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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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貔貅:龙子之一,形象特征是短翼,双角,卷尾,鬃须,突眼,长獠牙。以金银珠宝为食,传说曾助炎黄二帝作战,立下战功赫赫,被封为天禄兽。在民间则象征揽八方之财,只进不出,同时镇宅辟邪,专为主人聚财掌权。
  
  一 认父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原本是不会听到的,因为这时候我正欢欢乐乐地在一望无际的菜地里大口大口吃着新鲜的白菜,咔嚓咔嚓,绿色的汁水沿着齿缝流了一地,但是这声叹息实在太响了,我想要装作没听见都做不到。
  循声望去,一只全身雪白的兔子煞有介事地蹲在我的眼皮底下,两眼红红地看着我,发出第二声叹息,沉重之意,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微微一怔,但是已经来不及回味叹息里的悲天悯人,因为这时候我听到一些别的声音:“贼儿子!杀千刀的,看你还偷吃我的菜!老子非把你揪出来砍个十七八段不可!”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透过茂密的菜叶子往外一瞧,好家伙,十多个打着赤膊卷着裤腿的人正举着明晃晃的锄头和菜刀咬牙切齿地冲过来。
  我哆嗦了一下,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风在耳边呼呼呼地乱叫。
  不知道跑了多久,咒骂和脚步声都已经听不见了,只有极微细的一个喘息声还不离不弃地跟在身后,我回头一瞧,脱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兔子撇撇它的三瓣嘴,高傲地抬起下巴,十二分的不屑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用的龙,吃白菜也乐成这个样子,所以跟过来看看。”“龙?”我兴奋地四下张望,“吃白菜的龙?我也没见过,在哪在哪?”兔子盯着我看了一刻钟,最后惨叫一声,跑到树下使劲撞自己的头,当然它的脑袋没有树干硬,没几下就挂了。我绕着它的尸体转了十来圈,最后也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它这样想不开,但是我又不爱吃兔子,所以只瞧了一小会儿就迈着小碎步走开了。
  据说当时树后面有个打盹的人,一觉醒来发现边上直挺挺的兔子,兴奋得不得了,捡回去做了一顿大餐。他觉得这是一棵神奇的树,会提供又肥又美的兔子,所以自此以后天天都来这棵树下等着捡兔子,但是再没有碰到过受刺激过度的兔子。也许是因为爱吃白菜的龙到底不多,被兔子抓到吃白菜的龙就更加少之又少,所以后来他饿死了。
  这个故事是太自金星在课堂上讲的,得出的结论是,不要随便调戏兔子,因为兔子是种刚烈的动物,当然嫦娥的宠物除外,它已经被嫦娥修理得丧失了一只兔子的志气。当时我在他的唠叨声中昏昏欲睡,被他用玉如意狠狠敲了一下头,起了老大的包,像长了第三只角,这个包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天上诸人诸仙诸兔子所嘲笑,我于是常常摸着它想,这个长着山羊胡须的老头说得不无道理。
  然后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中午。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已经有很多很多天没有下过雨,地上像下了火,我吃饱了待在山洞里睡觉。没招谁也没惹谁,忽然“呼”地一声,一个东西从天而降,正正砸在我的眉心,然后落下淡黄色的长须飘呀飘的,弄得面上极瘁。
  我皱眉,小心翼翼伸出前爪,我扯、我扯、我再扯……扯不动?忽地一阵阴风闪过,眼前多了一个穿黑袍子的年轻人,手持长剑,杀气凝于眉宇,逼人而来。
  我怯怯地退了半步,想一想又觉不妥,在我的地盘,凭啥要我退?于是昂头挺胸,直直地看住他。
  他左瞧瞧右瞧瞧,瞧见我额上的东西,一愣,换了一张和蔼的面孔弯腰问我:“你可看见一条龙从这里经过?” “啥?龙?”我迅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摇头道,“我没看见。” “哦。年轻人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了几步,想起来又回头,伸手一扯把我额上的东西扯了下来,这回我看得真切,是一张黄色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爬了些小蛇,像是鬼画符,不过反正我也看不懂,于是四肢一展,继续睡觉。
  我梦见我坐在茂盛的树林里,面前堆积如山的苹果,我前爪抓一只,后爪抓一只,嘴里咬一只,角上还挂一只,正吃得不亦乐乎……忽然又一阵阴风过来,迷迷糊糊抬头一瞧,一个黄色的东西在面前飘啊飘的,然后再一次看到那个穿黑袍的年轻人,手持长剑,杀气腾腾地闯进洞来,看见我,又一愣,露出十分迷惘的表情:“怎么又是你?”
  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怎么又是你?”
  年轻人摸摸脑袋,勉强笑了一笑:“你看见有条龙过去了么?”
  “没,我一直在睡觉。”我干脆利落地回了他。
  年轻人于是叹息一声,走了,当然临走也没有忘记把那张黄纸揭下来,顺便叮嘱我:“要是你看见一条龙,一定记得喊我一声。”
  我应了他。
  原本还想睡,但是被这么一搅和,已经睡意全无,于是我爬爬爬……爬出山洞去找吃的,因为大旱,很多树都枯死了,大片大片枯白蜷缩的叶子,或者光秃秃的树枝,要找吃的可不容易,我叹着气,正艰难地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忽然脑门上一凉——没错,又是那东西!
  年轻人再一次瞧见我眯眯的小眼睛,面色忽地惨白,手撑在树干上,一低头,“哇”地一下吐了大口的血,然后仰天大喊了几句什么话,就倒了下去。
  那几天树林里格外热闹,来了很多人将他抬出去,他们念叨的一些话我也不大懂,好像是在说大旱,花了很多钱请了人来祈雨,他说这里有一条龙,他可以把龙唤出来祈雨,但不知什么缘故一直找不到那条龙,于是一口气没上来,就含恨身亡了。
  兔子也说这里有龙,可是我成天在这里游荡,怎么就从来没有碰上过呢?我晃晃脑袋,觉得这条龙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怎么说这么多年邻居,出来打个招呼也是必要的吧,老这么藏着掖着多失礼啊。
  最后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一道闪电劈开长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醒了过来,睁眼一瞧,有个黑影怯生生贴墙站着。我伸出爪子在他眼前晃一晃,再晃一晃,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琢磨着,莫非是个傻子?
  一念未了,就听那黑影瓮声瓮气地说:“我是你爹。”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得“咔嚓”一声,一个霹雳横地劈下,朗朗夜空被劈得粉碎,脚下的土地四分五裂……幻觉,一定是幻觉,我急急翻了个身,把头转向山洞里头,哆嗦着念叨:“没事没事,接着睡……接着睡……”
  良久,万籁无声,我于是相信方才只是一场幻觉……也许是寂寞太久了,要知道,虽然我是这片树林里最好看的最出色的最厉害的……妖怪,不过,一只妖怪也是会寂寞的,特别是,当这里没有谁比你更好看更出色更厉害的妖怪的时候。
  正作如是想,忽然角上一重,一只爪子温柔地搭在我的角上,那黑影柔声道:“别怕,我真是你爹,我找你很久了,你……不信么?”
  我挣扎着要起来,陡闻此语,四腿一软又摔了下去。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很多,微弱的光线中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说的第二句话显然比第一句话要清晰很多,像是之前含了太多的水汽,这时候都散去了。
  而头顶温热的触感在提醒我,这好像不是梦……
  不是梦……难道他真是我爹?
  我仔细打量他,他也挺起胸膛配合地让我看个清楚。许久、许久以后我终于问出第一句话:“我……长得好看么?”   又一道闪电劈下,老头眼中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然后“咻”地一下,不见了。
  我想他也许是和兔子,还有那个黑袍的年轻人一样受了什么打击,不过更大的可能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梦。我一向多吃多睡,少想少动,所以这个念头闪了一下就过了。
  我像往常一样在树林里跑来跑去找吃的,可是到这一天正午的时候我的希望就破灭了——因为我再一次看到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僵尸一样直挺挺出现在我的面前,鼓起勇气说:“我真是你爹。”
  我拿爪子拍拍他的脸,热的——为什么大白天他也会出现呢?莫非是白日梦?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别的结论,但是这一次他一直站在我的面前硬挺着,没有消失的打算,我只好耐着性子同他讨论这个问题:“你说你是我爹,可是你看看,我可有哪一点像你?”
  这倒是真的。
  老头虽然说不上好看,好歹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啊,我的意思不是说我的鼻子长得像嘴,或者眼睛长得像耳朵,而是说,这家伙怎么看都是一个人,而我生了短翼、双角、卷尾、突眼獠牙,怎么看都和他不是同一种妖怪。
  老头见我口头松动,明显一乐:“你没听说过吗,龙生九子,九子不像龙。”
  “没听说过。”我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心里却不由一动:又是龙?
  老头瞧了瞧我,露出一个异常阴险的笑容,忽然仰天大喝一声:“阿牛!”
  一个淡黄色的不明妖怪从天上掉下来,长长的身躯像蛇,身体上覆盖了一片一片的小鳞,头上有角,甚小,明显没我好看,他哼哧哼哧地白我一眼。老头说:“这是我大儿子囚牛,和我也不大像吧?”
  我摇头,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老头暴走了一刻,花白的胡子四下乱飞,忽然又喊了一声:“小鸭!”
  “忽”地一阵阴风过去,面前多了一张貌似豺狼的脸,瞪着鸭蛋大的眼睛,也许是在笑,但看起来更像在哭,他凑到我面上闻一闻,阴森森地问老头:“爹找我有事?”
  “这是你二哥睚眦,长得那个……也不大像我。”,老头尴尬地看我一眼,也许是因为这个二哥长得实在天怒人怨。
  我沉默着摇头,表示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显然他误解了,什么嘲风啊,蒲牢啊,霸下呀……一口气又喊了七个名字古怪的家伙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一条大鱼,他欢天喜地地东摸摸,西看看,完全无视老头铁青的脸,拽着我头项的鳞,笑嘻嘻地说:“你和我们不一样耶,老爹,你确定她是我二姐貔貅吗?”
  自然不一样,我比你们九个加起来还要好看许多倍,我这样想,并没有出声,因为这时候老头已经在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老脸皱作一团:“你到底要怎样才相信我是你爹啊?”
  我疑惑地看着他,话说,你让我见的这九个家伙,除了证明你家遗传有问题以外,还能证明别的吗?可是我一向尊老爱幼,见他如此难过,便只好马马虎虎认了这个爹,说道:“我倒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问问,你……是龙,那么,是不是说,我也是……龙?”
  老头翻了个白眼给我:“你说呢?”
  我站在明媚的阳光下面,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片茫然,原来我就是那条爱吃白菜的龙,就是那个把黑袍年轻人郁闷得吐血身亡的龙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忍不住叹了气,我郑重地问我的九个兄弟和刚认的老爹:“我长得好看吗?”
  晴空里忽然响起十道霹雳,一阵古怪的抽气声,然后烟尘滚滚,之后,我面前就只剩下白得晃眼的阳光了。
  
