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别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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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后来,当郁青庭的目光缓慢地越过高窗,想起一年前在海岛上度过的那些清晨和夜晚,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人了。他的脸映在一小片月光里,像浮动在清凉的水中。他对水有特殊的感觉,或者可以说,他所有的故事都和水有关。
  到海岛的第七天,郁青庭迎来了他的三十四岁生日。最近几年,他对生日几乎丧失了概念,这个特殊的日子究竟要提醒他什么,他不愿去细想。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生日,因渗透了天然的喜悦而被他记住。生日蛋糕的甜蜜丰盈,难以用语言完美表述。礼物也是令人惊喜的,成套的书籍、高档文具、轮滑鞋、山地车……几乎都是由父亲亲手挑选。
  父亲每年在这天会给他发条短信或打个电话,有时约他一起吃顿饭。上午,他略微有点不安,直到接近中午,才收到父亲的短信,问他在哪里,心情好些了吗?最末,父亲祝他生日吉祥。郁青庭将短信看了数遍之后给父亲回复:“我以为您忘记了我的生日。我在北方一个著名的海滨城市,这里大海很美,适合在此静思、疗愈,不用牵挂我。”父亲很快又回过来:“青庭,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儿子,爸爸一直以你为傲,以后也永远如此。”郁青庭眼里有了些许湿润。他起身去洗漱间洗脸,刮了刮胡子,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似乎清爽了一些。
  印象中母亲送他的礼物极少。成年后,欢愉变得越发稀少。有一样礼物是母亲煞费苦心送给他的,那就是宋子颖。青庭被迫接受了这件礼物。两个月前,当母亲在青庭家的浴室里看到一丝不挂、满头血污的宋子颖时,尖叫了一声昏厥过去。宋子颖的一只手臂常常穿过弥漫的血雾,努力地伸向他,眼看就要抓住他……每次郁青庭都在宋子颖做这个动作时,魂飞魄散地醒来。
  他恍觉自己已然是个垂暮老者,面对有限的余生,靠回忆之光,短暂抚慰麻木的心。他更愿意相信,和旅馆里203房客、专栏女作家艾戈生的对话,是他一个人的自语。艾戈生听与不听都不甚重要,但艾戈生却听得极其认真,这令他心中发出几声唏嘘,这年月竟然还有人愿意听别人的故事。他自认为自己的故事乏善可陈,如果不是两个月前宋子颖意外亡故,他不会心血来潮跑到这个海岛上。
  最初,郁青庭只是想逃离原来生活的地方,逃离深夜的噩梦。
  那个夜晚,郁青庭在大铁门外呼唤开门住宿,迟疑的嗓音和轻轻的叩门声,唤不醒沉睡中的人。艾戈生刚冲完澡,坐在栀子树下吹头发,听见敲门声,于是起身去敲老板娘的房门,说有人要住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老板娘将郁青庭领进房间登记。
  几天后,艾戈生告诉他,自己是这个岛城的常客。因身体出现病灶,刚刚做完一个手术。这次来复查身体,恢复良好。她计划在这里再休养一段时间。
  艾戈生问他:“你怎么会来到这个偏僻的海岸,度假吗?”
  他微微摇头说:“小时候既没见过戈壁滩也没见过大海,故乡只有一条江水日夜奔腾不息。我从未预想过在此逗留,原本的目的地是一个再往北的地方,离家越远越好。当列车上的广播报出这个城市的站名时,我心中陡然升起一团异样的感觉,新鲜又冲动。遥远的记忆突然被唤起,几乎没怎么考虑,我就下了车。当时天已很晚,就听凭一个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这里。”
  饭菜一样样端上来,干烧海昌,大碗的紫菜汤,清香的米饭蒸腾着热气。他吃得很慢,一小缕黑发垂到了左眼角处。他自己似乎未曾觉察,但在艾戈生眼中,这个长得颇像张国荣的男子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傍晚,郁青庭独自去了海边。一路很少见到行人,这似乎更合乎他的心意。
  他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滩涂上停住,面朝东方。空茫的海潮滚滚而来,仿佛只为倾听他一人的心跳。在此之前,郁青庭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而在这之后,他也绝无可能站在这同一寸沙滩上看同样的夕阳海景。如果在此时消失,与以前熟悉的人群、现在不熟悉的城市告别,与美好温情的黄昏以及即将到来的黑夜、闪烁不定的星辰告别,将是一件无比轻松、容易的事。只需向前走出几步。
  在此之前,郁青庭曾想过多种消失的方式,比如像一片树叶那样从高楼坠下,卧轨,或者吞食大量药物,但最终又一一否定。当然,他憎恨过自己的懦弱。
  晚饭后,他不再外出,203女房客送给他的书是《新視野下的女性存在观》,作者艾戈生。郁青庭打开黑色的笔记本,在百度搜索“专栏作家艾戈生”,网上即刻出现多个相关网页。在今年的一份期刊专栏作家简介中,他读到如下文字:艾戈生,女,三十七岁,山东某杂志社记者、专栏作家,著有《新视野下的女性存在观》《男女不平等中的星球互动》等情感专栏文集,在读者中有较高影响力。
  2
  打开窗子,外面是浓稠的黑暗,只有潮水发出匀速的喘息声。大海虽然就在不远处,可是这会儿它安全隐形,变幻成幼时天天看到的富春江水,横亘在眼前,无始无终,郁青庭心里涌动起一股温柔的悲怅。
  “青庭,不要怕,过来。像我这样,脚要用力,手和脚的动作要连贯起来。”
  “青庭,再来练一会,你已有长进。蛙泳是最易学的,几天后你就可学会。”
  父亲的声音自氤氲的水面响起,又经盛夏的阳光照射,在青庭耳边形成令他愉悦的光圈。他小小的赤滑身体,一次次潜下去,浮上来,虽一不小心就会呛几口江水,但初尝到的游水的快乐很快掩盖了这点小波折。有那么一刻,他竟感觉不到身体和流水的区别。
  青庭在江水里的动作一次比一次迟缓,四肢显然乏力,父亲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到江岸上的一排老柳树下休息。在他头上,蝉没完没了地嘶叫着;在他视线的前方,富春江水平缓地向东流去。这一带浅水处是父亲专为他学游泳而选定的。他的家在富春江镇,小镇人口不多,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这里已显出商业发达的萌芽,小商贩一日日增多,但大多是小本生意。青庭的父亲郁彦声是镇上中学的体育老师,母亲魏紫是文化馆的音乐辅导员,谈不上富有,但小知识分子家庭在外人眼里仍值得羡慕。
  父亲给青庭打开一瓶汽水,自己又下到江水深处游泳。这个游泳高手,在十四岁时就拿下过桐庐青少年游泳大赛的冠军,此后的几十年里从未停止过游泳锻炼。   看着父亲的背影一步步走远,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到这具身体的匀称健美。这身体对他而言意味着快乐、安全,意味着富足。父亲的肌肉多结实啊,当他跑起来时就如一头矫健的豹子,充满力量之美,而自己却是这么瘦小、怯弱。
  父亲有一双巧手,能自己打制家具,给他做出各种造型的木车、木船、木枪,让小朋友们羡慕得直流口水。父亲还是个极好的花匠。家里有个不小的庭院,东南角摆满了父亲亲手种植的花。春天一到,院子里色彩丰富,黄、粉、白、紫、红依次登场,最终汇成一片香气馥郁的小花园。即使在冬天,腊梅、白梅迎寒开放时也满院幽香。关于养花这点,就连一向很少夸奖人的母亲也承认:“你爸这人啊,养花的确有些天赋。”
  太阳落到了西边,灿烂的晚霞将缕缕金光投在他眼睑上。就在他眯眼躲闪之际,父亲一身水淋淋地走到他面前。青庭觉得父亲好像是从水中直接跳到自己面前的,而不是从堤岸边一步步走过来的。父亲手里紧抓着一条扑腾腾的金尾鲫鱼。
  这个暑期,青庭因为学会了游泳,感觉自己的世界突然大了起来。过了假期,他就是一名小学生了。
  郁彦声的假期长达两个月,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教青庭学会几种常见的泳式,一来自己闲暇无事,二来他看这孩子瘦胳膊细腿的,想通过练游泳让儿子结实健壮起来。
  通常是午睡后,泡上一大瓶绿茶,再带上两瓶汽水,父子俩就不紧不慢地向小镇南面的一段平缓江水走去。路上途经镇图书馆,每次他们都会进到阅览室里停留一会,青庭看他的儿童读物,父亲则浏览各地报纸。将近七岁的青庭已认得一二百个常用字,他对阅读有兴趣,常常看起来就忘了时间。图书馆院里有两株粗壮的栀子树,大朵的白花透过阅览室的暗绿纱窗,飘来浓郁厚重的香气。落地风扇呼呼转动,除此之外就是书页被“嚓嚓”翻动的声音。他喜欢这里的安静。
  从图书馆走出去几百米就是少年宫,掩映在一片绿树浓荫之中。一到星期天或寒暑假,常有喜欢画画的孩子背着画夹来此练素描,亦有脚步轻盈的小女孩,踮着脚尖在风琴缓慢、滞重的乐音中翩然起舞。舞蹈室設施陈旧,也不宽敞,只有原木色的地板显出这间舞蹈室的华贵。但女孩们对这些好像并无察觉,她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飞燕,在舞蹈室里一待就是一下午,不练舞的时候,就三五一堆地挤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一次,青庭趴在窗户外看她们练舞,没留神几个调皮的女生早已注意到他。当她们突然在他背后搞袭击时,他被吓了一跳。一个三四年级模样的女生,盯着他的脸,用一种很滑稽的腔调对同伴们说:“你们看啊,这可是个小美男呢。”女孩们立即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美男子,你叫什么?”又一个女孩问他。青庭的脸窘得通红,他想走开,可几个女孩故意逗他不让他走。好在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每次路过少年宫,青庭还是会这里看几眼,那里逛一会,然后和父亲去江边游泳。
  游乏了,天色已黄昏。回去的石板路略显漫长,青庭趴在父亲的背上,在一颠一颠有规律的节奏中,倦极了的他竟能睡上大半路。
  “青庭,醒醒,到家了。”父亲把他放下,轻声唤道。他在迷糊中睁开眼睛,只觉肚子饿得异常厉害。
  从梦中醒来,才凌晨四点多钟。郁青庭一遍遍回味着其中每一个令他愉悦的细节,甚感疑惑:自己已十多年没梦见过童年旧事了,为何今夜梦中的一切竟比他记忆中的更清晰真切?
