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块土地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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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那块土地,心里怀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之意。
  那是一块以黄土为本质为丘岭为外形的土地,它有一个直截了当、名副其实的名字,叫做黄土岭。这样的村庄,天底下实在是太多了,它的平凡使得它没有什么值得张扬,可是,它在我心里的位置,却是独一无二的,并且越来越强大了。它对我的吸引,还不仅仅是目光,更主要的是来自我的心,让我的心对它形成一种牵挂。
  我和那块土地之间渊源久远。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母亲把我生在了那块土地上。我是幸运的,我躲过了历史上著名的三年苦难时期,我一来到这个世界,就面对着一个草木复苏的春天。睁开眼睛,站在春天的土地上,我就感觉到了,我和那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兄弟姐妹了。它们正在春天里无忧无虑、愣头愣脑地生长,让一个季节充满生机,尽显繁荣。我也曾暗下决心,向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学习,让自己的生命迸发出生机,为脚下的那块土地,添上自己的一抹绿色。或许,母亲的本意就在这里,她想让我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去做那块土地的儿子,成为那块土地上的一株水稻、一株小麦。或者,哪怕只是人们视而不见忽略不计的一草一木。
  可是,年少的我,怎么能够理解母亲的那一片苦心。这也不单单是我,我的同辈人都是这样。甚至,我的前辈人也是这样,包括我曾经追逐过的那个离我很远,朦朦胧胧的背影。那个人早于我将近七十年,从那块土地上走了出去,他叫张恨水。后来,那块土地上的人们,都称他为先生。他曾经在《写作生涯回忆录》里说过,年少的人,总是醉心于物质文明的。当年,让他住在黄土岭,那个依山靠水的乡下祖居老宅里,整日与农夫为伍,他十分的牢骚。于是,他从那块土地上十分果敢地离开了。我很早就理解了张恨水这位乡贤的选择,虽然我跟他不可同日而语,但一提起从那块土地上走出,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位老先生。
  那些年,我曾经把母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入耳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擦着耳廓而过。年少的我,无知也无畏,心比天高,常常目空一切,自然有过一个叛逆的季节。当时,我还以为,叛逆就是个性,就是标新立异,与众不同,说明我有自己的思想,表示我要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我对母亲的话,听了一些,丢了的更多。说实话,出于一个少年短浅的目光,浅薄的心理,我曾经对那块土地大不以为然,甚至十分的嫌弃。我曾经做梦都想离开那块土地,似乎不离开那块土地,我就不是我了,我就对不起我的列祖列宗。
  现在看来,当年的那种想法多么幼稚。于那块土地而言,我简直就是一个不孝的子孙了。那块土地,当年就像我的母亲一样,让我匍匐在她的贫瘠瘦弱的身体上,艰难地吮吸着一点稀少的乳汁。或者说,我的母亲就像那块土地一样,为了养育她的孩子,她曾经承受了许多难以承受也不该承受的苦难。这该是多么艰辛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母亲几乎熬干了自己的汗水和心血。
  尔后,那个少年忽然发现,自己的“翅膀”渐渐硬朗起来,身上的羽毛已经渐渐丰满,羽毛的颜色还日益亮丽。在很多场合,他曾经轻易地博得了别人的夸赞,甚至喝彩。他在那块土地上实在熬不住了,他一定要离开那块土地,去寻求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广阔天地。