  二 神仙
  
  我奄奄一息地蹲在天庭的莲花池畔,已经很多天了。
  起先老爹是要带我回东海的,但是下水之后我出现很奇怪的状况,比如鼻塞、头痛、嗓子疼,经章鱼大夫鉴定,我……感冒了。
  据说这种千年万年以来都没有在水族出现过的病症让章鱼大夫悚然而惊,最后告诫我的父亲,也就是东海龙王:“二公主暂时不能适应东海。”
  没奈何,老爹只好把我送上天来。
  天上不比人间。
  人间有人间的寂寞,但到底是热闹的,到处都是吃的,到处都有活蹦乱跳的动物,花热热闹闹地开,树热热闹闹地绿,随便发生点什么都能让我乐上好一阵子。
  天庭就是个寂寞的大冰窖,比人间还要寂寞上很多倍,到处大团大团寂寞舶的云,飘来荡去,像孤魂野鬼。
  我叹了口气,第三百一十九次,我觉得我饿了。
  天庭里的人没有饿的观念,当然他们是神仙,要不就是神兽,吃东西是情趣,不吃是自律,但是我们龙是一种食量很大的妖怪……啊,我错了,我是龙,不是妖怪,第五百七十八次我纠正自己的称呼——我逐渐接受我是一条龙这个事实,因为所有的神仙妖怪都不遗余力地向我证实这一点。
  但是我不能接受龙的食物,是那些看起来很无辜的水族,他们一只一只都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蠢蠢呆呆天真无害的样子,让我想起因我而无辜丧命的兔子,于是咽下一口口水,下不了口。
  于是一天比一天更饿,一天比一天更消瘦,我托着自己尖尖的下巴忧郁地想念我的小树林和小山洞以及树林外一望无际的菜田,水当当嫩生生的白菜叶子。
  这时候莲花池上起了一串泡泡,应该是观音菩萨养的那只锦鲤。她从菩萨的净瓶里溜出后就一直四处溜达,有时候从天池冒出来,有时候在人间亮亮相,吓唬一下不识好歹的水族。前几日去了东海,差点被大姐当点心给吃了,沮丧之下这段时日蹲点在莲花池里看我的笑话。
  我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初到天庭之时,就有很多穷极无聊的神仙飞了老远的路过来围观,一看之下都大为失望地“啊”一声,向锦鲤求证:“这就是那条会感冒的龙么?”
  我我我……我感冒一次我容易么我?
  每次锦鲤都会笑吟吟地摆一摆尾,在水里划一条淡金色的痕,笑吟吟回答:“正是。”
  这条臭美的鱼……
  好在好奇心都有用尽的时候,无论是人还是神仙。来围观我的神仙日渐稀少,这两日更是连影子都抓不到一个,也好,我就在莲花池边上打盹,睡觉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运动。
  “你就是……貔貅?”声音来自于头顶,是一个清朗朗的少年的声音,我忍不住睁了眼,待到看清楚他的面容,不由呆住。
  世人都说神仙长得好看,夸人美就说“美若天仙”,其实天仙里歪瓜裂枣也不少,比如巨灵神那种傻大个,比如雷阵子,脸花得像开了染坊,再比如矮成三寸丁的土行孙,更不用说大把风干了脸如枣核的老头老太太……但是眼前这个神仙长得真是很好看,好看得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范围,我愣愣地看着他,不能动,也不能张口说话。
  他穿一身莲子青的衣裳站在莲花池上,就仿佛满池的莲都盛放,每一朵莲心里都漾着清冷的芒,碧色水波在他的脚底脉脉地流,他问我:“貔貅,你活了多少年了?”
  头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很诚恳地低头数脚趾,数十个来回之后不得不放弃了——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山洞外面有棵很难看的树,结了好多次白色的果子,后来它没了,更早更早之前我那里是一个小鱼潭,后来也没了,再早再早以前……我忘了,只好挠挠头皮,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好看的神仙眼中露出十分悲悯的神色,让我在恍然间想起惨死在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只兔子:“龙族年满百岁便可修成人形,貔貅,你在东 海行二,为何至今仍是龙形?”
  他说我是龙形,其实我也不那么像。
  不过我还是慢吞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爹说我这些年不在东海,吃的住的也差劲了些,所以长得比较慢。”
  这是老爹的说辞,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在东海,那才是个大麻烦呢。
  神仙睁大水光潋滟的眸子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摸一摸我的角,叹息道:“貔貅,你饿了么?”
  我很乖很乖地点点头,感觉身体里有只饿得好可怜的小龙也在眼巴巴地瞧着我点头。
  他微微一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来。”不等我回答,一纵身就消失在云海里。
  又一个好奇过了头的神仙,我压根就没指望他还会回来,时间观念从来就不是神仙必备的优良品质之一,所以我只心不在焉地想:为啥他没随大部队一起来围观呢?
  不料才过了片刻,忽然起了风,云在我的面前一层一层叠起来,叠作一张碟子的模样,碟子里重重叠叠不知道放了多少新鲜可口的白菜,我“哗”地一下笑花了眼,扑上去埋头苦干,偶尔抬头,总看到少年微笑的容颜,如一朵莲的盛放。
  为什么他总让我想到莲花?
  可是分明满池的莲都比不上少年的清丽。我虽然一直认为自己长得美,不过和这个神仙比起来,还是大有不如的。
  不由气馁地叹了口气。
  少年奇道:“怎么,不爱吃?我看你素常吃的也就这些东西呀。”
  我颇为嫉妒地看了一眼他的脸,可是他说话又这么和气,我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到他的手臂上,金光闪闪的一只镯子,把我的眼睛映得极亮:“这是什么?”
  “乾坤圈。”少年和气地摘下来,递到我面前,我伸爪子拨弄了一下,亮闪闪的乾坤圈滴溜溜转了个圆,看起来实在是……很诱人……
  我发誓我知道这绝对是个邪恶的念头,可是终究没能忍得住,我凑近去,对准乾坤圈一口咬下……冰冰的凉,一点甜在舌尖丝丝化开来。
  仿佛整个天庭都在那一刻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风和云都停止了涌动,窒息得就仿佛有什么会爆发。
  我不安地抬起头。
  少年呆呆地站在那里,莲一样的面容忽然在眉宇之间凝出三分英武,转瞬即逝的异色,他缓缓举起右手,微弱的白芒从指缝间漏出来,风涨满了他的袖,他迎风而立。
  我赶紧闭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生气了,想要打我。但是等了很久也没痛感,迟疑着挑一挑眼皮,少年皓白的手腕已经重新套上金灿灿的乾坤圈,并没有破裂,只是圈上牙印宛然。
  我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唇。
  少年垂手,触到我好奇的目光,勉强扯一下嘴角,可能是想露个笑容给我看,但是没笑得出来,微微黯然和痛楚的神色让我相信,这个牙印一定让他觉得极度困扰。但是最终他也没有责怪我,只摸摸我的头,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去,就像他忽然出现一样,忽然又不见了。
  空空落落,茫茫然地难受。
  可能是因为我做错事了吧。他是个很好的神仙啊,我在莲花池边上蹲了这么多天,他是唯一一个问我饿不饿的神仙。我微仰了头,金乌鸟拍着翅膀飞过去,金灿灿的翅膀让我想起乾坤圈……我咽下一口唾沫,回头去重新想那个好看的神仙,他看我的最后一眼,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那仿佛是根植在我记忆里的一些东西,只是过得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使劲想使劲想……我的头很痛。
  于是我发了很久的呆。
  那一个白天特别漫长,金乌鸟飞过来,又飞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莲花池畔,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我,然后开始吐火,又在云里穿来穿去,神气活现的小眼珠,不知道玩了多少花样,最后看我仍然没有动静,恼怒之下一翅膀拍下来,我被它掀起的热风吹到,呜咽一声,忽然之间,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红艳艳烧亮了半边天庭,浓烟滚滚,眼睛里呛出泪来。
  好怪异的火!
  灼热的火舌直舔到面上来,突然之间,远的近的东西都模糊起来,天忽然就黑了。
  