  两个月前,他的痛楚达到最高峰值,四年的婚姻,因女主角在家中意外死亡而突然终结。周围的人都觉得命运对他太苛刻,纷纷将同情的眼光投向他。郁青庭带着严重的抑郁来到这个岛城。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在岛城的夜晚,没有宋子颖的手臂穿过血雾伸向他,没有噩梦绕向他的脖颈。
  3
  困意全无,拧亮台灯,郁青庭拿过枕边艾戈生的书读起来。这是艾戈生在2011年和2012年间的专栏集,采用了一问一答的方式。他仔细看了一部分,惊讶于有问题的情感和家庭这么多。艾戈生的解答站在中立位置,不带私己的性别偏见,以理性思维探测剖析横亘在两性情感中的原始坑洞。她不把个人的结论抛给读者,而是让提出问题、处在矛盾纠结中的女性,为自己的当下做出判断和选择。看得出,艾戈生的心理学素养和文字功底比较扎实,他心里生出几分敬意。当看完一篇关于原生家庭亲子关系的问答后,他的注意力便无法集中,眼前的文字模糊成富春江底的砂砾,思绪在书页与记忆中飘来荡去。
  郁青庭看到八岁的自己在日记本上写道:“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说发生了一件大事并不准确,但是一个刚上二年级的小学生,显然还无法在遣词用句上达到精准。在日记里发生的大事,是家里新买了一架钢琴。“钢琴非常漂亮,黑白键分明,我心里激动极了。”
  青庭不知道,这架英昌牌韩国进口钢琴花去了他母亲多年的积蓄。买钢琴是母亲的主意,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品质优良的钢琴是她多年来的梦想。现在她的梦想如愿以偿,青庭在她脸上终于发现了活泼欢快的笑容。她腰背挺直地坐在钢琴前,手指轻盈又有力地敲击着键盘,敲出一曲曲美妙的琴音,那神情像极了一个骄傲的女王。
  他暗自希望母亲能教他弹钢琴,却并没像一般受到母亲娇宠的孩子那样去缠她。他对母亲有畏惧感,畏惧的源头是母亲对他的严厉多过宠溺。
  等了半个月,母亲也没流露出半点要教他弹钢琴的意思,青庭的失望一日比一日重。每天晚上,在楼上房间里写作业时,母亲教哥哥练琴的声音,母子轻轻的交谈声、笑声,在青庭听来格外刺耳、聒噪,因此他常常写着写着就分了神。他为此也恼怒自己,唯一一次,他没将自己的委屈与失落告诉父亲,因为他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
  周五下午,青庭很早就放了学。从小学校到家只有几百米距离,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孩子一样,他脖子上挂着钥匙,无需父母接送。只有他一人在家——放下书包的同时,青庭心里陡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兴奋。由于个子矮小,他不得不努力伸直脊背,手指按下琴键的同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他按捺不住激动,手指快速抚过键盘,随即发出一串没有规则的琴音,但在他听来仍是美妙的。青庭的好奇心得到进一步深入,他拿过母亲的一本琴谱,端放在面前,煞有介事地沉醉在自己的乱弹中,连母亲何时下班进门都不知道。   魏紫进门的瞬间稍微有点吃惊,当她看清坐在钢琴前的是青庭时,微微一笑。她站在青庭身后,握住他的小手指,在键盘上一次次摁下。“想学吗?”青庭听到母亲问他,赶紧点头答应。“那好,这几天你先练指法,让我看看你适不适合练琴。”魏紫说完,去厨房做饭了。
  半小时后,哥哥魏甫也放学回来了。他在镇中学读初一,是个瘦弱苍白的少年。魏紫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饿了吧?”
  魏甫摇摇头。
  “要是不饿,那就先练会琴吧,把昨天新学的那首曲子好好练练。”魏紫瞥了一眼正在练琴的青庭说,“青庭,哥哥要练琴了,你去玩吧。”
  青庭虽然留恋,还是听话地站起身。接连几天,青庭都没有机会练琴。星期天下午,哥哥不在家,他终于可以再练了。他非常小心,摁下一个琴键,然后抬頭看看母亲的脸。魏紫刚开始并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她走到青庭身后,一次次纠正他的指法。她就像第一次发现儿子的秘密似的,拉过青庭的小手,看了看,皱起眉头说:“手指不够细不够长,这样的手怎么能弹钢琴呢?算了,我看你还是不要练了,再练也是白费功夫。”
  说完,魏紫像对青庭说,又好像自言自语:“你看看魏甫的手,他才是天生弹钢琴的材料。”
  青庭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母亲不是说着玩的,她的表情又恢复了以前的严肃。父亲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我们再去买两本连环画。”
  这一晚,青庭早早地换上睡衣去自己房里睡觉,父亲的安抚冲淡了下午他经受的委屈。夜里起来尿尿时,青庭迷迷糊糊,揉着惺忪睡眼,被楼下父母房里传出的声音惊醒。印象中,他从未听过父母吵架,尽管父亲压低了声音,他还是隐约听出和自己有关。母亲好像努力为自己辩解着:“我说的只是事实,深更半夜不跟你吵,明天馆里还有演出。”
  楼下沉寂下来。青庭重新回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他有点惊恐,有点不明所以,然后流着泪睡着了。
  要到很多年之后,他才会真正弄清母亲的故事。
  那时,他是一个懵懂的小学生。当他读到四年级,婴儿肥已经层层消去,身体开始迅速拔高,手脚也随之拉长。有时,看着自己伸直的十指,青庭觉得这双手还是蛮修长的,但这时他已经不怎么再想弹钢琴了。他只是偶尔假想一下,假如现在母亲留意到他的手,会有什么感想?是惊叹、后悔还是内疚?当然,即使她主动提出教他弹钢琴,他也不会轻易答应。
  青庭不仅手指修长,而且常年在父亲的指导下坚持游泳,身体也发育得颀长结实,加上本来就相貌出众,他越来越多地引起女同学的注意。
  与青庭正好相反,哥哥魏甫进入青春期后比以前还要瘦弱苍白。郁彦声曾多次提醒过魏紫,要注意引导青春期男孩的心理,多带他参加户外活动,都被魏紫以中考压力大,有点时间还得抓紧练钢琴为由给挡了回去。
  就在这个“五一”假期,青庭意外获得一个惊天秘密。
  “五一”当天,青庭早早动身出去游玩,魏紫在家陪着魏甫复习。魏甫即将中考,可几门主课成绩都不理想。魏紫从他初二开始找老师补习物理、化学、英语,一年后发现收效甚微。于是,她毅然决定让儿子走艺考路。
  同学吴应雄邀请青庭去他家玩,吴应雄的母亲和郁彦声是同一所学校的同事,两家关系很熟络。等到吴应雄把家里能玩的东西都展示完之后,有点百无聊赖地说:“我哥马上要中考了,我爸妈整天神经兮兮的,上初中真没劲。”青庭说:“我哥也快要考试了,不知道他会考得怎样。”
  吴应雄的哥哥吴本真和魏甫也是同班同学,小镇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能扯上短短长长、深深浅浅的关系。
  吴应雄本来是躺在沙发上的,这时突然坐了起来,盯着青庭的脸,表情变得很怪异。青庭说:“吴应雄,你别装神弄鬼好不好!”