  2
  我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让那个少年那么武断地认定他的“翅膀”已硬,以至对于那块土地生出了二心。当初,我可是一心一意地打算和那块土地终生厮守,永不分离。我曾经在那块土地上学步、学语,学着大人般的模样说话和做事,心中急切地盼望在那块土地上早早的长大成人。而后,也同那块土地上所有的男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终老一生。
  至今,在我的身上还保留着那块土地的印记,依然散发着那块土地的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土腥气息。乡音,就是我生命的胎记,我走到哪里,都改不掉从那块土地上带出来的口音。
  我和那块土地上别的大人或者孩子一样,有过顽劣的童年,从小穿过开裆裤,玩过撒尿和泥巴的游戏。及至稍长,我也和那块土地上其他半大的孩子一样,在炎热的夏天,把身上的衣服脱光,赤溜溜地钻进门前的池塘里扎猛子,一会将头露出水面,一会整个人沉下水底,顺便从池塘底的淤泥中摸出一个碗口大的河蚌来。
  那时候,那块土地上的人们尚且不知道河蚌竟也是人间美味,人们对河蚌不屑一顾,觉得它根本不是人该吃的东西。我从水底摸来的河蚌,全用小铁锤砸碎了,喂给那些大摇大摆的鸭子吃了。鸭子们很贪嘴,只要给它,它都会吃,似乎总也吃不足。它们的胃囊里面填满了河蚌的鲜肉,一直堆积到嗓子眼里,让脖子粗鼓起来,显得很臃肿。鸭子们“嘎嘎嘎”地叫着,摇摇晃晃,走来走去,一副很痛快很过瘾的样子。它们走到母亲的跟前,绕在母亲的脚边打转,边转边叫,转了一圈又一圈,卖乖的意味就很明显了。母亲对那些馋嘴的鸭子,那种轻浮的表现并不买账,甚至,很明显的瞧不起这些贪嘴的畜生,不想把它们吃成这样。
  母亲才不稀罕我从池塘里摸出这几只河蚌来呢,她只希望我离水远一点。母亲说过,人要活在地上,不要死在水里。她很清楚,在池塘里戏水,次数多了,时间久了,绝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哪一天,池塘里的“水鬼”动了念头,就会要了你这个不听话的细鬼的性命。
  于是,我就乖乖地栽到了母亲手上。她气呼呼的一把摁住了我,二话不说,立刻把我本来就很柔软的身体,轻轻松松折成了一个九十度的角,如同折断她手里的一根柴火。接着,母亲抡起她的“铁砂掌”,在我的屁股蛋子上拍下了一块鲜红的五指印痕。
  我知道,母亲这样做,自然是要倾泻出积聚在她心中的气愤,最主要的,她还是想借机给我长长记性,使得她手下的这块“贱肉”不要健忘,下次切不可继续光着身子往水里钻。我那时也才不过十来岁吧,第一次领教了母亲“铁砂掌”的厉害,屁股蛋子上的印痕里,隐隐地向外渗出了许多血丝和血点,让人疼痛难忍,好久不能消退。很长一段时日里,我简直是想坐不能坐、想卧也不能卧了。有了这样的一次教训,我还能不长记性吗?我当然记得牢了,见到水,就不再那么亲密无间了,我会与水保持着必要的距离。   那会子,村里的邻居们总在我的面前戏称母亲为“铁匠”。我现在似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那个“铁匠”手艺,似乎专门为我以及我们兄弟几个练出来的,我该是她手上的第一块“铁”了。因为,我是她的长子,她自然要拿我来练手的。或许,当时的母亲作为一位“铁匠”,总想将她手里的这一块“铁”,通过千锤百炼,锻造成一块好“钢”呢。我现在猜想,当时我被母亲摁在膝上,屁股撅起,折成一个九十度角的时候,母亲的心里一定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了。
  那次,在“铁匠”出手之前,我曾经在池塘里打着水雷,震得山响,一会潜入水底,一会浮出水面,玩得十分疯狂,简直忘乎所以了。忽听池塘埂上有人大声叫喊:“还不快起来?赶快跑吧,你家的‘铁匠’来了!”我就像个失足的落水狗,急溜溜地逃命似的从池塘里挣扎着爬起来,衣服都来不及穿上,抱在怀里撒腿就跑,那情形,简直就是慌不择路,抱头鼠窜。在我的背后,远远地回荡着“铁匠”那种咬牙切齿、如同金属相碰撞的声音:“小短命死的!我看你作的,你就作死去吧!”