  三 火龙
  
  我做了一个极漫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东海,海岸上有一望无际的海滩,海滩上金黄色的细沙被雪白的浪花推上来又卷下去,蓝的海水温柔地盖在我的身上,安宁和静谧。
  我第一次觉得那是我的家,我生长的地方,我热爱的地方。
  但是海水咆哮起来,仿佛海里藏了一只蠢蠢欲动的怪兽,它在不安地摇晃,像是要打破什么桎梏冲出来,为此它用牙咬,用蹄子踢,用角去顶……整个东海都被震动了,然后它长啸一声,海面上就起了火,红彤彤一片,火从最遥远的地方蔓延过来,那火烧得极快,转眼就烧到了我的身上,连逃都来不及,我的鳞着了火,我的角着了火,我全身都是火……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是那火一直跟着我,烧得我的皮肉“滋滋滋”直响,就像烤在火上的小煎饼,又是痛又是瘁,有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地大叫一声,然后就醒了过来。
  醒来才发现我已经不在莲花池畔。这是个古怪的山洞,洞的四壁都是雪白雪白,森森地冒着古怪的烟,冷得紧,我蜷了蜷身子,一抬头,那壁上恍惚有个人影,她穿了火红的衣裳,衬得面孔越发雪白,浓郁的眉,黑瞋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像是好奇,又像是很疑惑,整个人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好看得很——奇怪,怎么这两天我净碰到美人儿,我这样想,冲她吐舌做了个鬼脸。
  墙壁里的那姑娘也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对她笑一笑,问:“你是谁?”
  她也对我笑一笑,嘴唇微动,仿佛在说:“你是谁?”
  那神情与颜色,就仿佛是我自己,我悚然一惊,大声重复道:“你是谁?”
  那姑娘面上也现出惊色,“大声”道:“你是谁?”
  我试图比画着同她说明,我是貔貅,东海的二公主貔貅。可是我才伸出爪子就愣住了——因为我看见我自己伸出的是莹白的一双手,素手纤纤,十指蔻丹,就仿佛清晨才开的花瓣。
  难道说,困在墙壁里的那姑娘就是我?
  我扭扭脖子扭扭腰扭扭屁股扭扭脚,那姑娘也学我的样子扭扭脖子扭扭腰扭扭屁股扭扭脚——哈,我知道了,原来这墙壁是一面镜子呀,我在人间见过这东西的,不想天上也有——当然的,人间什么东西天上没有啊,也不对,人间有人,天上没有。
  我忽然想起白天的时候那个好看的神仙说,我们龙修满一百年就可以修成人形,这样说,我就是已经修成人形了对吧?我释然地龇牙一笑,镜子里的我也龇牙一笑,原来我真如我想的那样,是个天上仅有地上绝无的美人儿。
  可是我立刻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这样举世无双的一个美人儿,怎么会在这里?
  “咳、咳、咳……”一阵咳嗽打断我,循声望去,老爹耷拉着脑袋站在距我三百步的地方。
  我忙喊了一声“爹!”连滚带爬就向他跑过去,还差数十步,一道白光闪过,“砰”地一声我撞在一个极硬无比的东西上,摔回来老远。
  “别、别,二丫头你别过来!”,老爹面上露出一丝慌乱之色。
  我歪着脑袋看他。
  老爹低着头:“二丫头,你先在这里玩几天吧。”
  “这是什么地方呀?”
  “咳、咳、咳……这是极渊。”老爹又咳了好几声才把话咳出来。
  我不由担心地问他:“老爹,你也感冒啦?”   “咳、咳、咳……没有。”老爹把头勾得更低了。
  “那……极渊是什么地方呀?为啥我在这里?为啥不让我出去?为啥我忽然就变成人了?”
  这么多问题一股脑儿过去,总是笑眯眯的老爹显得更加为难,好半天才道:“丫头,我们龙族到百年上就可以修成人形,你流落人间多年,到这时候才修成人形已经是很晚了,所以,不要感到奇怪。至于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还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吗?”
  昨天么……我看到了一个很好看的神仙,他问我饿不饿,我说饿,他给我送了好多好吃的东西,还把一个亮闪闪的镯子叫乾坤圈的给我吃,后来他走了,再后来金乌鸟无聊地跑过来撩拨我,然后……然后就起火了。
  我颠三倒四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眼看着老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阴睛不定了好一阵子,最后道:“是这样的,经上仙鉴定,丫头你是一条火龙,因才修成人形,尚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玉皇大帝留你在极渊住上几天……你别害怕,我会日日来看你……”
  我是一条火龙?
  呃,这个答案完美地回答了为啥我会感冒,会喷火,还有很多很多年、以前为啥我所在的地方年年干旱等等等等问题,可是——
  “火龙都要在这里住上很久么?”我疑惑地看着老爹,他神色里的慌张和焦灼让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果然,这个问题一出,老爹的额上立刻滚下汗来,他狠咳了几声,身子佝偻得像一尾虾,我心里一时难过,冲口道,“爹你跟我说实话呀,玉帝是不是因为我比他长得好看,所以故意刁难我呀?”
  老爹一个趔趄,忙扶着墙壁稳住:“丫头别胡说,玉帝又岂会是这样的人,他不过、不过就是因为你昨天火烧莲花池的时候把金乌鸟给烧得出了点毛病,所以才……”
  “出啥毛病了?”
  老爹叹了口气,原原本本说起,原来昨日我在多种刺激之下吐了火,金乌鸟五行属火,本来并无妨碍,但是一时托大没有躲避,结果把一身金光灿烂的皮毛给烧了个干净,现在躲在扶桑树上打死不肯出来,要知道它不出来,人间就没有太阳,万物不能生长,那可就乱套了。
  “它为啥不肯出来呀?”
  老爹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锦鲤说,它被烧成烤鸡了,出来会被王母娘娘的猫盯上的……”
  呃……果然是很严重的问题。
   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想起来问:“小锦没事吧?”
  “她倒没有被烧死,只是差点被淹死。”
  啥?一条差点淹死的鱼?——好像比一条感冒的龙更为古怪,看来无聊的神仙可以找到下一个围观对象了。
  “是这样的……小锦昨日见哪吒——就是那个很好看的神仙——美貌,一时喘不过气来,昏迷沉入池底,也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被你喷的火烧到,但是她目睹的情况已经被呈到玉帝面前作为证据了……不过丫头你别怕,我会日日来看你的……”
  “嗯?”我没理会老爹的唠叨,反正我也不害怕,只是眼睛一亮,“你说,昨天那个神仙叫哪吒?”
  老爹别过脸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急急问我:“丫头,你饿了不?”
  我接住老爹丢进来的食物,“咔嚓”咬下大片叶子,嘟囔着说:“老爹,为啥我觉得这个名字我听过呢?”
  “天庭上的神仙我都给你介绍过,你自然是听过的。”
  巷爹从容的回答一点破绽都没有,可是我老觉得他老谋深算的面孔后面必然藏了不可向我说的阴谋,但是今日这一醒要接受的东西实在太多,我也无暇为难他,只提醒了一句:“老爹下次来,记得帮我带点别的吃的,比如……乾坤圈之类……”
  老爹的脸瞬时像被雷劈过。
  自那一日起,我就被关在这个以冰雪为壁的山洞里——爹说这鬼她方叫极渊——成日里计算爹什么时候给我送食物来,玉帝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到底啥时候才肯放我走,当然最让我忧郁的是,那只被烧成烤乌鸦的金乌鸟有没有长出新的皮毛?
  其实我是条极善良的龙,谁说不是呢?
  “貔貅!”我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我抬头来,看见哪吒,他仍然穿极淡极淡的一袭青衫,手臂上套着那只牙印宛然的乾坤圈,眉目青青,有如水莲的清香缓缓拂过,死气沉沉的冰洞里忽然就生动起来。我蹭蹭蹭冲上去,然后……又一道白光闪过,你没有猜错,我又摔了个狗啃泥,啊不对,是龙啃泥。
  跌坐在地上吁吁呼痛,哪吒这个空长了一身好皮囊的家伙居然展眉露出极淡的笑意。
  他并不像是一个爱笑的人,所以笑的时候有种很生怯的形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锦会忽然昏过去,也忽然明白为啥人间会有皇帝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了—一这厮纯粹就是一红颜祸水呀。
  我又瞧了瞧冰壁上自己的影像,恨恨地啐了一口。
  冰洞外的少年明显不知道哪里惹怒了我,仍微微笑着,丢进来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哗地一下照亮了我的脸——竟是大堆的金银珠宝。
  据后来太白金星考证,我应该是一条以金银为食的火龙。其实除了金银以外,宝石、珍珠、翡翠和美玉也是我喜欢的食物。金子是一种凉丝丝的甜,银子则是一种酸溜溜的甜,宝石比较酥,入口即化,珍珠清脆爽口,翡翠味道纯正,美玉的味道也不坏。
  我听说楚地出过一块玉叫和氏璧,是千古难得的美味,可惜被皇帝弄去做玉玺了,真是暴殄天物。
  因为我这个嗜好,东海曾在某一年某一月向天庭宣布破产,随即而来就是四海的经济危机,不过据太白金星亲手撰写的《天庭异志》上说,下场最惨烈的不是四海龙王,而是托塔天王李氏……当然这是后来的后来的后来了,这时候我在埋头苦吃,而哪吒还只席地而坐,很关切地问我:“貔貅,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我我我……我能习惯吗?我无比哀怨地再看了一眼他的面孔: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呢?
  