  吴应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青庭,咱俩这么好,有件事我不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关于你哥和你妈的秘密。”
  青庭一愣,问道:“什么秘密啊?”
  吴应雄压低声音说:“先问你个问题,你有没有发觉自己长得和你哥完全不一样?”
  青庭说:“是啊,的确有人说过我们一点都不像,我也好奇怪呢,我姓郁,他姓魏。”
  吴应雄神秘一笑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从没想过为什么吗?只有一种可能,你和你哥不是同一个爸妈生的。你是你爸和你妈生的,你哥是你妈和他爸生的。”
  青庭震惊了,他问:“那我哥的亲爸去哪了,他自己知道吗?”
  “我这都是平时偷听爸妈说的,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回家也不能乱问,能保证吗?”
  青庭说:“我绝不会出卖朋友。你说吧。”
  “你哥的亲爸是个从外地来的知青,可能是上海吧。他会弹钢琴,会吹口哨,后来和你妈好上了。你妈家里人全都反对,说这样的人不牢靠,但你妈非要跟着他。后来,那个知青返城时就自己偷偷跑了。你妈不顾别人劝阻非要生下你哥,还跑到那个知青的城市里去找他。结果,或许没找到人吧。再后来,她跟你爸结婚,生下了你。还有,你家花那么多钱买的钢琴,其实就是给你哥买的。我哥说,魏甫这个人挺单纯的,就是性格孤僻,不喜欢和人来往。这个故事呢,其实也不算太复杂,是不是,青庭?”
  吴应雄没想到,青庭板着脸,“嚯”地站了起来。同学几年,他从没见过青庭生气。吴应雄眨巴眨巴小眼睛,担心地问:“青庭,你没事吧?早知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
  青庭眼里突然涌上泪意,他对吴应雄说:“说完的话不能咽回去,但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对任何人都不要讲,行吗?是朋友现在就答应我。”
  吴应雄拍拍胸脯向青庭保证:“我发誓,决不把秘密告诉第二人,如果泄密,这辈子不配做你郁青庭的朋友。”
  回家时,青庭已全然没有了来时的高昂兴致,他在重重思虑中走回自己家,还好,母亲不在家。进门的瞬间,那个正在弹钢琴的苍白少年抬起头,青庭和他对视了两秒钟,随即两人几乎同时垂下眼。青庭心里一阵狂跳。郁彦声正在厨房做饭,青庭谎称已吃过了,还有手工作业要去做,就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晚饭是郁彦声和魏甫一起吃的,青庭在楼梯口听到他们两人低低的交谈声,这令青庭颇觉不解。他之前也有觉察,好像只要母亲不在,哥哥和父亲在一起说话就会多些。但他不敢下楼,不敢面对魏甫,他担心自己的眼睛会不幸泄露秘密。
  接连好几个夜晚,吴应雄说的那些话都回荡在青庭脑子里,命运在一个皱褶处不经意裂开一道口子,他就站在裂口边缘,为之恐慌。青庭就是从这时成为一个少年的。
  
  中考发榜,魏甫报考桐庐一中落榜了,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母亲没有好脸色,他就躲在自己小屋里不出门,吃饭时只有郁彦声能把他叫出来。本来魏甫的成绩可以读镇上的高中,他自己也愿意去,但是魏紫在消沉了三天后突然振作起来,对魏甫说:“儿子,我想好了,你去复读一年,我给你找最好的老师补习功课,明年一定能考上桐庐一中。”
  就在郁彦声和魏紫为魏甫担忧时,却忽略了另一个儿子。他们以为青庭还是原来那个幼小懵懂的孩童,却不知怀揣家庭秘密的青庭,几乎就在几天之中长成了一个有些忧郁、有些敏感的少年。到了五年级,他的成绩迅速跃居班级前三。本来他就因长相俊美而备受女同学欢迎,这时就更瞩目了。
  临近小学毕业,青庭收到的纪念品在男生中最多,班里几乎所有女生都给青庭赠送了礼物。
  周六那天下午,青庭去图书馆借书,魏紫休班到他房里抽出床单要去清洗。看到书桌上堆放的礼物,魏紫一时来了兴趣。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是会选纪念品。一个纸质硬盒,看着非常精致,魏紫打开来,里面却只有一张贺卡,上面是一些分行的句子,说它是诗歌也可以:亲爱的你/离别在即/为何还对我无只言片语/你不知道/我多么愿意一路追随你/哪怕你走到天边/哪怕你并不需要/我也会化作天边的一朵云/陪伴你/护佑你/只盼你,懂我的心痛,分一点爱和希望给我。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画了一只飞燕。
  魏紫看完后怒不可遏,这哪里是赠别诗,分明是首情诗,这是哪家的孩子这么不知羞耻!魏紫把贺卡扔到一边,又去青庭抽屉里翻找,还真又找到了几封措辞含蓄的信,一看便是情窦初开的表白信。她把这几封信都拿走了。
  青庭回家后,魏紫板着脸将信摔到桌上,对他气冲冲地说:“这些信你看了吗?”青庭刚开始一头雾水,很快明白母亲偷看了他的东西。他小声说:“我没看信,就是看了也不会理会的。”魏紫继续训斥:“才多大的女孩子就这么急着追人?没点家教!这样的女孩子绝对要远离,懂吗?男人,不能以相貌好沾沾自喜,而应以学业精、事业强为人生大事要事。女人以色取宠尚可理解,若男人因色相好被女人当作诱饵争抢、强占,引来麻烦祸患,则被人无尽耻笑。我今天给你说的,你要记住,并且要记一辈子。”
  郁彦声正在做饭,听见声音走过来,收起桌上的信,把青庭拉向厨房,一边走一边说:“好了,青庭当然记住了。来,帮爸爸把这些毛豆给剥出来,一会给你们炖鱼吃。”青庭剥着毛豆,心里十分难受。
  小学毕业的感伤惜别,被母亲的一把怒火燃烧殆尽。暑假之后他就要升入中学了,想到哥哥魏甫为中考而日渐苍白的脸,又想到那天吴应雄说的“上初中真没劲”,青庭觉得还是小时候跟着爸爸闲逛、在江里游泳的日子快乐。可是那样快乐的日子,怎么一眨眼就过完了呢?