  其实,跑是跑不脱的。正如吾乡人常说的那句话,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天晚上,我还是低着头,乖乖地回到家里。“铁匠”的那只“铁砂掌”,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少年的屁股蛋子上,一块硕大鲜红的五指印痕应声而生。
  3
  现在回头来看,母亲当年骂我的那个“作”字,我真的理解了。它读的是平声,而不是去声。若是读了去声,那就不是骂人的话了。劳作,或者工作,都读去声,都是些比较好听的话语,起码属于中性以上,甚至带有相当的肯定意味,绝没有骂人的意思。从前,孤陋寡闻的我曾以为那个读平声的“作”字,只有我们那块土地上的人才会那样说,是那块土地上的方言,就像母亲当年骂我的话语那样。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人类的语言通常是相通的,天底下还真的就有这个读平声的“作”字。不光我们那块土地上的人们这样说,别处的人也会常常这么说。
  就在那块土地上,我已经学会了那个“作”字。学习那个字,我学的当然只是去声,我曾经暗下决心拒绝平声。一个“作”字,两种读法,会读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结局。这便是那块土地,还有我的母亲,最早对我做出的交代。
  当年,我也曾和我的父辈们一样,还有那些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我们一起,在炎热的夏天,在白花花的日头里,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赤脚下到水田里,弯下腰去,一次次地同脚下的泥土,进行着长时间的亲密对话和交流。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水稻田里插秧的时候,我把水稻的秧苗插得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很不像个样子。旁边的大人们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有人甚至对我不无鄙夷了,说这熊孩子做鬼打不死人,根本不是那块料子。当然,看不过去也好,不无鄙夷也好,那都是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也很奇怪,脚下的泥土完全不像泥土上的那些大人,它并不嫌弃我的笨拙。是它用那双深藏不露的大手,在夜间帮助我将那些歪歪斜斜的秧苗一一扶正。后来,这些秧苗竟也同大人栽插的那些整整齐齐的秧苗一起生根拔节,一起灌浆抽穗,最后一起进入成熟期,被一起收割,颗粒归仓。那时,那些秧苗竟然给了我很大的成就感,让我有信心做好那块土地的儿子。我曾经非常感激脚下的那块土地,是它宽宏大量,包容并且修正了我当年那种不上路子的劳作。后来,我才意识到,正是有了那样一段面朝泥土背朝天的生存经历,我对那个该读去声的“作”字,才有了更加刻骨铭心的认识。我的后背上当年尚且白嫩的皮肤,曾经在日头里晒红,晒紫,晒黑,晒死,蜕掉了一层又一层皮。因此,对于那个与脚下的土地联系在一起的“作”字,对于它的去声,自然成为我最初的而且最深刻的人生体验了。
  4
  那些时候,我对脚下的土地,对于跟土地连在一起的那个读去声的“作”字,距离太近了,彼此间太过了解对方了。因而,双方都产生出越来越浓重的疲劳和厌倦。
  疲劳和厌倦,看似寻常,不伤筋骨,无关痛痒,没有什么大碍。实际上,这东西的出现,真是太可怕了,它足以毁掉人世间的一切美好。谁都知道,恋爱中的俩人,如果彼此间出现了疲劳和厌倦,不能消隐,反而加剧,那样还能最终走到一起吗?十有八九,牵手将会成为放手,曾经的花前月下也只能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了!夫妻之间出现了疲劳和厌倦,也很多见,若是消除不了,长时间存在,相濡以沫就会沦为传说,婚姻就会死亡。要么解体,劳燕分飞;要么成为一枚好看的贝壳,名存而实亡。
  后来,我才发现,正是这种疲劳和厌倦的悄悄出现,并且长时间地存在于我和脚下的土地之间,才导致我渐渐生出了去意。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个头越来越高,块头越来越大,嘴唇上下黑色的绒毛越来越粗壮。从外表看,我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因而,这种去意就越来越强烈了。最终,正是这种因疲劳和厌倦产生的去意迫使我痛下决心,让我从土地上直起腰来,从泥水里抽出了腿脚,借着稻田里并不清澈的水,勉强洗掉了腿杆子上的泥污。
  于是,我赤脚走在南方的水田埂上,我终于走出了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村庄,似乎,就在离那块土地不远的地方,有一驾命运之神的马车,正在等候着我。于是,我脚步匆匆,行色匆忙,我必须搭上那驾马车,我不能与命运之神失之交臂。我已经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所以,我离开那块土地时,态度是干脆的,甚至十分的决绝。