  四 下凡
  
  关于我被囚在极渊的这一段时间,老爹说是三个月,太白金星考证是九十天,不过神仙的时间观念一向都有待商榷,我也不同他们计较了。这段时间里就只有老爹和哪吒日日来看我,老爹给我送的正餐,补充以哪吒的零食,于是天庭又有传闻,说其实东海的二公主和东海大公主一样能吃。
  其实我还是比较能睡,奈何能看到我这个优点的神仙并不多。
  总之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美好时光在极渊解禁的那一日到了尽头,才一出洞就被老爹拎去送给太白金星教化,据说太白金星是三界之中最有学问的神仙,可是谁能告诉我,学问这东西到底怎么用?
  我每次问到这个问题,太白金星的脸都如同被雷劈过,然后就喝令我到鼎炉边上去帮他炼丹,炼丹这个工作基本就和太白金星的脸一样乏善可陈,所以那一天织女出现的时候我简直喜出望外了。
  织女是天庭里最忙的神仙,每天放多少云出去,收多少云进来,满天的云彩排成什么形状,染成什么颜色……都归她调度,经常忙得脚不点地,所以她来找我,便是太白星君这个老顽固也不得不给三分面子。
  织女说她一直染不好晚霞的颜色,不是太浓艳就是太素淡,唯有我火烧金乌鸟的那一日,晚霞红得那叫漂亮,所以……她笑吟吟看着我说:“小龙儿,你再帮我烧一次吧。”
  织女是个漂亮的姑娘,所以“小龙儿”三个字虽然肉酸了点,我也勉 强接受了——毕竟她比我还要大上那么几千岁,叫一声“小”也不为过。我跟了她飞到九重天上去,那里堆了新织就的云,层层堆积,洁白如新雪,远远可以看见嫦娥的广寒宫,我心旷神怡地吹了声口哨,那云彩沾火即燃,熊熊烧起来,一朵一朵,就仿佛红莲盛开。
  想到莲,立刻就想起哪吒了,我发现我实在很想念他——自我从极渊出来就没有见过他,太白老儿把我管得很紧——不过也有可能我只是比较想念我的零食。
  刚好可以偷这个空去看他。正神游天外,忽然云层里传来一声尖叫,我一呆,织女已经熟练地一挥长袖,大火立刻熄了大半,织女喝道:“什么人!”
  火堆里蹦出一条半焦的小鱼儿,半边的鳞片都黑了,隐约还能看到一点锦锈的影子,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锦?”
  半焦的小鱼儿一翻白眼,扭过头去不理我。
  织女惊道:“是观世音座下的小锦么?”
  “看起来有点像……”我搔搔头,困惑地说,“可是鱼不是只能养在水里吗?”
  小鱼儿又把头摆过来,狠狠“呸”了一口。
  不用问了,除了小锦这个坏脾气的鱼,谁还那么大胆子!哎哟,这次可把她烧坏了。我堆下满脸的笑同她解释:“小锦,我是真不知道你在云里呀……我叫织女姐姐另外给你织一身衣服好不好……要不你就回观音菩萨那儿,净瓶里面谁都看不到你,也没谁会笑话,你又不是金乌鸟,天天得出来亮相……”
  “呸!”小锦又啐了我一口,“你还有脸说金乌鸟!”
  我一向好性子:也被惹得急了,揪着她的尾巴问:“我为啥不能说金乌鸟啊,那只怪鸟自己先来惹我的……我不是已经被关了三个月了吗,现在不是还在受刑吗,你不知道,太白那个老头啊有多可恶……”
  “你这算什么受刑啊?有人给你顶罪被罚下凡了呢!”小锦打断我的话,满腹委屈地冲我吼了一嗓子,一摆尾巴挣脱我的手,然后忽然就不见了。
  “谁?谁下凡了呀?”我睁着眼睛大叫,然后看见织女怜悯地看着我,轻轻说了两个字,“哪吒。”
  是……他?
  怎么会是他?
  “火烧金乌到底是大的罪过,不是在极渊被囚禁几个月就可以免罪的,哪吒自称是他引你喷火才酿此大祸,为此,父皇罚他下凡历劫去了。”
  “是这样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九重天上,没有人,没有风,那样安静的一个地方,我的声音听起来这样古怪。
  那个如莲一样的少年落入尘埃,会有怎样的命运呢?我想起我在凡间见到的那样一些人,他们过得那样艰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他下凡去,会经历哪一样苦楚呢?
  他为什么要说是他的错啊?
  明明、明明是我闯的祸呀。
  我茫然地抬头,看见九重之上的天宫,那些寂寞到无聊的神仙,想起那个清朗朗的少年在莲花池畔问我:“你就是貔貅?”
  “貔貅,你活了多少年?”
  “龙族年满百岁便可修成人形,貔貅,你在东海行二,为何至今仍是龙形?”
  宛然仍在耳边。
  那样好看的一个神仙,眉头总是锁着,他看我的时候,那样奇怪的眼、神,总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认识、可是又一直都找不到的那个人,而现在——他在哪里呢?我俯身去,茫茫云海,碧落黄泉,他在哪里呢?
  我听见背后传来织女的惊叫,但是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再一次看到坚实的土地,再一次看到葱绿的树,也再一次看到一水如带,呀,这个亮闪闪的是什么东西……眼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扑上去,张嘴,咔嚓一声有什么断裂的声音,然后是一张惊恐的脸:“妖怪啊……”
  等等等等,我是龙,怎么还叫我妖怪呢?
  啊……也不对,我转了个身,看见飘起来的裙子,嘿,现在我已经修成人形了,那么他们看见的应该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才对呀,叫什么妖怪——真是少见多怪!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他们叫我妖怪了,因为我刚才咬断的那东西,原来是一把大刀,怪不得味道不怎么样,沾过血腥气的东西味道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舔舔下唇,然后发现一个不妙的情况,烽烟滚滚,一把刀吞下去,向我聚拢过来的是无数的刀和枪,还有许多目光凶狠的人。我退一步,他们逼进一步,我再退一步,他们再进一步,圈子已经越来越小了……我倏地伸手去抓住一把枪,那人不肯松手,但是明显我的力气要大得多,一把就把枪给拽了过来,张嘴,咔——枪尖落进嘴里,然后我看到所有人都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妖怪啊——”
  一眨眼,四下里已经没有人了,秋风萧萧地吹过去,草木低伏,咦,站着的一个也不见了,躺着的倒还多,只怕都没气了。
  正这样想,忽听得极细极细的呼吸,却不知谁还残留了一条命。我是个好心眼的龙,所以不辞劳苦地一个一个翻过去,最后翻到的是个全身铠甲的战士,身上沾了很多血,抛在一边的长枪也染得通红,我把他翻过来,吓了一大跳:这青面长耳、环眼獠牙的家伙怎么看都比我更像一个妖怪。
  莫非我是落到了一个妖怪大战的现场?我疑惑地想,伸手一探,果然还有鼻息,但是触手处坚硬如铁,甚是古怪,不管了,太白老儿常常念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妖怪一命,也能够造个什么三四级浮屠吧。
  如此一想,就把那家伙拖到了河边,我可不知道怎么治伤,不过我身上还有女太白老头的金丹,妖怪吃了多少有点用。我用力把金丹塞进去,这时候抬头,刚好能看到我早上烧好的云,火红如莲。
  如果我能找到他……那该有多好啊。我项忧郁地蹲在河边,看着那些被我吓得四下逃散的小鱼儿想,小锦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等了很久青面妖怪也没有醒过来,星星倒是出来了,映在河水里,就好像串起来的珍珠,月亮看起来很远,就像嫦娥那张脸,永远都冷冰冰的难以讨好的样子,我胡乱想,胡乱就睡了过去,梦里面我再一次到了东海边上,白色的浪花卷着金黄的细沙,小小的鱼儿被抛到浪头,咯咯直笑。
  “是姑娘救了我么?”声音朗朗,如珠玉之声,像是我想念的那个少年。可是一回头,看到青面獠牙的一张脸,实在也太惊悚了一点,我不能够确定他是一头狮子还是熊修炼成的妖怪,可是无论是狮子还是熊,这么斯文地说话实在……有辱斯文。
  我嘿嘿笑一声:“你没事了吧?”
  青面妖怪站起来朝我行礼,拱手道:“姑娘救命大恩,如高某这次侥幸留得性命,必有后报。”
  高某?我脑袋里转过这两个字,不由叹一声世事沧桑,我上天才没多久,这下界的妖魔鬼怪竟连姓都有了?
  真是了不得。
  他说要报答我,可见是一只知恩图报的好妖,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怔怔地瞧着,随口问道:“你要去干很危险的事吗?”
  他站直了身子,原来竟比我还要高上半个头。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脑袋向很远的地方看,我顺着他的视线过去,黑漆漆的一片,实在没什么看的,一回头,又被他的面孔吓住:妖怪生得丑那是天给的,没啥话可说,可是长这么丑还出来吓唬人就不对了,怪不得那些人这样死命地围攻他。
  我心下这么想,却听他说道:“不敢有瞒姑娘,晋阳城被围,我还是得回去。”
  “晋阳城?”当我还在人间的时候是很少到人的城市里去的——自 然,要让人看到这么一突眼獠牙、爱吃白菜和珠宝的家伙在大街上大摇大摆还不吓昏死过去。
  不过估计我也会被他们打昏过去——所谓好汉双手难敌四拳,何况我还不是好汉。
  对哦,我还是妖怪的时候都不敢进城乱跑,这青面妖怪胆子倒大,我很好心地劝他:“他们人的事,你一妖怪跑进去掺和什么呀?”
  “妖怪?”他奇怪地瞅了我一眼,我心里嘀咕:这妖怪长相是寒碜了点,可是一双眼睛倒是生得清秀。心里险险一跳,想起莲花池上的那个少年,也是这样水光潋滟的一双眼,似笑非笑的样子。
  “谁说我是妖怪?”青面妖怪摸摸自己的面孔,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道,“姑娘误会了,我是人,姓高,叫高肃,字长恭,这一次若是晋阳能够无恙,你可以到城里来找我,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他他……他说他是人?
  我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又加三分怜悯:一个人长成这个模样,不不不,即便是一个妖长成这个模样也怪可怕的,何况是一个人!他到城里去,还不把城里的人吓昏一大半。不由起了恻隐之心,道:“你一个人么?要不陪你同去?不然,你要是死了,我找谁报恩去?”
  他颇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沉吟半晌,终道:“如若姑娘不嫌弃,请随我来,我一定尽全力护姑娘周全。”
  他护我周全?我低头嘿嘿笑了一声,得煮非凡。
  
