本名何正坤,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自由写作者。2007年下半年开始小说创作,相继在《山东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芳草》《创作与评论》《阳光》《中国铁路文艺》《西北军事文学》《读者》《滇池》《雨花》《《特区文学》《厦门文学》《都市小说》《通俗小说报》等杂志上发表小说200余万字。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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