  我不知道,那块土地,对于我的决意离开,有没有过一些失望。我只感觉,它当时表现出了无比的宽容和大度。它对我没有丝毫的怪罪,更没有挽留或羁绊,它只是在鼓励,在催促。它真心实意地希望我离开,而且,走得越早越好,走得越远越好。那块土地,很像一位慈悲的母亲,但更多的还是像一位开明的父亲。在那块土地宽大的情怀当中,暗含着许许多多的果敢、刚毅和坚强,一些富有父性色彩的元素。
  其实,产生去意的时候,我也曾考虑到了那块土地的感受。我曾想过,我又不是那块土地唯一的儿子,我在与不在,那块土地也许是不会在乎的。我想,这块土地,从来就不会差了我这么一个儿子!
  谁知道呢?也许情况绝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在那块土地上,曾经一批人接着一批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去。他们各有各的理由,各走了各的路径,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要走出去,要离开这块土地。有的人,也像我一样,走出去了,偶尔还会回来看看。有的人,走就走了,人一离开就没了踪影,这块土地已经记不住他的模样了。   5
  当年,在那段由于疲劳和厌倦产生去意的时光里,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该有多大,我只知道村子里的那块土地很小,想到外面的世界里去看看,这便成为那个少年当时最大的梦想了。
  那些年,出生在那块土地上的人,若要真的离开那块土地,绝不是一件容易事,几乎没有多少路径可走。要么,有幸穿上一身草绿色的新军装,到部队去;要么,去顶替,在远离泥土的地方,谋求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或许,那张桌子上还会摆放一张报纸,一杯清茶呢。多么轻松,多么惬意,几乎快活似神仙了。可是,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你能去顶替谁呢?到后来,天边终于出现了一道强烈的亮光,差不多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刺得生痛,让所有人同时看到了一种希望,已经中断了十年的考试,突然宣告恢复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付出了代价,终归有了回报。也许,还是脚下的那块土地一直在疼爱着我,也许,是头顶的苍天也在默默地眷顾着我,终于遂了我的心愿。我最终成为一名幸运者。走出了那个承载了我十六年的村庄,离开了那块哺育了我十六年的土地。
  我就是那株被移栽过的树苗,移栽之后,我对我的离开,确实有过短暂的庆幸,可是接踵而来的便是漫长的后悔,同时,还有对那块土地的无尽的牵挂。我对那块土地的牵挂,不仅一直没有间断,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加剧。我把这种牵挂,说成是魂牵梦绕,真的是一点都不夸张。我曾发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我这人轻易不怎么做梦,但只要做梦,那梦必定会以那块土地为背景。梦境中出现的,都是我所熟悉的那块土地上的风物,是那块土地上的人和事。在我的梦境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那块土地之外的其他地方。
  除了梦,在醒时,我也一样惦记着那块土地。一旦回到了那个地方,我总喜欢脱掉鞋袜,赤脚站在那块土地上。那时,便有一股暖流从地底下涌了上来,穿越了我的脚心,顺着我的腿杆爬了上来,直接注入了我的内心,把我的心田装得满满的。那种温暖,常常因为充盈而外溢。回到那块土地上,我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我才真正明白过来,我可不是一泓无源之水,我也不是一株无本之木。原来,我是有根有源的,我的根源不在别处,就在这里。尽管,我和那块土地彼此间都有些陌生了,我不知道那块土地是否视我为来客,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认为此身是客。在外面浪迹天涯客居他乡时,我向来谨小慎微彬彬有礼,总会让人感觉到我是一个腼腆的客人。可到了那块土地上,我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不用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每一个笑容都如同篱笆上的扁豆花一样,开放得平和而自然。到了那里,就是回到了我的家,我从来不会把自己当作外人。