  五 恶战
  
  他没有在意我阴险的笑容,只对我说“稍等”,一转身就不见了。
  我独自站在河边上,抬头看见满天的星,像很多温柔的眼睛,可是没有我想要找的那颗,有一点点的难过,踩着自己的影子问:“你也在这里么?”
  “我在这里!”回头去,小高展一个笑容给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龇牙咧嘴的笑脸,不由一怔,继而大笑——不管怎么样,现在总不是我一个人了。
  小高带回了一匹马和一杆长枪,他先上了马,顺手又把我带上去,马感觉到我的重量,狠狠一哆嗦,而小高已经一扬鞭子,疾冲出去。
  疾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的样子,我在马蹄声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又被一阵兵刃交击的声音惊醒,揉揉眼,周围是潮水一般的人群,都执刀执枪地向我招呼过来,但是每每都被他挡住,有温热的血溅到面上,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我心里一阵害怕,靠他靠得更紧一些,冰凉的铠甲,我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但是他在前面轻声道:“别怕。”
  这样柔软的声音,如果不看他的面容,我几乎会以为他就是莲花池畔的少年。
  其实真的不用怕,因为虽然有那么多人、马一直往前冲,快得像风,一溜烟的工夫就冲到了晋阳城下。
  晋阳城里的人比我想象还要胆子大,看到小高的面容,连一个惊恐的表情都懒得摆,守兵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然后是战士们前呼后拥拥着青面妖怪——不对,是小高——进了一座大宅子里去,其实宅子也不算大,但是对于一只长期生活在山洞里的龙来说,还是可圈可点。
  我心满意足地蹲在椅子上,下人送上来一盘又一盘好吃的东西,有时候落个金钗银镯子什么的,我也顺手接收了,直到吃得再也撑不下去,才再见到小高,他换了家常服饰笑眯眯地问我:“这些东西,可吃得习惯?”
  我陡然想起有人曾在冰洞外问我:“貔貅,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那样遥远的一个声音,可是我立刻被糕点噎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立刻就有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小姑娘赶上来给我捶背,另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小姑娘赶着送上一杯水,摸摸,不冷也不热刚刚好,我笑逐颜开地点着头。
  他又道:“还没请教姑娘大名。”
  “我叫貔……”貔貅两个字涌到嘴边又咽下去:正常人有叫这么古怪名字的么?我鼓起勇气道,“……龙儿。”
  “皮龙儿?”他听到这个名字,明显一愣,也许是这个名字还是挺怪、的,但是他没有更多地追究下去,只拱手道,“姑娘还没有告诉我,你需要、怎样的报答呢?”
  “我要找一个人。”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
  “找人?”小高再愣了一下,“姑娘有亲人失踪了么?敢问姓甚名谁,原籍何处,长什么模样,姑娘可否画出来?”
  姓啥?名啥?原籍?我要找的是一个下凡的神仙啊,除了命格星君那个衰老头,谁知道他姓啥名啥原籍何处?我晕头转向地抓住最后一个字:画——对,太白星君教过我这个课程,我可以把他画出来。
  小高府上大把招之即来的下人,一出声,笔墨纸砚就齐齐到了桌上,我摸摸纸,又摸摸笔,这些东西都怪有趣的,但其实我都用不上。小高两只眼睛灼灼地看着我抓笔的手,我一紧张,掉了大滴的墨下去,小高失声道:“呀,污了,换一张吧。”
  “不用不用不用……”我哪里还敢多要求,只趁他一转头的工夫,手牵指引,那白纸上就慢慢洇出一张如莲的面容,凌波而立,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莲叶,田田如碧波。
  “好了。”我“画”完最后一笔,拍拍手,甚为满意地递给小高。
  小高浓眉一皱,尚未开口,边上侍女已经“啊”了一声道:“龙儿姑娘真是神来之笔啊。”
  我谦虚地笑一笑,正打算再谦虚地说点什么,小高已经一卷画卷,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的。”
  话这么说,可是他的眼珠转个不停,我想也许他在说谎,可是,他为啥要骗我呢?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而我最优良的品质就在这时候体现了出来——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我回到东海,我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宫殿,宫殿里长了艳如晚霞的珊瑚,洁白如玉的贝壳装饰着纯金的座椅,透明的琉璃顶上是脉脉的海水,湛蓝如天空的颜色。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天空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天,真是空前绝后蓝了个彻底。
  但是这时候海面忽然动起来了,如同煮沸的水,或者是潜伏的兽,蠢蠢不安地躁动……我一回头,巨大的宫殿在我的眸子里倒塌,绿色的海藻迅速蔓延,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到处都爬满了海藻,那样精美的一个宫殿就如废墟一样湮没……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仿佛有一滴水落下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
  清晨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我的脸上,我几乎可以肯定是金乌鸟的报复,这个坏家伙!我一翻身坐起来,急匆匆就往外冲,才到门口就碰上全副武装的小高,阳光照在他狰狞的面孔上,可是眼神是暖的,他问我:“这么急出去有事?”
  我心虚地摇摇头:我能告诉他我要冲出去教训太阳么?
  小高像是想到了什么,拍拍我的头道:“我知道啦,你是要出去找我,问有没有帮你找人对不对?”他一面把我拉进花厅里去,一面道,“别担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他是你哥哥吗?”
  “哥哥?”我有冲动去找面镜子来照照——小高的意思是不是,我和哪吒一样好看呢?或者说,美人的脸都是相似的?但是我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这个冲动。因为有热气腾腾的包子上桌了,我挑了个大的塞进嘴里,含糊着回答他,“不是,他不是我哥哥,但是我得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高被包子哽了一下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明白没有。用过早餐他说要去巡城,我缠着要跟他同去,他推辞不过,就应了。
  晋阳不是特别大的城,但是城墙修得特别高,也很结实的样子,从墙头看下去,黑压压的人头,闪亮的铠甲和枪尖,小高说他们围城已经有好几天了,前日里像是有什么行动,他冒险出去察看,结果碰到敌人围攻。
  “幸得姑娘相救。”他漫不经心地弹一弹手中的弓,道,“龙儿,说说,你怎么把我带出来的?”
  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吞金食铁,就只含糊着应道:“我迷路啦,刚好看见一地的尸体,你好像还有气,就把你拖到河边了,啊说起来你真是太重了……”其实也不算说谎,我从云层里掉下来,可不是迷路了?
  小高扭头看看我,笑了,他笑的时候两个眼睛弯得像月亮,熠熠发光,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跳,赶紧把话题岔开去:“小高,你怎么就没想过要突围呢?”
  小高仍然只是笑一笑,以弓指着城外的兵马道:“突厥人剽悍,骑兵的实力比我们强上太多,贸然出战,胜算不大。好在突厥以快、狠著称,却不耐久,拖得时间越长,晋阳四周又没有大的村落和小城,他们的补给供应不上,自然就会退了,就算要打,我军也是以逸待劳,胜算要大上很多。”
  他说得从容,而城墙下的战马跃跃欲试,有人在墙下大骂懦夫,小高瞠目以视,忽然冷冷一笑,错步,取箭,箭在弦上,弓如满月,仿佛只是轻轻松了一下手,刹那之间,箭如流星,嘶声而去,将青天白日都撕成两半,城下有人应声而倒。
  他施施然收了弓箭,拉住我的袖道:“龙儿,我们下去吧。”
  我仰慕地看着他:“哎呀,你真厉害!”
  他很不谦虚地笑了笑,道:“连我这么厉害的人都需要龙儿你来搭救,岂不是说,你比我更厉害一些?”
  我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要不,我去吹口气把他们烧了?”出口就知道不对——我要是喷火,他不就识破我的妖怪身份了。
  他果然微微一怔,我正忐忑,忽听他拊掌笑道:“好主意!”
  见鬼……这主意很好吗?我不能想象我在墙头喷火的情形——吓死的人会比烧死的人更多吧,真是罪过。
  小高可没在意这么多,他找了人来,低声叮嘱几句话,又叫人送我回府,自己一阵风一样溜了,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忙,我舒舒服服地躺回软榻上,觉得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夜幕总是在我的期待中姗姗来迟,不过来了总比不来好,金乌鸟再赖皮也是要归位的,但是小高一直没有回来,我本来想等他回来问他有没有帮我找人,但是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只好闭眼睡觉了。
  奇怪的梦又把我带到东海边上,这一次我没有进那个华丽的宫殿,而是在海面上逆风而行,并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话说,我喝问时候还是颇有几分气势的,那头仿佛是个极小的孩子,抬头来怯怯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只能看到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极无辜的神色,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孩子,我勉力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容,但是怎么都看不清。
  梦里面我好像是个很凶的姑娘,三句话不合横枪便道:“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吧!”
  那海摇得更加凶猛了,有浪从遥远的地方打过来,呼啸的声音——
  哪来的声音?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迷迷糊糊跟着那声音走到府外去,这时候月亮极好,一声尖厉的笛声划破寂静的夜幕,远远看见天空中飞过去无数长的亮光;像流星,但是比流星要亮上很多,我仔细一瞧,竟然是千万支火箭。
  我记起小高白日里拊掌而笑的模样,他说:“好主意。”
  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么?
  惨叫的声音从城外传过来,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打仗都是会死人的,我在人间并不是没有见过……好像我血液里也残存了这样一些凶猛的意念,沸腾的热血,沸腾的战鼓……只是记不真切,我像是丢掉了很多的记忆,可是仔细想去,却一无所得。
  我只是对这世间的人生出很多怜悯的心思,因为生与死都是那样苦痛的一件事。那个凌波而立的少年,这时候他在哪里呢,他也会经历这样的苦楚吗?
  我惘然地想,惘然地任脚带着我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然到了城墙下,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恍惚是站在月亮上,横笛而吹。
  是小高。
  他穿了银白色的战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如从天而降的妖怪,冷的月光在他面前铺了一地,就仿佛是那笛声的颜色。
  声音也是有颜色的。激昂的战鼓是一种朝霞的颜色,仿佛烈火燃烧;快活的声音是一种嫩的翠绿色,就像春天里长出来的第一片叶子;寂寥的声音是广寒宫的银白色,嫦娥姑娘在极高的地方俯视人间的悲欢,冷冷的没有表情;而小高的笛声,是那样迷惘的一种苍青色,好像一个人站在辽阔的天空下,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不觉地拾级而上,小高停了吹笛,他没有说话,我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城墙下这么纷乱,城墙上竟然是一种孤寂的静,许久我才讷讷地找了一个话题:“我们是赢了么?”
   他瞧了一眼城下:“赢了。”并没有多惊喜的语气。
  “那……你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他转头瞧了我一眼,三分异色。这样丑陋的一张面孔,可是他的眼睛真、像哪吒呀,迷惘和郁郁的样子,可是我猜不出,有什么让他觉得不快活。
  “我没有不高兴,龙儿,我们下去吧。”
  “你就是不高兴。”我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
  他愣愣地看了我许久,忽道:“我镇守晋阳已经很多年。”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就算是一只狗,在外流浪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我像是懂了些什么,就像我在人间的那些日子,虽然过得挺有趣,可是也常常会想,我来自何处,有没有和我一样的妖怪或者亲人。
  他大概……也是想念自己的家吧。
  我踮起脚来摸摸他的面孔,冰凉冰凉的月光,我说:“别怕,总有一日,我们都能够回去的。”
  “总有一日,我们都能够回去的。”他低声重复着我的话,半仰了面孔,一弯清月照得铠甲冰冷。
  火还在烧,火光映红了半边的夜,我在夜光中看他的眼睛,想起我找不到的那个少年,忽然之间觉得他只是指尖上的梦,永远都像是近得触手可及,可是我永远都追不到他的影子。
  我的眼角有点湿,忽然肩上一重,已经多了一件黑色大氅,小高问我:“龙儿,冷吗?”
  我说我不冷,自我到凡间,我就没有觉得泠过——当然的,你啥时候见过一头喷火的龙会觉得冷?如果冷,早就碰啥烧啥了。
  
