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民主政体强力推进者、名政治家、军事家克伦威尔（ Oliver Cromwell ， 1599 -1658 ）尝召宫廷画师莱利（Peter Lely ） 为其画像。画师以其眉宇间一黑痣有碍面部洁净，于美观不利，故隐去。及画讫，克伦威尔谛视之，自以为不如，遂厉声喝画师曰：“画我当类我！”至今为世所乐于称引。
　　史称，克伦威尔貌峥嵘，凶险可怖。人见之，皆畏慑，不敢正视一瞬。今观其画像，见怒目圆睁，犹觉寒气逼人。面上少一黑痣，凶相减一分，然克伦威尔反以惊世骇俗之面孔迸出一句惊世骇俗之语：“画我当类我 ！” 是何气度与胸襟 ！吾未见与虚荣势不两立如克伦威尔者。此非常之人之非常之举。克伦威尔人格之务实、存真，诚非一般凡夫俗子所能为。
　　画家莱利，画风绮丽，作品色彩迷人，多有遗世之珍。画肖像，多所回护，形貌胜于本人。以此，每每取悦于当世之君及王室族亲，历四朝，出入宫中，为常任首席画师。此番作画，故技重施，不意为克伦威尔所喝，邀功不成，反背骂名 。
　　至今所见之克伦威尔之画像，凛凛然而有生气，传神写照，一如其人。睛上方一黑痣昭昭明甚。本为赘疣，反成克伦威尔面上的点睛之笔。
　　克伦威尔一生之功过是非姑且不论，即其喝画师一事，便足以惊动千古，警悟后人。当是时，克伦威尔废国君，拒加冕，着平布黑衣（看他无处不务实、存真），就任“护国公”，实乃英伦至高无上、有一无二之人。以其威重，听任画师之谀笔，顺水放船，呈现秀美之姿容，何难？然克伦威尔不愿一丝一毫有所掩饰，不愿以一丝一毫之假象现于世人，口中心中唯有一念——令画师勿失我原形。吾以为，克伦威尔之所以为克伦威尔，就在于其眉宇间有一黑痣；克伦威尔之所以为克伦威尔，就在于其眉宇间有一黑痣且明示世人其眉宇间有一黑痣 。
　　面目者，表象而已，标识而已，虽妍媸自分，然不与品格操行相表里——眉清目秀者未必好人；不眉清目秀者未必不好人。优点不因眉清目秀而加多；缺点不因眉清目秀而减损。城北徐公（《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 》）美，未闻有佳绩；澹台灭明（字子羽 ，孔子弟子 ）“状貌甚恶”，然文采风范，显于一时，而“名施乎诸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数百年来，对克伦威尔，誉者众，毁者众，毁誉参半者亦众，其所持论，何尝有一语道及克伦威尔面上之黑痣？
　　推想开来，吾人生于世上，生于群体之中，无时不在受人“画像”；亦无时不在为人“画像”。人人为“被描摹者”，人人又为“画师”，只是所“画”者非面目，而是言论行事——对其所作所为的品评。尽管为“画师”者视角不尽相同，“画风”不一例，心术亦有纯与不纯之分，然综合起来（有几个“克伦威尔之画师”亦无妨），俨然为一幅逼真的图形。此所谓自有公论。“画我终类我”——这在任何人都无法回避。
　　“画我当类我”——克伦威尔未尝不在向史家，向他的传记作者传递如下信息：“写我当类我！”此一句，不想日后竟成谶语。克伦威尔死后300余年，对其非议、怒骂之声才始渐平息——其间多有“写我不类我”者存。本世纪初，据英国广播公司一项民意测评，克伦威尔面带黑痣，昂然跻身于英国古今“十大伟人”之行列。克伦威尔终可以释然于九泉。莱利先生若地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
　　人面上可能没有黑痣，然心灵上难免不有。请与诸公一道反躬自问：作为“被画者”，我是明令“画师”将“黑痣”隐去，暗喻“画师”将“黑痣”隐去，听任“画师”将“黑痣”隐去，还是如克伦威尔大喝一声：“画我当类我”？作为“画人者”，我是再现真实 ，还人本来面目，还是如克伦威尔之画师，掩恶溢美，刻意粉饰，将黑痣隐去？
　　人“画”我 ，我不可不学克伦威尔；我“画”人，切不可学克伦威尔之画师。
　　图：付业兴 编辑：郑宾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