  实际上,我已经完完全全实实在在就是个外人了。那块土地,在我离开不久,起源于淮河边的“大包干”的劲风,由北向南吹到了我的村庄,村里的田地再一次到家到户。完全按照人头平均瓜分,不曾留有丝毫余地。我当时心有不舍,心犹不甘,最终我还是接受了那样一个事实。我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了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上,自然就没有了我名下的那一块“瓜”了。如此说来,你看,我还算不算个外人呢?算也好,不算也好,反正,我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外人。
  6
  矛盾,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一种顾此失彼两头难以兼顾的矛盾。就在这样一种矛盾中,当年,我曾经恋恋不舍,又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块土地。一旦离开了那块土地,我和那块土地产生出了物理上的距离,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原来这一切全都是错,是一个天大的错。
  错就错在那个少年的自命不凡,自以为是,不甘与泥土为伴,不甘与庄稼为伍,心中向往远方的未知世界,向往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谁曾料到,真的离开了家乡,真的到了远方,家乡就会成为你梦中的远方。身在市井,红尘压顶,空间逼仄,呼吸沉闷。时日久了,就会思念远在家乡的那块土地,就会朝思暮想希望回到原先离开的那块土地。
  我曾经把这种矛盾看成是一个“结”。我以为解开了这个“结”,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尝试着用了多种方式,试图解开这个“结”。终因我的智力不够,这个“结”没能在我的面前松散开来,让我释然。我也曾想到借助外力,企图来解开心中的这个“结”。我请教过一些跟我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士,问过他们是否也有同我一样的想法。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是跟我一样,心里都有这样一个“结”。而且,他们也曾把这个“结”从心里拿出来,捧在手里,左瞅右瞅,却是无从下手,谁也无法解开。看来,这个“结”还真的不是个别性质的私人问题呢,这个“结”极有可能是个具有时代性和社会性的大命题了。既然是大命题,那就不是我这个缺乏远见卓识的凡夫俗子所能解开的了。这个“结”,还是留给那些登高望远、见微知著的人士来解开吧。
  想起了我的朋友徐迅,他也是从那块土地上走出来的。多年以前,他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是这块土地上的一名叛徒,只是我背叛得并不彻底。近年来,随着年岁增长,我的记忆力开始减退,且愈演愈烈,阅读之后能够记住一点东西,实在太难了。但徐迅文章里的这句话,我可是牢牢记住了。最初,读到这句话,我曾经心头一震,感动万分。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心灵的一股强烈的颤动。这哪里是写他呀?这分明就是在写我嘛。如此想来,我对于当初从那块土地上的离开,就应该重新定位,再做定性了。按照徐迅的说法,我当初从那块土地上的离开,就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离开了,是对那一块土地最残忍的离弃,更是对那一块土地最无情的背叛。
  如今,当我把自己和那块土地的关系,重新定位,定性之后,上升到了这种逃离和背叛的高度,我的心里立刻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愧疚。这种对于那块土地的愧疚,让我的灵魂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其实,心中的愧疚,就是一块致命的心病。这块心病重于磐石,死死地压迫着人的心灵,让人沉闷至极,累得人连一口气都很难喘出来。心病不除,人活着就不会轻松,甚至,人会在一种疲惫中慢慢地窒息死亡。可是,治疗这种心病,还真的没有找到什么特效良药,唯有一种东西可以对它稍微缓解,避免它的骤然发作,阻止它加深加重。这种药物不是别的,它就是一种忏悔!是我对那一块黄色的土地,无穷无尽的深深的忏悔!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桃花源成为城里人梦中共同的家园。大家都在悄悄地羡慕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武陵人,并且寻找武陵人当年的足迹。都想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希望在远离城市的地方,找到那一片临尽水源的桃花林。在那里,田畴平明如镜,屋舍俨然如画,鸡鸣犬吠可闻,人影难得一见。即便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哪怕找到一个土砖泥瓦的农家小院,也能心满意足。你看,院墙上开满了喇叭花,院墙内有一小块菜地,地里种满了蚕豆,在初夏的阳光里,开出了满地紫色的蚕豆花,这该是一种多么令人惬意的境界。