  六 大捷
  
  大火烧了一夜,终于把敌兵给烧退了,城里的人高兴得不得了,张灯结彩者有之,大放烟花者有之,更多的人露出笑容,大街上一溜的店都开了门,卖吃的卖穿的卖好玩的耍大刀的,林林总总,每上一次街我都兴奋得不得了,但是每上一次街看到人头涌动,我都会想起,千人万人之中,我该如何找到他。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些记忆在心里洇化成氤氲的墨迹,我渐渐就只记得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的样子……   在小高府上住得久了,多少知道一些东西,比如说,知道高家是皇族,小高的爹曾经是皇帝,后来死了,他叔叔当了皇帝,后来也死了,现任皇帝是他堂弟,因为害怕他回去当皇帝,所以远远把他打发到晋阳来。
  怪不得他那日打了胜仗,仍然是郁郁不乐,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可怜的妖怪——又错了,他是人,不过是长得像妖怪的一个人。我于是常常抽空听他吹笛子,他说要教我,不过三五日之后因城中诸人以死相挟,终于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其实我吹得也不算坏,只是响了点……
  时间过得极快,我下凡时候还是萧萧的秋风,没过几天好日子,竟然下了雪,皑皑地挂在光秃秃的树上,我蜷作一团,除了吃和睡,惦记的不过是在月下听他吹一曲笛,静的深夜里,雪花簌簌地从树上掉下来,两个人的影子重叠,会有很安心的感觉。
  他让我想起极渊外给我送零食的那个少年,有时候他只是坐在外面,什么都不说,可是有极淡极淡的莲香在空气里氤氲浮动,让我觉得很安心,就仿佛便是天塌下来,他也会替我顶住一样——当然,他比我高嘛。我并不是不想念他呀,可是他在那么远的地方,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可是怎么也追不上。
  于是我贪恋这一刻握在手里的温情。
  但我仍然记得催小高帮我找人,但是每每提及,他面上都会有一种极惘然的神色,问我:“你一定要找到他吗?”
  “我一定要找到他的。”我瞧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我欠他好多东西,非找到他不可。”
  他于是叹一口气,不说话,我总疑心他在敷衍我,因为找了这么多时间,也没有找到。
  这个冬天越发地冷冽了,有一天府上来了一个杀气很重的老头,他拉着小高到一边嘀咕了半天,小高回头同我说:“我要回洛阳了。”
  洛阳,又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小高的家么?我抬头看他的眼睛:“我和你一起去吧。”为啥要和他一起去?因为他是我在凡间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如果他走了,这茫茫的人间,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
  “不,”小高摸着我的发说,“那是很危险的一个地方,龙儿,你在这里等我,如果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啊?!”
  “龙儿你不愿意么?”
  “也不是。”我瞄了一眼他狰狞的面孔,想到我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儿要和他成亲,这个……很像他们凡间流传的一句话:鲜花插在那个什么什么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那么厉害,怎么按都按不住,我狠狠地鄙视自己,扭捏得说不出话来。
  小高像是很失望,他的手在我的长发上停一停,怅然道:“我以为你喜欢我呢。”
  “我当然喜欢你……”脱口而出,又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虽然你长这么丑,可是……谁叫你是我在人间认识的第一个人呢,谁叫你欠我一命呢,谁叫你说要报恩呢——没啥可报答的,以身相许吧,我狞笑一声,缩在墙角睡觉的大白猫打了个冷战。
  小高面上也露出些许笑容,低声重复道:“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我没应声。
  虽然我是一条好心眼的龙,不过好心眼不等于听话呀。
  过了两日小高就点兵出发了,我偷偷换上亲兵的服饰混在行伍里,跟着大队的兵马急行军,人不解甲,马不下鞍,一口气走了三天三夜,可把我累得够戗,想趁夜去营帐里吓唬吓唬小高都没有力气。
  第三日傍晚终于到了一座城外——并没有靠得很近,可是远远就能看出,那是比晋阳要繁华很多倍的大城市,高耸入云的宫殿映着夕阳如火,炊烟袅袅,融进暗的暮云里,城墙比晋阳还要高上数尺,墙头隐隐可以看见戎装的士兵,城门紧闭,城外……城外是数不清的人,火把如龙一样延展开来,看不清楚有多少人,多少马,多少兵器,就如同我算计不到,再过一会儿,会有多少鲜血进发,有多少人倒下去,再归不得故乡。
  人的命运……有时候脆弱得就好像清晨的露珠。
  从晋阳赶来的队伍干脆利落地分兵三路,一队向左,一队右行,小高领着中军往前冲,我默默数了一下,虽然我数不清楚,可是很明显,跟在小高背后的人和潮水一样涌动的敌军比起来,就好像叫土行孙去和巨灵神比高矮一样,不堪看。
  我距他极远,就只能看到一个煞气甚浓的背影,执一杆比他还长的枪,身先士卒,枪出如练,于千人万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立刻就有热的血喷出来,染得他一身铠甲惊心动魄的艳。
  这样的艳……我用力闭一闭眼:这样的色泽,我像是在千年万年之前就已经看过,在千年万年之前就已经尝过,那鲜血的颜色,鲜血的温度都在刺激着我,想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他这样不行的,这么少的人,这样强大的敌军……他会死的。
  这个念头就如同刀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觉得难过了。
  很多年以前,那个找不到龙吐血而亡的黑袍子年轻人让我觉得不忍。
  哪吒因为我咬坏他的乾坤圈拂袖而去的时候,怅然若失。
  后来,当我知道哪吒为我顶罪而落入人间,我头一次觉得难过。再后来的后来,当小高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吹笛,笛声里那样迷惘的颜色,让我惆怅了。
  而现在,当我想到他可能会死在我的面前,我……心如刀割。
  不,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我无法阻止哪吒落入人间,我无法找到他,已经让我这样难过,我绝不会让这样难过的事再一次发生。
  绝不会……
  我仰天长吼一声,现出了原形,所有的兵马都被震得后退了一步,我就跟在小高的后头,一路见枪吞枪,见火吞火……到处都是血,斑斑的血迹染到我鳞片上,那是一种久违重逢的味道,它让我记起一些事,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黄帝与蚩尤在涿鹿的那场恶战,有人曾在战车上喝令我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那时候我还是好小好小的一条龙,生了十分俊俏的模样,玉帝点名让东海出龙参战,因为大姐饕餮先天不足,其他兄弟都还小,所以老爹就派了我前去。
  那时候……惊天动地的战鼓一直在响,血染的大地,我的鳞片全是红的,我的眼睛也是红的。
  是的,我曾经是一条战龙,威风凛凛,无敌于天下。
  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血了……那一场大战我立了很多的功,玉帝也加封了很多好听的封号,可是在我心里,那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回到东海之后,我再不愿意见到血的颜色,再不愿意踏上人间的领土。
  我害怕鲜血,害怕那些血腥的味道充斥我的周围,害怕那些人的哀号与哭泣响彻我的耳边,害怕那些人的恨意如杂草一样根植在我的心上,疯狂地生长。
  再后来的后来……在黄帝与蚩尤大战之后我在东海休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忽然做了一个极长的梦,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人间,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小山洞里过一只妖怪的生活,我忘了我曾经怎样的凶猛,忘了我曾经怎样的英武无敌
  因为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小高以身犯险,也许我、永远都想不起来,尘封的记忆里,我曾经的暴戾和凶猛。
   然而我终于破戒,所以终于想起这千年来我都不愿意面对的记忆。
  我在月光之下抬头来,如果命运这样安排……既然命运这样安排,我已经生出割舍不下的感情,既然如此,那么……就这样吧。   烽火中怒吼的兽,在很多年以后被记入人类的史册,他们给以我战神的象征,而我,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
  敌人的军队如潮水一样向两翼侧开,小高这傻子仍然在一往无前,我瞧着危险已经不多,威风也耍够了,就变回人的模样,娇怯怯的一个美人儿,可惜战场上并没有谁怜香惜玉。
  这时候我们已经冲到城墙底下,墙头的兵士借着月光往下瞧,竟也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小高扬起长枪喝道:“开门!”
  暗色之中敌我难辨,墙头的士兵不敢擅自主张,只高声问道:“什么人?”
  小高长笑一声,道:“把火点起来,让他们看清楚我是谁!”
  我一怔,立刻意识到我是离他最近的亲兵了,叫我举火把让上头的士兵看么?莫非这洛阳城里的人也和晋阳百姓一样,已经习惯这样惊悚的一张脸?我腹诽了几句,还是奋力把火把举得高些、再高一些,火光熊熊,小高的手举过肩,缓缓地揭开面上的东西,露出青面獠牙下的另外一张面孔。
  我揉揉眼睛,再仔细揉揉眼睛……我怀疑我眼花了,可是并不是,小高面具之下的那张脸,可不是就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少年?
  他曾站在满池的莲花上柔声问我:“你就是貔貅?”
  是,我就是貔貅。
  哪吒,我终于找到你。
  