  4
  下午,是郁青庭来到岛城后第一次游泳。十月中旬的海水已经不适合绝大多数人野游,对郁青庭却不是问题。他自小跟随父亲在富春江游泳,高中毕业后还专门学习了潜水,大学时曾多次参加大学生游泳比赛。
  附近行人较少,秋阳淡淡。在海里游泳,郁青庭感觉自由度更大。冰凉的海水让人意志清醒,而在陆地上时间过久,他时常觉得自己笨拙无力、无所适从,同时有种难言的幻觉,仿佛在尘世中滞重行走的只是自己的一个外壳。最近几年,这感觉越发明显。
  临来岛城前,郁青庭去精神病院探望魏甫。魏甫蜷缩在一张小床上,只能用哭和笑证明“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世上”。郁青庭打了盆热水,用热毛巾给魏甫擦干净脸和手,从包里掏出一样样食品。他捏起一块状元糕放到魏甫手上,魏甫快速把糕整个塞进嘴里,眼里透出一丝光亮。郁青庭把水杯递给他说:“慢点吃,还有很多。”这次魏甫听懂了,咧着嘴笑起来。青庭低声对他说:“我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的。” 魏甫只顾着吃糕,始终没抬起头。青庭悲伤地把脸转到一边。
  专科毕业后,魏甫分配进桐庐一所小学当音乐老师。沉默木讷的魏甫不会跟学生交流,在课堂上大多是他弹琴给学生听。一个学期下来,有好事的家长打听到他大学时患过精神抑郁,就找到校长,要求把魏甫换掉。校方跟魏甫谈过两次,见并无改善,只得将他调到了办公室,做些收发报纸之类的闲职。事后一段时间,魏紫才知道魏甫从教学一线调去做了内勤,大发雷霆,骂魏甫窝囊,不像她的儿子。她找到学校质问校长,校长说:“魏甫无法胜任教学工作,不是没给他机会。换做你,也会这么做。”魏紫心中多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青庭记得,哥哥魏甫抑郁症的苗头在高三复读那年就种下了。
  魏紫给魏甫定的目标是上海音乐学院。郁彦声曾经提醒过她,目标不要过高,但魏紫认为人的潜力只有在压力面前才能得到最大释放。
  临近高考,魏甫开始失眠。过完春节就是艺考,照例是魏紫陪着他去。从杭州到南京到北京,魏甫连考了七八所音乐学院。专业成绩出来,魏甫只过了三所排名较靠后的偏远学院。高考结束之后,魏甫的文化课竟然没过录取线。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魏紫悲伤难抑,几年中白发骤然增多,皮肤也早已不复过去的光滑润洁。从魏甫还是胚胎时,她就抱着要和命運搏一搏的强大意志来抚育他,把他当做心尖,当做骄傲,当做在人世活着的最好理由。而眼见十八年来自己为这个儿子付出一切换来的,竟这样卑微平庸,魏紫心里一百个不甘心。于是,当别的同学都在忙着旅行、等待录取通知书时,魏甫又背起了高三时的沉重书包,在母亲的安排之下,进了一所补习学校,开始复读。   就在这同一个暑假,青庭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桐庐一中。然而青庭的骄人成绩并没减轻母亲魏紫的挫败感,她只是淡淡笑了笑,夸赞了一句。青庭并没太失望,他知道因为哥哥高考失利,家人心情不好。郁彦声给他报了个去北京游学一周的夏令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父母一个人融入团队。那一周过得充实愉悦,他的眼界、胸襟同时被打开。回家后,他对父母说,他太爱北京这座城市了,三年后一定要考北京的名校。
  最早发现魏甫有抑郁倾向的是他补习班上的班主任。他曾和魏甫谈过两次,魏甫说自己活得毫无价值,令母亲脸上无光,令她伤心失望。其实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班主任并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只是觉得有必要让魏紫了解孩子的心理状况,建议找个有经验的心理医生及时进行心理疏导。
  青庭听到父母在厨房里商量给哥哥找心理医生,颇感震惊。哦,可怜的哥哥,他在心底发出无声的惋叹,愿上天对他仁慈些吧,愿他今年顺利走进大学校门。
  三年后,接到北京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不久的一天,青庭听到那件令他更震惊的事情。亲口告诉他的人竟是魏甫。从头至尾,絮叨的魏甫好像置身一个人的话剧舞台,完全忘记了倾听者的存在。印象中,哥哥从来都是少言寡语,以至很多年后,青庭还能清晰地回想起哥哥那天特异的神情。
  大二下学期的四月八号,周六,我記得很清楚,因为很少写日记的我在那天晚上写了一篇不短的日记。中午妈妈叫我去楼外楼吃饭,在饭桌上我见到了一个陌生男人梁飞舟,妈妈说他就是我的生父。
  我心里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不说,妈妈开始流泪,梁飞舟在旁边连声道歉。
  我闷头吃菜,妈妈断断续续地流泪,断断续续地诉苦。我以前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知,知道郁彦声爸爸是继父,而亲生父亲在妈妈口中“早就死了”,现在怎么突然冒了出来?现在我从妈妈的诉苦中听明白了,梁飞舟亏欠了她很多。因是未婚生育,她被家族和工作单位视为奇耻大辱。怀上我后,她曾去上海找过返城的梁飞舟,但没找到,她孤注一掷地不顾家人反对把我生下来。一人带孩子太难,我不到三岁时,她经人介绍认识了郁彦声。见了两面后她就把我的事告诉了郁彦声,没想到他一点也没厌弃我,于是他们很快就结了婚。
  妈妈终于停止了哭泣,梁飞舟叹息一声说,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竟然全然不知,真是个罪人。以后我会好好弥补你们娘俩所受的委屈。
  正在闷头吃菜的我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惊,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发现她正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梁飞舟。我赶紧低下头,直到现在,我也没觉出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妈妈要和这个男人重修旧好?不行,我一定得阻止她这个疯狂的念头。
  一直没说话的我开口了,我说我们现在的家庭很好,爸爸健壮开朗,弟弟聪明优秀,他们都是无可挑剔的人。
  妈妈吃惊地看看我,梁飞舟的一张瘦脸上有些难堪,但还是积极回应我说,看得出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很难得。你有一个这么好的成长环境,我就放心了。以后,我会更多地尽父亲的义务,你总不会反对吧。
  我不置可否。
  后来妈妈问我,阿甫,你亲生父亲来看你不好吗,你怎么不高兴呢?
  我说,不好。他消失了二十年,为何现在突然来见我呢?
  妈妈说她也觉得奇怪,梁飞舟说最近见到一个从桐庐走出去的人,聊起了当年他们在桐庐当知青的一些事情,打听到她的情况,他觉得有隐情,有必要和她见上一面。
  我说然后你就告诉了他我这个儿子的来历?
  妈妈说我控制不住情绪,总是哭,他那么聪明的人一看就知道了,我否认也不行。
  我说难道他现在没有婚姻没有孩子?
  妈妈说他老婆很有家世,生了两个女孩。他想要个儿子,可是不如愿。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从上海到杭州到苏州。真想不到当年那么文弱的人经起商来这么有思路。他对我们愧疚太多,想要弥补,上周他给我一张三十万的存单,说用于你的教育和生活。
  我说你愿要那是你的事,反正我不想花他的钱。以后他也不要再来学校找我了。
  妈妈说,阿甫,你现在很难接受,我理解你的心情,以后慢慢会接受的,他喜欢儿子。
  妈妈好糊涂。
  说来也怪,自从梁飞舟来看过我,我就越来越抑郁,最厉害的时候想放弃学业,甚至放弃生命。妈妈把这情况告诉了他,他也就不敢轻易来找我了。去年暑假爸妈带我去上海治疗,害得你一人在家过了一个月。这件事之所以过了一年多才对你说,一是觉得你已成年就要上大学,二是生父这个概念强加给我的不适感和荒诞感已远不如当初那般激烈了。
  青庭,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英俊、聪明、健康、沉稳,有一个这么懂你、给你自由的父亲,如果不是你的兄弟,你都想不出我有多妒忌你。
  导致哥哥抑郁症加重的原因竟然是生父的突然空降,命运到底有多么荒谬,又有多么不可思议,青庭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想明白。
  5
  清晨,耳畔传来沙沙声,取代了往日惯常的哗哗的海潮。仔细凝神倾听片刻,艾戈生才敢确定,这持续饱满的沙沙声来自秋雨绵密的针尖。遇巧旅馆更显寂静,旅客一拨拨离去,好像只剩下她和302室男子,以及一个前来寻找未婚夫的黄山女孩。
  前几天,艾戈生听说了女孩的故事。女孩来此也有十余天了,但男友避而不见。大致原因是男友在青岛找到了比较满意的工作,乐不思蜀。女孩来找他回黄山成亲,可这个城市太美,发生故事的几率也太高,男友不愿回去……
  艾戈生同郁青庭聊天时谈到了女孩的纠结和痛苦,郁青庭思忖了一会说:“她那男友已经不爱她了,很可能在青岛又有了女朋友。或许我们应该帮帮女孩,劝她回黄山。她留不住一个不再爱她的男人的心,哪怕付出生命也徒劳……”话没说完,郁青庭突然疲倦地垂下头来。
  今天,他再次在崂山上攀行了大半天。他似乎喜欢上了这种让身体极度疲劳的感觉。这几日,他回想起过去一度遗忘的很多事,很多细枝末节。说来奇怪,他已多年不回忆,最近却深陷回忆的泥淖,难以自拔。   啊,黄山,多年来,郁青庭曾刻意逃避的一段往事,此刻令他躲无可躲。和崂山这座以长生、修炼为核心内涵的道教名山不同,黄山的云雾奇观是另一种气韵。黃山脚下的徽州小城,晨起和黄昏时总有山岚层层缭绕,他和嘉龄曾用心拍过那些山岚。那年他们读大四,两人都是第一次爬黄山,像所有私定终身的小情侣一样,他们将两把刻有双方名字的同心锁留在了天都峰,发誓永不离开对方。当年情景如在眼前,而生活对许多人来说都在别处——嘉龄去了上海读研,毕业后留在上海一所高校任职,终于替她的祖母完成了夙愿,可他的生活呢,会在哪里结束?
