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耳朵与黑夜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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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华丽而喧嚣,妖娆且暧昧,情绪、立场、姿势、表情纷纷揭竿而起,誓要僭夺人类语言最初也是最基本的功能:交流。现在的情况是:它们似乎轻而易举地成功了,借助于网络,借助于自媒体,借助于抖音和快手,借助于各种足不出户的“语言”快递装置,它们笑傲江湖,风头无两。
  那么,诗人还能做什么?这是一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诗人怎样发声,并在这声音中找到自己,找到久违的意识盲区。
  在这方面,我很悲哀地发现,若寒的发声系统“失灵”了——我指的是那个物理的、声带的、拥有精密自然造化的肉体系统。它在若寒的诗歌里不再拥有无可争辩的主权,或者说,它主动实现了主权让渡,让渡给更为隐蔽的秘密系统。他确信,这个系统同样可以“发声”,而且会将离散的“诗灵”重新聚合。
  那是一种关于精神的语言吧!我就知道有人会这么说。是的,没毛病,这是常识。有谁会拒绝常识呢?拒绝常识就等于拒绝四季伦常、昼夜交替一样可笑。但万一——我说的是万一——这个“昼”不起作用呢?比如惠特曼、弥尔顿、华兹华斯、雪莱、济慈这些名字之下的“精神实体”醒来之后,发现曾经引以为自豪的语言世界已然塌陷,那会发生什么呢?我不是预言家,所以我只能无话可说。
  同样感到无话可说的,必有若寒。我以为,他给自己的诗集命名为《失语者》,就是他本人对这个世界的准确回应。
  然后,我就在这片被诗人收拾妥当的诗歌丛林里探秘,我要看看我们这位“失语者”不用嘴怎么发声。再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匿名的声音:
  我悚然醒来,用耳朵和黑夜交谈
  和坚硬的胡杨交谈,和大片的红沼泽
  说起一些候鸟栖息的事情。用双手和远方
  那柔弱的沙漠,以及草原上冰凉的土地交谈
  (《我的声音把我从深夜惊醒》)
  作为嘴巴的替身,“耳朵”和“双手”毫不含糊地肩起了“交谈”的职责。但我们应该注意到,这种双向行为是有先决条件的,即“黑夜”和“远方”——二者都在人类活动的“野地”:前者指向时间,后者指向空间。在时间和空间的纵深处,是“坚硬的胡杨”和“大片的红沼泽”和“柔然的沙漠”“草原上冰凉的土地”。这些视域性景观,体型庞大,表情生硬,共同“炫耀”着“冬日”的漫长。炫耀是一种宣示,是一种傲慢,是一种不讲理的霸权姿态,它企图凭借令人生畏的权力机制驱逐生机,缝合“真相”的口。于是,深藏于诗歌内部的那个秘密言说系统被迫激活,象征听觉的耳朵和主管触觉的双手华丽转型,专侍“语言”的禁区。
  ——在此,声音不但没有沦为消失的既定,反因其“异端”的构造,增强了言说的力量。它们和对方交谈的内容朴素而纯粹,无非是生命与时间运转的基本常识:“一些候鸟栖息的事情”。看,又是常识,雪莱在1819年用“预言的喇叭”通过他的嘴巴唤醒的常识,在中国当代诗人若寒的“耳朵”和“双手”间更新并收获了陌生但鲜活的意义延展:
  这是深夜。我蜷缩于一个被称作故乡的
  寂静的山村。一些破冰的响动从窗外传来
  早春的河水开始割裂我的黑暗,割裂开
  大青山南麓的野花遍地,马儿欢腾
  基于以上的阅读,我把这首诗想象为对若寒诗歌写作的理解起点。他的发声系统是那样怪异卓群,以至于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这套系统的支持下,他的诗歌审美域会多么刁钻,多么锋芒逼人。