  七 小高
  
  墙头上的士兵一愣,继而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兰陵王!兰陵王!”欢呼声中箭如雨下,敌兵被逼得退开十余步,城门缓缓打开。
  小高微微一笑,猛地一挥长枪,道:“跟我进去!”
  我低声应他:“好。”,唇齿之间逼出的这个字里面,有多少欢喜,就如同我眼中的泪,落在干涸的地面上,瞬间凝结成小小的火苗。
  小高听得声音有异,讶然回头,看见我藏在头盔里的面容,一怔,继而放声大笑,连声道:“好、好!”
  自我见他以来,还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开怀大笑过,仿佛所有的疑虑和阴霾都烟消云散。
  城里的士兵与城外的士兵汇合,又奋力厮杀一阵,敌军先被我一吓,又这么一折腾,斗志也毁得差不多了,渐渐就退了去,小高拉着我的手进了城,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有零星的鸟躲在屋檐上,好奇地瞅着疲惫的士兵,也有秃鹫扑下来,在尸堆上打着旋。
  我心满意足地待在小高的身边,这大概是我下凡这么多日子以来最安心的时刻了。
  小高像是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回头看看我,笑一笑,前行几步,又回头看,手抓得极紧,像是怕一松手,我就会溜掉,连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都忘记问了,只叹道:“真是你、真是你!”那叹息里的欢喜,再笨的龙也可以听得分明。
  废话,除了我,难道你还见过第二个这样好看的人么?我忿忿地想。
  小高低声道:“你知道么,我到这时候才相信,你是真心肯留在我身边,而不是突厥派来的刺客。”
  啥?刺客?我跳起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刺客?”
  小高腼腆地笑一笑,手上用力抓得更紧一些:“我那一日遇险,那些突厥士兵是要杀我的,如果他们没有杀死我,肯定不会走,如果杀了我,根据突厥的习俗,他们一定会把我头颅带回去请功,所以,无论什么情况,我都绝不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救出来,再加上你要找的人,画在纸上,竟然是我的模样……龙儿,我并不是笨蛋。”
  不是笨蛋才奇怪呢,既然一开始就疑心我,竟然还一直留我在身边,深夜里吹笛给我听,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出手,你还有命在么?我闷闷不乐地瞧他一眼:“可是……难道我长得像刺客吗?有刺客长得像我这么……纯洁善良、美貌无双吗?”
  “没、没有。”小高笑得嘴咧到一边去,哪还是那个凌波而立的少年优雅脱俗的模样——唉,命格星君到底给他整了一什么人生啊,真叫人幻灭。
  小高在洛阳城里也有很大的宅第,只是很多年没有回来,蛛丝连网,看上去真是破败,好在他手下的兵多,收拾了一时三刻就差不多了。
  将士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商议些什么事,我一时好奇,蹿到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今晚皇宫里会摆下盛宴,请各路将军前去领赏,他们都在猜小高会得到怎样的奖赏,有人猜是美人,有人猜是财宝,也有人猜是高官厚禄,忽有一人冷冷笑道:“王爷本就已经是亲王,如何还能再得加封,只怕功至高而无赏。”
  一语落,便如冰封,小高的脸色微微一沉,旋即又笑道:“自家事,赏不赏有什么打紧。”话里的诚恳让我忽然想起在晋阳城里提过皇帝不让他回京的事,这回他立了大功,总可以留在这洛阳城里吧。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叹了一口气,现在他是小高,洛阳城里的兰陵王,可是我依稀看到哪吒的影子,站在亭亭的莲叶上,郁郁的形容。
  晚上小高去皇宫赴宴,到很晚才回来,喝得烂醉了,酒气直冲到面上来,我扶他进房,他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嘟囔了一夜,在梦里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我问他“什么为什么?”这家伙又不理我。
  我想可能是皇帝没给他加官,又或者是仍然不许他留京,但是第二天醒来,怎么问都问不出来,我一生气,甩手就要走,被他死死扣住,他说:“龙儿,你答应过要与我成亲的。”
  靠!赖皮得可以,我觉得我真是上当。
  他细细问我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父母,忽地想起,道:“你没有见过我,如何会画出我的画像?”
  这个问题他拖蓟现在才问我,也算是忍功了得,我笑嘻嘻回答他:“自然是我见过你呀,我们早就认识了,只是……你不记得了。”
  他睁大眼睛看我,断然道:“不可能,龙儿你长这么美,如我见过,一定过目不忘。”
  我听他夸我美,心里也美滋滋的,脱口便道:“你下来之前我们就认识的……”
  “下来之前?”
  我瞧瞧天上,他仍然不解地看着我,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问:“你是说——前世?”
  是你的前世,我可还没投过胎。不过,这大概是他最容易接受的解释了吧,我微点了点头,对于父母原籍一类的问题一律推说不记得了——自然只能这样说,我偷偷下凡的事要让我老爹知道了,岂不糟糕至极?
  他“哦”了一声在斗室里来回走上几步,忽然一拍手道:“有了,龙儿,我带你认个义父好不好?”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行,我正宗的老爹还健在呢,就跑去认人家做爹,老爹知道了,还不气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小高黯然道:“龙儿,只是走走形式,你就委屈一下,如果来历不明,皇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准允你的婚事的,非但如此,只怕还会另指贵胄之女给我婚配……”
  我听他说得郑重,也知道凡间的有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只好应了,他给我找了个姓郑的大人认了义父,据说是个很大的官,不过其实也就一秃头胖子,没啥不一般的,我在郑府住了个十天半月就过了门,倒没闯什么祸,只是一次打呼噜的时候把郑府烧了半边。
  总之一切很顺利,我留在哪吒身边,有时候午夜梦醒,想起在天庭上初见,而后发生的一幕一幕,都宛然如梦,而今他在我身畔,日日夜夜我都能见到他如莲的面容,听到他安稳悠长的呼吸,觉得世间最美好的时光,也无过于此。
  成亲之后兰陵王府的金银珠宝消耗得格外厉害,小高每每领了俸禄 都会用很哀怨的目光瞧着我,胆战心惊地提醒:“慢点儿、慢点儿吃……就不怕撑坏了?”
  当然不怕,就这么点东西,刚刚只够我塞牙缝而已,我做了个鬼脸,小高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若让那些败在他手里的突厥人见他这般模样,一定拍手称快。
  也许是听说了小高手头拮据,又或者是亲见小高囊中羞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很多的人进出王府,有时候送的只是一串珍珠,有时候是一块上等的玉佩,金银宝石琳琅不绝,我一向照单全收,有人看不过去,向小高告状,小高两手一摊,很诚恳地回答了他:“阁下若能在我兰陵王府找到多余的一丝一毫,高某便无话可说。”
  啥时候开始,公正廉明的兰陵王居然也可以说出这样无赖的话来,我鄙视地瞧他一眼,觉得自己功劳甚大。
  皇帝果然也赐了美女给小高,不过我只留下了美女身上的首饰,叮叮当当往嘴里送,甜丝丝地化开来,据说那些美女回宫之后狠狠告了一状,说兰陵王府有恶妇作祟,不敢复去。
  当晚皇帝就宴请兰陵王和兰陵王妃,啊,就是小高和我啦。
  皇帝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也许少见天光的缘故,面孔有一点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笑起来还很和气的样子。
  我被迫穿了一身的“零食”,心不在焉地瞧着餐桌上林林总总的金器银器,私下里想,皇帝真是个有钱的主儿,小高他爹是皇帝,他怎么不做皇帝呢?他要是皇帝,这些东西可全归我了。一念及此,双目灼灼。
  忽然听见皇帝一声轻咳,道:“有臣子同朕反映,皇兄最近手头很紧,可是实情?”
  自然是实情,我憋住笑,换来小高冷冷一记白眼,口中却道:“皇上多虑了,愚兄并无银钱之乏,只是生来好黄白之物,还请皇上……皇上莫要怪罪。”
  皇帝“哈哈”笑了一声:“皇兄坦荡,朕嘉奖还来不及,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朕听说邙山一战中皇兄亲持斧刃,身先士卒,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小高刚过了一劫,心思一散,随口就答道:“家事亲切,就算是危险一点,也不觉得了。”
  皇帝的面上仍是笑吟吟的颜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的目光扫过小高的时候,连站在他身后的我都忽然觉得挺冷,阴冷。
  皇帝不喜欢他。
  换我是皇帝,估计也不会喜欢他,你说吧,时时刻刻摆这么一比我漂亮、比我能干、比我英武、连妃子都比我后宫佳丽好看上很多倍(这句话是我自加的,不过料想事实也必然如此)的家伙站我面前,叫我如何看得顺眼!虽然我是皇帝,也不过就仗着我爹是皇帝,话说回来,谁爹不是皇帝呢……真是乱成一锅粥。
  我胡乱想来想去,皇帝和小高就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又叫了一些漂亮的小姑娘进来唱歌跳舞,过得一时三刻,忽然乐声一变,进来许多英俊的年轻人,持刀持枪,持矛持盾,作攻击状,抵抗状,曲声悲壮古朴,舞得也挺整齐,我觉得挺好看,有趣是当中那个青面獠牙的妖怪,和我初见小高的模样所差无几。
  隔了这许多时目回头看,那模样儿虽然不美,可是我看来也蛮可爱的。
  忽又听皇帝阴恻恻地问:“皇兄以为,这曲《兰陵王入阵曲》如何?”
  小高勉强笑一笑,正容答道:“皇上费心了。’面色却十分之不好看。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我们坐车往回赶,车行半路,忽然车身一震,停了,有人在车外头说:“郑某有话对王爷说。”
  掀帘子一看,原来是那个秃头胖子郑大人,小高叫他进来,他一躬身进了车,仍然恭恭敬敬地站着,说道:“我听说,自王爷回京,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已经收受贿赂无数,王爷既受朝廷如此看重,又何必如此贪残?”
  他口中说的是小高,目光却有意无意向我瞟过来。
  看啥看,就是我收了,我吃了,怎样?我恶狠狠地瞪回去,老头儿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小高微抬了眼皮看他一眼,不说话。
  车子里一时很静,静得有些尴尬,郑大人面上并无怒色,仿佛在意料之中,只停了片刻,又道:“王爷如此,是想借污名免祸吗?还请王爷三思,王爷威名太重,如果上头当真猜忌王爷,这样做只会招祸。”
  我心里一动,小高面上也是一动,缓声道:“先生何以教我?”
  郑大人深吸了一口气,道:“王爷既然娶了小女,你我便是一荣俱荣一毁俱毁。我郑某也并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安稳到头,如若王爷无意上位,那么请王爷退以养病。”
   小高闻言,怒形于色,叱道:“我高家天下,自由我高家人护卫,我高肃又岂是这等贪生怕死之人,郑大人不必再说,请回!”
  郑老头也不含糊,一揖到底,转身就走了。
  小高长吁了一口气,瘫倒在车座上,面色惨白,我想要问他怎么回事,只是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这家伙是死脑筋,除非他想告诉我,不然问到死都问不出啥来。
  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当初哪吒不就是这个样子么,问他为啥不爱笑,问他为啥天天来看我,就死板着一张脸,抿着一张嘴,撬都撬不开,我气呼呼地把新仇旧恨凑一起来算,忽然听见小高低声唤我的名字:“龙儿,你也这么想么?”
  “怎么想?”我一头雾水。
  “你是不是也觉得,皇帝不喜欢我,我应该称病避祸?”
  这样高深的问题啊,我觉得甚是棘手,半天才问道:“皇帝会杀你吗?”
  “也许会吧。”他掀起帘栊,微的星芒照进来,他打了个手势,车夫会意,一扬鞭,马车绕城跑起来。
  “那……你想当皇帝吗?”
  “不想!”小高放下帘子回头看我,目中稍有异色,他柔声道,“龙儿,你想当皇后吗?”
  我想也不想,当即答道:“你当皇帝,我就当皇后,你不当皇帝,我也就不想当皇后。”
  小高闻言,微微一笑,忽道:“龙儿,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母亲?”
  “听说过的,府上的人都说,你娘死了好多年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即便我娘已经过世多年,按皇族的规矩,我娘}的姓氏是应该被留在牒文上的,但是没有,因为我娘的身份过于低微,根本就不能上官牒……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小的时候,爹几乎没有看到过我,没有亲手抱过我,没有喊过我的小名,我是他的儿子,但是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于他的目光里。”
  “啊?”我顿时想起老爹来,虽然放任我在人间这么久不闻不问,可是一旦失而复得,那简直看得像手心里的宝,只差没把星星给我摘下来玩了——那还是因为我觉得星星不好吃。
  小高像也是觉得难过,声音略沉了些:“那时候我一直希望他会看到我,可是总是失望,失望得多了,渐渐也不再想起,后来我长大成人,领军打仗,那一仗打得漂亮,回师京城见了爹,爹拍拍我的肩说:‘你很好’。这一生之中他第一次只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三个字,我因此很努力很努力,希望他能够一直看到我……但是后来,他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点凉,那必然是他最难以启齿的一段情感,而今他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可是我想,他一直都会在天上看着我、看着我,我希望我做得好些,再好一些,让他在天之灵,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庸碌无为的人……龙儿,你能明白么?”
  我咬着指甲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不愿意韬光养晦、称病退避的原因 么,因为他一直想做得好一些,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曾经被忽视的孩子已经变得这么厉害。
  他渴望得到家人的承认,他的家人,包括他那个可能早就喝过孟婆汤转吐的死鬼老爹,也包括皇宫里不怀好意的皇帝。
  原来他心里的结一直都是这个呀。我瞧着他沉沉睡去的面孔,眉宇中的疲倦与忧色,想起初见时候的哪吒,也是这样郁郁的样子,为什么会这样的像呢?我趴在窗台上,觉得有必要上去一趟。
  