  按照之前的约定,两人此生再不联系。可当宋子颖身亡的消息传到嘉龄耳边时,她还是忍不住给青庭发了两条安慰的短信。青庭能想得到她心里经历了多少纠结。看到她的短信,青庭落下了几滴眼泪,不是为自己悲伤,而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哭泣。
  他对每一个人都无能为力。大三寒假时,他证实了父母离异分居的事实。回想之前父亲写给他的信里,确有隐约流露出的对婚姻的失望,只是他从未多想过。
  多年来郁彦声对婚姻选择了隐忍和包容,尽其所能地对魏紫和魏甫好,从未在乎过魏紫是否感激他将魏甫视为己出。假如魏甫的生父永不出现,他或许能一直保持心理平衡。可是梁飞舟高调出场了,更主要的原因是,郁彦声敏锐地发觉了魏紫的变化——她几乎一天换一身高档时装,身上突然多出来一些珠宝首饰。魏紫倒是直言不讳地对他说,这些是梁飞舟为弥补以前对她的亏欠赠送她的。郁彦声虽然不舒服,嘴上也没说什么。但是有天他无意在魏紫的手机上,看到了她同梁飞舟的多条暧昧短信,顿时怒火中烧。魏紫发觉手机落在了家里,急匆匆回来取,看见郁彦声脸色不好,便低头拿过手机要出门,谁知被郁彦声一把抓住手腕。魏紫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表情,强作镇定地说:“那些短信算不上什么,我心里有数。”郁彦声松开手。两人冷战了好多天,还是因为魏甫,才恢复正常。
  后来,郁彦声两次发现魏紫上了梁飞舟的车。郁彦声将自己的跟踪行为合理化为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如此,又经过几番争吵冷战后,郁彦声灰心地承认,自己在魏紫心里什么都不是,她也从未爱过自己。
  青庭不知道,父亲在经过了近两年煎熬后才提出协议离婚,其实婚姻的最后一年,他们已分居,只在孩子们放假回家时才做做样子。离婚是郁彦声提出的,他愿意净身出户。这个隐忍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竟主动跟她离婚,魏紫惊诧得不敢相信。她跟郁彦声最后吵了一架,发现两人的关系无法修复,只得黯然接受现实。更让她难堪的是,梁飞舟的老婆也发觉了梁飞舟的异常,以死相逼,断了他和魏紫的来往。
  相继失去两个男人,魏紫的心情一落万丈,脾气越发暴躁。魏甫的精神状态也不断恶化,无法正常工作、生活,魏紫只好将他送到精神病院。后来,魏甫待在医院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长年住在那里接受治疗。
  青庭刚一到家,耳朵里马上灌满母亲的哭泣和控诉,过去一家四口外出旅游的照片都被她剪成两半,扔得地上、桌上散落一片。他心里难受,仅一个假期没见,母亲已衰老得令他不忍直视。他细声安慰道:“你俩性格不合,分开就分开吧。你不是还有我和哥哥吗?”
  正在抹泪的魏紫抬起头,盯着青庭,好像刚刚才发觉自己的小儿子已长成英俊儒雅的青年。她嘴角咧了一下,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是啊,你哥哥虽然指望不上了,可妈妈还有你呢。我就知道,你才是妈妈最贴心、最值得骄傲的孩子。青庭,以后你不会让妈妈失望,让妈妈伤心吧?”
  青庭后退了一步,说:“怎么会呢?青庭不会让你失望伤心的。”尽管脸上微笑着,他的声音里却怪异地冒出一股寒凉。
  第二天,他和父亲相约在一家餐馆见面。
  父亲看上去和以往无异。虽然心里难受,但郁青庭作为一个成年人,知道自己无权干涉或评价父亲的选择。一顿冷清的聚餐,他基本沉默,大多是郁彦声在说话。其实父亲会说什么,他大致都预料到了。最后,郁彦声说:“青庭,无论何时,你都是我最爱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现在,你还没谈恋爱,自然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青庭喝了二两老酒,身上开始燥热,几度想要说出自己已跟嘉龄恋爱的事,终究还是压下来。他被父亲送上公交车,看着父亲与他渐行渐远,青庭的眼睛顿时潮湿。
  他并没回家,而是去了嘉龄所在的镇子。嘉龄看青庭脸色不好,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摇摇头说:“心里觉得堵,你陪我走走吧。”
  嘉龄和青庭是高中同学,现在华东师范大学就读。几年中两人书信往来频繁,少年同窗情谊,不知不觉转变为青春爱情。
  两人沿着一条小河缓步而行,一个名为“素园”的小园林出现在他们面前。嘉龄说:“估计你从没进过这个园子。清代遗留下的,挺幽静,进去转转吧。”
  园子果然小巧而雅静。正值冬天午后时分,园里基本没人。走到一片更静谧的竹林里,嘉龄停下来,拉住青庭的手。“青庭,这不算什么,上一代人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和选择。你已成年了,这对你没什么影响。”嘉龄比青庭小半岁,她爸身体有病,妈妈在外面工作很辛苦,弟弟还小,青庭知道她读初中时就在家做家务了。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缘故,嘉龄比同龄的女生都要成熟、果敢。
  此刻,青庭的心情比在公交车上好多了。他看着嘉龄黑亮的眼睛说:“你说得不错,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情绪。也许以后慢慢适应就好了。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脆弱?”
  嘉龄把脸向他凑过去:“不是的,青庭,你不脆弱,你只是需要点时间。”说着,她已经将嘴唇贴到了青庭的嘴上。青庭伸出两臂拥住娇小的嘉龄,吮吸着她唇上清新的少女香气和温暖阳光的气息,吮吸着世界上最美妙的瞬间。
  嘉龄趴在他耳边一阵呢喃,青庭的脸红了。还没等他愣过神来,嘉龄拉起他的手就向园林出口处跑去。找到一家偏远的旅馆,嘉龄说,就它吧。说完,她率先走进旅馆。
  两人都是第一次,小心翼翼又激动万分,几乎全程颤栗着摸索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性爱。没多久,青庭就抵达了高潮,嘉龄去抚摸他的脸,发觉手上湿了。   她一边擦他的眼泪,一边说:“青庭,你哭了,还在悲伤吗?”
  青庭摇摇头,嘴贴着她的脸说:“不,我是高兴。谢谢你,嘉龄。”
  嘉龄满眼的柔情流向青庭,她用小小的掌心摩挲着他的肩膀说:“青庭,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你信吗?”
  青庭温柔地回应:“我信,因为我和你一样。”
  6
  艾戈生在栀子树下晒太阳。晒足了太阳,她转过身打开面前的一本书。
  郁青庭走下楼,他注意到她今天穿了黑色绣花针织开衫,浅棕色休闲长裤,因为睡足了觉,一张脸看起来清爽有神。
  郁青庭能感觉到艾戈生和他以前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他见惯了的那些成年女人,或者两耳不闻窗外事,被淹没在厨房的油盐酱醋、办公室的蜚短流长里,或者操着和男人并无二致的话语方式,一年中总有开不完的会,讲不完的话,在公众中留下精力好、思路清的女强人印象。
  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跟她说话,也许是觉得她具备大多数女性缺乏的冷静和理智,还可能因为她是陌生人。
  “出于职业缘故,难道你总是习惯别人向你倾诉,却不向别人倾诉?”郁青庭问艾戈生。
  “是的,我的倾诉就是书写,面对电脑屏幕和纸张就如同面对大海。”她停顿了一下,望向远处的海天,“我第一次有自杀的念头始于九岁,因为母亲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觉得活着没意思。母亲的心情那时恶劣得很,当然,我站在现在这个年龄才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恶劣。十七岁,我的初恋惨遭父亲的‘屠戮’。三十六岁,我得了一场病。手术后,我发觉疾病也是一样特殊的礼物,因为就是在那一年,我彻底弃绝了自杀的意念。我常对一些朋友说,如果你在三十六岁之前没叛逆过、迷狂过、自杀过,那之后就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
  “我不确定自己来到岛城能解决什么,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应该出来一趟……”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他想起那天在崂山盘桓很久,沉迷于它的清幽和远古传说。最后他登上一段突兀的危崖,却不是为了寻访传说中的神仙遗迹。
  艾戈生注意到他的皮肤略微晒黑了一些,神情还是和以往一样忧郁。她问道:“那是为什么?”
  “我想知道,在危崖上眺望大海,心里除了恐惧还有什么?在那一刻,我突然发觉,要面对的心念比身体更重要。”
  “你所说的心念或许就是你的秘密,你的秘密或许就是你忧郁的原因,尽管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这样说,你介意吗?”