  事实上,作为“失语者”若寒的一首“序诗”,《我的声音把我从深夜惊醒》本身,便携带着自我倾听和自我对话的双重机能。它的目标明确:“听”到自己。——有谁能听到自己呢?大多时候,我们所听到或看到的只是滤镜中的自我,是在经验中习得的自我。我们根本就无暇或不愿不敢去发现另一性的我。我们习以为常,习焉不察,在光滑的平面上轻巧地舞蹈,我们甚至遗忘了什么叫知识、智慧和理性。当然,我无意将此事提升至道德评判的高度,我只是想说:真正的诗歌,应该让人无意中发现自我。
  这话是哈罗德·布鲁姆说的,我是盗用。但面对有效阅读荒漠化的危险,谁能找到让自己“无意中发现自我”的诗歌,确也是幸运。若寒的部分诗歌无疑显露了这样的本领。是的,我说的是“部分”。对于一个诗人,你总不会寄希望于他的每首诗都优秀,缪斯也不会时刻飞临诗人的心窝。所以对一个诗人做出公允的评价很难。我的标准是:诗人在多大尺度上让我们在他的诗歌内部认领了自己的另一性,认领了那些生活默示于我们的某种幽暗尖细的本质。
  如果把这个标准摊在若寒诗歌的基本面上,你会惊讶地发现,高居于这把“尺子”上方的诗篇灿若群星。比如这首叫《我站在马路中央》的“十二月咏叹调”。
  就这样站着。像在导演
  一场没有预设的剧情
  斑马线附近,总有一群
  未知的演员。他们在瞬间
  闯入我惊栗的视线
  最初的两节以低音部开篇,看起来稀松平常,大约是对“未知生活”这一人类命运的简括投影,但那“瞬间”的“闯入”还是让诗人“惊栗”。由此,诗人和他的对象物“演员”发生了始于视觉的联系。不过,始于视觉未必终于视觉,视觉的开启往往是街头悬挂的美女海报,起到挑逗你阅读神经的作用,你不经意间就会被这诱人的“视线”俘虏。逼真的细节、“形象的表情”被视线的取景框一一摄取,几乎让我们产生错觉,以为是在头脑中回放记忆中的某个经典桥段。然而,詩人和我们都知道,这公式化的生活终究是不可靠的,因为住在它内部的人类必有呼吸,必有情感,必有飞起来的本能冲动。于是所有的“必然”涌向那被指认为“最后”的诗句:“最后使自己投入一次真实的感动”。
  感动,这很好,它是人类拥有意识的最亲切的证据。但它一旦进入诗里,也可能是最粗糙的“直白”,尤其是当它以排泪量来赚取同情时,就直接可以和廉价划等号了。我想若寒尚不至于此,于是我上溯到第五节的头一句:“许多年就这样站着/不声不响”。这是一个及时的提醒,将我们从镜头定格的幻象中解救。时间因“许多年”得以无限的拉长,可以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也可以是人类视线在“十字路口”的永恒凝视。而这视线的拥有者“我”,也由此收获了复数的“我们”的“目光”:   ……而我的目光总能
  正确地指挥远处的
  左边或右边。许多人经过,许多人
  成为这个剧本的某一个镜头
  许多人表演自己,许多人
  刻画黎明和黄昏
  剪辑某些重复的岁月,将另一些细节
  录入音乐和色彩的背景
  反复放映
  最后使自己投入一次真实的感动
  十二月咏叹调
  与“耳朵”“双手”类似,“目光”是若寒诗歌发声系统的其中一支,所以它“指挥”与否、如何“指挥”,都不存在任何功能性的问题,问题是“反复放映”之后所“最后使自己投入”的那次“真实的感动”。
  ——凭什么?干燥、坚硬的表演式生活不是更容易催生出凉薄和麻木吗?凭什么就一定是感动?对此,若寒迅速提供了他的证据:“十二月咏叹调”。
  十二月,一年的第十二个月。这是通常的解释,这个解释的合法性指向过去和未来夹缝中的“现在”。是啊是啊,现在要干什么呢?要“写总结”,总结过去的一年;要“列计划”,计划未来的一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感动呢?我们感动,感激,感恩,感謝,我们被自己感动,也被他人感动,我们要全身心“投入”感动。这天经地义,无比正确。
  但——但可不可以有另一种解释?有个声音从“感动”的绸缎上挤出来一丝别扭的响动。我说的是十二,是十二个月。那个声音嗫嚅道。