它曾经装点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梦境,现如今,多少人正在梦寐以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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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因为出身低微,容易满足,我这人对生活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当城市里的噪音和浮尘,日复一日地淹没了我,迫使我的听力和视力,正在一天天地下降,这个人就早已没有了青春年少时期的敏感,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迟钝。我知道了,这种迟钝是什么,它是从何而来的,它让我想起了早年在那块土地上,曾经产生过的那种疲劳和厌倦。我再一次想到了逃离,如同当年逃离那块土地。我想离开这个雾霾笼罩之下的城市,离开这个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噪音不绝天空低沉烟尘障目的市井,回到那天高云淡、风清气爽、寂然无声的乡村。
  只是,这一次,想一想倒是可以的,做起来却比那一次更加困难了,几乎就是不可能了。因为,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当年的鲁莽少年了。少年人血气方刚,往往说干就干,不计后果。如今的你,肯定无法做到这一点,你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个少年的勇气和锐气,你遇事一定会思考再三,患得患失了。你果真能够舍弃,你置身其中的那个既妩媚妖艳又面目狰狞的城市吗?而且,你想过没有,这一次逃离,你能去到哪里?你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说,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就只要回到曾经生我养我的那个乡村、那块土地。你知道吗?那也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曾经逃离的那个乡村,如今,早已物非人也非了,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乡村了,更不是属于你的那个乡村了。村子里,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地就更加不是原来的那块地了。
  那块曾经对你万般宽容却又被你无情背叛的土地,你以为它还会像从前那样包容你、宽恕你?它能接受一个莽撞的少年瞬间沦为迟暮的白发老者的残酷现实?你以为它能够接纳你如同一个流浪者,满身尘埃灰头土脸地归来吗?它还会在你原先离开的地方,给你辟出一小块立足之地吗?对于这一切,想都不要想了。当你从家乡的土地上离开,时间久了,你的家乡就会在你的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你的故乡,这该是一种多大的悲哀!在这个世界上,水,从来就是不能倒流的。同水一样不能倒流的,还有时间。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两千多年前的孔老夫子就曾经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回到从前,的确是许多人的愿望,却从来没有见到有人真的做到。所以,你这个身陷市井的人,你千万别轻言离开。你要知道,你所想到的逃离,谈何容易!现在的你,想想当年,你早已经被你自己断了后路!
  8
  你呀,你这个曾经的乡村的逃兵、土地的叛徒,如今,你已经彻头彻尾地沦为了市井的俘虏!你先就这样吧,终日做着你忏悔的功课,你忏悔得越持久、越深刻,才能说明你越有诚意!
  当年那个宽大为怀的乡村,当年那块母亲一般慈爱、父亲一般博大的土地,或许,它会再现母不嫌子丑、父不嫌子笨,那种大人有大量的宽广胸怀。或许,它会看在上苍的面子上,再一次宽恕你当年曾经犯下的那个天大的过错。或许,它会认为,你当年的执意离开,那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所犯下的低级的错误,在它的眼里,那根本就不算个错。或许,它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那块土地上来,它会给你那个疲惫不堪满目疮痍昏昏欲睡的老灵魂,提供一块休憩的福地呢!
  现在,你就掐掉你心里面其他所有的念头吧,你的其他任何想法都是毫无意义,完全多余。你唯有一条路径可走,那就是近距离地面对着那一块土地,或者,在远方遥望着那一块土地,做出你诚心诚意持续不断坚持不懈的忏悔!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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