  郁青庭心头闪过一束冷光,他赶紧摇摇头。
  艾戈生说:“现代人对一切都迫不及待,既然死亡迟早会到来,人又何必太着急?”
  “你说得没错,可是,谁都能做出恰当的选择吗?”郁青庭出神地望向远处的海面,好长时间没有再出声。
  艾戈生没想到,自己会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如此自如地交谈自杀的话题。哦,她差一点忘了,这不也是一种倾訴吗?
  7
  吃晚饭时郁青庭接到母亲魏紫的电话。
  “青庭,你的手机怎么老是关机?急死我了!”
  “有急事吗?妈。”
  “还不是你那个岳母,不,赵光慧,这些天,天天给我打电话,说不了几句话就哭,没完没了。谁不烦呢?我烦的时候向谁哭去?”
  青庭稳了稳语气,说:“女儿走了,她心里肯定伤痛,你就多安慰几句吧。换作谁都一样。”
  “她心情不好哭哭啼啼我当然体谅,可她说话越来越难听了,好像她女儿在咱们家受多大委屈似的。明明是子颖不小心在浴室出了意外,人心难测呀。我好好的房子被……唉,以后恐怕都卖不出去了。”
  “还有什么?”
  “她还说,不相信子颖在自家浴室洗澡会丧命,经常梦见子颖向她哭诉生前过得不如意。青庭,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到底去哪了?”
  “我在一个海滨城市,想把……自己的心找回来。”
  “听说杭州有个易经大师,青庭,等你回来,妈妈带你去算一下,算算你下一次婚姻。说起来,这宋子颖真是你的克星,要不怎么结婚四五年,连个孩子也没有?我们当年可是光彩礼钱就花了十万哪。”
  没等魏紫说完,青庭突然粗暴地打断她:“够了,你觉得我想听这些吗?”他拿手机的手垂下来,不停地抖动。
  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对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四边的暮色快速爬上他的身体,爬上他的脸,没人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和一道道阴影。
  他的生命本来可以是另外一番情形。
  他和嘉龄像所有倾心相爱的情侣那样,度过了几年特别甜蜜的日子。青庭曾深信,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令他和嘉龄分开。
  研究生毕业后,他放弃了留在京城的机会,听从母亲的意见回了桐庐。工业设计工作,还算对口。之所以没有违逆母亲,首先是哥哥的精神疾病几乎耗尽她的心神,再是离婚的事雪上加霜,对她更是双重打击。在这种情况下,郁青庭认为自己没有理由不回到桐庐。从这时起,魏紫将这个从前并没得到她足够宠爱的小儿子,当做了可以拯救她尊严的唯一一根稻草,紧紧地攥在手中。
  嘉龄大学毕业就去了嘉兴一所私立中学教学,因为私立学校薪水较高。父亲瘫痪在床多年,全靠母亲一人挣钱养家;弟弟即将读大学,所需费用不菲。她是家中长女,一直盼着自己早点工作,替母亲分担经济压力。嘉龄没有一般女孩身上的骄纵习气,但也从不自卑沮丧,这点尤为青庭看重。一周相聚一次,他们的恋情因小别和相思发酵得更甜美。能够离自己心爱的女友更近些,也是青庭放弃北京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青庭对魏紫隐瞒他和嘉龄的恋情,但对父亲却愿意敞开,说不太清楚为何有这种分别。他带着从北京买的礼物去看望父亲,这次和上次大为不同,他已二十五岁,事业刚绽开好的开端,恋情甜美稳定,一切都向着愉悦幸福的方向发展。他在父亲的新家和父亲喝茶聊天,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并没有想象中的拘束和紧张。郁彦声的现任妻子是他学校的同事,比他小十岁,原来的丈夫几年前因病去世,没有孩子。他们两人本来就相互颇有好感,经明眼人一点破,感情便很快发展起来。她见到青庭,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端上茶和水果后,便安静地回到自己房间,留下父子俩说话。   青庭大方地对父亲说,他已恋爱了,是高中的同学,也是位教师。她现在就在对面的公园里等着他。
  郁彦声一脸惊喜,说:“那你怎么不让人家一起进家来呢?”
  青庭说:“现在太唐突了,以后吧。”
  郁彦声和他的新婚妻子送青庭出门,青庭转头向他们告辞时,才蓦然发现,父亲新妻的肚子已经隆起了。他心里涌上一股酸澀,父亲将再次做爸爸,而他会有个弟弟还是妹妹?这突如其来的角色转变令他感到陌生和茫然。也许觉察到了他眼神里的一抹黯然,郁彦声挥挥手,大声说:“晚上我们上QQ继续聊。”
  青庭朝马路对面走去,嘉龄看到了他,笑着叫他的名字。看到嘉龄的笑脸,青庭眼里的黯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俩手拉手上了一辆公交车。
  青庭不知道,父亲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远,他对妻子李茗说:“青庭真的长大了,有女朋友了。看见他俩幸福的样子,好为他高兴。”
  李茗微笑着点点头:“虽然第一次见,可我很喜欢他。”
  郁彦声搀扶着她回家,满脸笑意:“当然,他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从小就乖巧、聪明、善解人意。”
  三年后,郁青庭工作小有成就,晋升为技术科最年轻的科长,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他家门槛。面对儿子的不为所动,魏紫有点坐不住了。她想不明白,儿子怎么对条件那么好的亲事丝毫不感兴趣。这时一个念头瞬间闪过,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偷偷恋爱了。
  果然,没出几天,魏紫的一个好姐妹告诉她,看到青庭和一个女孩手拉手走在街上,然后进了电影院。“阿紫,你快要当婆婆了,啥时摆喜酒呢?”
  魏紫嘴上含糊地应承两句,心头顿生怒气。青庭晚上回到家,她板着脸不理他。青庭奇怪地问:“怎么又不高兴了,你去看过我哥了?”
  “你哥那样子不是一年两年了,他能惹我生什么气?”
  “哦,今天发生什么了?”
  “现在应该是我问你这句话。”
  “妈,你有话明说吧。”
  “怪不得给你介绍这么多门好亲事见都不见一面,为什么瞒着我?”
  “原本想最近就告诉你,我们还没定下婚期。”
  “连婚期都考虑了,竟然还不想让你妈知道。”
  “妈,婚姻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好。你在哥哥身上耗费了太多心思,我只是想让你轻松些。”
  “是,你现在厉害了,连妈都不在你眼里了。我真的很伤心,原以为你最乖巧,最体贴妈妈。”
  “不是这样的。是我做得不好,妈,我向你认错。”
  魏紫和青庭的第一次争执,以青庭失败告终,魏紫很清楚自己如何在较量中保持主动。在前夫郁彦声和梁飞舟那,她算是失败的一方,自尊严重坍塌,但青庭返回桐庐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很快重新燃起新动力。如今,青庭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后来,她就是利用了青庭的负疚心理,掌控住他的婚姻。
  晚几年结婚是嘉龄的主意,这和她的家庭状况不无关系。弟弟读大三,学习成绩不错,准备考研。她想等到弟弟考上研究生再结婚。她有她的自尊,不想因此被青庭的母亲看轻。青庭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对她说:“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你我之间何必分得这么清?”
  魏紫实施的第一个计划,是打探嘉龄的家庭。她很快打听清楚梅家的困窘,这并不难,两个镇子离得这么近,她有朋友就住在那边。她对梅家的同情心只闪了几秒就消失了,愤怒被再次激发:放着条件那么好的亲事不要,偏偏看上这样一户人家的女儿,青庭,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不存心惹我生气吗?这绝对不行!