  我哑然,我茅塞顿开!我听懂了这来自文字缝隙处的声音。我为我这还算开窍的脑壳沾沾自喜。即使那个肉身的“若寒”根本就未置一词,一切都是想象的“阴谋”,我也不会再缩回经验的硬壳。我坚信这种“误读”将带着我和诗人的翅翼雄辩地站在“马路中央”的混沌天地。
  十二月,从一个惊栗的符号开始
  北风突然摁下你伸出的手指
  摁下了一些日子。十二月的天空发亮
  土地坚硬,像一位年轻人的牙齿
  站在整首诗的物理地图上,十二月有“开始”,有结束,是一张清晰的负有“承上启下”功能的月份牌,在它的领地,“天空发亮,土地坚硬,像一位年轻人的牙齿”。但想象和“误解”修正了我原先的看法。我认为:诗人是在刻意地坚守沉默,因为他矜重于诗歌,矜重于祭有“诗歌的名”的圣所,他如信徒般纯粹、虔诚。他作诗,也做诗歌驯顺的“羔羊”。在基督徒那里,这叫承领“神的默示”;在中国,则是“述而不作”。“大义”藏于“微言”,概是此意吧。
  所以,我更倾向于把这天空,这土地,连同这天空和土地中那个名叫“生活”的巨大的沉默区域看作是“十二个月”统领下的真正的庄严之所。唯有在这个角度上听,在这个角度上看,才能听到或看到他们和它们真正的审美尊严。
  于是物理地图上的“十二月”被“十二个月”所发出的异质之音强行折断,急促的号角响起,在辽阔的心灵田野上,一场“声音革命”即将爆发。
  在第七节,也就是这首诗的末梢,积蓄在混沌底部被压抑良久的力量喷涌而出。
  你开始从第六层构筑自己的高度
  于是看到落叶纷飞,野草枯黄
  霜冻推迟了某些句子的出现
  十二月,终于嚼碎九层的一块玻璃
  原来,我们的诗人若寒,把视线的“目光”安放在这个位置,安放在想象构筑的实体的第六层,这是一个舒适的高度,也是社会学意义上颇符合人性标准的高度,依据有二。
  依据一:由此俯瞰,你恰好可以清晰地注目“马路中央”的全景,只要你视力正常,或戴着屈光度匹配的眼镜。
  依据二:第六层是你靠双腿步行上下能够容忍的最高心理限度,超过这个限度,你一准盼着坐电梯。
  若寒深通此理,他比谁都清楚,在这个高度上才能竖立视野和人类关系的完美坐标。果然他看到了“落叶纷飞,野草枯黄”,看到了自然节律(“霜冻”)对诗歌力线(“某些句子”)的无限“推迟”或曰悬停。
  在那悬停的时间定格处,苍茫浩大的“十二月”辉煌地降临,它的“声音”彻底覆盖了人间,也“终于嚼碎九层的一块玻璃”。九层?那不是古老中国的记忆中天的至高处吗?——这只能说明:“十二月”,这个终极的发声系统已然失去耐心,它焰口大张,毕露尖耸的“牙齿”,它将“嚼碎”人类镶嵌在天宇上的“伪生活”——玻璃。此时此刻,它“嚼碎”的是“一块”,但我们必须铭记:这仅仅是“第一块”。
  “上帝”缺席,但那永恒的威严依然在人类生存的现场。这才是这首诗传递给我们的最大“感动”。
  当然当然,我知道这首诗是若寒写的。我也知道,若寒写了许多好诗。如果不是这个鬼魅般的秘密发声系统一再暗示,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进入。
  真的,我为若寒感动,我为他的诗感动。
  现在,我恐怕也在为自己的耳朵感动。
  【作者简介】王朝军,笔名忆然。青年文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36期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第七届全委会委员。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现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有评论专著《又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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