  八 心结
  
  我对天庭其实不太熟,但是对太白金星府邸却是再熟悉不过,二话不说,推门就进,老头儿本来在察看他那些宝贝丹药的成色,一见我,大吃一惊,手一抖丹药就掉了下去,据说后来被一条混入人间的白蛇捡到,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引起滔天大浪,水漫金山……不过那是后话了。
  当时太白金星跺脚怒道:“丫头,你又闯祸了!”
  “我没闯祸呀,”我委屈得不得了,“我就是来向您请教一点问题。”
  老头儿连连摆手道:“别!你知道你给我惹上多大麻烦了么——你倒好,一声不吭就下去了,你老爹堵在这门口堵了我三天三夜,眼泪把天宫都淹了,刚刚才被织女劝走——我可教不起你这样的学生啦。”
  我老爹原来是这样爱哭的一条龙么,呃,怪不得我进来时候觉得到处都湿漉漉的……话说回来,我也没稀罕当他的学生来着,还不是老爹硬将我塞这里,教化?笑话,似我这般冰雪聪明、秀外慧中的姑娘家犯得着请这么一糟老头来教化么?
  我心里磨牙,口中却只道:“好啦,我知道您不喜欢教我,我不过就想问个问题,您可是这天庭上资格最老的神仙啦,您要是不知道,说出去,别人还不定怎么笑话呢。”
  老头儿面上还是不怎么高兴的神情,但是耳朵已经竖起来了。我趁热打铁:“我有一段被封存的记忆,在黄帝战蚩尤之后,我流放人间之前,星君可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是否与哪吒有关?” “这事儿啊,说来话长。”
  老头儿从腰上取下一杆长烟枪,看来是打算打持久战,我忙嗖地扑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您给我说实话,回头我给您炼一炉丹如何?”
  老头儿眼里放出光来,忙忙点头说好。
  那是很久远的一段事了,久到连太白金星这样的糟老头也要数过几根皱纹才能把事情想起来。
  话说黄帝蚩尤之战后我重新潜回东海,就像我每次见到哪吒都会做的那个梦一样,我在海里建了巨大的宫殿,宫殿里艳如晚霞的珊瑚,洁白如玉的贝壳装饰着纯金的座椅,透明的琉璃顶上是脉脉的海水,我在这里消磨了千年的时光,寂静的时光里我渐渐忘记血液的味道,我享受这样的平静,每一日都好像一年,一年的漫长也多不过一目的变化。
  直到有一日,忽然之间地动山摇,琉璃顶上沸腾的海水,如同潜伏的兽,蠢蠢不安地躁动……我浮上海面去探个究竟,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明净的天空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天,真是空前绝后蓝了个彻底。
  蓝的天空下俊美的少年在海水中洗浴,他的混天绫浮在海面上,戏水之间东海震颤。
  我为之惊悚,呵斥他离开。
  都是年少气盛,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他原本是灵珠子转世,又自幼拜得明师,手上也很有几件宝贝,而我休息得太久,竟被乾坤圈当头打下……我就这样糊涂又冤枉地死在东海边上。
  是的,我也死过一次。
  过了这样久的时间,我仍记得当日我回眸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宫殿,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巨大的宫殿就在我的眸子里倒塌,绿色的海藻迅速蔓延,精美的宫殿如同废墟一样湮没……要过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孤单地在那个暖如春日的小山洞里从白骨中重生,忘记自己的前世,忘记自己的来处,也忘记……是谁杀了我。
  老爹看到我的尸体,伤心欲绝,震怒之下水淹了陈塘关——陈塘关就是那小小少年哪吒的家,他的父亲是陈塘关总兵李靖,受命守护一方,陡然遭此横祸,惊诧莫名。
  到知道原是哪吒惹的祸,李靖便要大义灭亲,喝令少年认罪赔命,而那个倔傲的少年站在云端之上,大声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错,你们逼我认错,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服,如果因你们给了我身躯与血脉,我便须得听你们的话,那么我宁肯不要这血肉之躯!”
  说话之间长枪回身,剔骨还父,削肉还母,鲜血淋漓中他仰头大笑:“你们给我的,我已经悉数还清,从此和你们毫无干系,我就在这里,无论谁来问罪都大可以冲着我来,敢问,我何罪之有?”
  是从那一刻起吧,他失了肉身,失了三魂六魄,也永远永远都得不到父母兄长的原谅,无论他有多后悔,做了多少事,立过多大的功,他们都绝不肯多看他一眼。
  那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神仙生命里最后的温情,最不能舍弃的依恋,而他,就这样,干干脆脆地割得一干二净。
  不留余地的狠,不留余地的恨……也许是因为有很多不肯承认的爱。
  莲子作心,莲藕为身,莲叶为衣,仍然是清凌凌的一个美少年,百孔千疮的,也许只是一颗莲子——谁会在意呢?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守在莲花池畔,苦苦问自己一声为什么。
  所有的伤口都在那一刻重新绽裂开来,每一寸每一寸的痛,在他的眉间染上郁郁的颜色。
  ——是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样绝情,还是问父母兄长为什么年华岁月过去这么多个朝暮,就连当初的小龙也重生了,却仍然不肯原谅?
  那就是他的结,从前生到后世,他在意的从来都是,为什么亲人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是前世杀我的那个人,可是岁月这样轮转,竟然有这样一日,他对我笑,他为我顶罪,他对我呵护备至,他说要与我成亲,要与我日日相伴,而我为他下凡,我为他破戒,我为他伤心……或者是,一早结就的冤孽,纠缠的前生后世,无论是人还是神仙,妖怪还是龙,都无法解脱。
  但是……也没什么不好,我窃窃地想,窃窃地笑。
  回到下界的时候小高还在沉睡,我以手覆在他面上,将天上人间三千年的记忆尽数植入他脑中。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到他醒来,等到接受那些久远的事实,他怔怔地看着床头的我,试探着问:“你是貔貅?”
  宛然仍是当初的那个人,他没有下到人间来尝试这样一些苦楚,他站在莲花上,衣袂飘飞,恍然有若仙子。
  话说回来,他本来就是神仙,只是他没有三魂七魄,一颗莲子做的心,在天上虚度的时光里,苦苦地想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父母兄长不肯原谅他。
  为什么他们都这样一再地忽视他的努力和赎罪。
  他苦苦地想了三千年,直到三千年后再一次看到那条小龙,温驯地伏在莲花池边,眼巴巴地瞧着他,问他为什么不快活。
  三千年的时光在一笑中灰飞烟灭,我是他心底最柔软的一根刺,害他失去父母家人,失去肉身,失去三魂六魄,我是他的劫,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劫——想必织女带我烧云,遇上小锦以及哪吒下凡种种,都是上天的安排吧。
  三千年……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小高对我苦苦一笑,他说:“龙儿,当日是我错了,你能原谅我么?如果不是我,你不必下界吃这么多苦,不必等这么多年才能回到东海,与父母亲族重逢。”
  是么?
  可是我并不觉得我在人间吃了苦呢,天上有什么好,东海又有什么 好,有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日日夜夜陪着我,我喜则喜,我忧则忧,我觉得人间比天上要快活许多呢。
  我唇边溢出笑意来,又正色道:“我不觉得苦,你也不要觉得苦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在意你的父母兄长不肯原谅你,可是……那有什么要紧,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已经重生,你已经尽力,再没有什么可以怪罪于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譬如人间,你的父母早已过世,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你做再多、再出色,他们也都看不到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为难自己?”
  小高想了半晌,低唤了一声我的名字:“龙儿,我明白。”他仍然叫我龙儿,就仿佛我们没有这么多前生前世的纠葛,我只是一直陪他的那个姑娘。
  我见他眉问仍有忧色,偏头想想,问道:“你知道我爹怎么找到我,让我认他的吗?”
  他摸摸我的面孔,眼中有许多怜宠的颜色:“你老爹找你,可是费了很多工夫呢。”
  我扑哧一笑:“我头一次见到老爹的时候,我就问他,我长得好不好看。”
  “你真这样问?”小高惊讶地看住我,薄的唇轻轻往上一勾,露一个似笑非笺的表情,“怪不得敖老爷子那日一脸见鬼的表情,在天上胡乱抓人,要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他越想越好笑,实在忍不住了,就别过脸去不看我,但是肩还在一耸一耸,明显是在笑。
  “是啊,”我很认真地回答他,“其实我一直在想,他不要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
  小高的身子一僵,话语里也有些怔意:“是……这样吗?”
  “是啊,不过后来我想,肯定是我太好看了。”我一昂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得出我苦思这许多年得到的结论,“肯定是我太好看了,老爹担心把我领回去家里几个兄弟姐妹会自卑,所以不得不忍痛将我丢在外面。”
  “啊……”小高的身子再抖了一下,然后陷入漫长的僵硬状态。
  我很温柔地拍拍他的肩:“所以兄弟,无论啥时候一定要坚信一条:我就是最好的。”
  小高被我这一拍歪了半边身子,一直到府中都还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可能是在想,他啥时候又成我的兄弟了……呃,其实这是一个口头禅,没别的意思,我家兄弟已经够多,而且每多一个都让老爹的白发多生出那么百十根,真是罪过、罪过。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对小高有没有什么影响,但是皇帝猜忌了许久,终于有毒酒赐下来,小高特地把我叫去观赏,毒酒装在一整块玉雕成的杯子里,白玉无瑕,杯中清酒盈盈,艳若夕阳。
  说起来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好东西,可是这样好看的还是头一次,扑上去张口就咬,只听得“咔嚓”一声,玉杯就被我啃掉了一大块。
  完全无视使者苍白如纸的面容。
  小高于是仰头长啸:“爱妃你如此,叫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皇上?”九尾声
  “后来呢后来呢?”小三儿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我。
  “哪里还有什么后来,金乌鸟重新长了一身的毛,我就和哪吒回了天庭,没啦。”
  我从天庭回东海探亲,被这个爱听故事的小妹缠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偏她还刨根问底:“不是问你和哪吒,我是说,皇帝怎么处置兰陵王和郑妃啊,不会就这么过了吧?”
  “那还能怎样?”
  “什么叫还能怎样,一点诚意都没有,兰陵王就应该提兵三万逼上京城,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停停停……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敢情北海不是自己家就能尽情糟蹋?我鄙视了小妹一眼,事情就是这样的,后世史书记载,皇帝赐鸩酒与高肃,兰陵王悲愤至极,对王妃郑氏——这个姓氏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说:“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鸩也!”
  郑妃劝道:“何不求见天颜?”
  兰陵王黯然道:“天颜何由可见!”遂饮鸩自尽,时,年三十。
  呃……那不是事实,事实只是史书背后命格星君阴险的笑容。
  “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小妹嘟囔。
  我挥挥手,像挥走五百只精力充沛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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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狼这种动物似乎是凶恶、贪婪的代名词,然而,同样以千年文明而备受世人关注的意大利,却把狼的图案印在了城市的徽章上,还把狼当做母亲和圣物来崇拜,这是怎么回事呢?    罗马城是一座创造过辉煌文明的古城,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宝库,也是现在意大利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  罗马城位于亚平宁半岛西部的台伯河畔,建在风景秀丽的七个山丘上,又称“七丘之城”。它出现于公元前700多年,和中国历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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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轲个性小档案  姓名:杨建华  笔名:杨轲  性别:男  爱好:看书、听歌  星座:射手座  曾在本刊发表过的作品有《明火琉璃盏》、《第九颗头颅》  程程:幻迷们好!让我们欢迎英俊潇洒高大帅气的河北帅哥杨轲来“程程播报”做客!  杨轲:各位幻迷朋友,大家好!我的长相嘛,一般一般,河北第三!我的写作水平嘛,不好意思,只能听各位的评判了!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小马(臭屁地甩了甩头发):本帅哥的长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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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丽芝一口气跑了三百米,见那老太婆没有追上来,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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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中,建筑能耗呈现急剧上升的趋势,同时在能源消费总量中所占的比例从1978年的10%跃升到20.5%,逐渐接近发达国家的33%。2017年住建部对节能改造工作提出下一步的节能要求,在十三五期间积极探索适宜在夏热冬冷和夏热冬暖地区应用和推广的既有住宅节能改造技术路线与策略,同时开展节能示范,在2020年前完成实施既有住宅节能改造5亿m2以上。屋面作为夏季接受太阳辐射时间最长及冬季耗热量明显的部位,对其进行节能改造,对提高室内热舒适性具有重要的作用。
  本文以湖南地区气候和室内
第一章 邪恶古剑    “小姐,麻烦您签一下收据。”身穿邮递公司制服的年轻人吃力地将一个长方形的木箱放到主客厅的桌子上,然后将一张收据递给房间的女主人,并且趁机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屋子面积并不很大,但布置得十分雅致,与美丽的女主人十分相称。  “请问是什么人寄送的这个箱子?”女主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很抱歉,那位先生并没有留下姓名,他只说是您的一位朋友。”年轻人的语气里隐约透出一丝遗憾,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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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力大冲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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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司    北冥的天空,一如既往地阴霾,乌黑的云团交织在一起,使我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空荡荡的冥宫里,黑白色的离火在八个角落里寂寞地绽放,照亮了镜子里我的影子。  我已经在这里修行了整整一百七十三年,大家都说我将会是下一任北冥之王,将要统治这个世界。可是,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晃司殿下……”身后有清晰的声音传来。  从镜子里,我看到一个身着黑色皮衣的女子,她单膝跪地,墨黑的长发仿佛瀑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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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处于城市化快速发展时期,而许多城市也在大量的拆改旧建筑,需要向更高质量的现代化迈进。而部分办公建筑伴随商业化的发展诞生并见证了城市的变迁,体现了一个城市的文脉及其历史连续性。因此,对于城市办公建筑改造这一系统工程,研究如何以综合性手法,轻质地介入原有肌理显得尤为重要。本文通过文献研究、实地调研、实践案例分析等方式梳理现今城市既有办公建筑表皮更新的脉络及存在的问题,并对应进行设计策略研究。
  本研究基于归纳整理相关领域资料及多次调研的基础上,结合自身实践经验及项目分析,运用建筑学、心理学、环境学
宋晨曦来到那座站台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喂,不用这么不高兴吧?”一个英俊的大男孩在她身边斜了斜眼睛,“只是去度劫而已,这是每个修道者必经之路。”  一双手伸过来,抓住她的双肩,那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紧身背心,肌肉结虬:“晨曦,放心,你一定会逢凶化吉。”  晨曦太阳穴一阵抽痛,这两人是她的师兄上官狄和白亦晨,三人跟随师父修习道法,无论是在这个繁华的都市,还是在修行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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