  接下来,魏紫实施了自己的第二个计划,分别找到嘉龄和她母亲,把自己的想法和意见和盘托出。嘉龄的母亲听完,叹口气说:“像你这样心急地破坏孩子婚姻的女人很少见。”魏紫冷笑几声后,说:“我不会跟你生气,因为你家不适合我家,就这么简单。”随后,嘉龄的母亲始终沉默,没再说一句话。
  跟嘉龄的谈话,魏紫感觉没想象中顺畅。长得白白净净的嘉龄虽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几岁,但有自己的气场。等魏紫说完后,她淡淡一笑说:“您说得都对,也不对。我和青庭相恋多年,合适不合适我们最清楚。如果不合适早就分手了,也不会劳您来白跑一趟。”
  魏紫被呛了一下,心里虽然有气,但脸上也笑着说:“青庭是我生的,他最孝顺了,我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你现在不相信我没什么,用不了多久就会相信。”
  魏紫明白,仅靠自己的一次摊牌,或许并不会令嘉龄退缩,她还有更好的办法。
  适逢她的一个老同事又来给青庭提亲,女孩叫宋子颖,在桐庐财政局工作,父亲是桐庐教育局的副局长,更让她意外惊喜的是,宋子颖的母亲恰是魏甫所在学校的新任校长。魏甫不能正常工作后,学校以此为由停发魏甫的工资,魏紫自然不会答应。她说魏甫是被学校的不公正待遇刺激得精神失常的,她正要跟学校打官司呢,那就法庭上见吧。学校也有点理亏,最终答应给魏甫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不能再高了,魏紫也只能作罢。
  魏紫按捺住心底的喜悦,对做媒的同事说,我家青庭可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以前来提的媒,我就不说什么条件了,可青庭看都不看一眼,他呀,这是在等缘分。不瞒你说,我只有魏甫一个心事,学校只给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凭什么呢?我忍无可忍,正准备把学校告到法庭。
  同事心领神会地拍了她手臂一下,说这点小事呀,以后会有人公正处理的。这是女孩的照片,你瞧瞧。把青庭的照片给我,让那边也好好看看。
  宋子颖果然对青庭的照片一见倾心,还偷偷跑到青庭的单位去看过他一次,从此得了相思病。她母亲赵校长见女儿如此痴迷,不得不放下身段,借来探望魏甫之机拜访魏紫。魏紫不慌不忙地给客人弹了一支肖邦的钢琴曲后,才说到魏甫和青庭。赵校长笑容满面地说:“怪不得青庭这么优秀,看到他母亲,我就明白了。如果有幸成为儿女亲家,是再好不过了。”魏紫淡淡一笑:“我也觉得子颖不错,不过,孩子们的事情嘛,终归还要看他们的缘分,您说是吗?”   星期六一早,青庭收拾了一兜食品要去看哥哥。魏紫说:“你快把东西放下吧,我昨天刚去过,你哥好着呢,下周再去吧。家里一会要来客人,是你哥学校的校长,你也认识下。”
  半小时后,赵校长和宋子颖来了。寒暄了一阵,魏紫把宋子颖推到青庭身边的沙发上:“这是你赵阿姨的女儿子颖,你们都是同龄人,一定有很多话题。我和你赵阿姨去房间聊聊你哥的事情。青庭,你要把子颖照顾好哦。”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母亲竟然把那对母女留下来吃饭。基本是三个女人在说话,那么尴尬的气氛,宋子颖居然一点都不介意,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青庭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一只鸟飞出去。
  星期天,青庭见到嘉龄,敏感地发觉她脸色憔悴。这次约会,嘉龄的话明显少了许多。不知怎么,青庭感到在他们身边有了悲伤气息的纠缠侵扰,久久挥之不去。
  才不过十几天时间,青庭惊奇地发觉,单位里的同事竟然都看到了他“女朋友”宋子颖的存在。两人单位离得不远,宋子颖借口自己单位的餐饮太油腻,天天中午来他单位邀他一起吃午饭。青庭躲了几次,可还是被她在大门口截住。同事笑着跟他开玩笑,问何时办喜事,他脸涨得通红,急忙辩解。
  几个月后,宋子颖更是以他未婚妻的姿态,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他向母亲提出抗议,魏紫说:“青庭,你原来发过誓,不会让妈妈失望、伤心,你难道忘了吗?再说,子颖哪里不比梅嘉龄好?你要记住,不被家人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考虑儿子的感受,为什么不让儿子自由选择他想要的幸福?”
  “有时候,人自以为是的幸福爱情只是一种幻觉。你爸给我幸福了吗?我破灭的幻觉还少吗?你已经恋爱过多年,品尝过恋爱的滋味,而婚姻就该门当户对,面对现实。”
  “天下竟有你这样残酷的母亲,非要亲手葬送儿子的爱情。为什么,为什么啊?”说完这句,青庭哭出了声。
  魏紫沉默了几秒钟,继续不为所动地说:“即使你恨我,我也要这么做。青庭,你是我儿子,我是你妈,你我都无法选择。下个月,我们两家一起吃顿定亲饭,我会把聘礼和首饰当面送给宋家。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你吗?”青庭瘫坐在地板上,两手抱住头,无声地抽泣起来。
  8
  女孩终于回黄山去了,她带不走岛城的任何东西,只带走一颗深深憾恨的心。郁青庭没见到离别的场景,艾戈生后来告诉他,女孩离去时,在她面前痛哭了一场。
  青庭想,每个人都有很多理由为自己哭泣。算起来,他已经数年没落泪了。最后一次哭泣,依然是和嘉龄在一起,他们的结局其实从开始就已注定。
  遇巧旅馆越发冷清,绝大多数时间,只有他和艾戈生两个旅客。
  艾戈生的咳嗽声和熬煮的中药味不时从院子里飘来,他突然感觉这一瞬,和当年他去嘉龄家中的情景有些相似。每次去,他似乎都听到嘉龄父亲在咳嗽。熬煮中药的,有时是嘉龄母亲,有时是嘉龄。喝完中药,嘉龄父亲向他们挥挥手说,没事了,你们该去哪去哪,不用管我这个糟老头子。唯一不同的是,艾戈生大病已愈,熬煮中药是为了调理恢复。而老人在他们分开一年后便去世,嘉龄也在同年考上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研究生。
  郁家和宋家的定亲宴,在青庭缺席的情况下照常进行,那是青庭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自尊。
  魏紫给嘉龄连写了两封信,连同子颖在她家和青庭坐在一起的照片。第一封信,嘉龄看完一怒之下撕碎了,但是她看完第二封信时,手握着信封,呆坐了许久。
  回到家,母亲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嘉龄,放手吧。即便你们真的走到一起,有魏紫这样的婆婆,未来的日子也未必能过好。男人再爱一个女人,也不是离开她就活不下去。感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楚?”
  嘉龄打断了母亲:“妈,不要再说了,我听你的。”说完,转身走进自己房間。魏紫在给她的第二封信中说,青庭和子颖的婚期已经定在来年的三八节。即便青庭不出席婚礼,这婚姻照样有效,子颖是她选定的合法儿媳。如果嘉龄真是一切为青庭好,就不要让他在人前难堪出丑,落个不仁不义的骂名。
  最终,青庭面无表情地对魏紫说:“你如愿了,现在我行将就木,任你摆布。”
  魏紫上前拉住他的手:“说什么呢,青庭。什么样的痛都会过去,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青庭抽出手。之后,他对婚事不闻不问,随便魏紫和宋子颖折腾。
  婚后一个月,青庭在沙发上睡了一个月。子颖坐在床上哭,青庭像没听见似的。宋子颖过来拉他,他平静地说:“你想要的空壳婚姻已经得到了,还要什么?”宋子颖向魏紫告状,魏紫吃惊地说:“真的?子颖啊,我把人都交给你了,怎么焐热他的心是你的事。你们的婚姻才刚开始,不能急,慢慢来吧。”
  和嘉龄别后,他们数年未见彼此。青庭从同学那里听说,她考到了上海读研,后来留在华师大任教,和同校的一个教师结了婚。
  9
  在岛城停留半月后,那个曾纠缠不休的梦又出现了。郁青庭对此并不意外,好像他早就预料到噩梦还会再来。
  是在自己家中。他在客厅读报纸,从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宋子颖在里面洗浴。浴室打开了一点,宋子颖露出头叫他帮她拿件衣服来。他去她卧室找到衣服,站在浴室门口伸手递给她。宋子颖娇声说,你给我送进来嘛,门口多冷哪。
  郁青庭只得进到浴室。氤氲的雾气中,赤裸的宋子颖看着他妩媚地笑,轻轻扭动腰肢,向他走过来。他只觉得一阵晕眩,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宋子颖已经到了他面前,伸手去解他衬衫的扣子。宋子颖将他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最后只剩下一条内裤。青庭急忙两手护住它,向后退了一步。宋子颖跟上去,将自己紧紧贴上他的身体。她不相信这种时刻,他还会继续退缩。一股湿漉漉的芳香直奔郁青庭的鼻孔,但他的身体仍木然地站着。
  宋子颖的手和腿将他越缠越紧。短暂的窒息后,他清醒过来,企图推开宋子颖,可是他越推,她缠得越紧。青庭气恼地说:“你,你有意思吗?这是性暴力。”听到这句话,宋子颖从他身上下来,嘲笑地说:“你也好意思说,结婚几年,我当了几年尼姑,你不体谅我反倒指责我。那我今天就性暴力了,你去法院告我吧。”说完,宋子颖再次抱住青庭。郁青庭向后退去,宋子颖眼见他要逃离浴室,向前急走了两步。   宋子颖的手已经碰到了青庭的手,可就在她以为要抓住青庭时,脚下一滑,整个身体重重向后仰躺下去。最后,她只看到他惊恐的眼神和张大的嘴巴。宋子颖的头撞在了浴缸的边沿,一缕缕血从她头上冒出来,洇红了一地。他扳起她的上身,大声问她怎么样了。他感觉她嘲弄的眼神只匆匆瞟了他一下,眼睛就闭上了。浴室里血雾弥漫,郁青庭心里混沌茫然。他给母亲打了电话,又打了120。魏紫到家时,120还没来,看到眼前一身是血的宋子颖,魏紫顿时晕倒。
  对于宋子颖在自家浴室的伤亡事故,很多人同情青庭,但也有人表示质疑,比如宋子颖的父母,但也仅仅是质疑罢了,郁青庭不做任何解释,看上去十分木然。噩梦成了郁青庭生活的一部分,宋子颖穿过血雾的冰冷手臂,绕过他的身体又缠向他的脖颈,直至他窒息。梦总在同一个地方惊醒。
  梦被惊散后,再睡不着,他靠着床头坐起来。“你究竟恐惧什么?”他始终被这个问题纠缠,只是不愿面对。
  清晨六点,郁青庭放轻脚步下楼,去海边跑步。海天黑蒙蒙一片,路旁的树被海风吹得变形,夸张地摇动暗影,偶尔看见几个早起锻炼的人。
  郁青庭向着东方慢慢跑去,跑过了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楼,跑走了西天上最后一颗星。他跑过童年和青年时期的欢愉,跑过了短暂婚姻的酸楚和木然,他跑在由自己的内心投射出的斑斑影像中。几乎在不经意之间,看到身边大海的轮廓逐渐显现,天色在暗黑中透出灰白,东方的天际线露出一抹淡淡的绯红。绯红越来越多,太阳的一抹弧度终于冲出周围的灰云和蓝黑海面。它在挣扎中上升,两种力量在其中较量,深海在它下方并不愿放手,死死拉拽,而太阳要重生的愿望谁也无法抵挡。他停下来,屏息凝神,海面铺满灿烂的霞光,一轮红彤彤的新日腾出海面,上升,再上升,黑暗世界有了光,再次复活。
  好多年没再哭泣过的他,脸上悄然涌出两行热泪。
  带着些微的汗意,郁青庭回到遇巧旅馆,在房间里开始着手写一封信。很多天没用过纸和笔了,这封并不太长的信,他写了大半天时间。
  10
  下午,艾戈生从外面散步回来,老板娘交给她一个大信封,说是302房客让转交的。
  她有点诧异,打开信封,两页信纸安静地躺在里面,一行行清劲的黑色行书出现在她眼前。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与你告别。清晨,我在你房间外徘徊了片刻,知道你还在沉睡中,自然不便打扰。
  我无意间在这岛城停下,无意间在这个偏僻的小旅馆居留十余天。这些日子很漫长,也很重要。当然,直到我要离开时,才知晓这十几天究竟有多重要。海边的艳阳和雨夜我尽情领受过了,悬崖边也留下过我的足迹,曾经有几次,只要我的脚步再向前迈出两步,就会和这个世界告别。这固然和胆怯有关系,但要说对世间还有留恋也是真的。海上的天光水影处处奇幻,却不真实,而偶遇你,给了我强烈的真实感。原来犹疑不定的心念在突然间确定下来,又好像,我来到岛城就是为了做出一个决定。
  昨天清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海上日出,自己的心也宛如新生。明天回浙江老家桐庐,就是为了去接纳自己的命运。
  你与我认识的那些女子们都不同,感谢你送给我的书,也请接受我的祝福吧,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监狱里。
  富春江从我家门前日夜流过,以后,你若看到这条江,听到这三个字,或许还会记起我这个人。
  看到“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监狱里”这句时,艾戈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把信又读了一遍,在窗边站了许久。
  送给郁青庭的书,艾戈生自己多半忘记了内容,更预想不到会对他有什么价值。但千真万确,昨夜噩梦再度出现后,郁青庭靠在床头,顺手抓过她的书。当他读到第73页,看到这样一个问题:和男友相恋多年,遭到他强势母亲的反对。她找到我父母家,找到我学校,目的只有一个,让我离开她儿子。在惨淡坚守了一阵后,我接连收到他母亲的两封信,就是最后一封信彻底击垮了我——他母亲已给他定下了婚期。爱的真谛不是占有,尽管曾发誓要护卫自己的爱情,可我还是决定放手。我把痛苦独自吞咽下去,不会让他知道我的心痛,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再也没有力气爱别人的痛。听说他婚后并不快乐,一直郁郁寡欢。当初放手只为他不在忠和孝之间为难纠结,可现在,难道是我错了,错在我没有誓死保卫爱情?(来自浙江的梅梅)
  看到这里,他如遭电击,顿时呆住。这个梅梅分明就是嘉龄。对自我的怀疑再度将郁青庭逼向悬崖边缘,是他在母亲面前的节节退缩和妥协,致使嘉龄深受创伤,而宋子颖呢,无疑也是他软弱人生中的一个牺牲品。此时,嘉龄的锥心追问一遍遍砸向他——他才是这场悲剧的罪魁。一个曾犹疑摇摆的决定在郁青庭心里瞬间清晰,他前所未有地开始企盼天明,企盼日出。
  11
  多年后,艾戈生终会忘记郁青庭,就如忘记从身边路过的许多男人、女人,不管他们是笑靥如花,还是形容猥琐。
  某一年的初秋时节,艾戈生去杭州监狱,为服刑人员做一场题为《文学艺术与人性救赎》的报告会。有那么一瞬间,她在一大片穿灰色囚衣的人群中,似乎看到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她几乎就要认出他了,可转眼再看过去,熟悉的面孔又消失不见了。或许是自己的幻觉吧。后来,有天晚上,她偶然间看到一档电视节目,一些文化企业代表在公益活动上做捐赠。在一个男子转身的刹那,她觉得那男子就是郁青庭无疑,而镜头只一晃就过去了。对相隔数年的两次“遇见”,艾戈生暗自慨叹,也许哪一种“遇见”都是真实的,也许都不真实。
  12
  从岛城回到桐庐,郁青庭做的第一件事,是向母亲说出自己的决定。当然立刻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滑倒,和你没有丝毫关系,你不要犯傻。”
  “有没有关系,我欺骗不了自己的心,躲不过夜间的噩梦。”
  “你疯了,就算不为我这个老人着想,你也不为自己的前途命运着想吗?我再也承受不了你们带给我的打击了。”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我主意已定。”
  看着青庭离去的背影,魏紫瘫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两腿不停颤抖。
  宋子颖在梦中一次次向他伸来手臂,郁青庭每一次都清楚她的意图,她要抓住他。的确,她的指尖已经够到他了,出于抗拒和厌烦,他挣扎了一会,用手指将她的手推了一下,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后来的一切都是源于这一瞬间。
  过失伤人,动机并不恶劣。对他的主动自首,感到意外和愕然的不仅是警察,甚至包括宋子颖的父母。
  两年监禁或许并不漫长,但令一个人的下半生变得更诡谲,特别是像郁青庭这样的高科技人才。消息一出,在桐庐掀起轩然大波。半年后,嘉龄才从同学嘴里知道内情。当时,她刚刚产下一个婴儿,心情在喜悦和悲伤之间反复轮回。
  郁青庭常常想起自己在海岛上度过的清晨和夜晚。离开岛城后,他没想到会再次见到艾戈生,在高墙内,以这种形式。艾戈生的报告讲得很生动,但他的思绪总是不时飞到那个在海边的深秋。他坐的位置距离报告台较远,不确定艾戈生是否能发现他。就在她的目光向他这边扫来时,他突然低下了头,弯腰整理鞋带。但在心里,他欣喜于能再次见到她。
  自从离开岛城后,艾戈生在长达数年的时间内没再去过。直到儿子郝郝过十三岁生日,主动向她提出去青岛度假的要求。一放暑假,艾戈生就带着他去了久违的青岛。郝郝喜欢住宾馆,喜欢到八大处和小鱼山画素描,而艾戈生在几天中反复打听寻找一个叫“遇巧”的旅馆,可是没有它的任何消息。
  这些,郁青庭都不会知道了,但离开岛城时留给艾戈生的那封信,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写下的最后一句話:富春江从我家门前日夜流过,以后,你若看到这条江,听到这三个字,或许还会记起我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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